趙振鐸:胸中有丘壑 字海探奇絕
趙振鐸,1928年生,四川成都人,我國當代著名語言學家、辭書學家。1952年畢業(yè)于四川大學中文系,留校任教;1953年至1955年于北京大學中文系進修;1959年至1961年,被派往蘇聯(lián),講學于莫斯科國際關系學院、莫斯科大學;1975年至1990年主持《漢語大字典》編纂,任常務副主編兼編纂處副主任;2001年,整理的趙幼文遺稿《三國志校箋》獲國家圖書獎提名獎、全國古籍整理出版一等獎;2006年獲首屆“中國辭書事業(yè)終身成就獎”;2012年,擔任《漢語大詞典》(修訂本)副主編;2013年,《集韻校本》獲“王力語言學獎”一等獎、全國古籍整理出版二等獎;2014年獲“首屆全球華人國學大典”國學成果獎。
“劍南山水盡清暉”“大城少城柳已青”。走進寬窄巷子,漫步少城,可以感受到成都獨具一格的西蜀人文風韻。少城,位于蓉城核心位置的歷史文化街區(qū),可以說是最原汁原味的“老成都”。在清代成都將軍府舊址對面,與熱鬧的寬窄巷子相隔不遠的將軍街,則是一條環(huán)境清幽的小胡同,胡同里40號曾住著蜀中有名的學術(shù)世家趙氏家族,將軍街口的歷史地名牌也對此專門作了介紹。1928年12月,著名語言學家趙振鐸就出生于少城這個書香門第。
趙振鐸一生從事中國語言學的研究與傳承,古今兼修,博精并擅,在文字、音韻、訓詁、漢語史、辭書學等領域成就卓著。他采銅于山,綜理論說,先后撰述了《古代文獻知識》《古代辭書史話》《訓詁學綱要》《訓詁學史略》《音韻學綱要》《辭書學綱要》《中國語言學史》《字典論》《集韻研究》《集韻校本》等學術(shù)著作,及相關研究論文近200篇。大論是弘,導來學以途,可說是中國語言學傳承的時代擔當。
家學師承 古今兼修
“若問此間奇絕處,但道胸中有丘壑?!壁w振鐸的求學和治學之路,在那個時代有一定特殊性,家學淵源,打牢傳統(tǒng)“小學”根底,轉(zhuǎn)益多師,充分受到現(xiàn)代學術(shù)訓練,從傳統(tǒng)語言學和現(xiàn)代語言學的深厚學養(yǎng)中終成一代語言學大家。
自漢代學者林閭翁孺、揚雄以來,蜀中就有獨到的語言學傳統(tǒng)。近代以來,蜀中語言學家更是人才輩出。有一次拜訪趙振鐸先生,他曾翻開書架上的《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家傳略(第四卷)》,將其中祖父趙少咸的名字向筆者指出,相隔不遠就是趙振鐸的名字,而他姑父殷孟倫的名字也入選該書。要了解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的學術(shù)史,中國語言學會主持編寫的《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家傳略》是必讀之書,以人物為經(jīng)、學術(shù)為緯,總結(jié)了百余年來中國語言學的發(fā)展歷程,而一個家庭入選三位著名的語言學家,這是不多見的。
蜀中趙氏是學術(shù)世家,也是有名的教育世家。教育部2021年公布全國首批100個教育世家名單,在家庭和學校樹立為學、為事、為人的示范。趙振鐸家庭榮獲百家之一,一家四代人,9位教師,心系教育,以學傳家,為國育才,為中華優(yōu)秀文化傳承和人才培養(yǎng)事業(yè)作出了突出貢獻。
趙振鐸的祖父趙少咸(1884—1966)是我國著名語言文字學家,曾任四川大學中文系主任,在學術(shù)思想上賡繼乾嘉學派戴震、段玉裁、王氏父子等大師,與章太炎、黃侃等多有交游,著述十余種,其學術(shù)巨著《廣韻疏證》《經(jīng)典釋文集說附箋》聲名遠播,培養(yǎng)了一批著名學者,如李一氓、徐仁甫、郭君恕、劉君惠、周法高、殷煥先、鐘樹梁、李孝定、王利器等,皆出其門下。程千帆曾贊嘆其人其學:“自乾嘉以來三百年中為斯學者,既精且專,先生一人而已?!壁w振鐸的父親趙幼文(1906—1993)是我國老一輩歷史學家,治魏晉南北朝史,一生從事“三國”研究,著有《曹植集校注》《三國志校箋》等,先后任教于四川大學、西北大學等,后因熟稔三國魏晉史料,被時任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調(diào)入歷史研究所工作。幼年時,趙振鐸從父親趙幼文讀《三字經(jīng)》,用的就是章太炎的重訂本《三字經(jīng)》。趙振鐸的姑父殷孟倫(1908—1988)曾任四川大學、山東大學教授,早年受業(yè)于黃侃,并得章太炎的指導,在中國傳統(tǒng)語言學各個方面具有廣博深厚的基礎,又于1935年留學日本東京帝國大學,接觸了西方語言學理論和研究方法。可以說,從祖父、父親和姑父等著名學人身上,趙振鐸的求學和治學在多個方面受到章黃學派的深刻影響。
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的“小學”涉及文字、音韻、訓詁,是古代治學的基礎學問。趙振鐸從小受家學熏陶,練就了傳統(tǒng)語言學的“童子功”。祖父是趙振鐸的“第一個老師”,對他的影響最為深刻。小學開始,祖父便教他讀《詩經(jīng)》《左傳》,每天早晨需將當天講解的內(nèi)容背誦后才能去學校,初中讀《禮記》,高中學《說文解字段注》,祖父嚴格要求,段玉裁書中所講詞義、名物典章制度等都要一一學習,每天讀五個字,三年讀完。1948年,趙振鐸考入四川大學中文系,祖父又指導他讀音韻學,課后標點《廣韻》,要求注意清音、濁音,并用不同顏色筆批注。1952年,趙振鐸大學畢業(yè)后留校任教,祖父又指導他標點《經(jīng)典釋文》,研讀《廣韻疏證》。正是因為家風學風嚴謹,趙振鐸打下了堅實的傳統(tǒng)語言學基礎,文字、音韻、訓詁皆通。
“學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绷粜:蟮内w振鐸,被分配到四川大學中文系語言文字組教學,擔任甄尚靈教授的助教,由此開始接觸現(xiàn)代語言學。甄尚靈1951年從耶魯大學回國,主要研究現(xiàn)代語言學理論,授“語言學引論”“中國語言學”等課程。趙振鐸在助教工作中,深感許多理論從未聽過,自覺還沒踏進現(xiàn)代語言學的門。為了學好語言學理論課程,他突擊學習俄語,一個多月后便借助字典讀書,又花了半年時間通讀蘇聯(lián)學者契科巴瓦所著《語言學概論》,外語水平有了很大提高。
1953年,北京大學開設語言學教師進修班,接收全國各地的7位教師進修語言學,趙振鐸就在其中,另外還有武漢大學李格非、南開大學陳堅、云南大學吳進仁、西北大學楊春霖、蘭州大學顧正、吉林大學許紹早,這些人后來在中國語言學界都頗有成就。
在燕園,趙振鐸師從高名凱(1911—1965)先生學習語言學理論。在這期間,他又問學于魏建功、袁家驊、周祖謨、李榮、王力、岑麒祥等先生。當時北京大學的語言學相關課程,如周祖謨的“語言詞匯”課、魏建功的“語法”課、王力的“漢語史”、岑麒祥的“普通語言學”等,趙振鐸都充分吸收。在他看來,“北大的兩年是很關鍵的一個時期,因為以前學到的是傳統(tǒng)語言學的方法;北大以后,學到了現(xiàn)代的語言學方法。學得比較吃力,但是收獲很大,幫助我把現(xiàn)代語言學的理論運用到傳統(tǒng)語言學方面”。
1955年,北京大學進修結(jié)束,趙振鐸回到四川大學,擔任“語言學引論”“現(xiàn)代漢語”等課程教師。1959—1961年,他被派往蘇聯(lián)講學,在莫斯科國際關系學院、莫斯科大學講授“現(xiàn)代漢語”“中國文化概論”“漢語簡論”等課程。在蘇聯(lián)的兩年,趙振鐸充分利用獲得學術(shù)資料的便利,如饑似渴地學習西方語言學理論,除了教學,他將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列寧圖書館(現(xiàn)為俄羅斯國立圖書館),遍覽當時不易讀到的學術(shù)書籍和資料。在蘇聯(lián)講學期間,趙振鐸在圖書館記下了幾十本筆記,大大開拓了學術(shù)眼界。現(xiàn)代語言學眼界與傳統(tǒng)語言學根基的有機結(jié)合,為趙振鐸的學術(shù)人生奠定了堅實基礎。
主持“兩大” 編研共進
趙振鐸學術(shù)生涯用力最為精深之處當屬辭書學,從事辭書事業(yè)四十余年,主持“兩大”(《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成就顯著。同時,作為《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兩部巨著的副主編,全國學者只有趙振鐸一人。此外,他還參編了《成都大詞典》《四川百科全書》等,涵蓋字典與詞典,普通語文詞典與百科詞典,小型、中型、大型辭書,或主持其事,或指導后學,均親力親為。
中國有悠久的辭書編纂傳統(tǒng),但“大國小辭典”的狀況曾長期是中國語言學界的痛點,與泱泱文化大國的地位不相稱。1975年5月,“中外語文詞典編寫出版規(guī)劃座談會”在廣州召開,會上確定了160種辭書的編纂規(guī)劃,這既是國家辭書編纂事業(yè)的一個標志性會議,也是趙振鐸由語言學研究向語言學研究與辭書編纂、辭書研究相結(jié)合轉(zhuǎn)向的起點。
趙振鐸對辭書編纂在國家社會生活中的重要作用有著清醒的認識:“辭書在社會生活中不可缺少,社會需要辭書?!薄耙粋€民族,在它的發(fā)生和發(fā)展過程中都需要國民教育,語文教育是國民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而辭書則是學習語文的重要工具。辭書還為讀者提供必要的科學文化知識?!?/p>
《漢語大字典》是辭書編纂規(guī)劃里的重要大型語文字典,確定由湖北、四川兩省組織專家協(xié)作編寫。趙振鐸主動請纓,一來字典編寫與他自身專業(yè)結(jié)合,二來辭書可說是一種文化界的“大國重器”,對人民有意義,他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字典的編寫工作中來?!稘h語大字典》湖北方面由李格非主持,四川方面由趙振鐸主持,兩人為常務副主編。主編最初空缺,1979年11月,教育部下文由徐中舒先生擔任主編。漢語大字典編纂處在四川成立,趙振鐸又擔任編纂處副主任,主持編纂處日常業(yè)務工作?!稘h語大字典》編纂工作從1975年啟動,至1990年付梓,前后長達16年,趙振鐸深入編纂一線,查找資料,核對文獻,擬定提綱,撰寫凡例,往往注意到一般辭書編纂者不太注意的方面。趙振鐸強調(diào),辭書編纂中要注意“衍、脫、訛、倒是古籍錯落的四種情況”,書籍出錯的原因主要有“無心之失”和“有心之誤”兩種。無心之失,如校書抄書之人水平不高、抄寫不慎,刻工疏忽等;有心之誤,指書籍整理者因為某種原因篡改原書。《漢語大字典》共收楷書字頭5萬多,是當今世界上收集漢字單字最多的字典,總字數(shù)兩千多萬,堪稱“漢字的檔案庫”,是繼《康熙字典》《中華大字典》之后,國內(nèi)外規(guī)模最大的漢語字典,集歷代字書之大成。
2012年,《漢語大詞典》第二版編纂工作開始,華建敏同志擔任主編,趙振鐸與蔣紹愚、張斌共同受邀擔任副主編。時年已84歲高齡的他勤勤懇懇投入其中,“征求意見稿”送到他手上后,他一一審讀,在書上眉批旁批,朱墨爛然,多能發(fā)現(xiàn)其中未安之處,為人為文皆嚴謹如斯。目前,《漢語大詞典》第二版的編纂工作仍在繼續(xù),新增內(nèi)容將達20%,預計達25冊體量,有望2023年完成。
基于《漢語大字典》等辭書編纂實踐,趙振鐸將辭書編寫與科研結(jié)合,“編”“研”并進,以“實”踐“論”。他的研究領域涉及辭書的方方面面,包括收字收詞、古今音讀、古文字形體、釋義問題、書證舉例等,撰寫了大量辭書學理論論著,先后出版了《古代辭書史話》《辭書學綱要》《字典論》《辭書學論文集》等著作,以及辭書研究論文80余篇,如《義項瑣談》《審音述聞》《關于偏義復詞》《字典雜議》《說訛字》《字源考訂與字頭編排》《古文字形體的收列和字形解說》等。趙振鐸的這些學術(shù)工作,為現(xiàn)代辭書學構(gòu)建了系統(tǒng)的理論體系,從根本上改變了我國字典編纂成果多、理論少的狀況,豐富了漢語語文字詞典編纂理論的研究。
趙振鐸在辭書學研究方面的貢獻,對于中國現(xiàn)代辭書學的學科建設無疑具有奠基與開創(chuàng)之功,在國內(nèi)外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其辭書學學術(shù)活動被收入英國??巳卮髮W詞典研究中心的報告,該報告收列世界各國重要辭書學家,中國自漢代揚雄以降,僅60余人,趙振鐸便名列其中。2006年,趙振鐸獲得首屆“中國辭書事業(yè)終身成就獎”,可說是中國現(xiàn)代辭書學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
著書立說 博精并擅
《集韻》是宋代繼《廣韻》后的又一部大型官修韻書,全書收字五萬余,字頭三萬多,音讀、義項、字義解釋豐富,具有音韻學、訓詁學、文字學、辭書學等多方面的重要作用。趙振鐸認為,校理疏通該書,對于使用這部辭書,繼承我國重要文化遺產(chǎn),都會有極大的好處。
1990年,《漢語大字典》編纂工作結(jié)束后,年屆62歲的趙振鐸準備退休,但被國務院學位評審委員會評為漢語史專業(yè)博士生導師,便又滿懷熱情投入教學及科研,著書立說。他對《集韻》的專門研究也始于此時。
然而回溯起來,趙振鐸對《集韻》產(chǎn)生興趣發(fā)端于1956年,當時我國部署開展“哲學社會科學十二年規(guī)劃”工作,組織上號召青年人“向科學進軍”,他即打算學習祖父趙少咸整理《廣韻》的治學路徑,對《集韻》進行研究?!都崱废蚍Q難治,材料龐雜,研究難度甚于《廣韻》,清代段玉裁、王念孫等學術(shù)大師都有心于此,但并未完成,沒有幾十年的功夫是辦不到的。祖父趙少咸建議他多讀一些書,有所積淀后再考慮專書研究。
研究《集韻》舊事重提是在1975年,趙振鐸與李格非討論《漢語大字典》的編纂工作,認為《集韻》收字眾多,若是弄清那些字的來龍去脈,能夠大大推進《漢語大字典》的編纂進度。于是,在編纂字典過程中,趙振鐸對接觸到的《集韻》有關材料都盡量收集、抄錄,他利用廢棄的大字典工作本,剪貼了兩部《集韻》做工作底本,將收集的資料過錄在上面,到字典竣工時,他收集的資料已經(jīng)蔚為可觀。
1989年 《漢語大字典》編寫研討工作照
1989年,《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他從中了解到更多《集韻》的版本及研究情況,發(fā)現(xiàn)之前的調(diào)查研究工作做得還不夠,決心找機會到全國各地訪書以彌補缺憾。
1990年,趙振鐸申報的博士點基金項目“集韻校正”獲批,經(jīng)費5000元,他又拿出自己的部分積蓄,與夫人鄢先覺先后去了上海圖書館、復旦大學圖書館、寧波天一閣文管所、杭州大學圖書館、南京圖書館、北京圖書館(現(xiàn)國家圖書館)等訪書,查閱了不少善本。
此行對于《集韻》的版本及研究情況有了更多了解,基于此趙振鐸提出了研究《集韻》的兩個路徑:一是總結(jié)前人的??背晒?,在此基礎上編出可資利用的《集韻》校本,讓后來學人利用該書時能有所憑依;二是從前代文獻中鉤稽出可證明《集韻》書中音義來源的材料,充實其內(nèi)容,使其更好地發(fā)揮工具書作用。這一學術(shù)計劃,堪稱規(guī)劃龐大,工作艱巨。
趙振鐸有條不紊在《集韻》研究上不斷精進,厚積薄發(fā),成果不斷涌現(xiàn),給學術(shù)界帶來不少驚喜。2006年,《集韻研究》由語文出版社出版,該書從辭書學及文獻學兩個角度全面系統(tǒng)地整理分析《集韻》。2012年,《集韻校本》由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該書以顧千里嘉慶十九年(1814)重修曹氏刻本為底本,輔以五種宋本、影宋本和清人三十余種成果作為校讎本,對《集韻》做了全面校理,是學界首次對《集韻》進行全面而系統(tǒng)的整理,書中既有??钡奈淖?、詞語的疏通證明,也有典章制度、人物事跡的考證等,是《集韻》研究史上的重要研究實踐和歷史擔當。
目前,94歲的趙振鐸依然耕耘在《集韻》研究的路上,正在整理中的《集韻疏證》是《集韻》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在《集韻研究》《集韻校本》的基礎上,做文字形、音、義的疏通證明,現(xiàn)已經(jīng)完成8卷,文字達300萬之巨。
書出眾手,則難以備善。為求嚴謹,趙振鐸沒要助手,堅持每一個字都親自錄入電腦,每天上午、下午有規(guī)律地工作兩三個小時。為便于科研,他從1991年63歲時學習操作電腦,此后便一直用電腦工作。趙振鐸表示,《集韻疏證》字數(shù)眾多,不少“怪字”字庫里沒有,需要做技術(shù)處理,錄入費時,如進展順利,有望2022年完成。
2013年,趙振鐸憑借《集韻校本》榮獲第十五屆“王力語言學獎”一等獎。該獎項是中國語言學界最高榮譽,授予對漢語或中國境內(nèi)其他語言的現(xiàn)狀或歷史研究有突出貢獻的中國學者?!巴趿φZ言學獎”一直秉持“寧缺毋濫”原則,素以學術(shù)水準要求高著稱,事實上,自1986年“王力語言學獎”設立以來,共評選19屆,一等獎經(jīng)??杖保两裰活C發(fā)了9次一等獎。作為《集韻》研究方面的扛鼎之作,趙振鐸《集韻校本》獲此殊榮堪稱眾望所歸。同年,該書還榮獲全國古籍整理出版二等獎;2014年又獲得“首屆全球華人國學大典”國學成果獎。
所謂“學問之事,析之者愈精,而逃之者愈巧”,在趙振鐸看來,一個語言學家應該“由約返博”,知識面要廣,特別是語言學領域,從文字、音韻、訓詁,到傳統(tǒng)語言文字、現(xiàn)代語言理論,以及古代地理、古代動植物等領域的知識都需具備,強調(diào)治學不可門路狹窄。
趙振鐸深諳于此,在語言學各個方面均有研究涉獵?!豆糯o書史話》(1986)、《訓詁學史略》(1988)、《中國語言學史》(2000)等是趙振鐸歷史觀念的外顯。在語言這個大領域內(nèi),他還著有《古代文獻知識》(1980)、《訓詁學綱要》(1987)、《音韻學綱要》(1990)、《辭書學綱要》(1998)、《駢文精華》(1999)、《字典論》(2001)等,博精并擅、博而不散。正是有了通覽語言學史的深厚功力,趙振鐸的語言研究達到了“胸中有丘壑”的境界,只有從全局性的博大視角厘清語言要素的歷史源流及發(fā)展演變,才能真正認清語言的特點。
啟導后學 金針度人
《禮記·學記》云:“善歌者使人繼其聲,善教者使人繼其志。”1952年,從四川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趙振鐸留校任教至今,2022年即整整70年,設帳巴蜀,講學四方,誨人不倦,可謂桃李滿天下。
中國學界素有為前輩大家學術(shù)祝壽的人文傳統(tǒng),相關學人精心撰寫論文祝壽,結(jié)集為學術(shù)紀念文集。翻開編委會惠賜的《濤鄰雅集:趙振鐸先生八八華誕暨從教六十五周年紀念文集》,書中收錄文章兼容并蓄,內(nèi)容小到對一音、一字之辨,大到學術(shù)爭鳴以及學科發(fā)展,包括音韻、文字、訓詁、詞匯、語法、方言、辭書、文獻等,涵蓋了漢語文獻語言學的方方面面。內(nèi)容博雅豐贍,反映了他的弟子在文獻語言學各領域的耕耘收獲,也映現(xiàn)了趙振鐸治學包容,涉獵廣泛,其中又有共同的學風——推崇言不虛發(fā),做精致講究的學術(shù)。
回顧教學生涯,趙振鐸戲稱為“三上崗”:1979年開始招收碩士研究生;1990年,準備退休時被評為博士生導師,開始二次“上崗”招收博士研究生,2000年辦理退休;2006年,學院又請年屆78歲的他“三上崗”,繼續(xù)培養(yǎng)博士研究生。趙振鐸先后培養(yǎng)了碩士12人、博士14人,訪問學者3人,學海擺舟,金針度人,將他們“送到幸福的彼岸”,而今,他們多已成為中國語言文字領域內(nèi)學有專精、成就斐然的專家學者。
“趙先生是永遠用微笑面對一切的先生。他的嚴格要求,循循善誘,都是在談笑風生的氣氛中完成的?!蔽髂辖煌ù髮W特聘教授汪啟明是趙振鐸的大弟子,致力于漢語言文字學和古籍整理與出版。汪啟明回憶,80年代曾與趙先生在講座、學術(shù)會議等兩次見面,當時雖無深交,但趙先生給他留下了學識淵博、隨和待人的印象。1991年秋天,他帶著一盒茶葉,在川大桃林村趙府,請趙先生正座,然后恭恭敬敬鞠了一躬,便是入了師門,成為趙先生的開門博士生。趙振鐸在學術(shù)上嚴格要求,對學生的論文他總是用藍色筆、紅色筆、綠色筆各改一次,細細批過后,才用黑色筆定稿。在生活中的趙振鐸,又是寬和的。汪啟明說道:“無論生活還是工作中,先生總是我們堅實的臂膀。我們有了一點成就,或是出現(xiàn)什么困惑,總要報告先生。先生之恩,山高水長,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印象就更為強烈?!?/p>
北京語言大學校長劉利1993年初考取趙振鐸的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古代漢語、漢語語法學、漢語語法史、漢語詞匯史的教學與研究。他的博士論文《先秦漢語助動詞研究》是一個非常困難的課題,劉利說:“從開始選題到最后完成初稿,其間每一步都是在趙先生的指引下邁出的?!苯?jīng)趙先生指導,劉利在占有語料上面下了很大功夫,論文引用的材料,上自《尚書》《詩經(jīng)》、金文,下至《墨子》《莊子》《荀子》《韓非子》《戰(zhàn)國策》,對每部古書中的用例也都做了詳盡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此外,他向趙先生學習,積極謹慎地吸收現(xiàn)代語言學分析語言的程序和方法,把語義分布、句型比較以及替換、改寫等手法,運用到對上古語言事實的分析中,使助動詞的語法、語義功能得以清晰揭示出來。劉利表示,求學階段跟隨趙先生的學術(shù)訓練,是自己一生學術(shù)的基礎。
“回顧我這一生,日子還是沒有白過,也可以交一份差可的試卷。但愿假我以年,還有春秋,能夠把我預定的工作做完?!壁w振鐸這樣說道。
趙振鐸七十余年鍥而不舍從事學術(shù)研究,深深感染了晚輩。他的兒子趙開說,父親摯愛中國語言學研究,對自己要求嚴格,對子女寬厚溫情,對學生亦師亦友。家中時常有客人來訪,或請教問題或探望問候,父親都要收拾妥帖,熱情接待,在約定時間前一兩個小時就要給對方打電話關心“到哪兒了”。他生活規(guī)律,按時入睡起床,每天要睡滿10個小時,然后開始工作。近來,老先生因病住院,仍然時刻牽掛未完成的《集韻疏證》,希望能早點回到書桌前用他熟練的“一指禪”打字。
“學至乎沒而后止也。”趙振鐸將學術(shù)人生的經(jīng)驗總結(jié)為四點以饗后學:第一,與時俱進,知識更新非常重要。第二,教學、科研要緊密結(jié)合,兩手都要抓。第三,為人、為學要心態(tài)平和。第四,健康的身體是一切的基礎。趙振鐸一絲不茍的研究態(tài)度,與時俱進的治學精神,古今兼修的學術(shù)眼界,以及博精并擅的學術(shù)成果,堪稱中國語言學傳承的時代擔當。
(作者單位:西南交通大學人文學院;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