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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黃愛華:1982年的風車(2022年總第9期)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2022年03月11日08:17

本周之星:黃愛華

黃愛華,女,土家族,湖北省作協(xié)會員。文章散見于《文藝報》《中國自然(國土)資源報》《青年文摘》《散文選刊》《散文百家》《中國作家網(wǎng)》等網(wǎng)絡(luò)報刊雜志。散文《猶記故園橘》入選《中國作家網(wǎng)精品文選》2018;散文《鄉(xiāng)村冬夜》入選《中國作家網(wǎng)精品文選:燈盞?2019》。《母親的酸水壇》入選湖北省2021年七年級“語文花開”閱讀課本。

 

作品欣賞:

1982年的風車

那架風車擱在屋角,已閑置了很多年。雖然沒用,但母親還是發(fā)現(xiàn)風車的拉栓壞了。

母親說,這個栓壞了,裝糧食的斗板就關(guān)不住,車風車時糧食不管是癟的滿的都跑到前風口來,換個栓就能管住糧食。

母親說話的口氣,像極了當年在場壩車風車時的情形,一手搖風車把,一手薅著風車口前堆滿的谷子或苞谷籽,漫天灰塵里的母親,握著她的權(quán)仗,如同女王般威嚴。

我們都認為沒必要修了,反正好多年都沒用了,家里可種的糧食已只有洋芋和紅苕,而這兩種作物恰恰都不用風車。但母親很固執(zhí),就像固執(zhí)于她居住的老屋、種了一生的菜園一樣,不容我們有絲毫半分的反對。

見我們沉默,母親攏了攏花白的頭發(fā),說,這還是82年的時候,一個四川人來村里,我們找他打的一架風車。母親停了停,中間略頓的幽長的聲音,如同一根綿長的絲線,在拉扯著我們。

我沒什么記憶,只知道村上好多人家的東西都是四川人做的,曬席、風車、板斗。

還有一個最讓人記憶深刻的,就是補鈷子。那些四川人挑著擔子,走村串鄉(xiāng),拖著長長的川音:補——鈷——子——啰。

這時,村上大大小小的鈷子就全都拎出來了——也不知道當年的家戶人家哪來那么多破鈷子,仿佛是積攢了幾輩子、幾代人的積蓄般,只待那一聲川音起,家底就全都抖將出來。破鈷子也無意間透露了一個家庭的生活狀態(tài),大多數(shù)是鈷子底破,但也有區(qū)分,燒破的,那就屬于粗心大意,馬虎人家;洗破的,是那日子的漫長,一點一點浸破的。

但不管是什么樣破法的鈷子,經(jīng)過補鈷子的一番叮叮咚咚的搗弄,最終都能補好,掏出一毛兩毛的費用,歡天喜地拎回家,日子又是嶄新的了。

補鈷子對于鄉(xiāng)村來說,是新奇的事物,在那閉塞的年代,所有外來的人和事,都讓村莊好奇,好奇得讓村中的幾個女孩,將自己的年華、命運,一無所知也一無所有地賭給那些補鈷子的男人,跟著他們遠走他鄉(xiāng)。

大部分輸了,一塌糊涂,少數(shù)贏了,吃飽穿暖。

她們再回到村上,滿眼都是熟悉,自己卻怎么也融不進。如同風車口里的灰,被風揚成了空氣。

至于那些打制風車的四川人,我確實沒什么印象。只知道這架風車是村上最特別和最忙碌的,特別的是,風車的側(cè)后背上用紅漆寫上“一九八二年”,也不知用的是什么紅漆,這么多年了,一點都沒褪色,就像屋后那株老石榴樹的花,永遠紅嫣嫣的。

秋收時節(jié),這架風車幾個月不落屋,打著圈在村上車糧食,今天這家,明天那家,到哪家向哪家,沒有半分二心。村上的轉(zhuǎn)工打伙不就是這樣的么?幫忙從不偷奸?;?,有好大的力就使好大的勁,幫忙不分彼此,自家農(nóng)具放在坡里,三五天不歸屋都沒人拿,這是村莊魂和骨,一代一代傳下來。

同樣虛懷若谷的還有風車,它把二十四節(jié)氣裝在肚里,一個時令一個時令地車,春種時分,風車把那些經(jīng)不住風吹雨打而干癟的、意志不堅而被蟲蛀了的種子,一一淘將出來,在風車口里將它們吹出自己的視線,留下的,都是最誠實、最堅強的種子,為農(nóng)人們把好春種的關(guān)口。這些種子不辱使命,一到田間地頭,就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將豐收的芳香送回農(nóng)人的懷抱。你可以瞧不起風車的樣貌,但你得敬奉它的操守。

而秋收時,就是風車大顯身手的時候,這時的風車,是心若明鏡,卻又氣定神閑的打坐高僧。

風車嘎吱嘎吱地響到半夜。苞谷、谷子滿撮箕地往風車里倒。風車口有兩個,前口和后口,顆粒飽滿的糧食從前風口落下,癟顆半粒,秕谷稗子,假冒的草籽,爛的壞的,風車肚里經(jīng)緯分明,一清二楚,誰該去,誰該留,風車心里明白的很,那些被剔除的糧食,就灰溜溜地從后風口落下來,栽在土里再也爬不起來。周圍灰塵四起,在風車口打滾過的糧食格外飽滿光鮮,一個個都是從泥土捧出的珍寶。

黃豆就是那精精怪怪的婦人,它總是把自己裹在豆夾里,半露不露地不愿出來,最后架不住風車將它來來回回拍拍打打兩三道,才嘻嘻哈哈地蹦將出來。

麥子是個老實的莊稼漢,一進風車口,就脫皮捋骨,清清爽爽地出來了,一身泥顏色,憨直、木訥,笑得合不攏嘴。

至于谷子,那就是個寶貝疙瘩,風車舍不得輕,舍不得重,將將就就,小心翼翼地車了一次又一次,摸了又摸,看了又看,苦口婆心地揉搓,如同母親管教孩子,實在是有那些輕浮放蕩、虛頭巴腦的空殼子,也只有狠心拋棄。

豐收本身就是一首喜悅之曲,是村莊與田野的一場狂歡。

母親站在場壩里,風車里裝著秋收的第一篩子糧食——苞谷。那苞谷,可以說是經(jīng)過了槍林彈雨的洗禮,才來到了風車里。

一粒糧食多像是一位母親孕育生命的過程。一位母親,從懷孕開始,就在期盼中擔心,擔心孩子發(fā)育,擔心各種狀況;出生了,擔心孩子健康,擔心孩子成長;上學了,擔心孩子學習;孩子大了,擔心他的工作、家庭……

同樣,一粒糧食從下地開始,農(nóng)人就是各種的擔心,下雨擔心,干旱擔心,吹風擔心,蟲災、病災擔心,種子在這種擔心中發(fā)芽,拔節(jié),開花,結(jié)籽,直到從田間收進屋,總算舒了一口氣,但還沒完,還要曬,曬的過程中還要跟風搶,跟雨搶,才能保證這粒糧食不霉不爛,直到把它們曬得渾身透亮,村人自己心里這才敞亮,長舒一口氣,這糧食,終于歸攏,落袋為安了。

黃豆和苞谷是最調(diào)皮的,經(jīng)過風車口,一不注意就撒了歡兒,滾得滿場壩都是,可要仔仔細細地撿起來哩,一顆糧食半身血汗,那都是自己一手一腳刨出來的,容不得半點浪費。母親經(jīng)常掛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寧可少吃一碗,不能糟塌一口。所以父親母親的荷包里,經(jīng)常是鼓鼓囊囊的。

我們家每次洗衣服,盆里就漂滿了黃豆、苞谷、谷粒,有時還是一個洋芋,紅苕,被洗得咧嘴撓耳,白的黃的在盆里翻來滾去的在衣物上糾纏。撈出來的糧食不敢扔,我將它們在太陽底下一一鋪開,將我萬般滋味的心情也跟著一起曬了。

后來,在洗衣服時,我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翻荷包,不找別的,就是翻糧食。再后來,在城市成家、養(yǎng)育,我還是改不掉這個習慣,一家人的衣褲荷包翻了又翻,盡管每次翻出來都是空空如也,可我還是要在記憶里看看,里面是否還存有當年的那些苞谷、黃豆。

車風車,是村上女人的特定活計,男人很少車風車。如果要車,也是車得勉為其難,極為潦草。沒耐心的,呼啦呼啦兩搖把下來,糧食大半從后風車口跑掉了,直把女人心疼得不得了,一邊嘮叨一邊從后風車撿起掉下的糧食。還有那過于小心謹慎的,風車卡口半天弄不合適,糧食放不下去,風車熱鬧地喊了半天,一粒糧食都沒車下來,這種情況叫做轉(zhuǎn)空車,轉(zhuǎn)了家里要不得,會灌停耳(得聾耳?。?,當然會引來女人一頓罵。

男人訕笑一聲:我就說我車不來嘛,然后灰溜溜松開把手,讓女人把持。女人接過手,慢慢細細地搖,力道漸漸加大,風車把勻速飛騰,攤開、扒攏,挑挑揀揀,糧食在女人手里,如同一枚珍寶,妥帖,溫柔,充滿了清香的氣息。

女人家女人家,不就是把握家的舵手么,柴米油鹽,雞零狗碎,拉拉雜雜,給你理得歸歸順順,條理井然。男人再怎么折騰,沒有人給你把舵、號脈,那是散馬無龍頭噢,你能撲騰成什么樣呢,三嬸站在太陽底下,梆梆地在石頭上叩著煙桿,豁了門牙的嘴一張一合,這番讓人似懂非懂的話和著她的葉子煙,在空氣中熱烈地散開,辛辣、濃烈。

我不太相信三嬸的話,但也說不清女人車風車的原因,只是覺得,一顆糧食在經(jīng)歷過風霜雨雪,身心俱疲過后,最后歸倉時,終還是要一雙溫柔之手撫摸,也許才會釋懷那一身從槍林彈雨里闖過來的剛強。

在我的胡思亂想里,母親已車完了整個秋天的糧食。

這時節(jié),村上到處流淌著糧食的芳香,豐饒、肥碩,把人誘惑得兵荒馬亂。

伍嬸是村上最能干的,也是村里種田多最的,所以她每年都要提前來我們家“預定”風車。伍嬸車風車的姿勢,在村上也是一道風景,輕盈的身材,在一大堆膀圓腰粗的婦人堆里,本身就很特別,場壩里的簸箕,篩子,如同列隊的士兵,呈一條線擺著,只待伍嬸關(guān)風門,扭風栓,風車把呼一聲搖起來,谷子就嘩啦嘩啦地從風斗里往下瀉,伍嬸的腰肢也跟著擺來擺去,遠遠看去,如同在跳一支火辣的鄉(xiāng)村熱舞,腰上搖曳的是風情,手里搖轉(zhuǎn)的是乾坤,輕盈、魅惑,卻又英姿颯爽,把坡田里的男人直看憨了,呆在原地。

半響,也不知誰喊了什么,內(nèi)容有些模糊。男人們一愣,像被說準了什么心事,一陣哄笑,然后跑開。

正是秋收時節(jié),五哥哥通過考試要去當兵了,這消息“哄”地一聲就把村莊炸開了,男女老少都歡喜得不得了,二伯伯跑前跑后忙著接了好幾天的客,路邊的狗尾巴草都跟著高興地搖頭擺尾。我們家的風車又忙起來,在村上打著圈,各家各戶的麥子、苞谷、谷子,整得亮堂堂的。送糧食是莊稼人最深的情誼,民以食為天,他能把天送給你,這是一份潑天的情,十斤、二十斤,夾籃、背簍,包袱,全都是滿滿當當?shù)?,記賬本里翻來覆去都是糧食味。

大家打著哈哈,坐在席上,粉蒸肉、臘蹄子,掏出了一桌子的家底。二伯伯一桌一桌地敬酒,最后把自己醉得如一坨泥巴,癱在椅子上。五哥哥胸前一朵鮮紅的大花,晃得人眼睛又花又暈。我們悄悄地跟在他身后,一有空就揪一下他的那朵紅花,五哥哥笑得比花還燦爛,麥色的臉有一種令人炫暈的光。

五哥哥成了村上勵志人物,繼五哥哥之后,村上又有幾個小子參了軍。風車歡快地響了很多次,左一下右一下,車來車去的歡喜,我們抻長脖子,看著他們翻山越嶺走出了村莊,風車也打著響亮的哈哈,跌跌撞撞跟著他們攆出去好遠。

我堅信,如今閑置在屋角的風車,一定也記住了當年那歡快的場景,要不然,我打開風車把時,它的叫聲還是那么響亮,一如當年那般歡快,竟是絲毫未變。

當然,也有風雨叵測的時候。

也不知是哪年,村上谷子遭了災,大部分成了“灰包谷”——谷粒上粘著一大坨灰乎乎的東西,據(jù)說是一粒谷子爛了,接著又傳染給了它鄰近的其它谷粒,就這樣形成了一坨灰黑的包,除開用手掰掉,沒有其它辦法。平常里火眼金睛,容不得半點空殼癟顆的風車這時失了靈,大半的灰包谷粒都跑到前口去了。母親不甘心,又撈起來重新倒回風車,在風車里搖了一道又一道,還是灰溜溜的,母親嘆著氣,今年的米,著了。

最辛苦的,便是風車了,原來只要車一道就能成功的谷子,為著村人的不甘、不忍,總是反反復復來回車,可那灰包谷還是紋絲不動,一次次打擊,傷害愛它、呵護它的人,卻無半分憫惜之心。

那年的米,味道怪怪的,有股霉味,酸味,讓人難以下咽。就連平常好這一口的雞都住了嘴,不再去刨去啄。

“灰包米”成了那年村上沉重的話題,也是村人的開場白。

風車也不復往日歡暢,只是偶爾沙啞著嗓子響兩聲。

莊稼人,是靠天吃飯,風雨雷電,各種災難反復碾壓,如果老天爺不賞你這碗飯,那今年你就吃不成。按大爺爺?shù)目陬^禪說,這日子嘛,就是這樣,好一天歹一天地過哩。

因為誰都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樣子。

一大清早,還在睡夢中的我們就被哭聲驚醒了。

三奶奶拖著濃濃的哭腔,站在我家場壩坎上,整個人凌亂成了一只篩子。氣力滿壯的三叔早晨起來,倒在了廁所里。三爺爺半邊身子動彈不得,三奶奶沒人搭一把手,拖不起抱不起三叔,慌亂中只好跑出來喊人,待大家趕到,三叔早已斷了氣。

三奶奶家七口人吃飯,三爺爺無法動彈,前兩年二叔得病走了,二嬸撇下年幼的女兒出門打工,再也沒回來過。老的小的,家里家外全憑三奶奶一個婦道人家。那日子過得,按村人的話說就是:摘葉葉兒包桿桿兒,一年糊不到一年。

父親皺著眉頭,思忖半天后,挨家挨戶去敲門。

村中黃姓族人,大七八戶,每家每戶湊,有錢的湊錢,有糧的湊糧。

風車抬到場壩中間。父親拿著筆,一戶一戶地勾著,母親搖著風車,每勾完一戶,將糧食倒上風車,整得干干凈凈。初秋時節(jié),苞谷還未老好,谷子也只成熟了一半,還有一半是谷漿,那也沒辦法,緊急的事半分耽擱不得,好多人家的苞谷都還是從青苞谷桿上直接挎下來的。

糧食還是濕漉漉的,風車葉子也就轉(zhuǎn)得格外晦澀,全無往日半點歡暢的樣子。

母親搖搖停停,卡卡摳摳,整了大半天,飯都沒顧上吃。

一籃一籃的苞谷谷子送進了三奶奶家,父親又另外掏錢買了副薄杉木棺,湊湊巴巴地將三叔落了葬。那老崖上的風,呼呼地刮地三尺,恨不得將這個風雨飄搖的家,撕扯得皮毛不剩。

村上有一種豬草,我們叫它“打不死”。狀如現(xiàn)在的多肉,矮胖的一堆,長在莊稼地里,我們嫌它搶了莊稼的肥,占了莊稼的地,想盡一切辦法消滅它。我們用鋤挖,用刀割,然后把它連根拔起,掛在植物的叉丫上,曬得它皮枯肉腐,焦黃根爛??墒牵齺砟?,一場場的春風春雨浸潤,它又慢慢活過來了,嫩油油的,肥碩,矮胖,照舊沒心沒肺地趴在那。

三奶奶也一樣,村上人家的脾氣,都是隨了村上植物的氣性,你讓我死,我偏要活,并且要活得舒暢。誰也不知道三奶奶是怎么活過來的,反正再見到三奶奶,她依然是活氣滿滿,打著響亮的哈哈。

再以后村上人家不管哪家有事,三奶奶是跑得最快的那個,不管多累多臟,從不推辭半分。在村上,欠了人家的情份,是要記一輩子的。

那些土生土長的情份,在這一筆寫不出兩個姓氏的村里,如同那一片片落地生根的莊稼,風雨與共,陽光共歡,在村人幫襯下,三奶奶家原先稀稀拉拉的莊稼,終于漸漸茂盛。

三奶奶喜敦敦地來借我們家風車,母親笑著叫父親把風車背著給三奶奶送去,還去給三奶奶幫忙車風車。母親抓起一把苞谷,大聲喊:“您的苞谷牙口怎么這么深呢,結(jié)的苞谷籽顆顆兒又大,不行,我把您的苞谷種換兩斤?!比棠绦Φ冒櫦y里都是花:“要得要得,莫說兩斤,你要幾十斤都行?!憋L車打著歡兒叫得特響亮。旁邊人不知道她們說了什么秘密,笑得那么開心。

我反正也搞不懂大人之間的秘密,但是我的秘密,只有我自己知道。風車的另一側(cè)面,還有一小小的空格,外面有個上下翻的隔,這是我的密室。

很多年后的一天,我打開隔板,翻出了一個雞毛毽子。皮錢、兩個眼眼錢(銅錢),長長的紅棕色的雞尾毛,扎得緊緊的線,居然完好如初。風車定是替我記住了我的美好年少,那些高興時笑,悲傷時哭,心無旁騖的歲月,將童年分毫畢現(xiàn)于我眼前,可是,我卻踢不動了。

繞著風車轉(zhuǎn)了一圈,我發(fā)現(xiàn),除開的我記憶有些蒼老,風車倒是一如既往,不悲不喜,轉(zhuǎn)動風車把,它一如從前歡快地唱起來,從容自然,懷里依然裝著節(jié)氣、時令、種子、莊稼,好像那勤扒苦做的婦人,畢生操勞的,是一家人的柴米油鹽。

一顆種子,從這里懷揣使命出征,一路摸爬滾打,歷經(jīng)風雨霜雪,生根發(fā)芽,抽穗開花,結(jié)果成熟,然后變成一粒沉甸甸的糧食,又回歸于風車前,揣著滿身的榮譽與傷痕,在這里接受檢驗,如同離家出走的游子,在接受著母親渴盼而又審視的目光。

而今,這架風車,如同老母親的懷抱,遲鈍、老邁,大半生輾轉(zhuǎn)的光陰,如今空空蕩蕩地閑了下來,種子與糧食的來去,莊稼與生命的成長,仿佛只是在她這里舉行了一個短暫的儀式,而這儀式,卻透著萬丈光芒,將照耀著它們一次次踏上征程,去向更遠的地方,走向更遠的路。

 

本期點評:盧靜

不僅具備生產(chǎn)實用性,風車更是母親、土地及故鄉(xiāng)的濃縮精神意象。24節(jié)氣輪替賜予風車的莊嚴神圣儀式感里,自開啟溫飽,漫長時光里的演繹,早已沉積在人物血脈,包蘊泥土的品質(zhì)、榮辱與夢想。

本文鮮活呈現(xiàn)了村莊日常,并深入追溯村莊的精神圖譜,在言辭難盡處,逐漸攤開心靈才能細細回味的鄉(xiāng)村文明。而作者獨到的發(fā)現(xiàn),正源于真摯而深沉的愛,恰似記憶濾鏡里的母親“中間略頓的幽長的聲音,如同一根綿長的絲線,在拉扯著我們?!?/p>

黃愛華注冊原創(chuàng)頻道多年,上傳系列散文。村莊的一切事物,在她筆下無不被賦予性情。

歷史是不能遺忘的。否則我們成了無源之水,無根之木,未來之路利弊得失,亦無從談起,擦掠懸崖一般恐慌而行。

文章起始處,母親對勞作之自豪,骨子里的熱愛,已難掩而迸發(fā)。

一種叫“打不死”的豬草,被人鋤挖、刀割,連根拔起,掛曬得皮枯肉腐、焦黃根爛,可來春又慢慢活過來了,嫩油油的,依舊沒心沒肺趴在那。由此引出底層勞作者異常頑強的生存能力。譬如老年喪子,堪稱人生一大痛點,何況三奶奶一家生活之艱辛沉重,作者又形象地寫道“那老崖上的風,呼呼地刮地三尺,恨不得將這個風雨飄搖的家,撕扯得皮毛不剩。”然而,雖無人知道三奶奶咋活過來的,反正見到她時,依然“打著響亮的哈哈?!?/p>

穿越苦痛,對底層勞動者的率真與樂觀,患難互助的淳樸厚道,惜糧如金的勤儉持家的美德,皆有生動體現(xiàn)。

一幅往昔村莊的真實寫照,也透露窮困與單調(diào)匱乏的精神生活。嘗試通過婚姻改變現(xiàn)狀的女子,多數(shù)輸了,返鄉(xiāng)時再難融入“如同風車口里的灰,被風揚成了空氣”。從滋生現(xiàn)象的諸種因素,以及村莊整體的漸變歷程,來切入村莊的歷史、命運與轉(zhuǎn)機,可以多角度挖掘、梳理與表達。

風車,具備勞動婦女的品格與胸襟,春種它只淘選最誠實、最堅強的種子,秋收后只選風吹雨打錘煉后的良粒,它車著咸腥味男人背回的糧食,并以溫柔,慰籍其一路風霜摧打的剛強。我留意到伍嬸操作風車的姿勢,“腰上搖曳的是風情,手里搖轉(zhuǎn)的是乾坤”,黃愛華不吝筆墨,多方烘托村莊女人的獨特魅力。

在原創(chuàng)頻道鄉(xiāng)土散文風景線上,關(guān)于人與自然,本文突出了村人與農(nóng)具、農(nóng)作物的親密無間。黃豆是精精怪怪的婦人,麥子是笑得合不攏嘴的憨直莊稼漢,谷子更是“風車舍不得輕,舍不得重……如同母親管教孩子,每揉一下自己的心都在滴血……”。不乏鄉(xiāng)野詼諧的描述,同時浸透了,對勞作成果無法釋懷的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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