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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2年第2期|谷禾:朝南的窗子(組詩)
來源:《草原》2022年第2期 | 谷禾  2022年03月31日08:50

麻雀臥雪

麻雀臥雪,像一粒嬰兒

周圍落下更大的雪

苦寒掏空了它的肺腑

 

雪不停。它旋舞,飄墜

落上樹枝,青黑瓦楞,

玻璃,石頭,山野,村莊,墳丘

 

——它落得恣肆。全不管那麻雀

不管那些樹枝,瓦楞,玻璃,山野,村莊,

墳丘

 

麻雀臥雪。臥在風的卷舌音上

仿佛聚攏的光,臥向夜的海洋

 

像一粒嬰兒,身子風干了

也不啼哭,

繼續(xù)臥向生前身后,天地茫茫

 

海豚音

我從沒見過海豚的族群游弋

在海水里,或突然彈出水面

沖上沙灘,向踏浪的人類

噴水,唱出裂帛碎玉的海豚音

 

灼熱的陽光下,人類赤裸著

仿佛回到了最初出發(fā)的地方

他們尖叫,呼喊,嬉鬧,追逐

像一群海豚的贗品。

 

而真的海豚從不現(xiàn)身,它形同隱者

只在幽暗的海洋館里,被神秘的

音樂召喚,一遍遍演繹人間悲欣

 

我熱愛它紡錘形的纖體

漂亮的出水和魚躍。又嬌憨,又通靈

從天外邊,用濕熱的嘴唇吻我

 

——有什么用?我也從未聽見

絕妙的海豚音從它胸腔里

迸濺而出——如煙花怒綻

 

而歡場如夢,維塔斯、瑪麗亞·凱莉、

洛佩茲·科斯塔們魚貫登場,

海豚音繞耳不絕。在此時,

 

疲憊的海豚,枕著荒涼的黑夜睡去

大海蕩漾著類于人的輕微鼾聲

 

第一束光

第一束光準時到來,穿過層疊的

烏云,風中虬枝,飄窗的突出部分

哦,春天,煙花散盡,鐘聲在灌溉

女人退出廚房,孩子們回到餐桌

我們圍坐一起,碰響斟滿的酒杯

看黎明潤澤的舌尖舔破窗紙

星子在玻璃上結出冰花,搖曳的

燭光里,我們成為不同面孔的天使

唱起同一支歌,安心地睡去

在夢中,世界變成了明亮的花園

沐浴晨光的人們,心懷無盡的

孤獨,并沒有歡笑著醒來……

 

冬天,草莓

“這雪天兒的,草莓也開花結果?”

在農(nóng)貿(mào)市場,賣水果的麻臉女人

面對我的疑問,臉上露出十足的不屑

——她懷疑我明知故問,故意找碴兒

“20塊錢一斤,您要多少?我可

沒心思跟您扯閑……”她不明白

我在想另一時刻:白雪皚皚,草莓鮮亮

吹彈可破,燃燒著全世界的汁水

像塵世最美的愛,扎根在你甜蜜的信仰里

 

早安,北運河

那尚未結冰的,溫潤的光

細碎銀子的顫動

滾滾寒流中,來年的新葉和花萼

 

鴉巢在枯柳枝頭搖晃,一次次把我心

跌成斷崖,像在逗弄一只癡呆的渡鴉

 

少女們扯著風的綢緞奔跑,枯葉

掙脫了塵埃,她頭上的蝴蝶結也在飛

 

道路折向原野深處,星空囁嚅著

嘴唇,滑向起伏的青灰屋瓦

 

流水不停歇地從天空返回河床

陽光含著薄冰,小孩子一樣止不住地啜泣

 

吹透我的風,也吹過午后的草坡

陽光抱緊了枯草,枯草還在猛搖

動作各個不同,也不重復前一動作

 

草色一點點沉溺,風在光里飄

北運河扯著灰頭巾去遠

一片逆風的葉子,越飛越小……

 

朝 露

哭吧,在黑夜的眼睛里打轉

哭吧,把淚水流在葉子上

哭吧,太陽從井底升起來

哭吧,布谷鳥忽閃著受傷的翅膀

 

……哭聲如朝露,去日苦多

踩著朝露離去的人,不再回來

 

血月亮

多么鮮紅啊,這疼痛的誕生

 

緩慢地,在我們翹首的仰望里

那喜悅,驚嘆,失落

莫名的羞恥。對應了天空隱匿的星辰

 

槍膛里埋骨的鴿子,見證了

黎明之前的漫漫長夜

 

輕微的地震無法確證

夜色里,有人埋頭趕路

有人向馬路扔石頭

撿起來的人,小心地,像抱一件珍寶

 

坐在沙發(fā)上的人,望著窗外

 

感覺身下的沙發(fā)在搖晃

冰箱、飯桌在搖晃。房頂,墻壁在搖晃

杯子里的漣漪在搖晃

 

哦,地震了。輕微的,無法確證的

漫長的死亡,也是無法確證的活著

 

朝南的窗子

207號樓811室。中年男人

新婚的妻子,在討論開一扇朝南的窗子

落地或外飄,高低,尺寸,中空玻璃

但要足夠明亮,從客廳里

能望見小區(qū)車輛進出

刷卡后“嘟”的一聲,才緩緩放行

崗亭高處的攝像頭記錄下一切

——客廳里的新沙發(fā),壁掛電視,茶幾上

新沏的生普也不例外。當然也可以

拉嚴窗簾,讓客廳回歸私密屬性

重新彌漫家的溫馨

他喜蓮花灰,她愛玫瑰紅

(這可以理解,她那么年輕。)

一幅窗簾,就把外面的世界遮擋了

他們在客廳里擁抱,親昵,爭執(zhí),諒解

他吻她眼角的淚滴,她反復拔去他

越拔越多的白發(fā)——現(xiàn)在那兒

是一面墻,冷冰冰的

用手摸上去,有刺骨的痛

而背陰的這一面,他堅持砌起來

把窗外的草坪,香椿樹,柿子樹上的紅果

對面陽臺上花花綠綠的衣服

從記憶里去除

他禁不住把目光移過去

又一片葉子落下來,咚的一聲悶響

接著眾人的驚叫,“有人跳樓了——”

他緊緊地閉上了眼……

現(xiàn)在,客廳里沒有了她的遺物

臥室也沒有。都結束了,像一場夢

只有冬天的葉子,呼嘯著

一片一片地,從高處落下來

“好吧,就這樣子……” 在落葉聲中

他們臉對臉,安靜地坐在沙發(fā)上

似乎達成了妥協(xié)。

嗯,我想,一定是這樣的……

 

老王咖啡館

加華小區(qū)斜對街角的圍欄新開了

一道木門,要側身才能走進去,

牽扯的爬墻虎只余了枯藤,“老王咖啡館”

的標牌怯怯地露出來,匆忙的路人

會忽略它的存在。

比落葉更安靜,極少客人光顧

隔著圍欄,能望見老王低頭靠窗坐著

咖啡的熱氣中,對著一個舊移動電腦出神

老王,川人也,受大苦大難

泣血作《鼓神》,得老舍獎,為一次輝煌

醉了不止一場

那時他豪飲,每次喝得爛醉

遠不像如今這么謙和、淡然

客人來了有女兒照應

他則繼續(xù)搗鼓手邊的劇本

這么多年,老王沒火,也活得下去

見老友光顧,老王讓女兒招呼我過去

坐一會兒,喝兩杯

酒是不沾了,我們喝咖啡,生普

聊幾句各自的近況

老王瘦了,頭發(fā)灰了,有點見老

但一顆雄心偶爾還在夢中飛

傍晚路過那兒,忽然看到“轉讓”的招貼

我敲著圍欄招呼他

鐵質(zhì)的圍欄發(fā)出嗡嗡的顫聲

老王微笑著走出來

隔著圍欄,對我說“已轉了”——

他把一半給了女兒出國留學,另一半留著

 

春天和妻子回老家居住和生活

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

我們又交談了幾分鐘,關于劇本、詩、活著

喝下最后一杯咖啡

我向他告別,祝他有好運氣

 

福德灣村礬礦舊址

暮晚的光芒里,落日如青橙

墜入海的杯盤

福德灣村的屋瓦還是深灰色的

舊磚頭壓著它,仿佛松一松手,

又會被臺風拆散

墻根蔓生青苔,騎門玩耍的

紅襖女娃,兀自吮著橡膠奶嘴兒

 

……我也飲過這乳泉

上蒼賜予嬰童的褔祉,回味卻泛起苦澀

如同臺風掩埋的坑體

布滿苦難和黑暗,鋼釬擊出的火花

在骨頭里回旋,而今僅余半條鐵軌

沿逼仄巷道獨自下山

 

也不見腳印浮出

窯體已成廢墟,灰燼散盡了

唯一只灰嘴鷗

纏繞夕光下的煙囪低飛

 

亂石下的骨頭又一次聚攏

唱出“嗨喲,嗨喲”的窯歌

隔一層玻璃,櫥窗里

用作展示的礬塊,閃著海的恩光

谷禾,1967年出生于河南農(nóng)村。20世紀90年代初開始寫作并發(fā)表作品,著有《飄雪的陽光》《鮮花寧靜》《坐一輛拖拉機去耶路撒冷》《北運河書》《世界的每一個早晨》《黑棉花,白棉花》等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