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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雨落無聲
來源:解放軍報 | 紀紅建  2022年03月29日08:29

越來越近,我穿過一排排碑林,一步一步走到你的跟前。你的碑石頭頂著蒼翠,婆娑的樹影輕輕拂拭著碑文。我抬頭遠望,黛綠色的山影俯臥在大地上,天上白云空闊,一切顯得那么靜謐。那一瞬間,我仿佛回到那段革命歷史的風云中。

1

你是中國工農(nóng)紅軍歷史上一個特殊的紅軍戰(zhàn)士,你不會說話,也聽不見別人說話。你更不識字,甚至不懂手語,只會用簡單的手勢表達自己的心思。頗為傳奇的是,你跟隨著中央紅軍主力部隊,從大渡河到延安,再從延安到北京,成長為一名堅強的革命戰(zhàn)士,還在1955年被授予三級八一勛章和八一獎章。

這在當時來說雖然不是很高的級別,但已經(jīng)足夠了,已經(jīng)足夠證明你的革命人生,足夠證明你幾十年來的工作了。

在檔案里,你的姓名和出生年月不詳,入伍時30歲左右,籍貫只知道是四川一帶,唯有入伍年月和部職別明了:1935年6月,你正式成為紅軍的一名炊事員。

那天,司務長不知從哪個角落里找來了一套只有三四成新的軍裝,穿上軍裝的你興奮不已?;疑植贾猩窖b、八角帽、綴布質(zhì)紅五星帽徽和紅領章,你左看看右看看,前摸摸后摸摸,感覺特別親切。隨后,你又跑到隊長石承玉面前,朝他伸出大拇指。石承玉拍了拍你的軍裝,也伸出大拇指,然后比劃著跟你“說”,以后好好干,爭取立功。你笑了,即使你還不知道立功是啥東西。

從大渡河跟著部隊長征,一路上你用行動證實了,你很適合在炊事班當挑夫。你不僅背著行軍鍋,肩上還挑著一百多斤重的擔子,筐里放滿了炊具和碗筷,不論是道路的艱難困苦,還是遇到敵人的猛烈轟擊,你都毫無畏懼。

一天下午,部隊途經(jīng)一座大山,行軍速度突然慢了下來,原來這兒竹林茂密,野草叢生,有些地段路窄坡陡人多,需要踩倒小毛竹才能踏出一條路來。這樣,隊伍便不得不常常停下腳步,等前面的同志通過以后,才能慢慢跟上。正在行軍的隊伍突然發(fā)現(xiàn)一架敵機猛沖過來,隊長石承玉立即下令:全連臥倒。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場面的你根本不知道危險就在眼前,對于敵機你也毫無察覺。加之聽不到戰(zhàn)友的叫喊聲,你依然背著行軍鍋、挑著沉重的擔子艱難向前進。以往,敵機總是轉(zhuǎn)悠一陣才開始掃射或投彈,這次卻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目標似的俯沖下來。接著,機翼下發(fā)出一串刺耳的尖嘯聲。

由于你一個人單獨走出了一段距離,隊長等人正要騰空躍起縱身過去撲倒你時,敵機的炸彈已經(jīng)“轟隆隆”響了。頓時,塵土騰空,彈片橫飛,滾熱的氣浪掀起了層層煙霧,塊塊亂石,籠罩了指戰(zhàn)員們的視線。一陣轟炸過后,敵機遠去了,你從煙塵和彈片亂石堆中站起來。

大家急忙跑到你身邊,你沒有受傷,只是身上布滿了泥土。

一個細心的戰(zhàn)士突然大聲地說:“看,他背上的行軍鍋被炸爛了?!?/p>

大家都湊過去看,你背上的行軍鍋被彈片打了一個大窟窿,但人安然無恙。

當時在場的指戰(zhàn)員們,都過來拍著你的肩膀,表示慰問。你卻毫無懼色,咧著嘴笑。

2

到達陜北后,部隊相對穩(wěn)定,你的工作干得更有勁了,你如同魚兒找到了活水,除了行軍時背行軍鍋外,還負責挑水、燒火、喂馬等工作,這都是你的強項,炊事班那些雜七雜八的事你都搶著干。

水是生命之源,加之在黃土高原上,本來就是個極度缺水的地方,指戰(zhàn)員們不僅要進行戰(zhàn)事,還要進行土工作業(yè)、農(nóng)業(yè)大生產(chǎn),喝的、洗臉的、洗腳的水用得相當多,加上部隊都是住在半山坡的窯洞里,要保障一個連隊百來號人的用水,談何容易。

你理所當然地成為了炊事班的主力之一。你腿腳麻利,人又勤快,一天到晚就沒見你閑過。戰(zhàn)士們需要這樣一位老黃牛一樣的老大哥,戰(zhàn)士們也喜歡這位老黃牛一樣的老大哥。

沒多久,由于要聯(lián)合抗日,紅軍改編為八路軍,上級要求把紅軍原來戴的帽子換下來。你看到新服裝來了,于是悄悄地把八角帽和綴著的布質(zhì)紅五星帽徽,以及紅領章?lián)Q下來,輕輕地放進自己那個貼身的布口袋。你用手撫摸著五角星帽徽,戀戀不舍。這個布口袋是啥時候跟著你的,誰也說不清,有人說,可能是你在家的時候就有了,有人說,可能是你在長征路上親自縫的。

1941年7月初,一個消息在隊里傳開了:要抽部分人員到南泥灣進行開荒和打窯洞。一班長郭光金急匆匆地跑來把從營部獲知的這一消息,首先比劃著告訴了你。你咧著嘴笑了起來,向郭光金伸出了大拇指,表示感謝。

你怕去南泥灣沒你的份,立即到營部找副營長伍德安去了。不過這次去南泥灣,伍德安早就把你放在了首要位置,因為你知道那里任務重,整天勞動,用水多,若是沒有身強力壯的人挑水,戰(zhàn)士們的生活用水就沒法保障。

伍德安朝你伸出大拇指,然后拍了拍你的肩,比劃著“說”,咱們一起去。你也朝伍德安伸出了大拇指。

你高興地回連隊后,就開始準備起來。你準備了一個包袱,包袱里放著一雙新鞋、換洗的衣褲,當然少不了你那個寶貝疙瘩似的布口袋。那雙膠鞋還是幾年前,部隊剛到陜北時發(fā)的,你舍不得穿,寧愿穿草鞋,而讓新膠鞋躲在包里睡大覺。

到了南泥灣后,伍德安把參加開荒的指戰(zhàn)員臨時分成三個小隊,你被分在了炊事班。當伍德安比劃著,不要你參加開荒,要你在炊事班挑水時,你朝著伍德安瞪了一眼,并毫不留情地朝伍德安吐了口水。伍德安知道,你到南泥灣就是沖著到第一線開荒來的,可挑水的任務比開荒更重??!伍德安要向你表達清楚,在南泥灣開荒,挑水比開荒的任務還重,還重要。但無論伍德安怎么比劃,你就是不聽,沖著伍德安直發(fā)火。伍德安只好發(fā)動平常跟你關(guān)系不錯的戰(zhàn)士來做你的思想工作。

郭光金與你關(guān)系不錯。郭光金耐心地對你比劃著。好不容易,你才勉強接受這個分配。但你提出了一個要求,要郭光金收下那雙鞋。你比劃著告訴郭光金,反正自己上不了第一線,也不配穿新鞋。郭光金哪能要你的鞋,你挑水的工作比在第一線開荒還重要,再說你都三十好幾了,自己才二十出頭的小伙,你最需要新鞋。但你比劃著表示,要是郭光金不收下鞋子,你就要去開荒。郭光金只好收下鞋子。拿著你存放了幾年的鞋子,郭光金心里很不是滋味。

有足夠多的理由證明,你在家的時候絕對是個干農(nóng)活的好把式。每次送飯的時候,你把熱氣騰騰的飯菜端到戰(zhàn)友們面前后,就會趁戰(zhàn)友們吃飯的工夫,悄悄地跑到地里,掄起镢頭刨起地來,過把開荒癮。

3

一天,天氣十分炎熱,你脖子上掛著一條又黑又破的毛巾,正從山溝里往山上的部隊駐地挑水。由于整天不停地挑水,你那雙本來就爛得不能再爛的膠鞋底都被磨穿了。你一著急,干脆把破爛的膠鞋脫下來,向山溝里一甩,光著腳丫子挑水。雖然地面溫度很高,甚至有些燙腳板,但也不能把你那厚實的腳板怎么樣,你依舊挑著水,在山坡上行走。

當你光著腳丫子挑著水經(jīng)過一條公路時,突然一匹戰(zhàn)馬在你的面前停了下來,跳下一位首長。你把水桶一放,跑了過去,緊緊地握著首長的手。

但首長的目光卻死死地盯著你那光著的腳丫子。

接到哨兵的通告后,伍德安急匆匆地跑了過來。他立正,敬了個標準的軍禮,然后氣喘吁吁地說:“首長好!”

首長說:“你副營長是干什么吃的?”

伍德安感到氣氛不對,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首長的臉上烏云密布。

伍德安以為是你闖禍了,把憤怒的目光移到了你身上。接著,伍德安對首長說:“首長,這個同志不能說話,不懂規(guī)矩,做錯了什么,請首長批評指正?!?/p>

首長生氣了,憤怒地說:“你才不懂規(guī)矩呢。他的情況我多少曉得一些。你這個副營長到底是怎么當?shù)模俊?/p>

這時,首長的秘書在一邊朝伍德安使了個眼色。伍德安朝你的腳看去,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伍德安立即對首長說:“我們立即發(fā)新鞋?!比缓筠D(zhuǎn)身,跑著給你找膠鞋去了。

這時,首長從你脖子上拿過那條又黑又破的毛巾,給你擦額頭上的汗。

走的時候,這位首長又拍了拍你的肩膀,并伸出大拇指。

你也向首長伸出了大拇指。

在南泥灣很多戰(zhàn)友的印象里,那個黑黑的、矮個子戰(zhàn)士一天到晚就沒有停止過挑水。雖然平時嘴上不說,但都知道有個言語障礙的紅軍,工作勤勤懇懇,任勞任怨。

4

后來,你又跟隨部隊到達北平。部隊剛進北平時駐扎在香山,那時你身體雖然已有了病,但你仍堅持到泉邊擔水、運水。住在城里后,有了自來水,吃水再不用人擔了,你卻不肯休息,負責看管果園,你每天在果園內(nèi)拔草、澆水,發(fā)現(xiàn)有人損壞果樹時你就及時制止。你在機關(guān)看到哪里不干凈你就打掃,洗澡時你就主動在門口收票……在部隊中,你的身份以及你所做的每一項工作都十分普通,甚至普通得不為人所關(guān)注。

1955年,全軍授完軍銜后,又立即對參加過革命戰(zhàn)爭的官兵授予勛章和獎章。當時,不論是授銜,還是對勛章、獎章的評級都相當嚴格。根據(jù)新頒發(fā)的條例規(guī)定,你所在的師政治部門對參加過革命戰(zhàn)爭的同志都進行了認真審核把關(guān),然后進行討論。因為你是1935年參加革命工作的紅軍,自然也在討論范圍之內(nèi)。

剛開始評選的時候,師干部科有個干部說你反正有言語障礙,又當不了領導,任不了職,評了這些沒有啥用,還不如給你來些實惠的,發(fā)點錢什么的。

這話不知怎么傳到了政委耳朵里,政委就把那個干部叫了過來,生氣地指著他的臉罵了一通。不容那個干部說什么,政委接著批評道:“授勛章和獎章就是為了仕途嗎?錯了,小伙子,授勛章和獎章是對他革命人生的一種肯定與評價……”

聽著政委的批評,那個干部理虧地低下了頭。

經(jīng)過師干部科的評選,師組織部門給你申報了三級八一勛章和八一獎章。

授勛的當天晚上,你興奮得不能入睡,拿著閃閃發(fā)亮的勛章和獎章,左看右看,看完又用手掂量,似乎在掂量這東西到底有多重。直到下半夜,戰(zhàn)友們看到,你又悄悄地把這兩枚勛章和獎章,放進了你那個貼身的布口袋,與紅軍八角帽、紅領章、八路軍帽徽一同成為“榮譽室”的寶貝。從此,在你的生活當中,又多了幾個與你同枕入睡的貼身“朋友”。

我沉浸在你的事跡里,被深深震撼著。直到幾滴冷雨落在我的臉上,我才回過神來。此時,天幕低沉,剛才悠悠的白云已經(jīng)不見了,我開始急步離開。一路上,有一個想法不斷沖擊著我的心扉——我要把你的故事寫下來。

雨越下越大。也許,說你言語殘疾并不準確,因為你一直在用無聲的行動來訴說和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