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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2年第2期|王憶 : 后海姑娘
來源:《草原》2022年第2期 | 王憶  2022年04月07日08:19

編者按

文學(xué)創(chuàng)作貼近生活,與生活交融,又需要創(chuàng)作者有著與生活錯開些微距離的視角,本期三位作者的作品都呈現(xiàn)了這樣的一種創(chuàng)作走向。王憶的小說《后海姑娘》講述了一個開著電動輪椅北漂女孩湫湫的故事,湫湫在北漂的日子里心懷感恩奮力地活著,篤定,向陽而生。

——特約編輯 劉不偉

后海姑娘

文/ 王憶

說不清為什么,后??偸墙o人一種特別神秘的錯覺。白晝與黑夜的差距是那么大相徑庭,白天街道顯得是格外清凈,路兩旁幾乎沒有幾家店鋪是開張的,每家店面門窗總是緊閉,透過并不明凈的窗玻璃能看到只有里面不規(guī)則擺放的桌椅,每方舞臺周圍灰蒙蒙一片,熄滅的鎂光燈下落寞的麥克架像被人玩弄了一夜,癲狂過后在每個黎明到來之前被拋棄。若往深處看去,還有冰冷冷桌面上橫七豎八倒著一堆無人顧及的啤酒瓶。而一旦再一次進入黑夜,整片后海又將是另一副歡騰模樣。各種流光溢彩,繽紛奪目的畫面像被誰按下了播放鍵,一切開始煥發(fā)出意想不到的生機。仔細想來,這恍然跟《千與千尋》中的畫面異途同歸。白晝默然沉寂,夜晚人歡馬叫,沸反盈天。如果再這么想下去,恐怕所謂的“無臉男”就該出現(xiàn)了……

湫湫發(fā)語音給我說:趕緊停止你的想象吧,哪有這么邪乎!別說的跟你沒來過后海似的……

我是來過,可是似乎印象里就是這樣的。我發(fā)送了文字。

幾分鐘后,又是一條語音:如果后海真會出現(xiàn)“無臉男”那估計得先被我嚇死。因為我會拽著他多買幾本書,好給每天的營業(yè)額湊個整。

也對,白天好像也不是那么靜寂,畢竟還有你在那兒賣書。我連帶著發(fā)出露齒笑的表情。

湫湫這個在我看來居住在后海這片黃金地帶的“老北京人”,其實是真正意義上的北漂。我問過她,明明在老家邯鄲可以做一個衣食無憂的“大小姐”,干嗎想不通要來北京蹚一趟北漂的渾水。她耐不住呵呵一笑,卻用一種很執(zhí)拗的神態(tài)說,別人能來,我怎么就不能來?然后她又以特別篤定的眼神盯著我說,我覺得有澎湃雄心的人,應(yīng)該沒有不向往北京的吧。我雖然對她不能夠完全理解,但還是認可地點點頭。

然后,我對她也笑了笑,說:確實,應(yīng)該沒有人是不向往北京的。我拿著書朝她俏皮地晃動。我回去慢慢看,但也可能要過很久才看。

她對著我聳了聳肩,一臉無謂的笑容在那張圓圓的娃娃臉上展現(xiàn)。我想這就是她平日里在后海這片靜寂與喧鬧之間最輕松的狀態(tài)吧。

湫湫是十年前來的北京,一來就一頭扎進后海這塊“富人區(qū)”。作為局外人很難想象她當(dāng)初是哪里來的勇氣,以一種弱不禁風(fēng)的形態(tài)與姿態(tài),帶著一箱行李和幾百本書獨自來到北京當(dāng)起北漂的。這附近最開始認識她的人,或路人難免會有所疑惑般追問:姑娘,你是怎么想的?是因為在家過得不好嗎?還是因為父母管不起你?或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你才會這么迫不得已拖著如此沉重的身體出來謀生?每回面對這么不假思索的追問,湫湫雖然保持一貫微笑應(yīng)對,實則內(nèi)心早已奔跑著無數(shù)只野馬在嘶吼。心想:我就出來創(chuàng)個業(yè),賣點書,至于引得你們這么多凄慘的聯(lián)想嗎?再說你們有對我這般好奇的工夫,買本我寫的書看看不就都清楚了嘛!

說來也奇特,后海這片街上大部分是酒吧的聚集地,尤其一到晚上,整條街都彌漫著一股尋歡作樂的氣味。路邊確實也有一些賣小物件的地攤,但在這兒賣書,湫湫也有點想鶴立雞群的意思。不!應(yīng)該是白兔竄進了狼群才對。她有些不懷好意地笑道,也可能,她才是一只頂著兔耳朵的野狼。她是不是一只隱秘的野狼沒有人知道,但就她自己來說,當(dāng)初決定獨自出來闖蕩,已然是一種虎虎生威的跡象。湫湫也是家里的獨生女,父親和母親都是平凡的工人,家境雖然談不上貧窮,但是自始至終都不富裕。

我當(dāng)然也是“好奇者”之一,正因為好奇才買了她的書。當(dāng)時她對我特客氣地說,你就別給錢了,拿去看就是。我搖頭,硬塞給她幾十塊錢。她沒再推辭。她的書攤簡單便捷,自己開著一輛電動車,車背后有一個帆布口袋裝著她每天出攤的“貨”,車前面,兩只扶手之間擔(dān)著一塊長方形木板,用作擺放“貨物”以及給人簽名的小桌板。最重要的是,小桌板前邊貼出的招牌:我寫的書。她每次能夠帶出的書并不多,大概因為太沉,一次只能裝滿十五本。運氣好上午十點到中午一點左右能賣掉大部分,趕上游客多的時候,十五本也能在吃午飯前賣完。然后,她又即刻殺回出租屋再次補貨。

正常情況下,她面前的小桌板上只會先放上五本書,一來是方便拿取,即便遇上城管突然襲擊,也不至于忙亂到措手不及。二來,她自然是明白書是不好賣的,只不過奢望能在喧囂中取得一點點勝利。做事嘛,總得有點出其不意才能散發(fā)出不一樣的吸引力。但是大多數(shù)在她書攤前逗留過的人,都僅僅是心存好奇,反正閑來無事,信手拈來一本小書假裝鄭重其事翻閱,實則當(dāng)作地攤小玩意擺弄,瞟了兩眼之后又不屑地放下。剛開始迎接客人時,湫湫總會調(diào)整好狀態(tài),挪動身子,正襟危坐,熱情地介紹自己寫的書。后來屢試屢敗,她好像也就沒那么重視了。別人若總是冰冷不屑,她又何必?zé)崆樗苹?。還有部分人會在她跟前停留許久,一開口止不住就問這問那,恨不能把她人生的內(nèi)幕和底子全都挖出來,當(dāng)成街邊小曲兒聽。聽到最后都以同款表情發(fā)出幾聲哀嘆,再施舍出僅有的同情心,如同是做了一回慈善事業(yè),蹲下身來打開手機掃碼支付,買走一本回去壓根不可能再看的書。

我后來想了想,在微信上問她,既然每天都在那片賣書,怎么不正經(jīng)支個攤呢?

她又笑,回我:我倒是也想支,但是架不住城管查得緊。而且我這車多好多智能啊,哪怕城管天天查,我一只手操作就能溜之大吉。

剛來北京那會兒,她也沒什么熟悉的人可以說話,本身她也并不是太擅長與人溝通,倒是有一回激發(fā)了她的交流能力。她記得那天快要到傍晚了,周邊的酒吧陸續(xù)開門營業(yè)。她溜達到一家清吧門口開始擺攤賣書,突然抬頭一看,這家清吧的店名也挺有意思,叫——待會兒。她一想也沒錯,夜幕即將降臨,華燈即將初上,人群逐漸開始涌動,這地兒正適合讓她待會兒??墒菦]料到老板一開門,就對她一陣“炮轟”:“嘿,你開了個破車在我店門口蹲著算怎么回事?走走走,我要開門做生意了?!彼行┿等皇Т耄噶酥盖灏傻牡昝f,“這不是讓人待會兒的地方嗎?”老板覺得她是故意裝瘋賣傻,咬牙切齒地呲她:“你少跟我在這裝瘋,你不就是天天在這路邊賣書的嗎,識趣的趕緊挪到別的地去。我這是給你待會兒的地兒嗎?要不然,信不信我直接連人帶車給你抬了?!变袖薪^對是“好漢不吃眼前虧”的性格,挪地就挪地,有什么了不起的!正巧有一只泰迪從遠處跑來,也在這“待會兒”門口蹲下不走了。她感覺到特別解氣地朝老板一陣嘲笑:“哈,看來這確實不是給人待的地兒,是給狗待的……”說完她便一鍵操作,呼哧一聲奔到老遠。

一個女孩獨自北漂的日子,當(dāng)然也不止是受盡白眼與“逃難”似被驅(qū)逐這么家常便飯的事,就連租個房都得跟這皇城根底下的鄰居斗智斗勇。

我真是無語了,怎么會碰到這種奇葩鄰居,大家都是租住一個院的鄰居,她有什么好拽的?我怎么看都覺得這人頭腦有問題。她發(fā)來微信。

正所謂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一個奇葩鄰居也不算新鮮事。重點是她今早往湫湫家門口潑了一盆臟水,好像還是昨晚的洗腳水。這我就納悶了:你和她是發(fā)生什么沖突了嗎?答案自然是沒有,湫湫向來與人相處謹慎小心,怎么可能主動惹怒別人呢?

所以,你知道原因是什么嗎?她順便發(fā)了個撇嘴的表情。

是什么?

是因為她覺得我每天開著電動車進出院里,是在裝可憐!

沒錯就是這么奇葩的理由,你能怎么著?湫湫覺得她是有病的,而且病得不輕。我勸她甭理這樣的人,理了也沒多大意思。她回復(fù)說,是,壓根懶得理。太費腦子和時間。

所以你真的不打算回老家嗎?畢竟,回到家里就不必受到這些傷害了。我猶豫著發(fā)出了這條信息。過了很久,湫湫都沒有回復(fù)。大概是有人來買書了,也許她在問自己同樣的問題,只不過一直確定不了答案。

彭拓是湫湫生命中曾經(jīng)的一道光。我知道彭拓的時候,還不是從她書里看到的,而是她跟我偶然聊起的。

她說,那時還是在她很青澀的時候,大概十多年前吧,在邯鄲老家一個很偶然的傍晚,有一線特別強烈的光印在了彭拓十六顆牙齒的笑容上,特別燦爛,特別溫暖。那時候她還不知道他是誰,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他們家院里的。但是看著他有段時間從院子里進進出出好多回,像是新搬來的鄰居。她說她從來都沒有看到過那么好看的笑容,正因為看到了彭拓如此明朗的笑容,讓她從此覺得即使是夕陽西下,生活也充滿了美好與幸福。她并不敢與彭拓說話,只是每次都會遠遠期待他今天能經(jīng)過自己看書的石桌旁??赡呐滤皇墙?jīng)過了,湫湫也只能把目光藏在書后面,偷偷望他兩眼。更多時候,看到的也只是他的背影。其實他的背影也很好看,非常挺拔,像一棵行走在四季里的胡楊木。湫湫忍不住笑著回想。她一直以為自己偽裝的很好,書籍就是她不被認出的鎧甲,然而她也有失誤的時候。一天,她坐在院落里看書,從下午四點一直等到晚上七點,彭拓始終沒有出現(xiàn)。父母下班回家后,在屋里不停對她召喚,晚飯都燒好了,怎么還不回來吃飯?她心不在焉地回應(yīng)屋里的催促:馬上來,我把這點看完。其實一整個下午壓根也沒看進去多少字。母親急不可耐又傳來一陣催促,天也徹底黑了,螢火蟲似的路燈也亮了。她這才將心放了下來,轉(zhuǎn)身準備回去。

突然有一個清脆聲音踩著她短短的影子傳來:湫湫,今天看書看得這么晚?。?/p>

?。克鴮嵄贿@聲音嚇了一跳,大驚失色一回頭,呆若木雞一樣盯著他看。然而今天真是太黑了,他像個細長木頭杵在她的眼前。唯一有清晰辨識度的還是他站在微弱路燈下,那一彎淺淺上揚的嘴角。他們的第一次交集是倉促的,以至于湫湫亦如逃竄一般在無比倉皇之中回到了家。她端起碗無厘頭扒了幾口白米飯,靈光一現(xiàn)想道,怎么回事?他怎么知道我名字?這時,父母談起周末要邀請周邊的幾個鄰居來家里做客吃飯,為感謝大家平日里幫忙照應(yīng)了湫湫。父親說,把新搬來的彭拓也叫上吧,他好像是從縣城過來打工的,小伙子人不錯,見人總是一臉笑。

隔著屏幕,我似乎可以感受到湫湫在說到這一段初遇之時,正仰頭開口笑著,然后長長哈出一口熱氣說道:我和他的故事應(yīng)該就是從父母請客吃飯那晚開始的。一般情況,家里請人吃飯,我都不上桌。本來家里地方也不大,一桌人坐下來人挨著人,筷子都能打架,坐下五六個人便能把屋里塞滿了。我從小到大都習(xí)慣性被安排在一邊,或是去屋外邊的石桌上,我媽給我盛一碗飯,夾幾筷子菜端出來給我。屋里氣氛很活躍,我們家平時很少能有那么熱鬧的氛圍,父母嘴里凈是感謝的話。他們都是最普通的工人,有時候就經(jīng)常把我托給鄰居照顧。其實我也不需要有人特別照顧,只不過父母總是擔(dān)心我一個人在家待不好。

那天家里請客,其實是我最開心的一次,因為我爸也邀請了彭拓。我一直以為有些快樂只要自己知道就好了,但是沒想到那么快就被上帝所眷顧。天還沒完全黑,我一個人坐在院里捧著飯菜,聽著屋里時不時傳來歡聲笑語。我低頭聞到春卷的酥香,不覺有個高爽身影突然歡暢地跳到我身邊,他也捧著碗筷出來了……我覺得自己當(dāng)時特傻,一臉蒙地望著他,愣了好半天才轉(zhuǎn)過神來,最終還是他先開的口。我又聽到了他喊我名字:湫湫,你吃了沒?

我遲疑幾秒,下意識看看自己的碗,面部肌肉松弛下來說:吃了,吃了!

他微微一笑,有些靦腆地說:哦,屋里太吵,我就出來了。我來陪你一起吃,好嗎?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

彭拓!我知道的!剛搶先說完我就后悔了,這似乎也太不淡定了。我們望著彼此都笑了笑,這是我們吃的第一頓飯。

從那次交集以后,只要一有時間彭拓就會叫上她出去走走。你能想象嗎?在秋日晴空萬里的好天氣,霞光照耀,柏油馬路上倒映著我和他相差甚大的影子,他高高瘦瘦,我胖胖腫腫。他總是踩著我的倒影故意取笑說:“哇哦,真是一只可愛的熊寶寶啊,今天還扎了兩個小辮?!?/p>

她心想,要不是想跟你多待會兒,我可懶得開著這么笨重的車出來。走到一家樂器店時,彭拓想進去逛逛,可是樂器店門前的臺階是個障礙,湫湫示意讓他進去逛,自己在門口等著就行。誰知彭拓趁她不注意一個公主抱輕而易舉將她抱起,只往前跨了兩步就進了樂器店。嚇得她瞬間花容失色,差點沒忍住叫了出來,然后“刷”的一下臉頰變得滾燙通紅。幸虧彭拓反應(yīng)快使眼色制止了她:求你,別叫!不然人家該以為我是“人販子”,拐賣小孩呢。

可是……你這樣就不奇怪了嗎?哪有你這樣抱著人進店的。還有……你說誰是小孩呢?這也太尷尬了吧!他們不約而同轉(zhuǎn)著眼珠對四下瞅瞅,好在這會兒沒什么顧客逛這樂器店,要不然豈不是上演了一幕西洋景。在環(huán)顧四周同時,彭拓的目光落在了她緋紅的臉頰,兩個人不經(jīng)意四目對望,秋意漸涼的氣候里恍惚有一陣熱氣沸騰的暖意在他們之間直竄。

那……那兒有椅子,把我放那兒吧……她覺得當(dāng)時的聲音都是顫抖的。

彭拓剛把她放下,順手拿起一把吉他,單曲著腿在她面前淺聲彈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當(dāng)你覺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會在這里衷心地祝福你……”彭拓說他小時候就特別喜歡唱歌,有一陣也學(xué)過一點樂器,然而家里人都認為他是癡人說夢。當(dāng)下的湫湫也覺得自己是在癡人說夢,彭拓就站在她的面前,在幾分鐘前,她和他有了那么貼近的距離,她幾乎可以確定彭拓是不討厭她的。假如現(xiàn)在開口告訴他,心里對他真實的感情,那也許是不是……

她真的差一點就說出口了:彭拓,我有句話想跟你說……我……她張著嘴停住了。

彭拓也只看著她,不說話!

我……我那車在外面……別讓人推走了……

湫湫說,她很明白心里對他的喜歡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她開始理解他對她的笑,對她說的話,以及后來幫過她的忙。就像身邊的很多鄰居一樣,都帶有憐憫的成分。直到有一天,彭拓把她帶到一家花店門前,跟她說他想去對一個女孩子表白,不知道應(yīng)該買一束什么花合適,請她幫忙參考。當(dāng)時她真是難受到想不通,他怎么請她幫忙參考?在一家小花店里逛了幾圈后,她咬了咬嘴唇上死皮說,我也不懂這些啊,你還是帶那女孩親自來買吧!可是她沒想到,彭拓彎身子在她面前蹲下來,望著她好一會兒才開口說,是啊,我這不思慮了好久才鼓起勇氣帶這女孩來花店買花的嗎?你上次說不出的話,就讓我來說吧。這時湫湫恍惚明白了什么,她眼圈里泛著一圈一圈的淚花,心里只祈求老天讓她的這個夢多做一會兒。

一個女孩遇到最大的幸福,不是奢望住進城堡成為公主,而是期望灰姑娘也有王子會青睞。

湫湫說,她當(dāng)時并沒有想明白彭拓為什么會喜歡上她這樣一個人。的確,人只有在遇上特別熱愛的人時候,才會更加清楚地發(fā)現(xiàn)自己有多糟糕。她說,面對彭拓表白,她內(nèi)心突然有種油然而生的自卑。她一鍵操縱慌里慌張從花店逃了出去,彭拓心急如焚在后面追,等好不容易把她追上,低頭一看她早已哭得淚流滿面。他一把將她抱住,喘息著撫摸她的小辮說:我喜歡你!別怕,以后的事我們一起面對。雖然這一切似乎發(fā)生的有些荒唐,但湫湫終究還是像做夢一樣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她和彭拓的愛情,并沒有遭到父母激烈的反對,而這也不代表就是支持。她父親嘆了一口氣,對著彭拓揮了揮手,說了一句不溫不火的話:你倆先這么處吧,就算以后不成功,我們也不會怪你。湫湫自然是明白父親這句話的含義,換句話說,哪怕彭拓有一天對不起她,她內(nèi)心應(yīng)該也是充滿感恩的。

后來,他們在一起的時間確實超過了預(yù)想的可能。剛開始的那兩年,彭拓特別感恩湫湫一家?guī)Ыo他的溫暖和照顧。他在一家工廠打工,每天兩點一線的生活,使他有了前所未有的心安。湫湫和父母都很心疼他一個人在外打工不易,便商量著讓他把自己租住的房子退了,在家里收拾出一間干凈的房間給他住。起初彭拓很過意不去,認為即便還沒有成為真正的一家人,現(xiàn)在住進來也應(yīng)該承擔(dān)一些家庭費用。而湫湫父母都覺得彭拓是個知冷知熱的人,只要女兒覺得跟他在一起過得幸福,做父母的是不必計較這些的。彭拓也時常握著湫湫的手感嘆:你知道我遇到你,還有你們一家人,讓我在這座城市有多幸福嗎?因為是你們讓我感受到一個家庭的溫暖和關(guān)懷。彭拓自小生長在一個不完整的家庭,雖然一直跟著母親生活,卻很少能感受到母親帶給自己的安全感。他們相處的第四年里,湫湫因為一些舊病復(fù)發(fā),全家人帶著她四處求醫(yī),然而走過很多地方,醫(yī)院里都給出了很難治愈的結(jié)論。湫湫得的這種病非常蹊蹺,不但失去了先天的行走能力,并且隨年齡增長病癥愈加嚴重,最后嚴重到身體只能佝僂著生活,一旦有一絲動靜都會發(fā)出劇烈疼痛,仿佛是被千百根錐子打了鉆一般絞著痛。幸好最后找到北京的一家醫(yī)院,得到了一種可以通過手術(shù)矯正改變現(xiàn)狀的治療方法,但手術(shù)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七十。最讓湫湫父母為難的是,手術(shù)之后隨時都會發(fā)生休克的可能。湫湫望著年邁的父母,她明白他們舉棋不定的擔(dān)憂和焦慮。無論她是什么樣的一個人,自己始終是父母辛苦帶大的孩子。而再轉(zhuǎn)向彭拓看去,他抓著湫湫的手,用一種渴望的眼神勸說她,試試!但凡是有一點點可能性,都應(yīng)該試一試。她知道彭拓是希望她好的,至少坐起來有個人樣。

她愿意為了彭拓的期待去試一種未知的結(jié)果,然而手術(shù)那天,彭拓將她送進手術(shù)室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湫湫術(shù)后醒來時候,看到的只有父母。住院治療的三個多月里,湫湫的狀態(tài)正如醫(yī)生預(yù)測那樣,發(fā)生了無數(shù)次休克。她清醒時,來不及問彭拓的去向又再次昏了過去。沒有人知道彭拓去了哪里,就好像他從來就沒有來過一樣。

湫湫說:他應(yīng)該是怕我會死掉吧,所以才一聲不吭地離開。

湫湫想起,她決定手術(shù)的前一個月,彭拓總是躲著她接電話。那段時間他的電話特別多,少則一天一個,多則一天兩三個。剛開始她也并沒有覺得這是多奇怪的事,反而把它當(dāng)成玩笑,逗彭拓說,你最近電話好像挺多呀,怎么?這是知道我要手術(shù),怕我萬一過去了,給自己找好下家了?彭拓一聽這話先是一愣,然后很快緩沖了尷尬的表情,眼神有些閃躲摸著后腦勺說,哪有,怎么會?你看你成天瞎想什么?湫湫笑,頑皮地努嘴,最好是,要不然我就是做鬼也得纏著你的喲!

這只是玩笑,然而彭拓的電話還是沒有減少。特別是夜晚,他總是關(guān)上燈在黑黢黢房間里通電話,聲音很小。只不過通話聲音越是小,在黑夜里聽得越是清晰。

你說的我都知道了,我也清楚以后要怎么辦,我能不考慮清楚嗎!能不能不要逼我?

對方說了什么并不是很清楚,但是最后一句卻是很響亮:別給我拖泥帶水,趕緊回來。

彭拓掛了電話,湫湫父親披著衣服推開了房門。她直到最后也不知道那一夜父親和彭拓談了什么,時隔很久之后,父親才對她說:讓他走吧,我們對人家的后半生是負不了責(zé)的,你就別記掛了吧……

那他跟你求婚要怎么解釋?我很想發(fā)出這一句疑問,但又按下了撤回鍵。湫湫進手術(shù)室前,他是信誓旦旦向她求了婚的。四年了,彭拓進出她家,就如住在她心里一樣根深蒂固。她到現(xiàn)在都記得,被求婚的那天,也是一個夕陽無限的傍晚,金燦燦的光芒落在彭拓的臉上。他始終是笑著的,身體挺拔的像那棵即將要行走的胡楊木。

秋天的北京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時刻,垂柳輕輕在水面上撩動出一圈靜寂的波紋,銀錠橋上來來往往的人群正是湫湫最向往的畫面,她顛簸一路找到后海邊一處鬧中取靜的地方落腳賣書。從遠處走來一個戴著口罩和寬檐帽的男士,在她的電動輪椅前停下腳步。

先生,要買書嗎?我自己寫的書。

好,買一本!男士的語氣幾乎聽不出任何情緒。

她低頭簽好名,正預(yù)備雙手送上去,只聽手機“滴”的一聲,掃碼付款一百元。

先生,太多了……

話沒說完,這先生留下一個紙袋便離開了。她打開紙袋,拿出的是一張沒有封面的CD。夜幕下的后海正喧囂一片,她開著低電量的電動輪椅進入出租屋的大雜院,一不小心拐彎碰響了鄰居家的電瓶車,一陣警報聲使得湫湫又宛若“逃荒”般鉆進自己的小平房,關(guān)上門她終于長長舒了一口氣:老天保佑,對面鄰居還沒回來!

她咕嚕咕嚕喝了滿滿一瓶水,一整天都是干巴巴的,實在太渴了。手邊那張CD是今天最奇特的意外,它開始在播放器里吟唱:

后海姑娘

你的眼睛那么亮

張開一雙翅膀

帶領(lǐng)你來遠鄉(xiāng) 后海姑娘

你曾經(jīng)過我身旁

風(fēng)吹紅臉頰 光照在了心上

夕陽正晴朗 故事那么長

愿你從此別憂傷

刊于《草原》2022年第2期

王憶,1989年出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冬日焰火》,短篇小說集《不虛此行來看你》,詩集《在靜寂里逆生長》等。曾獲第十屆金陵文學(xué)獎、第八屆上海好童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