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悚筆下的別樣時代
疫情又在反復(fù),只好宅在家里讀書。最近有一本《四十年藝壇回憶錄》挺火的,作者丁悚是一百年前中國現(xiàn)代漫畫的先驅(qū)者之一,與此同時他還活躍于攝影、文學(xué)、新聞、電影、戲劇等各個圈子,其《丁悚百美圖》《丁悚百美圖外集》《上海時裝百美圖詠》曾轟動上海灘,引領(lǐng)社會風(fēng)尚。這本《四十年藝壇回憶錄》我讀了兩遍,意猶未盡,許多故事是第一次知曉,因此長了不少見識。據(jù)此書的編者、丁悚之孫丁夏說,這本書里的文章是丁悚應(yīng)蔣九公之邀,自1944年8月開始在《東方日報》連載,幾乎每天一篇,歷時四百余天,集腋成裘。數(shù)年前,丁夏為配合上海楓涇鎮(zhèn)修建丁聰祖居,開始整理祖父丁悚留下來的資料和遺物,他從長輩口中得知有這樣一批回憶文章,而后又得朋友的鼎力相助,在上海圖書館找到了那段時間的舊報紙,遂將微縮膠卷上的連載文章編輯成書,于丁悚誕辰一百三十周年之際出版發(fā)行。上海圖書館原研究館員張偉在序言中說:“丁悚一生,值得我們回味、研究、景仰的地方實在太多,豈是一句‘鴛鴦蝴蝶派’可以形容的?!?/p>
為什么一本講述前塵往事的書,在問世后能立刻得到讀者的青睞?張偉認為:“不為名人諱,也敢曝自己糗,快意瀟灑,毫無阻隔,保證了這部回憶錄的真實透明感,而這也正是回憶文字最難能可貴的?!?/p>
這批回憶文章誕生的時代,是一個正處在新舊交替中的中國——中國人民飽受列強凌辱和內(nèi)亂之苦,但知識分子的啟蒙和市民階層的成熟,使得上海文壇一掃頹廢之氣,呈現(xiàn)出百花齊放的景象。盡管文化市場的各種生產(chǎn)要素仍舊稀缺,但人們十分活躍,以丁悚為代表的一大批知識分子從舊文化的桎梏中掙脫出來,結(jié)社、辦學(xué)、辦報、辦雜志、開專欄、打筆仗,指點江山、月旦人物,言行舉止中流露出來的舒張和奔放、激進與乖張,令后輩低回不已。
不妨舉幾個例子。丁悚是上海美術(shù)??茖W(xué)校(上海美專)初創(chuàng)時的第一任教務(wù)長,他在《藝術(shù)叛徒》一文中寫道:“劉海粟作畫,曾自署藝術(shù)叛徒,人家輒目為狂妄夸大。我認為他這個別署,并不過分。”繼而談起上海美專的“裸體畫事件”?,F(xiàn)如今美術(shù)院校請一位女模特不算什么大事,但在民國初年保守勢力強大的背景下,這件事并不容易。丁悚澄清了一段歷史:劉海粟請的第一位女模特并不是傳說中的四馬路的青樓女子,而是他姐姐身邊一個喚作“來安”的丫頭,“來安”穿著隨身的服裝勇敢出場;至于裸體女模特,是由劉海粟家中一名喚作“阿寶”的“粗做大姐”喝了“頭啖湯”。而第一位男性模特,是美專的茶房。為了減輕模特的心理壓力,劉海粟采取“男女有別”的做法,讓女學(xué)生畫女模特,讓男學(xué)生畫男模特。
對邵洵美的“紅粉知己”項美麗,丁悚也有記載。1935年,項美麗以《紐約客》雜志社中國海岸通信記者的身份來到上海,繼而與邵洵美相識、相戀,兩人聯(lián)手創(chuàng)辦了雙語畫報《聲色》,還一同翻譯了沈從文的《邊城》。某天,張光宇邀宴文藝界的朋友,邵洵美與項美麗聯(lián)袂而至,老朋友相聚,“殊盡歡樂之能事”。翁瑞午和陸小曼也走進今富民路的那條弄堂,他們是偷偷摸摸帶著煙槍來的,但更令人驚訝的是到了張光宇家中,“在一張矮得不能再矮的榻榻米上,鋪設(shè)好了一幕《萬世流芳》的鏡頭后,你們猜第一個橫下去表演的是誰?竟是這位年輕美貌碧眼金發(fā)的外國女郎,而且姿勢極其老練,手法相當(dāng)純熟……”項美麗竟然會抽大煙,后世的作家恐怕想不到吧。
丁悚與梨園界的名家也相當(dāng)熟稔,《四十年藝壇回憶錄》中對梅蘭芳、楊小樓、余叔巖、譚小培、程硯秋、荀慧生等都有記述。在《程硯秋赴宴受窘》一文中,丁悚披露了當(dāng)年程硯秋南下申城所受的一段委屈。文章開篇說:“……其實一個唱戲的能成為名伶,做到紅角兒地位,千人中能有幾人呢?況且其中甜酸苦辣備嘗,非身歷其境者,誰都不知?!苯酉聛碇v一次高亭公司老板的徐小麟為歡迎程硯秋而招宴于大西洋餐館,邀請文藝界四五十人作陪,排場著實不小,但程硯秋遲到了足足兩個小時,用過一菜一湯后即向主人作揖告辭,作為特邀嘉賓的徐郎西擊桌而起,“直指硯秋謂:‘你是什么東西,不過是個唱戲的,瞧得起你,請你,搭那么大的架子,一到就走,太不把我們放在眼里,不準(zhǔn)走!’一時主賓盡窘,幾無法下臺”。
徐朗西是于右任的同鄉(xiāng),早年追隨孫中山,二次革命失敗后與邵力子共同創(chuàng)辦《生活日報》《民國日報》,后與汪亞塵一起開辦新華藝校,抗戰(zhàn)時期避居上海租界,頂住了日偽的威逼利誘,保全了民族氣節(jié)。徐朗西應(yīng)該是經(jīng)歷過新文化狂風(fēng)暴雨洗禮的人,但他性格峻急,脾氣暴躁,對伶人存有偏見,這也算是“時代局限性”吧。
在《市長醉后失態(tài)》一文中,丁悚提到了近些年來以《春申舊聞》重燃海上文壇的書畫家陳定山。抗戰(zhàn)前夕陳定山住在愚園路,交游廣泛的他有一次大宴賓朋,許多社會名流躬逢其盛,當(dāng)晚與丁悚同桌的有邵洵美伉儷及國民黨政府的一個副市長?!霸n市長年少興豪,頻以巨觴向在座女賓勸酒,而本人被酒,已漸入醉態(tài)狀況,故言語動作,也漸越出常軌。對于洵美夫人,似更不敬態(tài)度,致觸洵美兄之怒,以堂堂市長,在高貴華筵之中,竟無賴若此,是可忍,孰不可忍,便聲色俱厲地當(dāng)席嚴(yán)詞斥責(zé),某仗醉肆性,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譏?!鄙垆罒o懼威權(quán)的“霸凌”行徑,不負郁達夫?qū)λ坝新?、有色、有情、有力”的評價。
《四十年藝壇回憶錄》中還涉及許多至今仍為人津津樂道的明星的舊事,如聶耳、王人美、英茵、胡蝶、周璇、陳云裳、黎錦暉、劉瓊、嚴(yán)斐等。比如丁悚披露了周璇和嚴(yán)華由結(jié)識到婚變的經(jīng)過,不偏不倚,不加掩飾,客觀生動,可信可嘆。他也寫了不少掙扎在社會底層的女性,沉魚落雁,心比天高,但往往命比紙薄,鮮有善終,讓人在扼腕嘆息的同時,對那個時代的兇險與黑暗有所了解。
總之,丁悚筆下的聲色之娛始終保持著知識分子的氣節(jié)與立場,與此同時也彰顯了他的政治態(tài)度。更多曲折與隱秘,有待讀者的探幽發(fā)微,這將是一次愉悅的文史掌故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