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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孫郁:追尋活著的魯迅傳統(tǒng)與漢語文脈
來源:《名作欣賞》 | 孫郁 李浴洋  2022年04月12日16:25

原標題:追尋活著的魯迅傳統(tǒng)與漢語文脈——孫郁教授訪談錄

在對話結構中把握魯迅

李浴洋:孫老師,剛過去的2021年是魯迅誕生140周年。您是資深的魯迅研究者,也是魯迅研究界的領軍人物,或許我們的訪談就從您近年的魯迅研究開始吧。

去年您出版了《在魯迅的余影里》(廣東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一書。書中集中討論了一批“以魯迅為參照”的當代作家與學者,前者如林斤瀾、邵燕祥、木心、陳忠實、莫言、劉恒、賈平凹與張煒,后者則包括李何林、王瑤、任訪秋、錢理群、王富仁、王曉明、高遠東與郜元寶。當然,這還是一份并不完整的名單,因為您申明《在魯迅的余影里》乃是您的《魯迅遺風錄》(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一書的“續(xù)集”,而《魯迅遺風錄》中涉及的作家與學者數(shù)量更多。

在我看來,從《魯迅遺風錄》到《在魯迅的余影里》寫出的是一部別樣的魯迅接受史與闡釋史,彰顯了魯迅作為一種“活的傳統(tǒng)”在當代文學與學術中的豐富而復雜的存在。我注意到,其實在寫作《魯迅遺風錄》之前,您便已經(jīng)著手進行相關個案的清理;而在《在魯迅的余影里》出版以后,您還在繼續(xù)寫作此類文章??梢?,捕捉、開掘、描繪與闡發(fā)“魯迅遺風”是您的一項高度自覺的研究工作與寫作計劃。那么,能否首先請您談一下,您大概是從何時開始將之作為一個書寫系列的,又為何會選擇致力于此?

孫郁:我到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工作前,文學批評一直吸引著我,興奮點在當代文學領域。但到研究室的工作后,觸發(fā)我開始思考魯迅與當代文學之間的關系。漸漸發(fā)現(xiàn),當代文學中存在一個魯迅傳統(tǒng)。于是我的寫作一方面在魯迅思想研究領域,一方面兼顧當代文學現(xiàn)象的考察。后來到報社做記者,當代文學接觸多了,失望的時候也隨之而至,覺得有分量的作家少。因為有一種對比,便常常尋找?guī)状骷揖衤?lián)系。十年后我重回博物館工作,接觸了大量資料,這為我的寫作帶來方便。但那時候也發(fā)現(xiàn),魯迅研究有漸漸象牙塔化傾向。這時候又希望自己的工作能夠與當代文學形成一個對話的關系。

經(jīng)典在流傳過程中,會形成一種傳統(tǒng)。這流傳的方式不僅影響文學創(chuàng)作,也一定程度左右學術觀念。新經(jīng)典帶來的新傳統(tǒng),構成文學史一道風景,研究這個現(xiàn)象,就有了一種動態(tài)的審美在里了。這也使我們避免將魯迅封閉起來,他的作品從誕生到現(xiàn)在,都是一種活著的形態(tài)。

李浴洋:之所以提出前面的問題,是因為魯迅的接受史與闡釋史固然是魯迅研究的一方重鎮(zhèn),但在某種程度上卻更多屬于學術史或者當代批評的范疇。對于魯迅的文學、思想與生平等“本體”方面的研究,始終是魯迅研究的核心。就在您相對集中地寫作《魯迅遺風錄》與《在魯迅的余影里》的同時,您也完成了《魯迅與俄國》(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這部系統(tǒng)性地考掘魯迅的思想資源與文學經(jīng)驗的大書。據(jù)悉,您關于“魯迅與國學”的系列研究也即將結集出版。我想知道,您是如何處理同時展開的這兩者——魯迅接受史與闡釋史的考察,以及魯迅本體研究——的關系的?特別是對于“遺風”與“余影”的采擷,對于您認識與理解魯迅的文學與思想,有哪些具體幫助?

孫郁:我研究魯迅,是因為內心的需求,要解決自身的問題。比如奴性,阿Q相,本質主義等精神痼疾。對照魯迅,會發(fā)現(xiàn)自己諸多的缺失。不過要走進他的世界,并不容易,弄清其間脈絡,則要知道他的知識結構。魯迅一生做了許多工作,一是創(chuàng)作,二是翻譯,三是整理國故,四是編輯出版,五是扶持作家與美術家。這些涉及到了許多領域與內容,衍生的話題是多的。所以研究他要左右開弓,也要吸收不同學科的知識與研究成果。比如,魯迅一生重點從事翻譯工作,這期間與俄國的關系很深。我自己也閱讀過許多俄羅斯文學,不過,我們這代人理解俄國,與魯迅那代人有別,《魯迅與俄國》就是探討魯迅攝取域外資源的過程,看他如何由此走出一條出新的路。其中也想回答一種挑戰(zhàn),魯迅與列寧主義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為什么在他左轉時,與中國的列寧主義者的追求者產(chǎn)生隔閡?這涉及革命文化的難題,我的思考也還多在淺層次的,自己并不滿意。文本可以告訴我們魯迅是什么,而其遺風在身后的輻射則啟發(fā)我們意識到魯迅不是什么。魯迅傳播中的變異與歧義,變中的不變,有著現(xiàn)代文學史與當代文學史的難題。思考這些,也能夠看到我們這代人自身的問題。

李浴洋:我個人很喜歡您關于魯迅“遺風”與“余影”的系列文章,也認為這是您非常獨到的學術貢獻。您“以魯迅為參照”對于當代作家與學者的研究,既是“學問”,也是“批評”,還因為您與諸多討論對象多有交往,而別具一種溫情與善意。這讓我想到陳平原教授新近提出的“既學問,也人情,還文章”的追求。請問您是怎樣定位自己的這一系列寫作的呢?在完成這批文章時,您感覺最大的難點是什么?

孫郁:對于魯迅的把握,不能在一個簡單的維度。他同時與古人對話,與域外藝術對話,也與時代對話。認識他,是需要多角度為之的。我自己覺得,魯迅在今天是被許多人作為參照來看的。搞現(xiàn)代文學的人,未必比別的領域人更懂魯迅。當代作家與學者談論魯迅時偶見妙論,魯迅傳統(tǒng)與孔子傳統(tǒng)一樣,是在一些群落里被繼承和發(fā)揚的。這才顯示了他的豐富性。所以,不僅要關注魯迅是什么,還要看他身后的命運,即不是什么。魯迅傳播中,被附加上了許多東西,也被凌遲過。這和孔子的命運很像。要做一些分析,才能看清原委。

在大學時代讀尼采和別林斯基的文章,覺得這種思考問題的方式的是充滿快意的。后來接觸古代文論,喜歡那種直覺里的頓悟,覺得也有著翻譯體的文論沒有的美。我一直希望能夠在古文論與域外文論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不失漢語的表達特點,又有邏輯性。但因為外語不好,沒有翻譯經(jīng)驗,所以多語境的交融是失敗的,就變成現(xiàn)在這個四不像的樣子。

李浴洋:您討論的“在魯迅的余影里”的當代學人,絕大部分都做過魯迅研究,所以他們同魯迅的精神關聯(lián)大都比較直接。但您筆下的當代作家其實囊括了大部分的一流作者。由于魯迅的“國民作家”身份,恐怕很難找出和他完全無關的當代作家;但有的作家盡管也有魯迅經(jīng)驗的某些面向,或許更多還是屬于其他文學傳統(tǒng)(比如“京派”)。在把他們統(tǒng)一歸入受到“魯迅遺風”惠澤的一群中時,是否存在泛化的嫌疑?

孫郁:當代一些作家身上的基因也是多樣的。比如有的屬于京派的,但也與魯迅傳統(tǒng)有糾結。像廢名、汪曾祺早期都不親近魯迅,但晚年言論都一再涉及魯迅遺產(chǎn),魯迅成為不能回避的話題。蕭乾早年屬于京派圈子里的人,后來成為魯迅的擁護者。我有時候注意京派人物的作品,是為了形成一種對照關系。將這些人物納入討論對象,是為了把視界放到文學生態(tài)里,這樣可能還原初始的景觀。但也要有所限定。之所以給人泛化的感覺,可能是界限把握得不準吧。

資源?語境?草根

李浴洋:從《20世紀中國最憂患的靈魂》(群言出版社,1993年版)開始,您迄今為止已經(jīng)出版了十余部魯迅研究著作,可謂蔚為大觀。其中有“魯迅與同時代人”系列三書(《魯迅與周作人》《魯迅與胡適》《魯迅與陳獨秀》),有關于魯迅閱讀史的系列研究(《魯迅書影錄》《魯迅藏畫錄》),也有上面提到的追蹤魯迅“遺風”與“余影”的兩部文集。如果把視野聚焦到您近年的魯迅研究中,我發(fā)現(xiàn)存在三個“關鍵詞”,即“資源”、“語境”與“草根”。所以我想就此向您做一些請教。

前述您對于“以魯迅為參照”的當代文學與學術的研究,自然是考辨被資源化了的魯迅的一種努力。而您談到“以魯迅為資源”時,還包含另外一重意涵,那就是李澤厚的經(jīng)驗。記得在北大讀書時,上高遠東老師的“魯迅研究”課,他特別感慨李澤厚是唯一一位把魯迅正式寫入思想史的重要學者。無獨有偶,您也特別強調“20世紀80年代李澤厚研究中國思想史的過程,參考了大量的魯迅遺著”,從而使他“繞開蘇聯(lián)的語境,從康德、榮格的學說里,融會魯迅思想,確立了文化積淀說的理論”。在您看來,“這是魯迅資源獲得一次重新組合的嘗試”。當然,您也因此格外惋惜“李澤厚的思路并沒有被延伸下去”。(《魯迅遺風錄?后記》)您認為其間的阻力主要是什么?這一經(jīng)驗緣何難以得到響應?

孫郁:魯迅那代人給我們帶來豐富的資源,后來的青年對于這些的攝取是不夠的,原因是語境變化了。我們與魯迅那代人處的環(huán)境不一,話語方式是有別的。魯迅注意草根文化,是因為那里有士大夫文化中沒有的野性,這種野性也是審美的一種元素。所以考察現(xiàn)代文學,這些關鍵詞是不能不碰的。

我自己是在八十年代系統(tǒng)接受思想史教育的。那時候學習西方哲學和中國現(xiàn)代哲學,發(fā)現(xiàn)思想解放過程,古代思想對于青年人影響有限,但域外思想與五四傳統(tǒng)對于那時候的青年是最有引力的。文革結束后,反思過去,用的是早期馬克思的思想和俄國托爾斯泰等人的資源,提倡人道主義,但這進入了同語反復,還在本質主義范圍。而李澤厚是把德國哲學與五四思想很好嫁接在一起,終結了文革的思想以及流行了幾十年的蘇聯(lián)思想模式??档?、榮格、魯迅的精神,是異質的資源,這些被李澤厚融為一體,形成了新的思想范式。在古代,江山易代,社會大起大落,彌合精神的資源往往是儒家思想。但到了現(xiàn)代,情況發(fā)生了變化。魯迅傳統(tǒng),與儒家思想一樣,成為民族文化重要的符號。魯迅傳統(tǒng)在他身后的起起伏伏,已經(jīng)說明了此點。

李澤厚借用康德與魯迅等人的資源,顛覆了本質主義的思想邏輯。這種精神在儒家那里不易見到,左派知識人也很缺少。在儒家氛圍與民族主義氛圍里,李澤厚是孤獨的。有時候,他的思想可能與流行的思想是對立的。我覺得他后來淡出大眾視野,也有類似的原因。

李浴洋:您一方面指出,“實踐已經(jīng)證明,在俄蘇傳統(tǒng)之外打量魯迅,可能會有更為豐富的精神對話空間”(《魯迅遺風錄?后記》),但另一方面又以巨大的熱情和勇氣投入到“魯迅與俄國”這一并不討好的課題中去。個中的問題意識,或許可以用《魯迅與俄國》一書的開篇作為回應:“研究魯迅與俄國之關系,關乎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痛史。這里不僅有其攝取外來藝術的問題,其間也糾纏著價值觀與思想左傾化的難點?!蔽易⒁獾剑T如“痛”、“苦”等字眼是您在討論相關問題時經(jīng)常使用的(您的著作書名就有“百年苦夢”與“苦路人影”等)。這是否構成了您進入魯迅文學與思想世界時的某種前提?您又是如何具體處理同樣置身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史中的自己(研究主體)與研究對象的關系的呢?

孫郁:俄國文學非常豐富與博大,但同時也是有毒的。對那種耽于苦難的受難感要做具體分析。我這代人對于俄國文學比較熟悉,受到不小的影響。比如托爾斯泰,他的痛感與悲憫十分感人,但同時又陷入布道的說教中,把握不好,就流于政治正確的模式。對這些,魯迅是有一個認識過程的。左翼文學家接受俄國文學,取其確切性者多,魯迅不是這樣,常常關注那些矛盾的文本。他翻譯的《豎琴》,就處處充滿迷離與猶疑,這種在大變革時期的對立的審美思維,對于反觀人性是重要的。所以,在討論俄國文學時,也可以照出我們自己的問題。另外,俄國藝術,是吸收了歐洲近代哲學思想的,得力于一種曾有的開放性。奇怪的是左翼青年推崇俄國文學的時候,竟然把他們的作品凝固化來理解了。辨析這個現(xiàn)象,有助于我們從迷津里走出來。

李浴洋:“語境”是您筆下的一個高頻詞。您多次講到,“我們今天的研究面臨的一個很大的問題是,如何繞過流行的語言邏輯,貼近魯迅的語境”。(《在魯迅的余影里?序言》)一部專門以您的魯迅研究為題的學位論文也特別標舉“‘語境中’的魯迅”是您的一大學術重心。(任慧《論孫郁的魯迅研究》)“貼近魯迅的語境”讓人不難想起王富仁先生最為知名的主張——“回到魯迅那里去”。不過,無論是王先生說的“魯迅那里”,還是您講的“魯迅語境”,都既旨在還原魯迅的本來面目,將之充分“歷史化”,又具有鮮明的“當代性”特征,其間與時代的對話意識幾乎無需多言。魯迅研究似乎始終都要面對回向歷史(實事求是的科學探尋)與對話當下(經(jīng)由當代轉化以介入時代)的張力。對此您怎么看?

孫郁:魯迅逝世后,時代的氛圍發(fā)生很大的變化,他在世的時候,左翼話語是邊緣的,被打壓,自然是反抗、戰(zhàn)斗性的一種表達。但當左翼文化處于統(tǒng)治地位后,這套話語對于現(xiàn)實與歷史的描述,可能會遺漏什么,或造成一種暗區(qū)。比如,人被壓迫的時候,談階級斗爭,是沒有問題的,它帶有反抗的話語特點。但革命勝利后,情況變化了,階級斗爭的話語會造成對于差異化存在的壓抑或摧毀性的結果。文革時紅衛(wèi)兵用魯迅語錄炮轟知識分子,讓許多人很反感,也誤讀了魯迅本意。那原因是用今天的語境強加到魯迅那里,對于他的理解自然是偏離的。所以,我們必須明白,魯迅的語言,是特定語境的表達,脫離那個語境,使用起來會失去本意。他走向左翼,但不是列寧主義者;批判儒教,卻是古代慈悲精神的發(fā)揚者;譏諷疑古學派,卻介入了中國最早的考古活動。過去研究傳統(tǒng)文化的人,是在廟宇的時空里,魯迅看傳統(tǒng)與前人不同,他有一個文化遺產(chǎn)意識,將傳統(tǒng)放在田野里與博物館的時空里來考察。他是國內最早介入博物館事業(yè)的人,在博物館里審視舊的遺存和在廟宇里禮拜國學,那心態(tài)與心得是不同的。所以,當看到今人還用老式的眼光看魯迅時,時空是錯位的,也就是語境不同的。

李浴洋:您在最近發(fā)表的《在民間的魯迅》一文中敘及李國棟的《我們還需要魯迅嗎》等民間魯迅研究著作,循此提出“民間有高人,他們在生活的基層,帶著生活的疑問走進書本,那神態(tài)里有生命初始體驗的感受,而對于文字的敏感,社會的認知,是我們在書齋中的許多人所不及的”。此文的討論,可以承接您的《草根語境里的魯迅》一文。在魯迅接受史與闡釋上的確有“草根”一脈。錢理群老師也發(fā)表過“(魯迅的)知音在民間”的專文。對于李國棟等人,他同樣大加贊賞。但現(xiàn)實的悖論卻是這樣一批廣大的將魯迅融入生命與日常的“民間知音”,通常是“無言”與“不被看見”的。當使用“草根”來指認他們時,他們便被納入某種知識分子或者學院式的話語之中了。您是如何解決這一矛盾的呢?

孫郁:魯迅那個時代,有一個大的民間,后來的情況變化,民間的空間漸漸縮小。五四前后,受民俗學影響,知識人攝取的民間元素很多,新文學作家也介入了新民間的建設。所以,談民間,要注意新民間與舊民間的區(qū)別?!缎虑嗄辍贰墩Z絲》《莽原》都屬于新民間的平臺。這個平臺的人也關注田野的世界,吸收了象牙塔外的思想。但后來,民間勢力弱化,易代之后,社會結構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當社會板結化的時候,流行的思想的穿透力往往出現(xiàn)問題。有思想的人不得不從非主流社會與非流行思想里攝取營養(yǎng)。魯迅研究也是如此。文革時期,流行的研究只在幾個單一維度里討論問題,民間知識分子對此是有微詞的。八十年代后,知識界不斷從被壓抑的精神群落尋找資源,思想活躍了許多。李何林從來信中發(fā)現(xiàn)了在工廠勞動的王得后,王得后被調入魯迅博物館后,最早注意到了廣東林賢治的學術思想。這些都值得回味的趣事。后來辭職在家的陳丹青到魯迅博物館講《笑談大先生》,也是佳話。錢理群認為那一年國內最有分量的討論魯迅的文字,是這個漂在學術體制之外的人寫的。那些在野的,不規(guī)訓的文字,保持了思想的溫度。而體制內一些人的文章,過于冷若冰霜了。民間思想進入象牙塔,象牙塔思想的民間化一直存在著,這個現(xiàn)象說起來十分復雜。

思與詩如何互滲

李浴洋:我們把話題從魯迅與魯迅研究中暫時脫開。在魯迅以外,您以專書的分量討論過的作家還有三位——周作人、張中行與汪曾祺,他們在文學史上的主要形象都是散文家。(汪曾祺的小說,您多從“文章”的角度加以解讀)魯迅的全部作品,您也以“文章”衡之。所以您言及“文學”,在很多時候都是指“散文”。而在現(xiàn)代文學中,詩歌常是先鋒,小說更是占據(jù)核心位置,絕大多數(shù)文學史家、批評家甚至讀者都會把精力更多留給小說與詩歌。那么,您因何與散文“結緣”?又為何對于散文格外執(zhí)著?

孫郁:我自己在十幾歲時開始寫新詩,走了一段彎路。后來是讀哲學書,思考問題方式略有了一點變化。但在思考的路上,遇到許多問題,不能像一些學者那樣有綿密的邏輯性,所以希望自己能擺脫過于感性化的文字。后來發(fā)現(xiàn),以翻譯體方式寫作是一種討巧,也很省事,可是漏掉了許多東西。我們看王國維、陳寅恪這樣的學者寫文章,是沒有歐化氣的,馬一浮、謝無量的文章都有意味。他們都懂得一些域外的學術,可是沒有放棄母語的優(yōu)長,述學的文字有深切的韻致。這里,中國的文脈沒有中斷,在思想中也有詩情,乃漢語表達的特點。

中國好的小說家,也是文章家。最初的小說,是文章的片段的一部分,魯迅《古小說鉤沉》里抄錄的作品,不脫文章氣味。這是舊小說的一個缺點,但保持了文氣。小說文體沒有從文章套路里出來時,抑制了故事的敘述,可是也因之流露了漢語豐沛的內蘊。魯迅、汪曾祺的作品都有這類痕跡。文章與文學,看似屬于不同范疇,但彼此糾葛里,也有審美的奧秘。小說與詩,往往具有先鋒的可能,散文大約不會,汪曾祺談到了這一點。我覺得散文可以看出作者的基本感受力與思想能力,不易遮掩自己的短處。中國許多小說家很會編故事,有想象力,但一落到文字上就粗糙起來,生命的質感稀薄。看一個人的修養(yǎng),散文比較直接,從這里能窺見一個人語言的基本能力。另外,散文也是可以兼顧學術性與審美性的一種存在形式,關注它,這也與我的職業(yè)有關。

李浴洋:您對于周氏兄弟、張中行與汪曾祺等人的表彰,都與他們作為白話作家的“語言”自覺有關?!罢Z言”是您特別敏感的范疇。而與“語言”連鎖在一起的,便是“思想”。您寫過一篇大文章——《白話文中的魯迅傳統(tǒng)》。在我看來,此文在您的寫作中具有某種“綱領”性質。您寫到“魯迅在詩、哲、史三方面都深切地影響了后來的文化進程”,而這種“影響”得以發(fā)生的媒介與背景就是“白話文”。您的這一判斷當然是歷史辨析,但其間哲學思考的意味也很明顯,尤其是把“語言”與“思想”相互辯證。能否請您展開談一談?

孫郁:周作人、張中行、汪曾祺都是京派之人。他們的思想、學問、文章也是有相近的氣脈的。我最初注意并要研究他們,與編副刊經(jīng)歷有關。那時候希望約一點好文章,但優(yōu)秀的作者很少。在與汪曾祺、張中行有限的交往中,審美方式發(fā)生了一點變化,意識到京派作家的價值。自己也慢慢學習寫一點報刊文章。這也無意中影響了后來的文學批評和研究。從莊子、司馬遷、蘇軾到周氏兄弟,詩與思是互滲的。張中行寫過一本《文言和白話》,談到“舊為新用”話題,就打通了古今,他又喜歡康德、羅素,于是文章便有域外辭章之意。我覺得這是繼承了周氏兄弟那代人的傳統(tǒng)的,學者之文與作家之文都應當關注這個問題。

思與詩如何互滲,是一個大課題。尼采、海德格爾都注意到此點。日本的永井荷風、谷崎潤一郎的表述也追求這種境界。我們看五四以來,能夠有這種能力的很少,而實際上,漢語是有這種可能的。從司馬遷到魯迅,漫長的時間了留下許多美麗而有思想的文字,可是當代許多作家與學者不太攝取這類經(jīng)驗,我以為是很可惜的。

李浴洋:您編選過《中國優(yōu)秀散文(1978—2008)》(現(xiàn)代出版社,2009年版),其中收錄的主要都是學者散文。您認為“學問家的寫作在這個時期是風騷俱現(xiàn)的”。洪子誠老師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中也把“學者的散文隨筆”作為1980—1990年代文學的一個重要現(xiàn)象。最近十余年間,學者散文的出版似乎更加繁榮了,品類也更為多元。不過老一輩的文章家也在逐漸退場。在您看來,2008年以來的散文創(chuàng)作還是“學者之文”獨領風騷嗎?

孫郁:我不認為學者之文就一定好于作家之文。像蕭紅、李娟這些非學者的文字就沒有書齋氣,很生猛、美麗。我關注學者散文,其實是覺得當代作家古文修養(yǎng)不夠,視野不夠開闊的緣故。我自己的文字也不過關,深知需要向有質感的思想者學習。我編的那本散文選,是受到一些人的批評的,認為京派意味過濃。這個批評是對的。學者之文有歷史感,知識駁雜,但太象牙塔化,就容易暮氣。周作人晚年的文章,就暮氣多于靈氣,不及魯迅鮮活。所以在學界的人如果不關心社會與人間性的存在,就會把自己囚禁在小的籠子里。2008年以來的散文是形態(tài)各異的,趙園、李敬澤的隨筆是有文氣的,學識與詩趣都有;揚之水、止庵的文章也帶著沉潛力,書卷氣與靈敏力悉存,很是難得。我最近看了陳福民《北緯四十度》,被作者的思想與詩意的表述所吸引。陳福民作為批評家,其歷史散文既有學理,也多性情,是頗為難得的。上海的張新穎、毛尖,江蘇的王堯、丁帆等人,他們的寫作都是反書齋化的學者文字,給單一的學院派書寫帶來了生氣。

為建立健全的文化生態(tài)而工作

李浴洋:最后一組問題,是關于您個人的。您在《魯迅與俄國?后記》中說,“如果不是到大學教書”,“可能不會寫這一本書”。您的《魯迅憂思錄》(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也是在您授課底稿的基礎上修訂而成。更不用說大受歡迎的《民國文學十五講》(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同樣是您的課堂產(chǎn)物。從2006年開始在中國人民大學開課,您的“教齡”至今已經(jīng)超過十五年。教師生涯對于您的研究與寫作帶來的最大影響是什么?

孫郁:我到大學之前的寫作,多是感受類的東西,在報社與博物館養(yǎng)成一種習慣,考慮問題多是即興的,不太系統(tǒng),文章也缺少邏輯性。但教書不行,需要給學生較為系統(tǒng)的知識,傳授的知識要精確,范圍也有所限定。多年間我在慢慢糾正自己行文的漏洞,但效果并不很好,還是在過去的慣性里的時候居多。傳授知識與表達思想,自然路徑不同,但我有時覺得有些問題沒有想透,是不太敢輕易表達的。到大學后膽子小了,越發(fā)覺得功力不夠。所以我的文字有時候有猶疑的地方,也是內心的一種自我沖突。但長的文章寫多后,又發(fā)現(xiàn)有八股的危險,害怕自己多了匠氣。你看,我就是這樣的矛盾。

李浴洋:因為您是魯迅研究名家,所以大家會記得您在魯迅博物館的工作經(jīng)歷。而由于您善寫隨筆,您曾經(jīng)是《北京日報》副刊編輯的身份也為人所知。相比之下,教師是絕大多數(shù)“新時期”以來登上學術舞臺的學者所從事的職業(yè),也就并不怎么特別引起注意了。但因為您的經(jīng)歷相對豐富,所以我想了解的是,在“館長”、“編輯”與“教師”三種身份的切換中,您有沒有什么獨特的體驗?三者在您身上的相互成就顯而易見,那么有沒有裂隙與沖突呢?

孫郁:我做過知青、文化館館員、博物館館員、編輯、教師。知青生涯后,其他職業(yè)都是自愿選擇的。文化館讓我了解了民間文藝,博物館讓我接觸了許多文物,編輯則置身于當代文學場域,而大學則使我有了整理文學史和自我經(jīng)驗的機會。雖然工作性質有別,但都沒有離開文學研究與寫作,尤其是對魯迅研究的興趣,從研究生畢業(yè)后一直是沒有中斷過的。這也使我能夠從不同知識群落里吸取營養(yǎng),不太愿意將自己封閉起來,能夠寫一點自己最愿意寫的文字。但這也有一個問題,分散了許多時間,思考問題也不夠深入。所以也是常常處于專業(yè)與非專業(yè),文與非文之間。

李浴洋:您曾經(jīng)多次談到早年的成長與閱讀經(jīng)歷。在自述中,您也時常勾連您與父輩一代和同時代人的精神關系。不管是從學術史與文學史上來看,還是就更大范圍的歷史譜系而言,您這一代人的形象都是十分突出的。不知您是怎樣看待自己的代際經(jīng)驗的?如果借用魯迅的“中間物”概念,您認為自己現(xiàn)在最有必要承傳、擔當或者開啟的都有什么?

孫郁:因為政治原因,我幼年的記憶不好,那時被要求與父輩劃清界限,很長時間沒有分辨能力。我們的教育告訴人說,舊式人物多是不好的,結果受教育者精神維度很單一。這結果是既不能深入了解歷史,也不能夠建立自己特別的問題意識。這是很大的教訓。進入八十年代后,受思想解放運動影響,開始惡補知識,學習了過去不知道的東西,但是基礎還是弱的,不能擺脫先天不足。我后來發(fā)現(xiàn),在文化生態(tài)單一的時候,文學不易出現(xiàn)多種可能性。所以對于我而言,希望年輕一代不要成為我們當年的樣子。我所能夠告訴青年的,是自己的教訓,其他很難說有什么特別之處。

李浴洋:您出版過兩本編年性質的文集——《新舊之變》(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與《往者難追:我的閱讀與記憶》(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通覽這兩部文集,可以看到您一路走來與不同時期的文學和學術潮流的“互動”。在過去四十余年間,知識界有過各式各樣的論爭,有些甚至就與您的研究對象直接相關。您卻很少直接發(fā)言,所以很難在風口浪尖上看到您的身影。但以編年形式閱讀您的文章,卻可以發(fā)現(xiàn)您其實一直都“在場”,只不過是以一種相對個人也較為含蓄的方式做出反應,比如重構某一話題產(chǎn)生的語境,或是在史上的思想資源中尋求對話的可能。最后我想問,這是您有意為之的嗎?您又如何理解“知識(分子)”與“社會”的關系?

孫郁:五四以后,知識界發(fā)生分化,魯迅是直面人生的勇者,胡適則是溫和的改革者。但他們都在新文化建設的路上,清理了舊的遺產(chǎn),輸入了思想的新風。這兩種遺產(chǎn)都非常重要,都是值得我們認真研究的。但有一段時間,我們覺得知識界只有一個參照,別的都是反動、落后的。比如五六十年代魯迅研究,多以保衛(wèi)魯迅姿態(tài)出現(xiàn),凡與魯迅思想不同的知識人都存在問題?,F(xiàn)在看來,那些文章多已經(jīng)沒有什么價值了。我主持魯迅博物館工作時,曾提出研究室的任務不是要保衛(wèi)魯迅,而是深入研究他的基本問題。這引起了個別朋友的誤會。過去研究者維護魯迅的尊嚴是沒有問題的,但當魯迅被在主流文化敘述的時候,保衛(wèi)魯迅會給那些與魯迅傳統(tǒng)不同的知識人構成壓抑。后來人們疏遠魯迅,其實是厭惡敘述魯迅的那一套話語方式。魯迅研究界曾存在一種排他性思維,我擔心我們這些人以正義的姿態(tài)寫作,可能會走向反面。自然,在是非面前,研究者是要站出來表達自己的觀點,不能吞吞吐吐,這是必要的。在這個意義上說,知識界需要戰(zhàn)士,像錢理群等一些前輩就是杰出代表。但也要注意一個問題,批評別人是不能借用公權力的,否則會導致一種不公平。在體制里,要注意這樣的問題,一些單位是有公權力的,把公權力與學術思想一體化是危險的。過去的文學研究和文學批評一度借助公權力,結果造成了對話的失衡。這也是魯迅當年警惕的。

在對話性的空間沒有建立起來的時候,知識人既要有斗士精神,也要為建立健全的文化生態(tài)做一些工作。這個世界有大樹,也有小草,但根本的是要有一個好的土壤。所以需要無數(shù)人從事土壤培育工作,魯迅也是強調這一點的。我們現(xiàn)在每一種工作,都有開拓空間的可能,只是看是否能夠有意識的向著這個目標。比如我在報社工作時,一些尖銳話題是不易談的,但我與朋友們就多注意對話的元素,將不同背景人招在一個平臺,許多話題就碰撞起來了。我在魯迅博物館時主持過一個系列講座和討論會,有畫家陳丹青,作家莫言,文物專家單霽翔、羅文哲,博物館專家蘇東海,考古專家李零等,在這些活動中,堅持的也是魯迅強調的文明批評與社會批評。不同專業(yè)的人聚在一起,彼此都有啟發(fā)的。到了人大文學院后,也一直堅持這個做法。管理上不搞單值的東西,希望有不同流派的出現(xiàn)。回想自己多年間的寫作,缺少鋒芒與銳氣,這是大的缺陷。我也由此知道,自己從來不是戰(zhàn)士,而只是新文化精神的呼應者。我從前輩學人與思想者那里,獲得了許多的啟示,這是要感謝他們的。

李浴洋:您的寫作始終高產(chǎn)。寫作對于您來說最大的意義是什么?您更愿意把自己看作“學者”還是“寫作者”?感謝您接受訪談。

孫郁:我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學者,只是一個寫作者。因為我身上還不具備優(yōu)秀學者的許多素質,不僅西學不行,國學的功底更談不上。我的隨筆與讀書筆記都是思想補課的產(chǎn)物,乃心得的記錄。寫作的過程是試圖克服盲區(qū)的過程,這里充滿好奇與快慰。我這一生總是困惑于自己的職業(yè),當記者的時候,很羨慕書齋生活,因為時文的環(huán)境里文字是匆忙的。但到了大學后,又希望不要成為技術化的寫作者,搞人文研究的人,不能不關注時代生活。于是便不斷變換角度面對內心與時代。這是我矛盾的地方,也是自己不斷與社會對話的原因之一。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