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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2年第4期|黃佟?。捍汗夂茫ㄟx讀)
來源:《上海文學》2022年第4期 | 黃佟佟  2022年04月14日08:17

王鳳看著眼前的果籃有點恍惚,一個香瓜,三四只紅富士,兩個火龍果,頂上配一小串綠色的寧夏玫瑰葡萄,如果她愿意,還可以把寧夏葡萄換成普通本地葡萄,還能再便宜二十塊——但又怎么樣,再怎么省,也總歸比一只母雞要貴。三十年前,第一次見到黃鶯,就是她跟著她媽來王鳳家送禮,黃鶯手上拎著的正是一只老母雞。

那年王鳳初中畢業(yè),家剛搬到市教育局新蓋的九層樓房。湖南夏天奇熱冬天奇冷,一般人都不愛選頂樓,但是王鳳喜歡,因為九樓多了一個帶天窗的小閣樓,八九個平方,外面還帶一個小陽臺,從小陽臺可以望見一中那個沒有一朵蓮花的愛蓮湖,天氣好的時候,甚至還能從小陽臺上看到風吹過湖面粼粼的波光。

王鳳已經(jīng)把小閣樓的裝修都想好了,她可以做一面墻的原木書架,把所有的書都搬上閣樓,再擺一盞落地臺燈和一個沙發(fā),天冷時就躲在上面看書,天熱時就在陽臺上乘涼,喝雀巢咖啡,是,一定是雀巢咖啡,因為電視里放廣告,滴滴香濃,意猶未盡。誰能抵擋意猶未盡的誘惑呢。

那天媽媽剛從深圳出差回來,幫王鳳買了一條粉藍色裙子,波浪裙邊還鑲了一圈水晶,把側(cè)邊的拉鏈拉上時,王鳳覺得自己好像《出水芙蓉》里的跳水姑娘,人輕得像一朵云,忍不住擺了一個芭蕾pose,轉(zhuǎn)起圈來。

這時剛好聽到門鈴響,她在藍色的波浪里探出頭來,從客廳中間劈過,一半是為了開門,一半是為了看一下效果,因為只有客廳有落地鏡。就那么一瞥之下,也忍不住為鏡中的美少女叫一聲好。

她志得意滿地把門一開,發(fā)現(xiàn)外面站著一對風塵仆仆灰頭土臉的母女,頭發(fā)蓬亂,氣喘吁吁,母女倆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只是一個老一號,一個小一號,一款的細眉細眼細鼻子細臉,白生生的面皮底上左右兩坨大紅,一頭一臉的大汗——九樓是難爬一點。

就在開門那一瞬間,那個細細瘦瘦的中年女人馬上對著她堆出一個薄薄窘窘的微笑。

王鳳扭頭就喊:“爸,有人找你?!?/p>

那年她爸剛升了處長,開學前川流不息地有人來送禮,要轉(zhuǎn)學要升學要開條的要感謝的……母女兩人手里各拎著一只舊網(wǎng)兜,媽媽網(wǎng)兜里勒著兩條白沙煙和一瓶高粱白,女兒網(wǎng)兜里勒著一只驚疑不定的麻黃母雞。

“這也是他們鄉(xiāng)下人能想到的最貴重的禮物了?!敝苤魅握f。周主任是王鳳的媽,教育學院的辦公室主任,同時也是教育局老局長的女兒。王處長若不是找了周主任,當年也肯定和黃鶯的爸爸一樣分到山里去教書了,再一不小心娶一個農(nóng)村姑娘,就一輩子別想出來了——就像他的大學同學黃樹人一樣,一輩子卡在山里頭出不來,后來閉塞得干脆連山都不愿意出了,女兒上高中這樣的大事,也由著黃鶯的媽媽出面了。

等待的時間,門口的母女有點手足無措,小姑娘頭發(fā)黃黃軟軟地貼在額頭上,眼睛更是慌張得不知道往哪里看。王鳳一眼看到她們沾滿泥巴的鞋子,于是用手指著鞋柜,輕輕提醒她們?nèi)Q鞋:“我媽剛擦了地板,那邊有拖鞋?!?/p>

“不進了不進了,弄臟屋子。就是來感謝王處長的?!敝心昱搜奂?,瞄見了屋里正披襯衣扣扣子的王處長,“我是黃樹人的堂客,感謝王處長幫黃鶯調(diào)校,還換到重點班,她一定會努力的,不辜負王叔叔的信任?!北惩赀@幾句客套話,中年婦人松了一口氣,火速從黃鶯手中奪過那只母雞把兩個網(wǎng)兜往門里的墻邊一放,又扯著女兒過來認人,“這是王叔叔,黃鶯,叫王叔叔……這是你王鳳姐姐,你們小時候見過的,你們倆將來就是一個班同學了,有事多問王鳳姐姐,她初中也在一中讀的?!?/p>

小姑娘嘴里囁嚅著,聲音細細的,也不知道在叫還是沒叫。

什么姐姐,誰是你姐姐!十五歲的王鳳最恨別人叫她姐姐,她翻了一下白眼,恨恨用力踢了一下腳邊的網(wǎng)兜,老母雞一下子受了驚,在網(wǎng)兜里猛地往上騰了一下,力道太大,瓷磚太滑,順勢游走了半個客廳,在客廳里涂了一個大大的“又”字,是雞屎。呀,媽媽剛抹干凈的地板,到底還是被鄉(xiāng)下來人給弄臟了。

王鳳的果籃是小區(qū)門口“爽又甜水果店”里買的,她和李老板是老熟人,因為有次李老板和城管因為占地扯大皮,王鳳站邊上說要為李老板在她們報紙上說幾句話,唬住了城管,倒落下個人情。多少年了,但凡買兩斤水果她總要再多拿幾只蜜橘,“小李,多拿你兩只橘子啊?!蓖貘P總是會喊一嗓子,李老板也不和她計較,說你拿你拿。

王鳳搞不清李老板到底是怕她呢,還是有點喜歡她,畢竟,她拿的次數(shù)確實有點多,以她的經(jīng)驗,男人愿意給你東西的時候,你拿多少他都不會生氣;要是不愿意給你東西時,你拿他一根蔥都不行,這個經(jīng)驗是她的前夫劉韶光身體力行告訴她的。他們離婚的時候,他說走就走,帶著孩子,連一只孩子的襪子都沒給她留下作念想——想想就氣,索性不想了。

這世界,最傷你心的都是你認為最親的人,反倒外人偶爾對你還有幾分真心,你看小李給她裝個果籃扎得多扎實,一百二,小李一邊扎塑料透明膜一邊說這是個大人情哩送出去客氣,別個家這么大的果籃至少得賣你一百八。

王鳳暗自冷笑,如今住豪宅的人家哪里會把這果籃當人情,如果一個果籃代表一個紅包,那么果籃就只是一個紅包殼子,里面厚厚的一沓錢和一對十克重的金鐲子才是硬杠杠的人情。這么重的禮她也是人生第一次送,是真的有點心痛,可不送重一點哪能成事。

一念至此,王鳳就感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怎么會想到有一天她要來求黃鶯呢?這三十多年,讀書、戀愛、工作……哪一次不是她去幫黃鶯呢。

上高中的時候,黃鶯怯怯的,如果不是王鳳帶著她,一中誰會認識她,還把她們并稱為“二鳳”,她也配稱“鳳”?!黃鶯高中穿的那些漂亮裙子全是拾她不要的。

高中三年,每到周末,黃鶯總會來她家蹭飯。黃鶯是住讀生,家里遠,兩三個月才回去一次,學校的伙食好差,王鳳見她每次都只買一兩飯一份白菜,就跟爸爸說,“學校那白菜根本不能吃,里面有蟲,我就碰到過一次,嚇死了,再也不敢在學校吃飯了?!?/p>

王處長聽了就有點不忍,對周主任說,叫孩子周末來家里吃一頓,改善改善伙食,反正添個人就是添雙筷子的事。周主任笑笑說,幫幫老同學也是應該的,但老黃也是,幫他這么多,也不進城來謝謝咱們。

王處長不耐煩,不是送了老母雞了么,心意到就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情況,一堆人吃飯只有黃樹人一人賺錢……王鳳最煩她媽媽拿腔拿調(diào),“媽,你讓黃鶯周六來吧,閣樓沙發(fā)床又空著,她成績好,你都不用請人教我數(shù)學了?!?/p>

周主任一想也是,等于免費請個伴讀,就點頭答應。

黃鶯就成了王家常來常往的客人,這小女孩倒是不聲不響不招人嫌,吃完飯知道幫著拿碗筷遞紙巾爭著去刷碗,比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王鳳強。每次周主任都要戳著王鳳的頭恨恨地說,你看看人家黃鶯多懂事,眼里有活,你呢?什么都不會,一點眼色沒有,你將來怎么辦。

王鳳就笑而不語,黃鶯那就是裝個樣子討大人喜歡,怎么會輪到她刷碗呢?她是客人,家里有阿姨,黃鶯就是會裝,扮豬吃老虎,別看她瘦瘦的,吃得可多。有一次周主任吃飯時接了個工作電話,打得久了一點,回來一看桌上沒人,她拿著空碗到廚房盛湯,結(jié)果兩個鍋里都是空的,大叫湯呢,飯呢?我還沒吃呢!阿姨就呶呶嘴,黃鶯臉就紅了,后來就吃得少了。

但是王鳳還是喜歡黃鶯的,黃鶯在的時候,王鳳覺得自己的好就全都落到了實處,她那些踢踢踏踏隨處拋灑的小才情小趣味全都有人殷勤地拾起來細細欣賞、真誠應和——刻意巴結(jié)的人,王鳳不是沒見過,但黃鶯眼神里的光是裝不出來的。王鳳想,那時的她就是黃鶯眼中的神奇公主吧,任何一點東西在黃鶯眼里都帶著光閃著電在她原本貧瘠黑暗的生活里放出一個璀璨大煙花。

王鳳喜歡的書、她喜歡的音樂、她六個喇叭八個聲道的錄音機、她的衣服、她的書、她的閣樓……這些亮晶晶的煙花點子照亮了黃鶯的臉,讓她的眼睛出現(xiàn)了光,閣樓里長出了新世界。

每個周六黃鶯在閣樓的燈都亮到半夜,周主任起夜時看到嚇一跳,在下面喊,黃鶯趕緊睡,書可以借回去看……

有時做題做累了,王鳳就用那臺聽英語磁帶的錄音機放音樂,從鄧麗君到小虎隊,從《甜蜜蜜》到《祝?!?。黃鶯最喜歡聽香港歌手張德蘭的《春光好》,聽了一遍還要再聽一遍,她說這首歌讓她想起小時候山里的春天,春風浩蕩,涼涼地刮過臉,讓人沒來由地高興。

王鳳有一次逗她,穿了一件張德蘭同款的白色短夾克配黑色錐形褲,拿了一節(jié)甘蔗,在陽臺這頭模仿張德蘭閉眼甩頭的表情,“我們在回憶,說著那冬天,在冬天的山巔,露出春的生機……”王鳳那行云流水的歌聲把黃鶯聽得如醉如癡,她坐在高腳凳上眼睛里滿是崇拜,“王鳳,你唱得太好聽了,張德蘭都沒有你那么厲害……”

說得興起身體左搖右擺,差點從坐的高腳凳上掉下去,王鳳眼明手快抓住她細瘦的胳膊,啊,黃鶯,你小心,這是九樓啊,掉下去就是個肉餅了,春光好不了了……黃鶯一下子就栽到了王鳳的懷里,碰到了她的胸,軟綿綿的發(fā)育得好好的胸。驚魂未定的兩個少女又大笑起來,笑聲像小船一樣輕輕推開了夜色,迎面吹來了涼爽的風……

“啊我們的故事,說著那春天在春天的好時光,留在我們心里我們慢慢說著過去,微風吹過冬的寒意我們眼里的春天,有一種神奇啊,啊啊啊,這就是春天的美麗……”錄音機里的張德蘭這樣軟軟地唱著。

王鳳現(xiàn)在想,她和黃鶯真的有友誼么?

當然是有的。

她們畢竟一起經(jīng)歷過少女時代的秘密成長,那些周六臉紅心跳的臥談會是青春沉積巖下最深的底色。

考大學時,王鳳是提早錄取進了南湖大學的英語系。而黃鶯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考的,那年題難,只進了歷史系。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王鳳說,太好了,我們還在同一個學校。

還是按高中的節(jié)奏,黃鶯三不五時來找王鳳玩,這也很能理解,因為王鳳忙,唱歌跳舞廣播站聯(lián)歡會主持人編系刊哪一樣離得開她,她像一根哧哧冒著火星的仙女棒,自帶光芒,耀眼奪目。很快,她的身邊就有了護花使者劉韶光,那個在校園里開重型摩托車的建筑系帥哥,他一件黑色皮衣,里面襯一件白T,戴著墨鏡,頭發(fā)梳得溜光,車燈打得雪亮,從學校的東門開來西門,油門轟轟響,全校都能聽到王鳳銀鈴般的笑聲。

王鳳沒有忘記黃鶯,時不時還是叫上她一起玩,不要的裙子拼命塞給她,看完的書丟給她,甚至不要的追求者也打發(fā)給她——實事求是地說,連黃鶯后來那位挑不出毛病的愛人,也是王鳳不經(jīng)意間發(fā)給她的。

黃鶯現(xiàn)在的愛人叫王鋒,是隔壁學校計算機系的,王鳳去那個學校廣播站聯(lián)歡,和他跳了一次舞,他就追了過來,一直守在學校的舞廳里,一看就是好小伙子,高高大大,目光誠懇,戴著一副方框眼鏡,一笑起來露出白白的牙齒,“有點書生氣,可絕對是個聰明人”,王鳳對黃鶯說。那天正好是她十九歲生日,她穿著一條火紅的吊帶裙,頭上歪戴著一個紅色的蝴蝶結(jié),眼睫毛涂得又長又翹,紅嘴唇涂得厚厚的,活像米老鼠里可愛的米妮,嬌得來有點艷,艷得來又有點憨,劉韶光把她的腰摟得緊緊的,一分鐘也不讓她脫離他的視線。王鋒在舞廳里干待了半晚,王鳳又有點于心不忍,于是就使了個眼色給黃鶯,低聲附在她耳邊說,“黃鶯,有個外校的傻子,跟過來了,我今天不能陪他,你替我去找他跳支舞,就說我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讓他早點回去吧!”

這樣陪人的事其實黃鶯也干過很多次,只有這一次她截了胡。這兩個人倒是在王鳳的眼皮子底下真的談起了戀愛,一畢業(yè)就結(jié)婚,一結(jié)婚就生孩子,結(jié)婚也沒有請王鳳,惹得王鳳說了他們好幾次,你們都沒給介紹人送呢子短褲——湖南人做介紹是要收大禮的。

少女時代的友誼起于分享秘密,終于男人。王鳳和黃鶯的友誼自從黃鶯和王鋒好上之后就慢慢淡了下去,女人嘛,重色輕友,王鳳自問也沒時間分給黃鶯啊,又要談戀愛又要找工作哪有時間再像高中一樣和她整天膩在閣樓里瞎想,那些猜來猜去的生理問題在真刀實槍的演練里顯得如此的輕飄和不值一提。

而且王鳳也能理解,誰讓王鋒一開始追的是她呢,換了誰也是有點膈應的。

王鳳拎著果籃走出水果店,招手叫了一輛的士。

好久沒坐過的士了,以前家里有車有司機,好幾部車輪著開,王鳳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學車,現(xiàn)在好了,想學也不行了,眼睛都老花了。

今天天氣真好,風清氣揚,的士廣播出奇地應景,居然是那首熟到不能再熟悉的張德蘭的《春光好》:“我們在回憶,回憶那冬天……啊,啊,我們眼里的春天有一種神奇啊這就是春天的美麗?!?/p>

黃鶯是最愛這首歌的人,王鳳想起她們在閣樓上聽這首歌的樣子,嘴角就微微揚起來,要到四十多歲回望,才知道沒有出閣前的少女歲月是最無憂無慮的。是啊,王鳳原本是溫暖閣樓上最嬌俏最天真的豌豆公主,生活在云端的仙女,偶爾低頭俯看人間疾苦時,黃鶯已經(jīng)是她能看到的最低的底線。

人是講命的,比如她王鳳,前半生就是用好東西的命。王鳳坐在的士里一抬眼還可以看見對岸坡子街當年她和劉韶光結(jié)婚時住的那一棟白色公寓樓,怡鳳臺,香港人做的樓盤,一九九九年一平米要賣三千,那時一個人一年的工資還沒有三千。那個一百多平米的公寓是劉韶光的領(lǐng)導兼老板萬豪哥買下送給他們的新婚禮物,裝修得美輪美奐,全套港式家具席夢思還帶煤氣帶冷暖空調(diào),整個長沙都沒有見過這么闊氣的新房,一推開窗,一江春水向東流,橘子洲岳麓山,要多氣派有多氣派。誰知道這房子后來竟然被劉韶光給抵押掉了,萬豪哥更慘,怎么就進去了呢?這二十多年,真是瞬息萬變啊,王鳳感嘆。

幸虧劉韶光走得早,自己開了公司,沒有攪和進萬豪哥這樁事。他就是走狗屎運,年輕時什么好事都叫他撞上了,讀書的時候讀的是土木工程,那時節(jié)誰能想到后來房地產(chǎn)這么紅火,他的同學全部都發(fā)財了,十五周年同學見面會是在深圳灣游艇上開的,他那個深圳的同學當年也是追過自己的,因為長得矮,被她pass了,誰知道人家就在深圳成了大老板呢?和劉韶光離婚后,他還叫她去深圳玩,他以為她傻啊,三十八歲的女人去做什么?她王鳳也是見過世面的人,那些男人一翹屁股,就知道他們要拉些什么屎。王鳳瞇著眼睛笑,在智商上,她還是有自信的。

只有一件事讓她真的惆悵,怎么回事呢?年輕時看著清清朗朗的男孩子,十幾二十年以后怎么就變得這樣面目可憎了呢?就像劉韶光,年輕時多帥,一件黑色皮衣,里面一件白襯衣,一條黑色蘿卜褲子,一雙馬丁靴,頭發(fā)長長蓋過眼睛,可是眼珠子盯著人的時候會變成栗色,真是個帥哥啊。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心一下就軟了下去,什么藍天什么白云都不存在了,只有她和他……怎么后來就變成那樣一個渾身散發(fā)著酒氣的惡俗中年男人呢?

王鳳真想時間就永遠停在他們相遇的那一年,他是建筑系的王子,她則是剛考進外語系最可愛的系花,黃鶯是她最可靠的朋友,父母追在她后面叫你出去玩多穿點衣服啊多穿點啊當心膝蓋著涼啊……

那一年每天都有像今天這樣的陽光,清澈得可以望見千米萬米外春天的山麓,碧綠中夾雜著點點桃花的粉和新葉的綠,“我們眼里的春天,有一種神奇,啊這就是春天的美麗”。

車子到了萬瀾閣,奶白的大理石門樓配黑色高大木門,五只雪白粉嫩的小天使不知疲倦地飛翔在噴泉水霧里,這噴泉得有三十米高吧,得費多少電啊,王鳳被這派頭震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完全不是當年怡園那種港式的小氣作風,萬瀾閣大門大窗大樹,進了小區(qū)大門里面還一轉(zhuǎn)十八圈才到E棟樓門口。大門緊閉,王鳳上下打探了半天,才知道原來是要按門鈴。

王鳳對著微信里黃鶯的指點鄭重地按下去,3502,又按一次,3502,可是擴音器里面永遠在說你撥的號碼是空號,打黃鶯的電話,也沒有接,如此三番四次,王鳳就愣在了當場,天哪,這可怎么辦?如果依她往日的脾氣,恨不得把果籃扔下就走,今天可斷斷扔不得,扔了,就沒工作了。

她在單位是怎么鬧到這步田地的,王鳳真的有點恍忽,自省了一萬遍,她真的沒有做錯任何事啊。

九九年她們那一屆的工作可是真難找,她也是左找關(guān)系右找關(guān)系才進的晨報。那時媒體方興未艾,黃鶯這種歷史系的分去小縣城當三流大專的老師,還是憑借劉韶光爸爸組織部的鐵關(guān)系硬插了一個她進去。

王鳳從小的理想就是當記者,成為法拉齊,各國政要全都要在她的詰問下垂下高貴的頭顱,結(jié)果一入行才知道根本沒戲。一切都只能按通稿,還不能錯一個字,有一次王鳳在通稿上多寫了幾句,害得報社的副總連著去做了一個月的檢查。王鳳受不了拘束,剛好當時晨報系統(tǒng)新申請了一個刊號叫新報,根本沒有人愿意去,全是從外面招的人,王鳳就報名去組建新報,結(jié)果新報一下子就做起來了,一下子幾十萬份,王鳳理所當然就成了副刊部的主任。新報是份都市報,副刊上約來的個個都是全國叫得響的專欄作家,那是王鳳跑北京跑廣州跑上海親自約來的稿子,那十來年,哪一個到長沙做活動的作家歌手見了她王鳳不得親親熱熱地叫上一聲鳳姐,發(fā)不發(fā)稿,發(fā)多大的版,全在她一句話。

她二十八九歲就做到主任,三十歲做到編委,也算是事業(yè)女強人,曾經(jīng)有一度獵頭公司老打她的電話,要她去北京或者廣州做媒體,她想想都拒絕了。有些是職位不滿意,有些是工資不滿意,關(guān)鍵還是因為劉韶飛不同意。劉韶飛說你跑去廣東干什么,過幾年我們就要生孩子,我公司那么忙,你難道想我找個小的么?你要愿意,我也可以。

王鳳劈面就打了他一個耳光,厲聲喝道,你敢!

但是也就不去了,一個女的,在全省效益最好最出名的報紙當副主編,事業(yè)對得起自己了。家里劉韶光也給她長臉,白色奔馳車送進送出,哪一個報社領(lǐng)導見了她王鳳不點頭哈腰,都知道她老公手里隨意漏一點宣傳費就夠報社吃半年。

那真是十來年錦緞般的好日子啊,流光溢彩,驚喜連連,干什么都順風順水,戀愛升職加薪生仔,只可惜花無百日紅——王鳳現(xiàn)在感概最深的就是這五個字。黃鶯啊,就算你現(xiàn)在住著豪宅,生了二胎,和王鋒夫妻恩愛,又可以一言定我生死,你也要記得花無百日紅啊……

但人在興興頭的時候,誰能想到這五個字,誰又愿意聽這五個字呢?

正想到此,手機響了,是黃鶯的電話,她的聲音還是如當年一樣輕快,只是更多了一份自信。自從上次在高中同學聚會上見過一次,她們倆也是小兩年沒見了,當時黃鶯正懷著二胎,王鳳說好生孩子要來看她的,誰知一拖拖到現(xiàn)在,孩子都快一歲了,若不是這次事出突然,王鳳也不想見她,尤其是自己不那么順的時候。

人生像個轉(zhuǎn)盤,一轉(zhuǎn)三十年,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王鳳居然就轉(zhuǎn)成了黃鶯的下屬,中間還隔著三四層。誰能想到呢,她王鳳也有一天要來求黃鶯呢,好在,王鳳覺得自己硬要泊的話,還是泊得到黃鶯這個碼頭的,畢竟,高中三年吃了她王鳳家三年飯。

黃鶯電話里說她剛才在喂奶,沒聽到,王鳳說那你幫我開門啊,黃鶯說我開不了門,要你按一個井字再加3502再按一個井字,我聽到鈴響,才能給你開門。

送個禮,這么折騰,好不容易進了電梯,王鳳竟然覺得自己像虛脫了一樣,果籃是重得要死,衣服又穿多了,熱得頭發(fā)全是濕的。碩大的金光閃閃的電梯往三十五樓狂升,也不知是失重還是脫水,王鳳竟然覺得真的有點暈,在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突然理解了二十多年前黃鶯的媽媽臉上的窘迫和累心——真的,世上只有求人,是真難。

出得電梯,王鳳在樓梯間呆愣了半晌,滿目是晶光閃亮的云紋大理石,根本找不到門在哪里,要定好久的神,走過一個拐角,才看到細小的門牌號。暗黑色鑲金的大門是半開著的,通天通地的白色大理石地面,再襯上大廳那盞水晶燈,照得人睜不開眼。王鳳感嘆,原來豪宅都要搞得那么亮閃閃,其實就是要震懾來客心神,讓人臣服的,這不,她還只剛到門口,就居然心虛腳軟起來。

這時黃鶯就穿著一套淡藍色的絲質(zhì)睡衣走了出來,她還是細眉細眼的秀氣樣子,只是臉略方了一點,看人的時候,頗有威儀,這是多年官場生涯對她的改變。上次見面,王鳳就發(fā)現(xiàn)黃鶯早就不是那個睜大眼睛聽她胡扯的小女孩了,她話不多,但是句句藏著刀鋒,帶著護盾,倒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這大概就叫“官腔”吧。

王鳳在媒體這么多年,“官腔”她是見得多了,但是沒想到黃鶯也有官腔了,沒辦法,這就是屁股決定腦袋。今天她王鳳也是有備而來,懷揣著幾萬人民幣和一對金鐲子還有她們十幾年前的閣樓友誼,她不信就炸不開黃鶯這后天生成的官腔堡壘。

只是,萬萬沒想到,跟在黃鶯后面出來的,竟然是十多年未見的王鋒。

王鋒當然也胖了一點,但是那不叫肥,叫壯,他穿著一身黑底紅條子運動裝,顯然是要出門跑步。王鳳模糊記得王鋒原來是一個略帶點羞澀露著大白牙的大男孩,現(xiàn)在果然有了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高管的派頭,方頭大臉面色紅潤,跟豪宅十分搭調(diào)。

黃鶯神色莫測地對王鳳笑了笑,還記得我老公王鋒吧?你們也好多年不見了吧!

王鳳有點心慌地敷衍道,記得記得,畢業(yè)之后就沒見過了。

王鋒笑嘻嘻地走過來,像無數(shù)工作會面一樣,和王鳳握了握手,眼睛像掃描機一樣上下瞄了一遍王鳳,臉色微變,王鳳就覺得心里一疼。

千算萬算,找了個不是周六又不是周日的平常日子,以為王鋒在深圳上班不可能在家,誰知道這么寸,居然就撞個正著,黃鶯不是跟她說王鋒一個月才回來一次么,早知道,王鳳就打扮得漂亮一點了。本來想著要請女同學幫忙,她還特意往老了打扮,穿了皺巴巴的一件灰色太空小襖子,一條黑色運動褲,粉也沒打,眉也沒畫,頭發(fā)也沒去染,完全是想討個同情分,這下好了,當年的形象算是在王鋒的眼里徹底垮了。

“王鳳,我們當年的女神,你真的……變化大啊!”王鋒笑著說。黃鶯回過頭就打了他手一下,“王鋒,不會說話你少說話,沒有一句中聽的?!?/p>

黃鶯又過來接過王鳳的果籃順手放在地上,“來,王鳳,換一下鞋,我們先去看寶寶,不要理這種不會說話的理工男……我跟你說,你今天一定要參觀一下我家的閣樓,我是照著你家閣樓裝修的,我太喜歡你家以前的閣樓了,一看到這個樓盤有一個閣樓,我就說一定要買,實現(xiàn)我少女時代的夢……”

王鳳木然跟著她往屋子里走,一走竟然走到洗手間,王鳳說不是看寶寶么?黃鶯說現(xiàn)在養(yǎng)仔門道多,我十多年前生老大時沒這么多講究,現(xiàn)在的育嬰師說抱小孩子之前都要消一下毒,你先到這里來,我跟你噴一下,然后你再洗個手,我們再去抱寶寶?!?/p>

黃鶯拿著一根大管子對著王鳳前面后面噴了一下,噴得她一頭煙,又拿出一瓶白色的東西要她噴手上,再給她套了一件布圍兜,前前后后弄了五分鐘,這才算消毒好。王鳳在這種擺弄里突然覺得有一點惱怒,她像有毒的人么?看個寶寶,用得著這樣防著人么?

人在屋檐下,王鳳咬緊牙關(guān),在心里對自己說,忍!

……

(節(jié)選自《上海文學》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