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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十月》2022年第2期|葉淺韻:贅物記
來源:《十月》2022年第2期 | 葉淺韻  2022年04月24日08:03

葉淺韻,云南宣威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xié)第六屆主席團成員,魯迅文學院第36屆高研班學員。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北京文學》《散文海外版》等,獲十月文學獎、冰心散文獎、云南文學獎、安徽文學獎等,多篇文章被收錄進中學生輔導教材、中考現(xiàn)代閱讀題及各種文學選本。已出版?zhèn)€人文集7部,代表作:《生生之門》。

1

——她每一次重復的驚恐,都是在掉我的魂魄。

天色正在暗下來,我看見一個青藍色的影子在緩緩移動。心中一驚,手中的銅盆就滑在腳下的石頭上,“??”的一聲,我又一驚。這個老巫婆,她又來我家。我剛洗了一天衣服的雙手,寡白慘淡,溝壑縱橫。我的臉,我的心,一定比我的雙手還難看。

烏鴉蹲在古老的樸樹上,“嘎,嘎,嘎”地叫,這個老巫婆比樹上叫魂的烏鴉還討厭。烏鴉只是叫,一只,兩只,三只,叫得瘆人。但烏鴉不會侵犯我的身體,而她每次都把魔爪伸向我的胸脯,還命令我不要動,讓她好好摸摸。摸完,她拖著像樹皮一樣的聲音,一臉驚悚地對我奶奶說,這是長瘤子了,天啊,她長瘤子了。

她每一次重復的驚恐,都是在掉我的魂魄。這一次,她又幽幽地補充了一句,她長的這個,哪天怕是要請人送去城里開刀啊。開刀,開刀是什么意思?奶奶急急地問。她說,就是用刀子割開你的胸脯,把里面那兩個硬腫的包塊拿出來。她在我的胸前比畫著,我胸脯上的肉一溜溜地往下落。

最近,我的胸脯忽然長出了兩個腫塊,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它們時常隱隱地疼。最要命的是,它們一直在長大。有時又像捉迷藏,左邊或是右邊的包塊忽然消失了幾天。再過幾天,它們又冷不丁地回來了。

我疼,我只敢跟奶奶說。我一直睡在奶奶的懷里,從八個月到現(xiàn)在。媽媽太忙了,她的肚子和脊背從來沒閑過,肚子在孕育孩子,脊背上背負著數(shù)不清的活計。更主要的是她太兇了,我怕她。奶奶輕輕地摸摸我的胸部,點點頭,又搖搖頭。她說,你才九歲,不可能,不可能是那個的。我并不知道那個是什么。

恰逢趕街子回來的姑媽進門找水喝,奶奶因為擔心,向她訴說了我身體上正在發(fā)生的變化,想求證究竟長了什么。好歹她有個在城里當醫(yī)生的小叔子,也許她能知道得多一些。姑媽讓我站到她跟前,掀開我的上衣,仔細端詳,又把手伸過來反復地摸,然后一口咬定,我胸上長了兩個瘤子。她們都說,我才九歲,不可能是那個。

開刀,瘤子,那個。從她們嘴里說出來的這幾個詞,像剛磨過的刀,一把把刺向我的胸脯。我疼,我害怕。我打心底不喜歡姑媽,并厭惡地把她與老巫婆聯(lián)系在一起。老巫婆是四平村人擺白玩的常設主角,她在黑夜里光臨,天亮時消失,給人帶來痛苦和災難,還能預知未來發(fā)生的事情。在現(xiàn)實中,她應該是姑媽的樣子。當然,我不敢說出來,我怕我媽打我。

今天,她又來了,她看見我的影子,叫了我一聲,我的心就要跳出胸膛來了。我害怕那雙手又要伸向我的胸脯,告訴我,這里長了兩個瘤子,要開刀,不可能是那個。

那個是什么?她們都羞于說出口。我想問,但又問不出口。害羞,像是比我身上的衣服還重要。我在“那個”兩個字里,百般猜測,百般恐懼。我摸著疼痛,在白天和黑夜的疑問中,得不到任何確切有用的訊息。瘤子,這是一種會讓我死去的疾病嗎?如果不是病,我的胸脯又為何這般隱隱疼痛?

在我們四平村,“那個”是欲言又止的尺子,上面沒有任何刻度。女人們在樹蔭下交頭接耳,男人們有時肆無忌憚地笑,有時又諱莫如深地憤怒。我想,“那個”一定是這村子里最見不得人的羞恥。而我卻是“那個”的一種預設。我打死也不要“那個”,我寧可得的是“瘤子”。

每逢街天,是屬龍或是屬狗的日子,姑媽都要來我家。我一看見她,就嚇得趕緊跑,卻每次都逃不開她粗糙的大手。她生育了眾多的孩子,居住在四平村后面的半山腰上。每個街天,她都要去街上賣蔬菜瓜果,傍晚,就來我家歇上一回氣,然后再爬完那些陡峭的山坡,回到她的窩里,繼續(xù)孵化她的日子。

人人都說姑媽的好,說她嘴有一張,手有一雙,還長得那般好看。村子里曾有一個暗中喜歡她的夫家同族男人,發(fā)誓要找到一個能與她媲美的女子做媳婦。后來,半生過去,這方圓數(shù)十里,再沒遇見過他的誓言。

在我眼里,她卻是一個討厭的人,我并不希望她來我家,時時提醒我身體上的“那個”。在姑媽一次又一次篤定的確證中,奶奶成了無意識的人,或者說,她的意識在姑媽的牽引下,已經(jīng)變成另一種更堅定的意識。在她們那里,我成了一個病人,一個需要開刀的病人。

“開刀”這個詞是姑媽從她的小叔子那里聽來的,村子里更無人知道開刀的醫(yī)學術語叫“動手術”。就像我奶奶許多年后對“上班”一詞的好奇,她一次又一次地追問我上班是干些什么事。曾有一個人為了證明自己是個見多識廣的人,他這么夸??冢何疑系街藟K塔,下到摩布摩嘎,哪里沒去過嘛。知了、塊塔、摩布、摩嘎都離四平村不遠的地名,它們在山那邊,在山那邊的那邊。許多小腳女老人一輩子都沒走出巴掌大的地盤,她們很羨慕那些過得了河爬得了山,走出幾十里地的男人,他們是她們的天。

到了后來,天足讓我媽這輩人得到了極大解放,她們能跟男人走出去幾十里路了,甚至可以有班車通向縣城里了。我眼巴巴地看著村前的這條路,村子里的人順著它走十幾里,就能坐上去城里的班車,每天一趟,擠攘不通。進城,像是一件高大神秘的事情。而我,如果能進城,是要去開刀的。開刀肯定很疼,或許,我會死掉。

恐懼,讓我變得少言寡語。我含著胸走路,我不敢看別人。尤其不想看見姑媽??伤偸呛茴l繁地來我家,也許是她牽掛著我身體上的“那個”,也許她只是單純的口渴了肚子餓了。瘤子,瘤子。那個,那個。它們到底是什么?它們在我的身體里生長,變化,疼痛,害怕。

一個孩子的情緒,沒有人閑得理會。除了我奶奶和姑媽,可她們只會增加我的恐懼。在這村子里,繁重的農(nóng)活,艱難的生計,誰有閑情去關注誰的情緒呢?就連人死了,都是哭哭啼啼幾天,就抬到后山埋了。日子還得繼續(xù),春種秋收,夏忙冬藏。

有一天,我爬上了后院的柿子樹,在高高的樹尖上,風蕩過來,又漾過來,我感覺自己像只會飛的鳥。我抬起頭來,就看見河邊那條蜿蜒的小毛路,通向遠方。心中一驚,頓時就想起我身體的“那個”,要從這條路走向遙遠的未知,也許我將要死掉。這一驚,魂就飛了。我輕飄飄地從樹尖上摔了下來,鼻子里頓時有一股血腥浸淫到嘴巴里,額頭上有熱乎乎的液體正在往下流淌。

我奶奶在我的哭聲中尖著小腳連滾帶跌地跑來,她包扎完傷口后的第一件事是用清水清洗我留在石頭上的血跡。四平村的人說,鮮血流在石頭上如果不洗凈,就會變成妖精。我不想變成妖精,妖精是壞東西,專門來禍害人間??墒牵乙膊幌搿澳莻€”,那個是竊竊私語,那個是千夫所指。

左屋傳來一陣撕打的聲音,我跑過去看時,只見躺在地板上的嬸嬸,披頭散發(fā),鼻子眼淚一把把抓下來。嬸嬸要死要活,哭得我腸子都要斷了。叔叔怒火沖天,還在用腳使勁地踢她的腿,她的肚子。她像一只河蝦,彎曲在地上滾動幾下,又蜷成另一只河蝦。

奶奶在那邊罵了幾聲叔叔,讓他別造孽了??蓛鹤咏K究不是自己親生的兒子,也不能多說什么。有一次,奶奶尖著小腳跑來拉架,倒是被叔叔一個手拐子就拐了坐在地板上。叔叔一邊去拉奶奶站起來,又一邊嫌她多事,嫌她礙了手腳。他的語氣里沒有一點對長輩嬸娘應有的尊敬,奶奶很傷心。

七個月大的娃娃一聲趕一聲地哭了起來,急吼吼地“餓了,餓了”。叔叔停下了打人的腳手,慌忙抱起他的兒子,叫嚷著讓嬸嬸起來喂奶。嬸嬸緊緊地縮成一團,捂住肚子,一直在哭,像沒有聽見叔叔的話。氣急敗壞的叔叔只好把娃娃放到她胸前,慌亂地解開扣子,露出兩只碩大的奶子,娃娃吸住其中一只烏黑的奶頭,瞬間就乖了。

我的胸仿佛被什么刺痛了幾下,“那個”難道是乳房嗎?平日里,四平村的婦女們掀開衣衫對孩子說,咪咪,咪咪,快來吃咪咪呀。喂養(yǎng)孩子長大的“咪咪”,究竟與“那個”有什么關系呢?

在叔叔粗暴的動作里,我一時為自己是女兒的身體而感到悲憤和羞恥,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幫得上嬸嬸。我拉了她幾下,叫了幾聲,她的眼淚更加肆意地流淌。想起女娃子不能在別人的屋里流眼淚的老規(guī)矩,我硬生生地咽回了眼淚。叔叔呵斥我,你別管她,我就不信她會氣死掉。

奶奶站在外面叫我,我一跑出去,她就一把摟我在懷里,心肝寶貝地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數(shù)落,數(shù)落我的命不好,長什么不好么,要長瘤子,開刀得有多疼呀。這后腦勺上真沒長眼睛,又摔成這樣,我苦命的孫女兒呀。我的眼淚被奶奶從眼窩子里扯了出來,不能斷線的悲傷像是一場生離死別的臨時預演。

或者,奶奶是在哭嬸嬸,哭她自己,也是在哭我。我們三個人的哭聲交織在一起,哭得連雞和狗都不敢近我們的身旁了。叔叔罵人的聲音卻越來越大,越來越惡毒,都罵到了嬸嬸的娘家祖墳上。

做飯的時間到了,奶奶要張羅一家九口人的飯菜,喂飽雞、豬、狗們的肚子。奶奶說,你趕緊去做好作業(yè),省得一會你媽回來操你。操,是使勁地罵個不停的意思。這種活計,我和我們家的雞和狗都常常遭殃。比雞罵狗,比狗罵人。我媽的暴躁,都在各種操與持中得到最大限度的釋放。而她,并不知道我們是受害人。她也并不想要禍害自己的孩子,和那些無辜的豬雞狗們,她只是在無意識地復制她成長的經(jīng)歷。

我媽進門來,看見我頭上的破布頭,問一聲咋個了,緊接著就來一句,活該的,咋個沒把當門牙也跌掉了,看你下回還敢爬高上低。你說你一個女娃子,得有點女娃子的樣子。她說這話的時候,手指頭已經(jīng)要戳到我的腦門上了。我嚇得大氣不敢出。

平日里,我又怎么敢跟我媽說,我的胸脯疼的事呢?活該與瘤子,它們一時像兩個同義詞,與我的身體無縫地粘連在一起。我們都屈服于我媽的威懾,軟弱而混沌。

我曾小聲地問要好的女同學,你胸脯上有包塊嗎?她們說,你才有呢。我下意識地用雙手蒙住我的胸部,眼睛向四處游蕩搜尋著。天啊,她們怎么會知道我有呢?難道所有人都知道我身體上長包塊了嗎?她們在跳繩,在玩石頭子,在玩老鷹抓小雞。沒有人注意我的異常,我悄悄地躲在教室的角落里。

有男生在說臟話,那些帶著身體器官的臟話,不堪入耳。老師來了,教室暫時安靜下來。老師剛走不一會兒,我同桌的男生就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他拐了拐我的手臂。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前排女生穿著一件薄薄的衣衫,隱約可見她已經(jīng)發(fā)育的奶子。

男生一臉壞笑,我趕緊捂住我的胸脯。感覺他沒發(fā)現(xiàn)我的異常,我的心跳才慢慢平復下來??墒?,我長的是瘤子,是不確定的“那個”呀。一陣恐懼又襲過來,還升騰了另一種羞恥,為我前排女同學不小心暴露的隱私。

前排的女生整整比我大六歲,是個大姑娘了,與班里的所有孩子都不一樣。老師說,她是我們的大姐姐,來識幾個字,就要忙著去嫁人了。娃娃親,自小就訂下的娃娃親。她沒有開心,也沒有不開心。只有在做不來作業(yè)被老師批評時,才像我們一樣,急得要哭了。

后來,我同桌的男生就像只沒臉沒皮的小魔頭,經(jīng)常偷偷地看她的奶子。我在厭惡他之后,還是被一種偷窺別人隱私的好奇所吸引,總是不由自主地順著他的目光所向。她的雙手搭在課桌上寫作業(yè),光透過她的衣衫,我從左側看見一個大大的荷包挺立著,另一個荷包像遠山一樣,若隱若現(xiàn)。我與他目光相遇時,臉頓時熱辣辣的,然后故作鎮(zhèn)靜地揚言,要告老師去。他說,你去呀,你去告呀,你有本事你去告呀!

偷窺,是一種好奇的魔癮,就像那些剛學會抽煙的小男生們,沒有煙,就用瓜稈子代替,重要的是一個字:抽。偷著抽。模仿著大人,只想快快長大。他們在體驗中獲得的幼稚經(jīng)驗,有時在廁所旁交換,有時在山坡下分享。除此,還有我同桌的男生發(fā)現(xiàn)的新大陸。有一次,竟然有個男生要跟我交換座位。后來,我明白了,他是受了我同桌的蠱惑,也想來偷窺前排女生的隱私。我一時不知從哪獲得了巨大的勇氣,像一只被激怒的小母雞,一把拎起書狠命地向我同桌頭上砸去。

他哭著去找老師告狀了。而我像是已經(jīng)忘記我是長瘤子的人了,我心中的委屈和害怕一下被這個男生掀開了,有一根大無畏的神經(jīng)在指引著我,想揭開他的皮,想扒開他的臉。但我還是沒敢把我胸脯上的疼痛與眼前長在前排女同學身體上的荷包聯(lián)系在一起。應該說,我還沒有聯(lián)系在一起的能力。我只是覺得男生冒犯了我的同類,我不是在保護她,我是在用力護著我自己的胸脯。

上課鈴聲響起時,我的胸脯又疼了起來。老師教訓我的話,我只記住了一句,她說我沒點女同學的樣子,居然還敢打男同學。我不明白女老師的話,難道女同學應該被打,才是女同學的樣子嗎?我想起了睡在地板上挨打的嬸嬸,想起了“那個”,想起了“開刀”兩個字。她在課堂上講什么,我完全沒聽進一個字。

我在課堂上神思恍惚的樣子,持續(xù)了好一段時間,學習成績下降得厲害。女老師是一個遠房的親戚,在趕街子時,她已經(jīng)把我最近的表現(xiàn)向我媽反映了。我媽回家痛操我一頓之后,說了一句話,不行就留級吧,反正人家六歲才讀一年級,你五歲就讀了,也不耽誤什么??墒?,我不想留級。班上的留級生經(jīng)常被人看不起,是“笨”的代名詞,我不想做那樣的人。

此后,留級和胸脯上的隱痛就成了壓在我心上的兩座大山,我有點喘不過氣了。只有放學時脫掉鞋子在河里沿河玩水,偶然看到一條魚在水里,我追趕它至看不見,才能讓我暫時忘記煩惱。我怕看見老師,更怕看見我媽??墒?,她們都是我最無法回避的人。

家門口的拐棗樹上,來了幾只烏鴉,它們聒噪得厲害。我奶奶說,村子里怕是有人又要去了。最討厭的是,姑媽又來了。奶奶燒了幾個洋芋給她吃過后,我以為她會忘記了我的胸脯。烏鴉還沒飛走,姑媽的手又伸向我的胸脯。我大哭,奶奶也抱著我哭。

渾渾噩噩地過了很久,有一天傍晚,門前的大葉女貞樹正香得濃烈,許多飛蟲嚶嚶嗡嗡個不停。奶奶給我準備了新的竹桶子,讓我去樹上捉蟲子來喂雞。樹上有一種叫麥麥蟲的小東西,不知它們從哪里鉆出來,在黃昏時飛來停在樹葉上,身上全是土黃色,我們就叫它土麥麥蟲。與它對應的還有兩種,叫花麥麥蟲和金麥麥蟲。偶爾捉到幾只,會很開心地用線拴起來,玩弄很久。母雞們吃了這蟲子,很愛下蛋。

我才出門,就遇見剛割麥子歸來的媽媽。還好,她沒問我考得幾分。我想趁機溜了,去捉我的蟲子。她隨便叫了我的名字一聲,就彎著腰背著一大捆麥子往豬圈的方向走了。豬圈的樓上,用來掛晾麥子和豆子。這些活路,都不是小孩子們能摻和的。

奶奶就著媽媽干活的時間,做了一頓黑晚飯(天黑很久才吃的晚飯,在四平村叫黑晚飯)。我媽草草扒了兩碗飯,坐在門前的小矮凳上長長地噓了口氣,說這一地的麥子終于割完了。接著她就忙著去洗頭洗身子,我奶奶忙前忙后,像火塘里那籠火一樣,一刻也沒閑著。我媽洗完就上了床,過了一會兒,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大聲地把我叫到她的床前。

她說,我聽人說,你胸脯上長了什么,快過來讓我摸摸看。摸完,她罵了一聲,你真不要臉,羞都認不得嗐,你這個是那個了,就一腳踹過來,險些把我踢倒。聽到“那個”時,我又大哭起來,比我長了“瘤子”還哭得傷心。

我媽還在接著操。她不知道我哭什么。她說,你淌什么貓尿,你還好意思讓這個摸,那個摸的,這明明是發(fā)育了嘛。除了奶奶和姑媽,我給誰摸過了呢,怎么到了我媽嘴里就變成了這樣。我越發(fā)哭得厲害。緊接著,就連累到了我奶奶,婆媳之間的戰(zhàn)爭開始了。她嫌棄我奶奶不懂常識,怎么這姑娘發(fā)育了都不知道,好像自己沒發(fā)育過似的。

這時,我才明白了一點點,“那個”就是發(fā)育了??墒?,發(fā)育又是什么呢?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匯。它從我媽的嘴里落下,像炸開的豆子。

我奶奶說,我的老天呀,你見過這村子里才這么大點的娃娃,哪個就發(fā)育了的,她才九歲呀,九歲!我們那時候,要十五六歲才發(fā)育,十七八歲身上才不干凈。后來,我總算明白了,不干凈是來月經(jīng)的意思。但怎么來月經(jīng),對我還是一個謎,怎么又不干凈了,我也沒法理解。我媽又對我奶奶補充說,你看好,這姑娘身上不干凈也一定會比別人早。

她們之間這些云里霧里不說開的話,在我心上寫滿無數(shù)問號。晚上跟奶奶睡在同一張床上,我悄悄問她,發(fā)育是什么?奶奶說,就是長個子了,長咪咪了。然后,她又摸了摸我的胸脯,告訴我,咪咪就是這個,奶子。以后你就是大姑娘了,要認得害羞哦。啊,原來是這樣呀。我心中的害怕頓時找到一個安全的出口,像一只得救了的落水小鴨子。隨即,我又想起了躺在地板上的嬸嬸的胸脯,白花花的羞恥,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自己人粗暴地踐踏。

我媽暫時剝離了我的恐懼,但生活中的疑問依然很多,為什么“咪咪”跟害羞會在同一個頻道上呢,而且像是天然攜帶的觸覺。似乎又有太多的差別。比如,長在姑娘身上,就是害羞。而長在已婚婦女身上,就是孩子的糧食,被叫作“咪咪”。她們總是溫柔地對小嬰兒說,餓了么,快來吃口咪咪吧。村子里有一個上了小學還沒斷奶的男孩子,放學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滿村子找媽媽吃口咪咪。這又成了村子里的頭等害羞事。咪咪成為害羞的界線在哪,我完全弄不清楚。

村子里喂奶的婦人們,摟開衣服就喂,我從她們身邊經(jīng)過時,并沒有覺得難為情,這是四平村最常見的風景,跟樹上開花結果一樣自然。更有個胸部豐碩無比的嬸嬸,她挑著水,背著娃,甚至可以把一只奶子甩到后面喂孩子,干活帶娃,從沒耽誤過什么。她是村子里的婦人在一起嚼舌頭根的話把子,一陣哄笑,樹上的鳥鵲就驚了起來。

如今,有一點可以確定,我不用開刀了。在我媽強大的確證面前,我奶奶感到冤枉,又覺得十分開心。奶奶摟著我,帶著幾絲害羞的神情說,寶呀,你長咪咪了,還是你媽見識多,奶奶么老了。

慢慢地,我又弄明白了一點,“那個”是一個女孩子經(jīng)歷的正常階段,它們的指代范圍狹窄,都不外乎是與身體的隱秘部位相關。然而,村子里的女人們都沒有足夠的勇氣和坦誠,把這些擺放在桌面上。那個,就成了身體害羞地帶的口語表達。它們半遮半掩,神秘無常。

2

——我在冰山腳下,四望幽藍的海水,無邊無際,無生無涯。

此時,在云南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里,人們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煤油燈下的夜晚,一些愚昧滋養(yǎng)著另一些愚昧,一些經(jīng)驗誤導著另一些經(jīng)驗。后來,我閱讀一些書籍,知道我們落后于外面世界的時間,大概是半個世紀。從現(xiàn)在我們在縣城的廣場上還能看見一些裹小腳的女老人,就能得到佐證。

打開教科書,吟誦女性的詩篇有無數(shù)。她們從《詩經(jīng)》中走來,“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她們是羅敷,“采桑城南隅。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她們是洛神,“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柔情綽態(tài),媚于語言。奇服曠世,骨像應圖……”;她們是東鄰之女,“玄發(fā)豐艷,蛾眉皓齒”。

在這些無微不至的描述中,極盡女性的頭發(fā)、牙齒、嘴唇、雙手、香肩、細腰、首飾、衣裳,偏偏是乳房被隱藏了。即使是在《紅樓夢》中,那一群美麗女子的芳菲歲月,也僅有一次提過,是關于尤三姐的:“身上穿著大紅小襖,半掩半開的,故意露出蔥綠抹胸,一痕雪脯。”那樣一個懂得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的男兒,也不舍得花費筆墨。

在一些野史或是艷色文字中,通??吹降囊仓皇怯谩靶匮M陳”“酥胸雪白”“兩峰嫩乳”一語代過,敷衍了事,留下一地的想象。寫這些文字的通常都是男性,我不知道作為第二性特征的乳房在最原始的欲望中,究竟充當怎樣的角色。倒是對三寸金蓮的關注,明晃晃地出現(xiàn)在諸多詩句中,真?zhèn)€是“誰言瓊樹朝朝見,不及金蓮步步來”。

或者說在很長一段時間,女性的第二性特征是三寸金蓮,蘇軾的《菩薩蠻·詠足》里有一句“纖妙說應難,須從掌上看”。擁有一對美足,成了那些年代里的女人們一生的追求。我記得我奶奶在談及某某人時,總要加上一句,“丟秀”“丟丟秀秀”,用來形容哪個女人的腳小。外加一句“賢惠”,仿佛腳小的女人一定比腳大的女人更有女德似的。在四平村,一丟丟點,就是特別微小的意思。而女德在鄉(xiāng)間鄰舍是一種名聲,關乎一個家族的威望。

我奶奶一生珍愛她的三寸金蓮,連裹腳帶子上的一個皺褶都不會放過,并在任何時候都把腳看成一件害羞的事。洗腳的時候,要躲起來,生怕被人看見。倒是對胸部,從沒那般慎重過。我曾經(jīng)理解為她老了,已經(jīng)不在意女性的性別特征了?,F(xiàn)在想來,也許腳才更可能是她認知里的性別特征。我已經(jīng)沒有機會向奶奶討教她們這一代人在年輕時對待自己乳房的態(tài)度了。但有一點應該是明晰的,“豐乳肥臀”這四個字,還未進入她們的視野,她們的身體尚未覺醒。

在她們的審美觀念中,腳小比膚白、貌美、腿長、胸大、腰細重要多了。腳不可以輕易讓人看見,但卻可以常掛在嘴巴上不停地贊美。擁有一對大足,就是粗鄙的象征。這些,在我奶奶那里,被一些語言包裹和糾纏:“噼里時啪”“散巴割裂”“大腳婆”,它們是罵女人的惡毒話,是一個女人一生的羞恥。

終于可以放足的時候,鄉(xiāng)保甲長們又操碎了心,他們派人扛著火藥槍,走村串戶,大聲喊:放足了,放足了。我奶奶聽見時,趕緊躲進了柴房。在被長期約定俗成的生活體系中,即使是利他的行為,也是異端。人們驚恐、躲避、觀風、議論、等待,謹慎地對待新法。

人們把太多的精力花費在腳上,乳房的使命像是一種工具,承擔著哺育下一代的責任。更或者說,在我們的文明體系中,乳房還沒有成為審美對象。這個在兩性關系中,具有重要作用的一對乳房,被輕視了,忽略了,成為一種隱秘的附屬品。

若是我想要進一步通過一些文字記錄,得到一些有效的關于女性身體成長中的青澀疑問,就像是一片片盲區(qū)。貌似人們都有意回避了這現(xiàn)實的存在,無論是個人經(jīng)驗,還是集體智慧,我都無法找到一種有效的參照。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只要女人敢穿衣暴露一些,就會被視為傷風敗俗,千婦所指。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縣城里豎起了一座叫“玉美人”的雕塑,那是一個美麗動人的民間傳說故事的彝族少女形象。玉美人赤裸著上身,豐腴的乳房在陽光下陡生光輝,婀娜多姿的身體健康明朗。雕塑剛豎立起來時,小縣城的男女老少都不能理解,認為是一件羞恥的事情,他們在背地里把這座雕塑叫作“不要臉”,有甚者還要在經(jīng)過時吐兩口,以示自己是一個多么貞潔的人。你看,連一座雕塑的命運尚且如此。

慢慢地,新文化以一種潤物無聲的態(tài)勢進入大山大河,進入小城小巷,人們的觀念逐漸在更新。如今,能以一種完全審美的態(tài)度去看待一尊雕塑了,認為她是像阿詩瑪一樣美好的女性化身。即使人們的視線停留在她高聳的乳峰時,也不再跟邪惡庸俗的情緒沾邊。對美的臣服,以及對審美品位的提升,一直是人類文明進程中的重要議題。

在我的閱讀視野里,關于女人的害羞心理描述得最生動的,應該屬于李清照。“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蔽宜坪蹩匆娨粋€少女美麗的胴體,風姿凌亂,嬌媚可人。

然而,關乎我個人的羞恥的記憶卻是粗糙的、隱晦的、苦澀的。它被簡單地安放在“那個”兩個字里,經(jīng)過各種猜測,跌跌撞撞地走過。在如今看來,更像是一種愚蠢的笑話。可它卻是真切地存在于我的生命中,并給我?guī)碡瑝舭愕慕?jīng)歷。

當“羞恥”二字不觸碰女人的尊嚴時,它是剔除了后一個“恥”字的,單純的“羞”有時還顯得十分動人,就像這首古詩詞中所寫的那樣,如花欲開,嬌艷欲滴。一顆少女心通過婉約的詞性,傳遞出動人的美,千古不絕。當“恥”被卷入牽連時,后面一定還緊跟著一個“辱”字。這些令人手足無措的字眼,貫穿女人的一生。

許多羞恥,度過艱難的時刻,就不再成為羞恥。而許多隱秘,需要時間不斷修改和剝離。還有許多關于女性身體的隱秘,即使到了現(xiàn)在,也并非是一個敞開的姿態(tài)。我們還需要借助“科學”兩個字,向下一輩傳授一些有限的認知。且在一不小心之間,就會弄巧成拙。

各個時代的女性在這些隱秘中,因為經(jīng)驗有限或是時代原因,要受盡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F(xiàn)在,我們對于自我身體的認知也顯得過于蒙昧,常常是身體的哪個部位預警了,跟著醫(yī)生的牽引,在一些藥物里殲滅疼痛,然后又進入蒙昧。更別提,我們應該把對肉身和精神的探索當成一件正經(jīng)事。似乎,它們只有成為一門學問時才顯得有意義。這些本該成為常識,利我利他的事,還有許多隱藏在人類認知的褊狹里,繼續(xù)成為蒙昧的一部分。

我所經(jīng)歷的也只是渺渺眾生中的微末,如果我不說出來,我也將把這些帶進泥土里。當然,如果我說出來,有可能會成為另一種笑話。你看,我還擔心我這點羞恥心會成為笑話。我希望的是另一種結果,我的某些同類會看見,恍然覺得,啊,原來我不是獨自一個人生活在那個時代呀。

寫下這些的時候,我的覺知也像進入某種深淵,我找不到一個出口,去安頓自身的蒙昧。我在冰山腳下,四望幽藍的海水,無邊無際,無生無涯。

3

——如果害羞有形狀,那么它一定比籃球場還大。

那個時代遠去了,我曾經(jīng)深刻地存在過,并有幸一直活著參與眼前的故事。一些回憶會在某個痛點驀然醒來,讓我回到四平村,成為一個苦澀的少女。

后來的許多夜晚,我終于安心地睡得踏實。發(fā)育,這兩個字像是附著魔法,它治愈了我的恐懼,卻無法解開我諸多的煩惱。我的胸依舊會疼、脹。我不知道別人的胸脯也是這樣嗎?我趁著與小姨在一起睡覺的夜晚,悄悄地摸她的胸脯。天啊,我摸到了與我胸脯上一模一樣的腫塊,我使勁地捏了一下,她痛得皺起了眉頭,又接著鼾聲如雷。此后,我對小姨的感情像是得到了某種特殊的升華,與她格外親近,或者說,她成了我在心里的隱秘參照物。

一天天長大的胸脯,像是把我的害羞加重了,它們像累贅一樣,讓我不能像株昂首挺胸的苞谷。我央求奶奶用白布幫我把胸束起來,讓人看不出它正在生長。奶奶嘗試著,卻讓我不能自由呼吸。聽人說,現(xiàn)在可以穿一種用白布做的小衣服,穿上去,胸就小了。胸罩,這種詞在村子里還沒人聽說過。但奶奶卻為我弄到了一件白布做的胸衣。我欣喜地穿起來,卻發(fā)現(xiàn),我的胸脯比從前更大更挺拔了,我生氣地還給了奶奶。

每當我解開衣衫,面對自己身體上日益飽滿的兩個荷包時,我就想起了我的女同學,以及男同學那雙猥瑣的小眼睛。我多么希望有一種魔法神器,可以讓我的胸脯變得平整,那我就可以像男同學們一樣跳高跳遠,無所顧忌。

我并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的身體的同一部位,正在像荷花綻放前的初蕾。我更不知道,它們應該如何綻放。即使是小姨,我也只敢在睡著的時候,像小偷一樣窺探她。

我們暗自生長,成為各自的煩惱、恐懼和害羞。我們都像田野里的莊稼,應季而生。其中,會有一些長得高一些,一些長得結實些,更多的是處于平常階段。我們不懂得彼此的語言,只有風傳遞來的消息,等待著秋天的收獲。

如果用現(xiàn)在的審美,我應該驕傲而自豪地挺起來,成為女性美的象征物。然而,村子里沒有人以此為榮。在沒有喂孩子時,它們是身上的害羞之物,不能談論,更不能張揚。粗衣布衫下,實用代替了審美。或者說,蒙昧中的生存,審美只是虛無的存在。

彼時,村子里有個招親上門的人,像個二流子。有一次,我從河邊洗衣回來,路過竹林時,他正挑水歇氣,我剛走到他身邊,他就冷不丁地摸了我的胸脯一把,還不顧羞恥地大笑。我一邊哭一邊罵,他笑得更加沒法沒天,壞嘴壞臉地說,喲,小姑娘還認得害羞了嘛。

往后,我見他便躲著他??墒?,這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狹路邊,一不小心,他又在我的胸脯上撓一把。有一次,我大哭大鬧,幾乎是讓全村人都知道他是個二流子了。終于,他老實些了,但這一對奇葩夫妻又到處說我是個橫姑娘,逗我玩都逗不起。還說我以后若是嫁到哪村哪寨,哪個敢惹著我么,怕是連地皮都要被我撓下幾個大坑。

然而,胸前的這兩坨肉肉,并沒有因為我厭惡它們而停止生長。它們構成了我羞恥心的最大隱患。我害怕別人看見,尤其害怕村子里的那個二流子看見。有時,我又覺得肯定是我自身的問題,他為什么沒對別人那樣呢?若非是我自己的胸脯這么膨脹,他又怎么會非禮我呢。按我媽的邏輯,如果我撿到五分錢交給她,她就懷疑真實性,并質疑和反問,有本事么你再去撿五分回來給我看。為什么別人沒撿到,這好事偏輪到你呢?眼前,這壞人壞事又怎么輪到我呢?我媽完全不合邏輯的言傳身教到了我這里,就變成樣樣事物的不正確都得先從自身找尋原因?;蛟S這是最原始的一種審問,但它讓我百般不得自在,總是最不能饒恕自己。我一直攜帶著這種原生的基因,在萬丈塵世中自虐或是被虐。

我媽老說,不要含著胸走路,以后會成為背鍋駝駝的??墒?,我一直起背來,胸前的這兩坨肉就要跳將起來,我的羞恥就會像要掙脫韁繩的野馬。在我媽面前,我抬起胸脯,等她一不在跟前,我又迅速含胸。好在,能見我媽的時間總是很少。她實在太忙了。這讓我有足夠的空間來順應或是對抗我身體和心理的不適。

我的個子在噌噌往上長,胸脯上的肉肉在上下左右盤亙膨脹,它們仿佛要故意與我作對,長得越來越大了。有一段時間,我很想要一件寬松的圓領T恤衫,可以蓬松地掩飾我的胸脯,遮住我的羞恥。我媽卻死活不同意,我真不明白,為什么她能穿,我就不能。在我央求多次未果之后,有一天,她怒氣沖沖地拿起一把鋤頭,連拖帶拽地把我弄到地里。

她一邊挖地,一邊讓我仔細看她。佝腰挖地的媽媽,動作嫻熟地使用著她的生產(chǎn)工具,高高揚起,賣力地放下,翻新著她腳下的土地。我從領口看見她的兩個乳房上下跳動,白花花的羞恥,在白辣辣的大太陽下,讓我難堪。是的,這對乳房喂養(yǎng)我長大,卻像是我已經(jīng)忘記了母乳的味道。此刻,它們構成我媽和我共同的羞恥。這個地方,不允許外人看見。或者說,我們以被外人看見為羞恥。這是我們自身攜帶的重要免疫系統(tǒng),不容許任何人侵犯,連目光也不行。我媽問我,你還要買嗎?我堅定地搖搖頭。

此后許多年,我一直沒有穿過圓領的T恤衫,我害怕我一佝下身子,陽光就照見我的羞恥。當初中同學們紛紛認識了胸罩這種神器,我也終于隨著大流,第一次嚴肅而認真地穿起了胸罩。穿上胸罩的好處在于,至少胸前這兩坨肉不會在我跑步時抖動得令人難堪了。

學校附近有一家工廠,工廠里有一個公共澡堂,愛干凈的女學生每周末去澡堂一次。當我第一次進去時,膽怯、驚奇、歡暢,明晃晃地在流水下敞開。一群少女的身體在公共澡堂里,互相成為彼此的參照物。那些從前的害羞,像是一時被流淌的水簾遮擋了起來。

抬頭,挺胸,收腹。體育課上老師這么教導我們。與我媽說過的話一模一樣。可是我做操的動作毫不伸展,因為我害怕我的胸脯撐破我的衣裳。我?guī)е@種小心思,讓體育課變成我的惡魔。

更加惡魔的事情是,因為個子長得高的緣故,我毫無疑問被選入籃球隊。我多么痛恨這項運動呀。我?guī)缀跏窃诶蠋煹谋破戎型瓿捎柧殻直悔s著鴨子上了賽場。哨音響起,我在球場上橫沖直撞,做一個拼命的中鋒。可是我的胸部一直在反抗,它們像不聽話的兩只小野獸,專門和我的身體作對。我往左跑的時候,它們要往右蹦跶;我往右跑的時候,它們又爭先恐后擠到我的左邊。

忽然就想起了傳說中的亞馬孫女戰(zhàn)士,她們英勇善戰(zhàn),所向披靡。為了方便使用武器,她們在成年時,必須割掉或是燒掉自己右側的乳房。這樣,她們就能在拉弓或是投擲時沒有障礙,轉移更多的能量在右臂上,以此增強戰(zhàn)斗能力。只有一只獨乳的女戰(zhàn)士們,訓練有素,雄強威風,她們是為了戰(zhàn)斗而來。

這些觸目驚心的故事,以一種侵略者的強勢入駐我身體時,我右邊的乳房,像是掠過一把鋒利的尖刀。在一時之間,我與她們重疊在一起,都是為了一場戰(zhàn)斗,想要去除身體上的障礙物。

她們?yōu)榱松妫?,像是一個不正常發(fā)育的孩子,正在接受自我的治療。而這種治療是我一個人的隱私。在火熱的賽場上,我沒有同謀。

一場比賽結束,輸贏的結果已經(jīng)不重要了,如果害羞有形狀,那么它一定比籃球場還大。我痛恨胸前這兩坨肉,它們極大地束縛了我的自由。彼時,《動物》課本上正學到駱駝這種陌生的物種,高高的駝峰長在脊梁上,美麗又威武。一時之間我就特別羨慕駱駝,我多么希望我胸前的這兩坨肉也能長到脊背上,我就可以背著它們在球場上無所忌憚地奔跑、起跳、投籃。

4

——勇敢的人把自己推到臺前,成為殉道者。

很長一段時間。不,甚至是到了現(xiàn)在。我都特別羨慕那些胸部平平的姑娘,她們像衣服架子,穿什么在身上都不用擔心害羞會掉在地板上。而她們中卻有人說希望可以像我這樣,天啊,如果可以,我愿意把自己胸脯上的兩坨碩大的肥肉移植給她們呀。

長大后看見花樣年華里的姑娘們身著旗袍,曲線玲瓏的樣子,忽然就不那么厭惡自己的身體了。但因為長久形成的意識或是潛意識,不可能在瞬間得到修復。通常是在一剎那間受到一些畫面或是詞語的蠱惑,振作了一下,又立即萎靡下去。比如,我在選擇衣裙時,依然以能最大限度減輕凸顯胸部為主要取向。并武斷地認為旗袍只適合于美貌如花和身材苗條的女子,一句話:我永遠不配。并由此而滋生出一些自卑的小情緒,深藏于心的夾層。若是有人居然還要夸贊我的外形,我就會連那個人的審美水準一并打了重大的疑問,甚至還要懷疑人家居心叵測。

從一個小山村走到大世界,成長是一種割裂的蛻變。我在打破和構建自我的自卑和自信中,走了萬里桐花路,讀了萬卷寂寞書,漸漸喚醒一些沉睡的意識。自信常常像枯草叢上燦燦的黃花,鮮艷奪目,而自卑有時也像瘋狂生長的野草,遍地橫生。我需要在這兩者之間不斷逃逸,不斷回望。

在忙碌的大街上,首先上演的是人流廣告,后是整形豐胸的,這世界到底發(fā)生什么了?相對于男性,女性像是為了迎合需求而產(chǎn)生的第二物種。就連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楊貴妃也難逃脫,大唐盛世時她在點綴,亂世時她來頂罪。我們忙著取悅世界,取悅自己,不惜在身體上動刀動槍。走在街頭小巷,常常有一些發(fā)小廣告的人,在冷不丁之間就遞來一張豐胸廣告。也聽聞過身邊有女性因丈夫嫌棄胸小而做了豐胸手術的,挺立的胸脯像是為站立的尊嚴贏得一絲安慰。我似乎在這些現(xiàn)象中得到一點點啟示,蜜糖與砒霜的界限在個體之間的認知,它們那么模糊。

站在鏡子前,面對胸前這兩坨曾經(jīng)厭惡的肉肉,也會生出一些別樣情愫。那一刻,我像是瞬間就解放了自己,那是我作為女性的一種辨識,我沒有理由去恨它。我試著在一些瑜珈動作里,重新收拾河山。好幾年后,我抬頭、挺胸、收腹的自覺,已經(jīng)不用我媽和老師的指令了。我開始昂首闊步地走在青春里,在外人看來,也許像是個自信的姑娘了。

我回到四平村,那個二流子看我的目光越來越躲閃,他像一個做錯事情的聰明人,懂得屈服于對手漸漸的強勢。村子里的姑娘們紛紛遠嫁做了母親,我們都有了自己的孩子,胸前的乳房已經(jīng)變成糧食。我們在過年過節(jié)時,已經(jīng)不再害羞地聊起成長中的往事。才知道,他摸過很多小姑娘的胸脯,但她們都不敢說。就像當下熱門話題中的性騷擾,事實上,許多女性都曾有過不同的經(jīng)歷,可是大多數(shù)人選擇了沉默。

勇敢的人把自己推到臺前,成為殉道者。然而,殉道的意義也許更多是毫無意義,尤其在個人及其家庭那里,它會是一場洶涌的災難。當然,也必定會產(chǎn)生一些奇跡,讓一件事?lián)碛信まD乾坤的魔力。當那個叫南安格的印度女人為抗擊征收乳房稅,自割乳房倒在血泊中時,她將利刃刺向那個社會的心臟,她為其他女人的生命換來了尊嚴,這樣的殉道才有了最高貴的意義。

想起那些至今還在蒙著面紗生活的同類,但愿她們在斗爭中獲得救贖的權利。身體與靈魂的解放,對于女性,尚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盡管有女性先驅在我們的頭頂投射來一束束明亮的光芒,但探索的勇氣在巨大的枷鎖面前依然顯得脆弱。我們應該擁有一個怎樣的明天呢?

我依舊帶著原生的烙印,在抵抗中順從,在順從中茫然。我常常無可避免地陷入一些場景中,迅速回到那種原生的羞恥里。曾有一個卡車司機在幫我搬東西時,他有意識地隱蔽地把手伸向我的胸脯,左一次,右一次,他在不斷地挑戰(zhàn)我的韌性。我想狠狠抽他幾個耳光,可轉身就看見了他汗流浹背的妻子,正負重從樓上搬運重物,后面跟著他們未成年的孩子,也在搬運重物。我把怒火咽回了胸腔里,準確地說,是我狠心地剝離了我的羞恥。媽的,不就是兩坨無用的肥肉么。我在心里罵了一句臟話,算是給自己一個寬敞的臺階。

再有一次,那是一個多么美妙的早晨呀。開著紫色花朵的藤蔓繞上近旁的樸樹,在高空恣意鮮艷,像一個妙齡女子的芳菲,天資國色,令人心眼明亮。我每經(jīng)過此地,都有一種對美的浩然臣服。此時,有一個暮年男人,杵著拐杖迎面而來,他在我的臉上停留半秒后,就直辣辣地把目光投向我的胸脯。我并不知道,我眼中的花朵,與這個老男人眼中的一個中年女人身體的隱秘部位,它們有什么雷同。我被冒犯過的羞恥心,又噌噌升騰。我能深切地感知,從一個少女到中年婦女,我的羞恥正在被時間超度。

小題大做,向來是一個女人身上的惡端。但許多女人一生都無法離開,像是從自身裹挾而來的原罪。即使花一生的時間,用故鄉(xiāng)與他鄉(xiāng)的河流,也無法清洗白白的印記。而橫附在我身體里的,或許更加固執(zhí)和堅硬。比如,我一生對白布毫無好感,盡管它曾成為母親做鞋底的好材料,護持過我的成長。

長長的白布,掛在不顯眼的角落,裹在奶奶的腳上,也裹在我的胸上。奶奶因為它,而讓變形的小腳有一種脆弱的依靠,而我可以讓頑固生長的羞恥變得隱蔽一些。是的,村子里懷孕的女人們腆著肚子,令她們也感到害羞。飽綻綻的肚子,飽綻綻的胸脯,都令人羞恥。她們連生孩子時咬破嘴皮子也不敢大聲呼叫。

我媽生我弟弟時,我爸正召開一屋子人的全村大會,她咬緊牙關,用最大的毅力按壓疼痛和叫喊。如果她要是敢沖破羞恥心,就會連累她的出身,讓人笑話她的父母親的教養(yǎng)。方圓團轉,貼賠爹媽娘老子挨罵的女人,往往被人鄙視和同情。這些封建傳統(tǒng)禮教中所謂修養(yǎng)的一部分,在農(nóng)村根深蒂固。盡管到了今天,它們已經(jīng)一文不值。

遮羞的布被時間粗暴地扯開了,可我的心里像是還住著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媳婦。以至在一道道陌生的目光下,在一雙詭異的手面前,產(chǎn)生異端的情緒。白布已經(jīng)淡出生活,它常常出現(xiàn)在影視劇里那些古老的故事中,充當著一種道具,對待被凌遲的女人。我就像是一個敗給道具的人,面對虛無,眩暈于某種際遇。

有一次,我遇見一個縮肩含背的姑娘,像是把自信都裝進了褲袋里。我提醒她,昂首挺胸收腹,她照做一遍,幾秒之后又回到原來的狀態(tài)。然后害羞地告訴我,我胸太大,我不敢,我怕人看見。你看,封建余孽的我們身上留下的印記,不知在哪一瞬間就會竄將出來。

我看著她渾圓飽滿的身體,這剛剛孕育過新生命的渾圓飽滿的身體,也只有在面對同類時才敢悄聲地說出自己害羞。我一時就像是在她身上看見了我自己,那些在成長中羞于提及的往事,像打雷過后的大雨,滂沱而下。

當豐胸成為一種時尚,明晃晃地橫陳于生活時,依然不能令我們中的一些人變得自信和泰然。沒有的東西,令人向往,向往就變得意義非凡。而擁有的,卻讓嫌棄變成一種常設,嫌棄也便是理所當然了。

此時,我又不自覺地想起那個早晨,那個柱著拐杖又油膩猥瑣的老男人,他把目光肆無忌憚的投射在我的胸脯上。源于陌生,他的無禮顯得更加正當。我的憤怒在幾秒之后就熄滅了。想起一個朋友說過的言論,與一個丑陋的人相遇被調戲是非禮,而與一個美好的人相遇被調戲叫做邂逅。沒有誰可以證明目光是可以用來調戲別人的,而在那一刻它卻是真切地升騰了我的羞恥心。

半生的時間,像是做了一個長長的青春夢,我懵懂地長大,懵懂地成為母親。我唯一能確定的是,這種羞恥心在我成為母親之后,它已經(jīng)被縮小一萬倍了。

5

——她敞開上衣,露出生病的乳房,像是要明晃晃地揭露這人間的罪惡。

這個春天,我家頂樓上的花盆里長了滿滿的一盆奶漿菜。綠央央嫩生生的葉片,掐下一枝,莖桿和斷葉處立即就冒出白色的乳汁,像是植物也會產(chǎn)奶似的。鄉(xiāng)間婦女生完孩子不產(chǎn)乳汁時,也常用它來下奶。乳房腫脹時,也離不得它。

在我們的心里,有一種最原始的認知,但凡植物的神形與人身體的器官有某種契合,就基本能判定它針對身體的哪個部位會有作用。比如,西紅柿與心臟,金豆與腎臟,這奶漿菜與乳房。萬物與人在互生之間,有著某種神秘的暗合。如我奶奶掛在嘴上的話,一顆毒藥,一顆解藥。

在四平村,沒有人真正掌握一堆科學認證的結果,個人經(jīng)驗的傳播在生活中實用而簡單。我媽在藥書上看見某種植物的功效時,會拿出來當閑話說上幾句。不久前,她在書上看見無花果的根部對舒筋活血有作用,恰好家里有幾株無花果樹,我媽便去挖一些回來,一股子濃烈的藥味撲鼻而來,我媽恍然若悟,說它們的長相與人的筋絡很是神似。效果亦是被我媽用肉身檢驗過了。

篤信中醫(yī)的媽媽,一有閑功夫,便翻開各種藥書,然后把她和我們當成小白鼠,小疼小癢的病疾,藥到病除。我跟著媽媽認識了諸多中草藥:白花蛇蛇草,千針萬線草,金毛狗脊,樓臺夏枯草等等,每一種中草藥的名字都像剛從詩經(jīng)中走來。奶漿菜是田間地埂最常見的植物,除了做藥,也用來當豬菜。我媽在頂樓看見這盆茂盛的奶漿菜時,毫不猶豫地摘下它們,做成美味的炸菜團子。

我一邊吃,一邊聽我媽講這種草藥的故事。歸根到一句話,奶漿菜對女性的乳房具有很好的保健作用,讓我多吃一點。我咀嚼著,香味與苦涼在舌尖上反復回漾。吃下它們,仿佛我胸上的囊腫和結節(jié)正在縮小。甚至有種錯覺,摻和了某種神靈的旨意,讓我進入這些遺忘的鄉(xiāng)野生活,重新認識胸前這兩坨肉。

去年夏天,我的胸部刺痛。長期抑郁的情緒,在我的胸部投下了一枚輕型炸彈。在引線未點燃之前,我必須要做出一些積極的抵抗。我試著吃一些軟堅散結的藥,但收效甚微。醫(yī)生告訴我,要控制自己的情緒,可在一些糟心的事情面前,要心如止水,面帶微笑,實在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后來,淋巴,乳房,子宮先后都有了一些不同程度的病灶。它們都不會致命,只是在向我的生活發(fā)出一種警告。

突然降臨和生長在頂樓的奶漿菜就像某種道具,在如戲的人生中,提示著我演技的真實與拙劣。我知道,它們并不能消滅我身體的隱患,但它已經(jīng)給了我一條重新認識和關懷自己身體的路徑。

去年冬天,適逢家里斷水,我去公共澡堂洗浴,遇到幾年未見的一個姐姐,她的胸上有一個醒目的傷疤。她告訴我,因為乳房上的囊腫做了一個手術,病檢的結果,已在乳腺癌的臨界點上。我并不知道醫(yī)學的指標該怎么判定。但她在言語之間向我吐露的幸運,也給了我一種僥幸的心理。我摸摸刺痛的胸部,堅信那些在概率之中發(fā)生的事情不會與我有太大的關系。

然而,這些奶漿菜卻讓我警惕起來。許多年前,我與隔壁的四姐姐每天放學回來都要采摘這種菜。她奶奶的左胸又紅又腫,許多污濁的顏色聚集在她的胸脯上。疼痛,呻吟,舒緩,放松。這是我每天在她的臉上看見的訊息。我們把采集回來的奶漿菜揉搓出汁液,涂抹在她的胸脯上,然后把揉蔫的菜葉也貼上去。她說舒服些了,涼爽些了,好受些了。這些令她的胸部癥狀有所緩解的語言,令我們覺得自己被需要、被愛。

奶漿菜在村子里被隨意地叫做苦馬菜,或許更應該叫做苦媽菜。每天放學,我們都在河邊、地埂、山腳、山坡,不辭辛苦地去采摘奶漿菜。這成了我們的一種責任。因為我們的老祖母每天需要大量的奶漿菜來涼血,止疼,舒緩神經(jīng)。那時,我們并不知道“乳腺癌”這三個字的存在,甚至也不知道這就是“腫瘤”。

村子里除了老祖母的胸部病了,還有另一個老人的臀部也開始腐爛。老了,肌肉腐朽了,更像是四平村的一種常識,沒什么大驚小怪。她們不去醫(yī)院,也不去追問得的是什么病。問的人多了,就丟下兩個字:怪病。

可是這些奶漿菜并沒有明顯的治療效果,舒緩疼痛的作用代替不了治療的功能。老祖母的胸部開始化膿,腐爛。屋子里每天都是腥臭味,伯父用一卷長長的紗布塞進化膿的洞里。很深很深的洞,伯父每天拉扯出紗布清洗時,像是在用力挽留著他老母親的生命。疼,刻進老祖母的骨頭里,也拉扯著我們的身體。我不明白,為什么胸前的肉會病了,會腐爛了。

吃咪咪,村子里的孩子都是吃咪咪長大的。曾有一個生下來就死了媽媽的小嬰兒,他也是吃奶長大的。為了養(yǎng)活他,他爺爺去山上挖來了下奶草,依了村子里口口相傳的偏方,用一些諸如奶漿菜的中草藥下奶。后來,他就叮在奶奶干癟的乳房上,也吃上了咪咪。甜甜蜜蜜的咪咪呀,奶大了一個又一個的孩子。咪咪吃干的了胸脯,它們回歸原位,被叫做奶子和乳房。

乳房也會得怪病,老祖母是村子里的第一人。她悲苦的一生在她的乳房上種下的罪孽,讓她寢食難安。失蹤的丈夫,慘死的孩子們,沒有哪一樣不在她身上投下陰影。長期的悲憤和郁結,讓老祖母的得了怪病。后來,醫(yī)學科學也證明了情緒對女性身體的影響,我也正在用肉身檢驗著生活的悲歡。

那個時候,我不懂老祖母的悲苦,只覺得胸脯上的兩坨肉是兇手,是它們奪去了她的生命。我與四姐姐同歲,我們都還是六七歲的黃毛丫頭,并不知道我們的胸脯會發(fā)生怎樣的變化。后來被我的姑媽斷定為瘤子的肉肉,它們在我身上鮮活的存在著,成為羞恥的一個洞口。只是到了老祖母這般年紀,羞恥已經(jīng)在她身上不復存在了。她敞開上衣,露出生病的乳房,像是要明晃晃地揭露這人間的罪惡。

老祖母早已化成一堆黃土,老祖母的女兒們、孫女兒們,都已經(jīng)做了母親、祖母。我們與前輩人一樣,為了哄乖在公共場合張開嘴巴就停不下來的孩子,我們無所顧忌地掀開上衣。胸脯,在孩子的需要中成為最佳口糧,我們像一頭頭奶牛,沒日沒夜地生產(chǎn)乳汁,等待孩子的饑餓。

當嗷嗷待哺的小人兒伸向我的乳房,我頓時覺得我成了這個世界上最有用處的人,他需要我,我的存在如此的重要。一時之間,奶孩子,成了我的胸部器官最重要的功能。神奇的白色乳汁,讓一個嬰兒見風成長,長成年畫上的胖娃娃。在那一時刻,我?guī)缀醴穸藦那暗男邜u心,覺得這對天賜的乳房真是神物,它讓我隨身攜帶,隨時有用。

在兒子斷奶前,我還為自己能省下兩頭奶牛錢而津津樂道。每當聽見兒子吸著乳汁的聲音,我就覺得自己的身體里有兩個池塘,左邊一個,右邊一個,有取之不盡的乳汁。常常是這樣,兒子吸著左邊的乳房,右邊的乳房也不斷流淌著乳汁。我媽說,產(chǎn)這么多奶,雙胞胎都吃不完,你看一床一鋪淌了多少呀。可惜了,可惜了。有時,我甚至有種錯覺,我與兩頭奶牛是等價的??粗∨W聣殉砷L,我的母性的溫柔和剛性也在茁壯成長。

剛給孩子斷奶時,兩個乳房從飽滿到干癟,這個過程讓我想起四平村前的那條河流。漲水、水渾、水清、斷流。斷流后,河床就干枯了。兩只乳房像兩只長長的絲瓜,無力的耷拉至肚皮,洗澡時有種絕望在流水中漫延,用“慘不忍睹”四個字已經(jīng)難以形容。從來沒有如此懷念過小荷初綻時的美麗,而那時候我卻覺得它們是丑陋的、罪惡的。我還來不及贊美和熱愛它們,我就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

無論我有多傷心,只要看見孩子的小臉,仿佛覺得一切失去都是為了這個小生命的蓬勃生長。在無用與有用的一念之間,風煙俱靜,內心安寧。從呀呀學語至語出驚人的孩子,讓我完全忘記那些短暫的絕望。至有一天,我又欣喜地發(fā)現(xiàn),胸脯上的肉肉正在復原生長。有種失而復得的喜悅在心間跳躍,我想我從此要加倍珍愛它們。

有一段時間,我迷上了美容院里小姑娘們的纖纖玉手。在不菲的價格之后享樂,像是讓我找回了某種確證,確證這是一個女人的身體。她們的雙手在我的乳房上輕柔的游走,并告訴我,她們能讓我戰(zhàn)勝下垂、塌陷、結節(jié)。比起那些私密的歡愉,她們更令我得到一種心理上的尊重和滿足。

因為需求而生產(chǎn)出來的愛,總是帶著某種不完整的遺憾,或者那不叫愛,叫需要或是給予。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無恥的小害羞,像是一個女人的坦露和交付找到了一個不合適的載體。然而,美業(yè)的興起,已徹底地占領了女性的軟肋。只要他們緊盯一個“美”字,便讓女人失去抵抗的能力。

后來,孩子長大了,他有一天問我,媽媽,世界上最貴的房子是什么?大概是我受了一些時尚雜志的影響,便把第一答案界定為乳房。而我的孩子卻說是媽媽的子宮時。我喜泣而立,把目光轉向某先生,問他的答案是什么?我心有期待,念想著他會依了我的心愿,像腦筋急轉彎的答案,回答兩個字:乳房。結果卻令人大失所望,或許這兩坨無用的肉肉,在成為奶牛的使命結束后,它們就失去了新鮮。

在此前,這對乳房曾有過的最大榮光,是在一雙異性的手上。我在陌生的驚慌中,從害羞到期待,有一種隱秘而羞澀的快樂像電流一樣,通遍全身。令人軟酥、嬌羞、快樂。仿佛從前所有的保守,都是為了在這時刻,完全不再保守。敞開自己成為女人,成為一個孩子的母親。這種奇妙的感覺,讓世界變得寬闊而狹窄。

更為可笑的事情是,我們對異性的身體完全是蠻荒的認知。他以為,女人的乳房應該是冰涼的,因為文學作品里用了“冰肌玉骨”“瓷實”等來描述過。被誤導的玉器和瓷器,居然成為乳房的同類。這實在是一件令人驚奇而捧腹的事情,我們交換著彼此積攢的秘密,成為戰(zhàn)友,成為親人。一些愚昧,一些蠢萌,從有所顧忌到無所顧忌。

從生孩子在產(chǎn)床上撕開自己的隱私,丟掉羞恥,再到哺乳期的羞恥根本無法顧上。一個姑娘身上的遮羞布差不多蕩然無存了。曾有男同事說,如果讓一個姑娘成為母親,那就沒有她說不出的害羞話了。那時,常有幾個男同事在女同事面前講黃色笑話,我們由最初的臉紅到跟他們胡亂說笑,時間真是人心和人性的魔法師呀,你不知道它鍛造事物的刀刃有多鋒利。

走著走著,我的愿景中的珍愛就變成了一地雞毛。生活沒有賞賜我太多的甜蜜,美業(yè)的姑娘們更沒有兌現(xiàn)承諾,倒是一口推卸說怪我不按時去做護理。我折服于一些遭遇,并努力掙扎。每掙扎一次,它們都在我的身體上投下一些影子,積攢成醫(yī)生診斷書上的一些有形的數(shù)據(jù)。

我坐在醫(yī)院的長廊上,看著地板上折射的反光,和來來往往的病人。一種虛妄從心而起,想找尋一個落點。一時之間,從一些猥瑣男人眼中的射線中的羞恥,到醫(yī)院的儀器的射線中的恐懼,仿佛它們已經(jīng)合而為一體,中間省略的悲傷和憤怒,都化為一個個叫囊腫或是結節(jié)的東西。它們有長度,有寬度,像是可以丈量的日子。

6

——它們應是人間吉祥物,落在誰的手掌心,被依戀、珍視、贊揚。

夕陽從窗外射進房間,墻壁上落下我的影子,輪廓清晰,衰老未至。我的目光停留在我曾經(jīng)厭惡的地方,它們傲然挺拔,無視誰的悲歡。本來它們應是人間吉祥物,落在誰的手掌心,被依戀、珍視、贊揚,我會因此而拋開童年留下的陰影,享受自己身為一個女性的榮耀。而它們只是像流星一樣,在短暫的光芒之后,隱匿于黑暗,成為黑暗的一部分。

從一種疼痛開始的恐懼,到另一種疼痛開始的恐懼,我像一個囿于胸前贅肉而不知所措的人。抽離了一些曾經(jīng)的歡暢,回到身體本身,它們更多地成為疼痛和恐懼的衍生物?;貞浥c未來都在夜雨淋淋的玻璃上,破碎得清晰。我卻無法在棉花盛開的年齡,成全一些潔白的心事。

身邊有不斷因為乳腺癌失去乳房的人,她們在文字里的勇敢,讓人心疼。我的同類們終于不再回避,她們各自拿起一把尺子,丈量自己的身體。失去,在時光的發(fā)酵之中,坦然而動人。我知道,失去身體的一些功能,至失去身體,只是時間雕刻生命的必然過程。

在一場關于女性乳腺癌圖片的展覽會上,令人觸目驚心的疼痛,讓人窒息。是不是她們在生活中的悲苦,也在胸前結出了苦果。這其中深層的社會原因、家庭原因,像一本陳舊的賬本,不知該如何翻起。

我的同性,我的同謀,我們穿行于各自的生活軌道,屈服或是反抗社會給予我們的的認同或是否定。長期的弱勢,讓我們付出加倍的精力,卻常常顆粒難歸倉。我們被矛盾推趕著一路前行,直至成為一個病人。

從前,我甚至會在別人贊揚我的豪爽像個爺們時,有幾分沾沾自喜,像是我終于從一個弱勢的性別抽離了自己。而我的頭發(fā),乳房,子宮,常常會變成一種附屬的累贅。它們的功能,究竟是要充當一種作為女性的辨識度,還是實用主義的拿來之物?

曾有一次,夫與我同去醫(yī)院,醫(yī)生要用鉬靶檢查我的乳房。好不容易排隊到我時,才發(fā)現(xiàn)醫(yī)生是個男的。他不由分說,強拉著我的手回家了。或許在醫(yī)生那里,這只是一堆肥肉,但在夫那里就成了尊嚴和羞恥。他不想讓別的男人看見我的身體。即使我病了,羞恥心也比我身上的疾病重要多了。

面對他的生氣,有一種深深的悲哀侵襲我的身體,比我當年的羞恥更令人恐懼。這千年遺留下來的封建余孽,從未在我們身邊消失徹底過。轉念一想,我又何必去與愚昧計較什么呢?這樣一種隱秘的順從與抗爭,令我忽然在那一刻醒悟過來,開始深思我和身體之間的關系。我的身體難道不是我自己的嗎?那我又是誰!

我唯一清楚的是,目前我的身體是我活著的一個載體,無論這副皮囊是好看的,還是難堪的,疾病還是健康,它支撐我成為一個人,一個女人。我所羨慕的那些人,他們不是我,我也成不了他們。

昨夜,凌晨五點醒來,我用手輕輕地探測乳房上的結節(jié),有一些微弱的刺痛在小幅度振蕩。左邊。右邊。從童年時的羞恥,到如今的哀涼,它們于我,究竟只是一件贅物吧。

有一些聲音,穿越我的身體。生生滅滅,悲悲喜喜,凌駕在一副行走的皮囊身上,萬念俱靜,風煙無痕。在睡眠深處,鮮花盛開,歲月鮮活,我生長成為另一個自己。像是我自己切割了我的乳房,奔跑在亞馬遜的叢林里,擁有了無盡的戰(zhàn)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