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人物 | 石一楓:海膽,翻了個面
白紙一張
北京一個小胡同里,走進人民文學出版社后院,四周立著幾層紅磚樓,綠漆斑駁的一扇扇木窗映著堆滿的書和植物。牛仔褲帆布鞋,亮黃色外套,頭上一頂毛線帽,石一楓和人聊著天走過來,七拐八拐把我領進二樓,《當代》雜志為數不多的屋子之一,他和執(zhí)行主編徐晨亮共用一間辦公室。
研究生畢業(yè),石一楓就來《當代》工作了。16年的變化是老編輯退休,新編輯變老,更年輕的編輯不斷進來?!翱镄愿袷菐状舜蚰コ鰜淼?,比人的性格要強,人說變就變,刊物不能變?!?/p>
《當代》創(chuàng)刊于1979年,是我國新時期現實主義文學重鎮(zhèn),古華《芙蓉鎮(zhèn)》、陳忠實《白鹿原》、阿來《塵埃落定》等七部獲得茅盾文學獎的作品都首發(fā)于《當代》?,F在編輯部還延續(xù)著80年代文學沙龍的氛圍,一篇稿子好幾個人讀,再討論分析。
對文學的很多看法,石一楓是在編雜志中養(yǎng)成的。最初不知天高地厚,寫什么都照玄照大了掄,后來發(fā)現反思現實比超越現實更有意思。很長一段時間,石一楓喜歡讀個人化精神性的作品,80年代大熱的先鋒文學對正在成長的青年作家產生了巨大影響,“如果沒當編輯,沒準我也走那個路子了?!钡健懂敶泛?,他慢慢知道寫作源于觀察生活,這不是能力,而是一種興趣和意愿。
生活處處是學問,在編輯部尤其如此。大部分時間大家湊一塊兒就是聊,文學熱點社會生活日常變化。石一楓屋對面是老編輯洪清波——1992年,去西安從陳忠實手里接到《白鹿原》手稿,一路熱氣騰騰揣回北京,現在退休了依然每天過來,成了習慣。倆人常一人一個沙發(fā),一聊小半天。
雜志社每個屋陳設相似,水泥花磚地磨得發(fā)亮,掉漆的墻皮掛著小黑板,白熾管燈顫巍巍吊在半空,柜子桌子椅子一水兒80年代原裝,像進了家具舊貨市場。一條狹窄幽深的過道,成捆的雜志和投稿滿滿當當占據了目之所及的每個架子,已經快沉淀為古董的環(huán)境40多年沒變過,只有貼在墻上的紅福字昭示著萬象更新。大家說這兒都能開個展覽了,大家也說,這兒真正是文學的樣子。
這些年,對石一楓影響最大的就是當編輯,用他的話講,天天在雜志社“蹭票”聽名編論文學,見識長了,眼光銳利了。寫長篇小說《借命而生》時,石一楓偷懶沒變視角,洪清波看完說,這兒從另一個人物展開就好了,“果然那小說現在看還是單薄了些?!?/p>
更重要的一個方面,在于對藝術評價標準的改變。過去寫東西,顯擺的心態(tài)多,你看這話說得絕吧?別人說不出來吧?現在明白,在“別人說不出來”之前,得先追求“別人看得進去”,文學是讀者的,老編輯說好小說的標準是可讀可感可想,他覺得這近乎真理。
石一楓愛看小說,最大的樂趣也是看小說,“真是好這個,沒疲過?!?每天閱讀大量投稿,老琢磨作品為什么寫得不好,時間長了能看出來有的閱歷不夠,有的寫作能力差,有的干脆動機就不對。“像美食家開飯館,掙錢和愛好都從這兒出,不矛盾?!?/p>
文學改變命運,對石一楓,好像是反著來的。1979年生于北京,在出示身份證的情況下沒法冒充八零后;1998年考進北京大學,沒混成主流知識分子;2005年起當文學編輯,沒趕上揣本油印刊物就能騙吃騙喝的好時候。改革的同齡人,沒改革過別人,凈被別人改革了。不少同學成了高管或仕途得意,他自己都感嘆,干別的沒準哥們兒早發(fā)了。
今日文學不比上世紀80年代黃金期,石一楓覺得這才正常,社會進步的表現是多元化。那時明星都是作家,人們獲取文化的途徑只有幾本文學雜志,追逐方向就那么幾個,恨不得這個風潮來了那個就一名不值。“要是全國人民現在還嗷嗷待哺等著一小撮作家啟蒙,我都替作家臊得慌?!?如今文學損失了讀者,大眾閱讀趣味卻更健康了。
認同作家的職業(yè),好好干就是了,石一楓覺得哭天喊地表忠心值得懷疑,也怕喊口號似的給文學冠以各類名目,好像某項事業(yè)的意義一崇高,從事的人也跟著形象偉岸起來?!安贿^起碼要求得有,思考和記錄在別的藝術領域未見得像文學這樣有效,這也是文學的不可取代之處?!?/p>
2011年前后,石一楓先后出版《B小調舊時光》《紅旗下的果兒》《戀戀北京》《節(jié)節(jié)最愛聲光電》等小長篇,多聚焦80后青年成長史。那年他32歲,最大變化是從“自然人”變成“社會人”了,要從個人情緒中掙脫出來,用有所擔當的眼光看待自己與他者。同門師兄、文學評論家李云雷給他做了一個訪談,叫“為新一代頑主留影”,彼時談到寫作,石一楓個性十足:眼下主要和年輕人分享生活。面對傳統(tǒng)文壇,初出茅廬的青年作家既自卑又自負,“我能寫的他們提供不了,他們提供的我寫不了。”
十年過去,早已告別青春和青春文學的石一楓承認,那時寫作狀態(tài)比較懵懂,老想說點什么又不知道該說什么?,F在有意識貼近現實,反映現實,思考現實,對中國社會與社會中人的變化保持一定程度的察覺。以魯迅為代表的那批作家構筑的現當代文學有著厚重的歷史積淀,如何作為現代的中國人看待現代的中國,恰恰是它留給我們的命題。從這個意義上講,石一楓的寫作沒有跳出五四新文化傳統(tǒng)?!扒∏∠喾矗莻€傳統(tǒng)正是我們在今天需要強調的”,石一楓說。
誤打誤撞
高中時,石一楓發(fā)表了人生中正兒八經的第一篇小說,題目叫《上學》,寫小孩沒考上中學家里托關系走后門。半個月寫了一萬多字,家人拜托當時的鄰居,一位頗有名氣的作家指導指導。作家說不錯,推薦給《北京文學》。石一楓字不好看,母親怕讓人笑話,又謄抄一遍。后來石一楓專門去了趟位于和平門的《北京文學》地下室編輯部。
出生于革命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空軍政治部文工團專業(yè)編劇,母親在中學當老師,石一楓算得上正經部隊大院子弟。八十年代相對貧瘠,大院自成一體,吃飯?zhí)觐^洗澡上學玩耍全都在院里完成。以前大院孩子上完中學就能當兵,別的孩子都得插隊,優(yōu)越感不言而喻。隨著市場經濟發(fā)展,差距一抹平,大院背景早已不占優(yōu),大家出路上沒什么不同,面對的困境也沒什么不同。
比較特殊的是,那時部隊大院出了很多搞文藝工作的人,王朔、姜文、崔健、馮小剛等等,寫作拍電影玩音樂,樣樣不落。那位推薦石一楓作品的,就是同住一個院的作家余華。
石一楓那批十幾歲的小孩看著這些人的東西長大,心里多少有點朦朧的文藝理想。90年代上中學,一問學校里有學樂器的,幾乎全是部隊大院的,石一楓畢業(yè)應聘的簡歷上,還寫著會拉手風琴。
喜歡文學,對他來說頗像一種無奈的選擇。和同齡人的家長一樣,石一楓的父母都是勤勉敬業(yè)之人,在他們的生活中,“組織”占有極其重大的分量,組織包辦了他們的生活,他們卻沒工夫包辦兒子的生活了。石一楓剛具備直立行走及排泄之前向大人通報的能力,就被發(fā)配到幼兒園,一日一接,到六天一接。童年留下的剪影,是他一個人在林蔭道上踽踽而行,口齒不清,念念有詞,神魂顛倒。
這種困境在識字后大為緩解。父親放在陽臺的書被石一楓翻了個遍,開始挑小人書,畫看完了猜字。陸文夫的《美食家》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還有剛火起來的先鋒派、新寫實、“痞子文學”作家,小說看不太懂,行文中的臟話倒是記牢了。后來碰到前輩,別的年輕人都激動地說“我是看著您的書長大的”,石一楓想說的卻是“我是看著您的書學會罵街的。”
成長于大院,語言渾然天成受地域文化影響,石一楓寫作和說話一樣,活蹦亂跳,葷素不忌。這方面王朔對石一楓影響巨大:“在他之前都是裝著說、繃著說,他改變了傳統(tǒng)的說話方式,先說人話,再說有意思的人話。”有讀者認為行文風格輕浮,石一楓也認了,他希望用大家更易接受的方式,“人已經很不容易了,再哭天搶地說自己不容易,也挺膩味的?!?/p>
在安逸環(huán)境中,大院子弟看事情也比較純粹。文學成了石一楓的精神追求,并且愿意通過寫作保持。正因為看重這一點,雜志社才把他留下來。
最初,《當代》沒想要石一楓,面試時洪清波說他身上有煙味,《當代》前副主編楊新嵐一聽,又來一大煙槍,想找個理由勸退得了。前面兩個面試者編輯部全體上陣,到石一楓,只有楊新嵐和洪清波,本打算簡單聊聊走個過場,結果卻出乎意料。
“很多人總夾雜著別的什么,為生存發(fā)展,或走出點光明大道。石一楓不一樣,能感受到是純粹的發(fā)自內心的熱愛”,楊新嵐而今都感嘆,“他骨子里有這根脈?!?/p>
作為在北大接受科班教育的人,石一楓有過被所謂精英文化塑造的經歷,那個年代青年人的學院環(huán)境“言必稱希臘”,張嘴凈是夾生洋詞兒,看個盜版電影都挑各種有講究的,從藝術到思想,“更別提文學了,不啃兩本卡夫卡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這時期石一楓接觸不少文學觀念,讀了眾多中外經典,見識了真正好的東西。
回看學生時的作品,“辣眼睛,那真沒法讀”。創(chuàng)作需要人生閱歷,石一楓認為,小說是一門關于價值觀的藝術:抒發(fā)自己的價值觀,影響別人的價值觀,在復雜互動中形成新的價值觀。
他寫東西比較滿,信息量大,情節(jié)不斷轉折、遞進,人物一層層往下挖,甚至每一句話都有言外之意,在足夠豐富和自洽的文本中人與人對撞,立場與觀念對撞,推著你不得不思考判斷。
近年來,關于純文學式微的討論不絕于耳,過去堅守的在碎片化信息裹挾中面臨失效風險,石一楓覺得,恰恰因為這樣的處境,對價值觀的探討和書寫才成為文學最獨特的價值所在?!扒也徽f作家對時代和社會應有的責任,和影視、游戲這些新興娛樂形式比,文學因為遠離大資本大工業(yè)運作模式,才和思想的自由表達、深度探索有了更緊密的聯系。”
2007年,28歲的石一楓完成中篇小說《五年內外》,與之前作品相比,最大不同是情懷的變化,他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文字情緒,看事物的眼光也長了起來。讀小說時李云雷想到了王朔的《動物兇猛》,寫的是大院子弟在70年代的事兒,石一楓寫的是同一類人在90年代的生活,有些“后傳”意味。這篇小說后,石一楓決心寫長時段的、有社會性的小說。
很多人說石一楓像王朔,作家李洱認為,他的小說腔調比王朔復雜,堅守著彌漫在民間文化中“正”的一面,“文字調皮活潑,但并不影響文本底色?!?/p>
今日的北京和王朔筆下的北京差異巨大,要處理的問題也不盡相同。那時人的壓力大多來自于環(huán)境、政治,金錢可以暫時讓人遺忘。越往后,金錢反而成了主要壓力。每代人的焦慮不一樣,“上一代作家20多歲還下鄉(xiāng)插隊呢,我們這一代就開始為買房操心了”。石一楓不看重代際劃分,那是由生活狀態(tài)和成長歷程客觀決定的,“有新矛盾就該寫新的事兒,作家面對的是生活,不是別的作家”。
石一楓碩士論文做老舍研究,對北京這個打小生長的城市,他不想繼承民俗,只想研究現實。城市規(guī)劃拆古跡,他沒多么憤怒,一間毫無歷史價值的民房被強拆,反而有上前理論的沖動。
“老舍之所以是老舍,王朔之所以是王朔,并不僅僅因為他們的說話方式,也不僅僅因為他們呈現出北京老市民怎么說話吃飯過日子,還是因為他們寫出了一個時代最突出的發(fā)展和矛盾?!?/p>
改革開放涵蓋了迄今以來石一楓所經歷的一切社會變化。這代年輕人尤其城市孩子,在社會上升期度過青少年,對生活抱有樂觀態(tài)度,覺得今天的不如意明天都能解決,世界是前進的、蓬勃的,自己一大使命就是擁抱世界。時代給他們的切身體驗是飛速前進,人與人關系和生活的變化成為深刻的時代烙印。這兩年感覺又和前兩年不一樣了,人們不再拼命掙錢,有了佛系、小確幸這些名詞。
石一楓承認,比起以前的作家,年輕一輩作家的東西普遍發(fā)“甜”,透著沒經過事兒,哪怕多么深重的絕望往往也有裝腔作勢之嫌,他覺著沒什么,能意識到“甜”從哪兒來、將來有沒有可能繼續(xù)“甜”下去也就夠了。
溫柔的蟬噪
去年中旬,石一楓完成新長篇《漂洋過海來送你》,出版的熱乎勁兒尚未開始,年底新作品又快完成了。
“這個速度,一直寫累嗎?”
“還成吧。累一定是沒想好,想好就不累,還有意思?!?/p>
石一楓不熬夜,第二天早上要和孩子同時起床讓他養(yǎng)成11點睡覺的健康作息。他沒那么勤奮,筆耕不輟好幾個小時在他看來不可思議,“低頭拉車不抬頭看路,能寫好嗎?”
以前石一楓特自信,認為有了好創(chuàng)意就能完成故事,結果很多東西寫到一半就停滯了。現在越來越重視框架設計和構思,事兒有意思,讓人生發(fā)聯想,就值得寫。主要,他愿意并懂得觀察生活,思考生活。
中篇小說《營救麥克黃》源于上海高速攔車救狗的社會新聞,救狗過程中出了別的事,跟人有關的事,怎么辦?《地球之眼》主人公通過觀察建筑燈塔推理采購燈泡有貓膩,因為石一楓曾坐在教學樓門口,看著對面電腦城明亮的閃燈琢磨,什么樣的樓有航標燈,燈的標準是什么?寫長篇小說《借命而生》,石一楓看到刑法修改后的判決依據嘀咕,假如犯罪很久才被抓到,會不會少判很多年?一直當逃犯是值了還是虧了?傳教人士在小區(qū)活動,石一楓創(chuàng)作了探討“北漂與信仰”的《玫瑰開滿麥子店》。
多想一步,簡單的事可以變復雜,對社會有說明性。在石一楓看來,好小說的標準只兩條:能不能把人物寫好?能不能對時代發(fā)言?
有次看電影,鏡頭拍人到窗口取骨灰盒,石一楓想,怎么確定這個是?于是有了領錯骨灰盒為起點的《漂洋過海來送你》,以“醬油廠老職工、殯儀館司爐工、抗美援朝英雄后代、國外務工人員”為錨點,將“抗美援朝、國企改制、汶川地震、國際設施援建”等中國重要歷史事件緊密串聯。
不同于靈魂高蹈式的精神指向性寫作,近年來石一楓的創(chuàng)作日趨成熟,帶有鮮明社會問題意識,尤以中篇小說為主,《人民文學》主編施戰(zhàn)軍將其稱為“光天化日之下的蟬噪”。
各形各色的普通老百姓出現于石一楓的故事中,對文字風格他有準確認知:我這么一個筆調寫偉人傳記不是搗亂嗎?小人物寫好了更有成就感,大家都知道他們的樣子,寫不好就進不了人們心里。
《當代》“90后”編輯于文舲和石一楓討論文學,“他就是特傳統(tǒng)的路子,什么情節(jié)、人物、反映什么問題?!笔粭鞯臉藴适牵勺x后耐人尋味地可想,想來想去還想不明白,那就算“一不留神寫出過得去的東西了”。
印象挺深的是《特別能戰(zhàn)斗》這篇小說,北京大媽跟物業(yè)作斗爭。最初石一楓只覺得精力旺盛嫉惡如仇的北京大媽很有趣,沒深想這類人多適合寫成小說,后來發(fā)現從她們身上能看出新舊兩種體制的錯位。中篇小說《地球之眼》的人物李牧光,寫時石一楓主要讓他代表資本之惡,后來思考,這種人是不是也有他的情懷乃至無奈呢?影視改編時他建議,李牧光最好能拍出點兒悲壯感來。
“人物越琢磨越復雜,這也是因為我們的時代復雜吧”,石一楓說。
《西湖》主編吳玄曾和石一楓是同事,兩人年齡差不少,卻一度在辦公室唇槍舌劍指點江山,以“極力避免庸俗人生”而結為摯友。吳玄見證了石一楓從早期王朔式對社會、人生的戲謔,到之后悲天憫人的狀態(tài)。“他把社會層面的批判變成了對人性的關懷,這個轉換很有意思?!?/p>
對小說中的人物,石一楓給予足夠平等和尊重。讓我們洞悉人物的困境,也允許偽善者為自己辯護。對具體的人,尤其是一個小人物,他恨不起來。即便要批判,也是對事不對人?!吧鐣栴}、時代困境、精神困惑,都可以揭露、批判,但對人,他們只是樸素活著,或者想活得更好的人?!?/p>
呂魁曾和同為青年作家的馬小淘談起一篇小說,說寫得特別好,像《世間已無陳金芳》那么好。石一楓這篇寫于2014年的小說,在四年后獲得第七屆魯迅文學獎。一個從農村轉學到城市的姑娘,歷經跌宕起伏的人生,石一楓將她推向時代的風口浪尖,又讓她重重摔了下來。
青年評論家李壯覺得,“陳金芳”并不是一個有關野心和欲望的故事,“它是有關尊嚴的故事。為了獲得尊嚴,個人不惜獻出肉體與靈魂,冒犯道德和法律。當這些惡,同文本中倔強孤獨的聽琴人影重合在一起,似乎又惹人同情甚至令人心碎?!?/p>
陳金芳對石一楓意義特殊。直到大學,石一楓才算徹底走出大院,進入社會。有次出差,晚上開車走夜路,石一楓給楊新嵐發(fā)信息,太可怕了,連路燈都沒有;回來時路況不好,油也不多,他不敢開了把車扔在半道,還擔心有壞人。因為封閉、見識少、脫離生活,石一楓以前覺得陳金芳這種人是生活的非常態(tài),年歲漸長后,才明白人家是常態(tài)。整個過程有開眼看世界的感覺。但常態(tài)一定合理、必然、天經地義嗎?石一楓想通過寫作尋找答案。
青年評論家岳雯將石一楓的文本力量歸因于他的道德激情。“他試圖以反諷的、戲謔的方式掩蓋這一過分嚴肅的激情。他認為,只有認真體會小說中的人物以及他們所面臨的道德選擇,同時考慮我們自身的道德境遇,才有可能重建詩性正義與道德共同體。”
“我只是想活得有點兒人樣?!毙≌f最后,陳金芳極具悲劇色彩和英雄主義地說出這句話時,我們的疑問不再是“她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而是“為什么一個人都變成這個樣子了,依然活不出人樣”?
想過得好點兒,依靠個人奮斗改變命運,是十幾年來大部分中國人的理想,他們在遍地機會的時代抓住機會,烈火烹油之后又宿命般的歸于失敗。陳金芳的人物角色,映照了改革開放后中國社會的某些側面,大城市的發(fā)展、財富對人的異化、社會階層的分野。從新文學歷史脈絡看,關注社會問題是主流,石一楓用更時髦的說法叫“新文學的DNA在于它的批判性”。
“健康社會需要反思,不能說過去就過去了。普通人可能會記吃不記打,就像小時候我媽說我撂爪就忘。但作家作為專業(yè)人文工作者,應該幫社會記住教訓,這樣大家才會越活越好?!笔粭饔X得這是簡單樸素的道理。
《世間已無陳金芳》發(fā)表不久,評論家孟繁華剛病愈,寫了一篇2萬多字的評論,標題為“當下文學的一個新方向”。吳玄對孟繁華說,他能扛得住嗎?石一楓表示,能。
孟繁華認為,石一楓繼承了新文學社會問題小說的道路,以正面強攻的方式直面中國精神難題,構成了中國文學正在隆起的、敢于思考和擔當的文學方向。
有段時間,中國社會刮起氣功風、傳銷風,尤以中年婦女為主要受眾,一時間關于大師、養(yǎng)生、詐騙的新聞曾出不窮。石一楓寫了長篇小說《心靈外史》,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總編輯韓敬群起的名字,依舊探討社會問題,不過轉向人們的精神領域,石一楓覺得貼切。“張承志有個名著《心靈史》,寫得是信仰,我寫得是盲信,只能算外史。”
“堅信,不信,盲信,這些狀態(tài)都是今天中國人的精神生活,也是公共的社會生活。這個生活比過去更一言難盡,寫得也就是這個一言難盡?!毙≌f初稿有幾萬字冗余,更多寫主人公大姨媽之外,外甥楊麥的精神困境,石一楓發(fā)現越深入涉及的哲學與精神問題越復雜。《收獲》總編輯程永新建議刪繁就簡,現在看是正確的。至于讀的人還能生發(fā)出什么感想,石一楓很瀟灑,“哥們兒概不負責。”
大姨媽從民間土方到氣功大師到傳銷團伙信了個遍,石一楓不想探討信的對錯與價值,“這年頭誰配看不起誰呀”?如果人在精神層面上相信什么,這種相信本身比無所相信更值得尊重。大姨媽信一次失敗一次而最終滿懷委屈地對楊麥說,“只有你覺得我沒病”。也許楊麥才是可笑可悲的,大姨媽甚至是可歌可泣的。
細枝末節(jié)與滄海桑田
由于愛人精通古漢語和版本學,石一楓曾沾光一起赴美訪學。兩人住在芝加哥大學,有種說法叫“芝加哥學派統(tǒng)治世界”,諷刺的是,旁邊是全市經濟最爛的地方。石一楓天黑以后不敢出門,戶外活動就是下午趁有太陽,逛附近超市,然后去一街之遙的密歇根湖邊散步。
他每天在湖邊亂走,見到的活物往往是“幾只鼠輩(松鼠),一群丫挺(野鴨)”,偶然遇到一個渾身裹得嚴嚴實實的大胖子,大喜,對石一楓高呼:Hi,man!他也無畏回應:What’s up,man?
除此之外,大多窩在閣樓,日子一長,想起密歇根湖,恍惚覺得那是瓦爾登湖。愛人每天去圖書館忙得不亦樂乎,看他窮極無聊終于鼓勵道:寫寫東西嘛。跟你名字挺像那個諾貝爾獎作家,石黑什么來著,據說長期就在閣樓窩著。
石一楓最大的毛病是坐不?。耗膬河行迈r事必會沖在第一線,大段時間寧可在辦公室閑扯,也不愿在書桌前看書查資料,坐在電腦前敲幾個字了,又忍不住干別的,最后干脆還是找個人多的地方湊熱鬧。
他深知這個習性不好,有時候發(fā)狠用老腕兒的話勉勵自己:有本事把我抓起來,關三年沒準兒寫出《紅樓夢》,最起碼也是一《飄》。現在倒好,也跟關起來差不多,試想長此以往,有沒有可能離寫出心儀的作品更近一步?
非常遺憾也非常意外,答案是否定的。太閑太靜了,石一楓也許真的會修身養(yǎng)性,謀篇煉字,打磨掉那股自己都看不過去的毛糙勁兒,從而更接近心里“藝術品”的狀態(tài)。但問題又來了,“那樣的話,我究竟還能不能繼續(xù)寫作,所寫的又是不是自己想要的東西”?
石一楓認為,文學有兩股勁兒,一股是從里面來的,一股是從外面來的。
他的那股勁兒,似乎是對別人的生活,對中國社會有了研究的愿望,才確定能夠認真寫點兒東西。
“我羨慕在文學內部就能自給自足的作家,對我來說,文學一定需要有了文學之外的價值,我才有將它從事下去的動力?!?/p>
石一楓寫東西有個怪癖,一個事情在小說和美學的意義上“完了”,還必須得在社會、歷史和現實的意義上“完了”才算真“完了”。所以不少人物走向與結局,他忍不住想交代到底怎么回事兒,更深入地用人物命運說明時代。
有記者問,你希望成為一個怎樣的作家?
石一楓回答,當然是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作家。
二十多歲時,石一楓完成第一部長篇小說《B小調舊時光》,第一句話是“永遠無法擺脫感傷情緒的困擾,這可能是我們的致命傷?!鼻酀哪贻p作家還沒跳出個人主義,清楚能力有限,當時他只希望做到兩點:別太“水”,別因為尚未具有寫現實的能力,就拋棄對現實的關注。
有段時間,他重讀中國經典短篇小說,發(fā)現前輩們能順暢地把集體性的“中國故事”和私人化“個人故事”結合起來。“然而在今天許多作品里,私人性與社會性之間愈發(fā)涇渭分明。一個人的故事很難再反映一個時代、一個階層甚至社會上的一個族群?!?/p>
究其根本,有文學思潮的更迭,有生活經歷的改變,也有價值觀的多元導致個人高度“原子化”等等復雜原因。宏觀敘事和個體經驗一定此消彼長嗎?石一楓并不認同,“小情緒和大時代不是割裂的,個人與國家也不是脫節(jié)的。一滴水來自弱水三千,而弱水三千蒸騰為云,最先落下的仍舊是一滴水”。
當下文壇,現實主義作品的寫作技巧都比原來更到火候。但石一楓觀察,真正能發(fā)時代之先聲的并不多。
拿與現實最貼近的城市文學來說,在《當代》看稿子,投稿作者來自四面八方,所寫的城市質感卻幾乎一樣。城市化的現代生活是早上工作,中午吃飯,下班打卡,回家睡覺的系列流程。石一楓羨慕老一輩作家打過仗,種過地,做過工,生活波瀾壯闊、高度戲劇化,而今生活形態(tài)同質化嚴重,精神世界潛藏萎縮干癟的風險。
“所以啊”,石一楓笑呵呵地說,“千萬別認為自己有多值得寫的,自己那點感慨就是多有意義的。”
世界在變,認識世界的角度也在變,過于簡單的是非判定與價值取舍,往往來源于對事物概念化的認知。
“工人是粗野的,農民是麻木的,市民是自私的;底層青年的終極理想是買房;戀愛和婚姻等于產權交易…… 我們不能否認有現實基礎,但問題是,如果大部分作品都是類似手法,很可能導致概念遮蔽真實。”石一楓說。
更值得警惕的是,“這些概念往往又關聯著一套相對省事兒的寫作與閱讀習慣,慣性讓我們試圖用一個或幾個觀念和結論解釋現實,比如體制問題、文化特質、普遍人性等等。如果對這些詞匯的理解僅停留在概念層面,那么錯失的將是更錯綜復雜、更一言難盡的真實?!?/p>
初到美國,發(fā)生一件有趣的事。美方報銷去程路費,本應是三千多人民幣,支票寄過來卻是三千多美元。石一楓認為無關緊要,“美國剝削全世界,占他們點兒便宜怎么啦?” 而愛人秉持公平正義,必須歸還多出來的路費。通過各方推諉交涉,最終并不順利地解決了問題。
兩千多美元意味著什么呢,兩臺蘋果手機?小康家庭在大城市里的月開銷?放在十年前,兩千美元對于一個普通中國家庭的意義,也許就不同了,放在二十年前,這個意義更大,而放在三十年前,這筆數額簡直無法想象。
這兩千美元的價值變化,除了說明國家經濟實力提高了,還意味著別的一些什么,“把兩千美元不那么當回事兒的生活,未見得比算計兩毛錢白米粥的生活快樂?!?石一楓總結,滄海桑田不一定存在于地理時空上,也不一定存在于歷史劇烈變動上,還可能存在于一個俗人想占便宜而沒占著的兩千美元上。
水面之下
“從成長到工作,無論生活還是文學,你好像都挺順?!蔽艺f。
“順是因為要求低?!贝髮W臨畢業(yè)不操心工作,“知道肯定餓不著,穩(wěn)穩(wěn)當當有地兒待得了。”
去雜志社前,石一楓應聘了一個公務員崗位,先寫文章,然后面試,最后說剃頭準備來上班吧,長發(fā)不合格。石一楓心想,你讓剪頭我就剪?他了解了一下,崗位職責要求每天早上8點在天安門準時等候。一尋思,直接當官行,這天天還得熬著,不劃算,家人也說性格不合適。他寫得面試文章大意是如果領導是井底之蛙,有什么資格要求下級是千里馬。
家庭條件良好,不用為吃喝發(fā)愁,也少有奔波壓力,使北京孩子多隨性灑脫的生活態(tài)度,不急不躁,不爭不搶。外人詬病不上進,有隨波逐流之嫌。和其他人比,石一楓還算傳統(tǒng),有一份正式工作,有些寫作的朋友連公職都舍棄了。他自己都說,來雜志社就是“因為懶,圖舒服?!?/p>
于文舲形容石一楓,有北京人特有的慵懶和無所謂的勁頭,不是佛系也不是頹?!霸趺粗夹校u職稱什么的也不怎么上心。但是工作靠譜,對真正在乎的絕對有想法,絕對當回事兒?!?/p>
馬小淘在不少活動中遇見石一楓,拎著據說是夫人淘汰下來的紅箱子,穿著各式花里胡哨的牛仔褲,馬小淘發(fā)覺,他確實是個“有點分裂的人”。
拋開文學,石一楓歡脫隨和,熱鬧得一個人像一支搞笑隊伍,以機智好玩的方式解讀生活,調戲朋友,也堅持自黑。一觸及文學,立刻變載道臉,端方犀利,孜孜不倦。馬小淘還記得,一次頒獎會上石一楓以莊嚴、虔誠、近乎老實巴交的態(tài)度發(fā)表獲獎感言,并認真談了小說創(chuàng)作,和前一天在機場像吃了興奮劑一樣手舞足蹈的狀態(tài)比,簡直算道貌岸然了?!八歇毜降乃妓?,透著實在和真誠。很多近在咫尺的盲點,他卻心明眼亮?!?/p>
談及文學生態(tài),石一楓很犀利,“一方面在進化,一方面也在退化”——作家寫作水準變高了,對生活的洞察能力,揭開生活真面目的勇氣變少了。“從作家的角度看,都變好了。但從人的角度看,可能都變壞了?!?/p>
很長時間里,石一楓都認為自己寫得不怎么樣,看自己的東西,再看別人,發(fā)現就是有差距。寫作他算是下笨功夫的,習慣在作品中塑造一個貼近生活的人物,或者是游手好閑的文化混子,或者是大城市知識分子,通過這樣的“我”作為橋梁,實現對現實邏輯的審視和反思。后來逐漸意識到,這恰恰是一種有缺憾的敘事策略。
“優(yōu)點在于對我而言比較真切,也沒那種令人厭煩的高姿態(tài),缺點則在于,那不是一個有力的支點?!?寫到現在,石一楓感覺很多東西通過這個“我”來表現反而隔靴搔癢。
長篇小說《借命而生》的寫作,初始動機就是想解決問題:寫第三人稱不靈。石一楓清楚地知道,目前自己最大障礙是不能以第三人稱敘事?!斑€有點追求的話,就嘗試改改,別以特點當借口?!?/p>
故事里有個有意思的角色,主人公杜湘東看守所的警察同事老吳,快退休了,每天愛喝五十六度的二鍋頭,杜湘東看不起老吳,覺得他“活在廉價的醉生夢死”中,后來經歷一些事,人到中年,又覺得老吳“可能才是活明白了的人”。
也許每人如此,石一楓二十幾歲時最煩的就是現在的自己,一個寫作的,一個當編輯的,有什么了不起?那時他沒想過當作家,有空洞的理想,覺得自己特厲害,輕輕松松就能偉大,具體怎么偉大也不知道。經歷了二十歲、三十歲、到現在四十歲,生理和心理年齡都在逐步成熟。
石一楓曾接過詐騙電話,聲音很像辦公室老同志,就說“老師我特盼著受您教育,不過咱還是電話說吧早上我起不來?!?結果對方回,干這么久電話詐騙頭回有人叫老師,我也為人師表放過你吧。
“他有好幾層”,楊新嵐告訴我。石一楓理想的一天是中午去吃首都機場T3航站樓的漢堡王,晚上飛到成都吃回鍋肉,所謂人生幸福時刻?!案嗵幘昧藭l(fā)現,除了享受生活吃喝玩樂,絕對還有另一個他?!?/p>
海膽里面軟,外面都是刺,扎手。石一楓像翻了面的海膽,表面嘻嘻哈哈各種實話摟不?。?/p>
“寫作和賣書兩碼事,咱也想風華絕代把錢掙了,沒這天賦呀?!?/p>
“對網絡文學沒看法,各有各的讀者和市場,對得起座兒就成?!?/p>
“寫作的價值在于對生活的發(fā)現,教育背景是否有利于發(fā)現生活,還真不好說?!?/p>
“創(chuàng)作談實際上寫給覺得作品臭的人,全當辯白解釋幾句?!?/p>
……
他的鋒芒與穩(wěn)重,藏在內里,藏在生機勃勃的文本中。在寫給孩子的成長小說《白熊回家》里,石一楓以正義與反抗、美善與邪惡為主題,講述了三種社會結構形式。
同兒童文學一樣,應該寫什么?說點能聽懂的話,講點能認同的理,是文學面對讀者的困境。兩年前,他和師兄在路邊閑談,師兄的孩子三歲,家學厚重,批判意識強烈,嘬著冰棍斜瞅了他們一眼,丟下一句:“你們兩個文化垃圾?!?/p>
(注:部分資料參考過往訪談內容,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