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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2年第4期|楊獻平:巴丹吉林個人地理(節(jié)選)
來源:《草原》2022年第4期 | 楊獻平  2022年04月27日08:33

從酒泉到巴丹吉林

窗戶上全是白冰,厚厚一層,其中一些,還是菱形的,一朵一朵,高強度黏結。盡管看不到,依稀有月亮,碩大、孤獨,充滿寬闊的、曠古的幽憐。它的下面,好像是傳說中的祁連雪山以及窄如盲腸的河西走廊,當然還有整個西北,乃至中國和世界。當然,大地的一切,都在日月的籠罩與庇護之下,它們是光亮之源,萬物的根系與血親。我想起那首匈奴讖歌:“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這首歌悲愴絕世,其中有血,還有著折斷的骨頭碴子的鋒利。這座山,好像是匈奴人命名的,意思是“天”。在古老的史前和游牧時代,人對萬物的崇拜出自內心的敬畏與依賴。

而在右側,不斷有零星的燈光成片地涌來,又散落的火星子一般,被偌大的黑夜和荒漠吞噬了。那是武威、金昌、山丹、張掖、高臺,這些古老的地方和城鎮(zhèn),曾經(jīng)是絲綢之路上最繁華的存在,現(xiàn)在盡管還有很多人,但相對于漢唐時期已荒涼許多,海路尚未開通之際,西北陸地,銜接著遼闊的中亞,一直綿延到歐洲??涩F(xiàn)在,內陸發(fā)展的遲緩使得它們曾經(jīng)的繁華與重要都變得無足輕重,甚至有些孤僻和落后的意味。好在,我是一個熱愛大地的人,特別是空曠無垠之處,那種天高地闊與極目千里,置身于瀚海澤鹵的孤獨與堅韌趣味,是其他地域和自然環(huán)境不能相比的。

但我沒想到,到酒泉下車,迎著零星的白雪出站,我背著嶄新的軍裝和軍被,回身看了看根部黝黑、頭部積雪蒼茫的祁連山,跟著諸多戰(zhàn)友,分別爬上了幾輛大轎車。寒風吹得嗚嗚作響,車子好像在波濤中搖晃,忽然加大頻率的白雪鋼針一樣持續(xù)敲打著車窗。帶兵的干部說,這里是酒泉。聽了他的話,我猛然一驚,迅速想起李白和杜甫。前者說,“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后者詩云:“恨不移封向酒泉。”還有從軍輪臺的岑參,在他的《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一詩當中寫道:“酒泉太守能劍舞,高堂置酒夜擊鼓?!比绱说胤?,我想該是會停留一會兒,哪怕讓我下車,在雪中站立一會兒,也似乎能夠覺得到一種莽蒼而又剛烈的古典的邊塞氣息。

可車子不停,穿過簡陋的市區(qū),從鼓樓一側繞過之后,不一會兒就出城了。路過鼓樓的時候,我頗感驚奇,在許多地方,類似鼓樓這類的古建筑,似乎是罕見的,當代人也不怎么愿意保存這樣的東西。那正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人們想的都是高樓大廈,窗明幾凈的現(xiàn)代化建筑,對于古人的遺存,多是不在意的。而酒泉能夠保留,這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看到,鼓樓四面分別寫著“東迎華岳”“西達伊吾”“南望祁連”“北通沙漠”的匾額。我知道,伊吾就是今天的哈密,祁連當然是祁連山,華岳則有些心向中原及王朝核心的忠貞意味在內,而“北通沙漠”是哪里,我一時想不起來。

我摳掉窗玻璃上的白冰,從一道縫里看外面。大地好像很平坦,有一些光著枝丫的大小白楊樹,在曠野之間挺立。一色黃土的田地完全是荒蕪的,枯燥得令人心生憤懣,一點綠色都沒有。田地遠處,有幾座低矮的村莊,若不是涂著白色墻皮,人居之處和漠野便沒什么區(qū)別。西北之地,居然如此的蒼涼與貧瘠,這和我想象中的大地迥然不同。而大地,卻總是以其多變的形貌,承載著諸多的事物和人。然而,連這樣的情境也稍縱即逝,迎面而來的是起伏的沙丘,平闊的戈壁。雪花在其上敷了一層潔白,那種名叫駱駝刺的植物一根根地支棱著身子,身上也掛著零星的雪花。一地縞素,似乎是一種集體的祭奠。

平沙漠漠,寂寥得令人肝膽俱裂。帶兵的干部說,這就是沙漠戈壁。那邊,是著名的合黎山,當年,大禹在這里治過水,漠北的匈奴也曾由此進出,李陵也從這里,沿著弱水河出塞,到阿爾泰山下尋擊匈奴單于主力部隊?!妒酚洝は谋炯o》中:“(大禹)導弱水于合黎”便是此地。再向前,便是金塔盆地,現(xiàn)在是酒泉下面的一個縣。聽了這番話,我倒是覺得,這無邊的戈壁,要是水澤漫漶該有多好,大禹當年為什么要治水呢?唯一的解釋,只能是那時候的戈壁大漠之間,尚有無可轄制的大水,在其中沖撞、深潛,危害到人和牲畜的安全,方才需要人的治理??闪钊诵那閺碗s的是,數(shù)千年之后,西北地區(qū),居然成為了缺水與干旱的代名詞,甚至是寸草不生、荒蕪萬里的一種自然存在。

金塔之名,大抵由其中有建于元代的筋塔而得。這是一片難得的綠洲和盆地,人煙雖然也很稀疏,但它是銜接沙漠的最后一站。據(jù)說,這金塔地方的人,在酒泉當?shù)赜行—q太人之稱,其中的意思是聰慧和狡黠,又會做生意,也巧言令色,極會迷惑人。

我們在金塔的一個飯店吃了一餐飯,爾后又上車,雪花繼續(xù),風如獸吼,大致一個小時,車子就又一頭扎進了茫茫戈壁。斯時,雪花仍在飛舞,天空灰暝,巨大的戈壁上,有些地方白雪剛剛覆住表層,有些地方則仍舊一色鐵青。帶兵的干部說,這一帶曾經(jīng)是西漢與匈奴作戰(zhàn)的前線,這弱水河邊,還有很多的烽火臺。以后有時間,你們可以到那里去看看,騎自行車就可以到了。他的這番話,令我遐想不已,這漠野黃沙之中,居然有這么多的歷史傳奇和人文遺跡,簡直不可思議。我趴在車窗上,忽然發(fā)現(xiàn),這戈壁灘大得沒有邊際,看起來特別像是水走石出的水底。無數(shù)的粗砂和卵石堆在一起,有些平整,有些凸起,看起來就非常硌人和堅硬。我還想到,從前,村里老人們說有過洪水滅世的災難,也有過劇烈而偉大的地殼運動,這戈壁大漠,在億萬年前,肯定是一片大海,造山運動之后,陸地抬升,海水退卻,余下的,就成為了這莽蒼與荒涼的高地。

地球可能真的是不安分的,穩(wěn)定只是相對的。許多年之后,它還會改換模樣。這種運動似乎沒有休止,人類和萬物大抵是地球運動間隙的產(chǎn)物,包括我們所謂的文化和文明。想到這里,我覺得幸運,又覺得絕望。再次眺望飛雪之中的戈壁的時候,內心里充滿了悲愴。那些駱駝草真是堅韌,它們在貧瘠之中的生存,顯然是一種宿命。還有那些蘆葦和芨芨草,在偶爾的小水洼旁邊,那么愜意而又不知憂懼地活著,盡管這時候,它們的身子都已經(jīng)成為枯黃的秸稈,但這種生存,是非常了不起的。

好像過了很久,我們還在戈壁大漠上,像是一葉扁舟于汪洋之中的奮力劃動,好像永無盡頭似的。我忍不住問帶兵干部,啥時候能到。帶兵干部說,快了,過了這十八盤,再有一個小時。我把臉再次轉向窗外,雪不知何時停了。前面似乎有一座村莊,完全深陷在戈壁之中,若不是樓房和比較密集的楊樹,幾乎和戈壁大漠沒有區(qū)別。我看到,一些門店上寫著鼎新鎮(zhèn)某某飯館、小賣部等名字。帶兵的干部說,這里以前做過縣城,名字叫毛目,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才劃歸金塔縣管理。由此開始,村莊逐漸多了起來,之間的距離也不過三五里。這時候我已經(jīng)明確地意識到,我將要到達和長期駐扎的地方,一定和這里的村鎮(zhèn)差不多,所有的一切都將被黃沙包圍。

果不其然,車子到一座營門前停下,一些老兵分列兩旁,敲鑼打鼓,歡迎我們。我背著行李下車,首先看了看四周的環(huán)境。營門之外,長著一些枝干極度扭曲的樹木,據(jù)說名叫沙棗樹,還有一些灰撲撲的榆樹,剩下的,便是枯干的荒草了,一叢叢地、茂密地在風中發(fā)出颯颯的響聲。我們席地而坐,帶兵的干部逐一喊響我們的名字。我和其他一些戰(zhàn)友一進大門,就看到了整齊的楊樹以及掩映在楊樹背后的灰色樓房。我想,這就是軍營了。未來數(shù)年的時光,我將在這里度過。我還特別注意到,這里的烏鴉尤其多,在楊樹上下,不停地翻飛,不停呱呱叫喊。

當晚,趁著上廁所的時間,我又站在新兵連的院子里,四下張望了一會兒。只見天空晦暗不明,但顯得特別高遠和深邃,與我們老家南太行鄉(xiāng)村的天空迥然有別。圍墻之外,除了楊樹,似乎再沒有其他樹木了。風大得出奇,也很遠,吼叫聲聽起來像是無數(shù)的駿馬在同時奔跑。我忽然覺得,這沙漠之地,總是有著強烈的沙場的意味。當晚,從連長口中,我也才得知,這片沙漠的名字,叫作巴丹吉林,出自蒙古語,意思是綠色的深淵或者有湖泊的曠野,是世界上海拔最高、湖泊最多、鳴沙聲最大的沙漠,同時也因其日照時間長、視野開闊、無人區(qū)面積大等原因,成為我們這支部隊的永久駐地。

初春的弱水河邊

偌大的沙漠,近處的戈壁,西風卷動命運的塵沙,掠過干燥的地表,干枯的駱駝刺和沙蓬,還有倉皇一冬的沙雞、黃羊、駱駝、野狼和紅狐等等生命。我發(fā)現(xiàn),凡是在這里生存的人們,也和這些簡單的生命一樣,在沙漠內外,長時間地沉浸在漫長的孤獨和焦躁當中。每當春天在大地之間暗自奔襲、氤氳升起的時候,我就會敏銳地覺得一種親切的善意撫摸,警覺的心靈也頓時春意萌動。哦,春天,這一生命中總是可以隆重打動心靈的美妙季節(jié),她細嫩的觸角,溫潤的手指,在我的靈魂中輕輕撥弄,果斷而又輕盈。

因此,我總是覺得,沙漠的春天都是從內心開始的,心暖了,世界才暖。周末早上,我站在窗臺上的吊蘭旁邊,看著它黃綠黃綠的面龐,突然感動起來,真覺得生命內部,始終有著一股強大而無形的力量,在催發(fā)和支撐著世間萬物。

這個時候,沙漠腹地該是怎樣的一副模樣?我要去看一看,盡管乍暖還寒,西風的穿透力依舊讓人不敢迎面,但有什么可以阻擋春天呢?我要到春天開始的地方,去造訪暗暗萌發(fā)的綠葉和花枝;在中國唯一的一條倒淌河——弱水河畔,聆聽堅冰融水的音樂,看翹首等待的灰鴨和歡樂奔跑的狡兔。

“到弱水河去”,這聲音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邊緣的戈壁灘上響著,雖然很小,一會兒就被風吹散,可有什么可以壓制內心的呼喊?對春天的呼喊,這種心情,久居江南的人們當然不會有真切的體驗。干燥的沙漠,即使在夏天,也是極其單調和冷靜的,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些駱駝刺、沙蓬和芨芨草,還有一些枝節(jié)橫生的新疆白楊。可對于我們這些在沙漠居住并生存了十多年的外省人來說,看見一絲綠色,仿佛就看到了大片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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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獻平,河北沙河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先后在西北和成都從軍。作品見于《天涯》《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等刊。曾獲全軍優(yōu)秀文藝作品獎、首屆林語堂散文獎提名獎、在場主義散文獎、四川文學獎等數(shù)十項。主要作品有散文集《生死故鄉(xiāng)》《沙漠里的細水微光》《中年紀》《南太行紀事》《黃沙和綠洲之間》及詩集《命中》等著作?,F(xiàn)居成都。供職于星星詩刊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