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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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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隨筆》 | 鄒漢明  2022年04月29日09:01
關(guān)鍵詞:穆旦

研究西南聯(lián)大的美國學(xué)者易社強先生在其大著《戰(zhàn)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lián)大》第一部分第一章《從北平到長沙》中不完全征引了穆旦《在秋天》中的四行詩:

在秋天,我們走出家鄉(xiāng),

像紛紛的落葉到處去飄蕩,

我們,我們是群無家的孩子,

等待由秋天走進嚴冬和死亡。

中文版詩下有注:“這幾句詩是用穆旦《在秋天》中的句子拼接起來的。原詩載長沙《火線下三日刊》(1937年12月28日)第15號,第119頁。”注文可能是譯者所加。

易先生的書以英文撰成,看這四行詩,不像是英文轉(zhuǎn)譯。我對穆旦的詩不陌生,但還是查了一查,發(fā)覺李方編輯的《穆旦詩全集》和《穆旦詩文集》中均無《在秋天》一詩,那么,這是一首不曾入集的詩,是穆旦的一首佚詩無疑。

歷史學(xué)家、西南聯(lián)大畢業(yè)的何炳棣教授贊譽《戰(zhàn)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lián)大》為“迄今最佳聯(lián)大校史”,其中文版系由廈門大學(xué)歷史系畢業(yè)的饒佳榮先生翻譯,由北京九州出版社在二〇一二年三月出版。我在中文版的扉頁上清楚地寫著購得此書的日期:“2012年4月8日”,也就是說,此書一上架,我就興致盎然地買來了,不獨如此,我還第一時間讀完了。那幾年,我應(yīng)《南方人物周刊》副主編、詩人和翻譯家楊子兄的約請,斷斷續(xù)續(xù)地為這家周刊寫有一些書評,書大都由我挑選,《戰(zhàn)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lián)大》的書評也是我主動提出要寫的,楊子還來信告訴我“多用書中資料(細節(jié))”,以方便讀者理解。四月二十日,我的書評就寫好并郵發(fā)給了楊子,書評編發(fā)的時候,編輯需要一張封面照片,我用小相機隨拍了幾張,都不理想,于是想到了譯者。而譯者饒佳榮正好在封底勒口處有公開自己的郵箱和微博,就這樣,我聯(lián)系上了他,說明緣由后,他表示了謝意并給我發(fā)來了封面的電子掃描照片。

七年后的又一個四月,拙著《穆旦傳》正好寫到一九三七年穆旦的行蹤,我再一次地想起了詩人的這首佚詩。但四行甚不解渴,我希望讀到全貌,于是,再一次給饒佳榮先生發(fā)信求助:

饒先生您好!

七年前我們曾通過一信。

這次我應(yīng)廣西師大出版社之約,撰寫穆旦評傳,在閱讀您翻譯的《戰(zhàn)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lián)大》一書過程中,看到第21頁《颯颯秋風》的開頭,易社強先生征引穆旦的《在秋天》一詩。此詩未見入編《穆旦詩文集》,而穆旦一九三七年也只留下完整的三首詩,這是發(fā)現(xiàn)的第四首,可惜是拼接起來的。原載此詩的《火線下三日刊》(1937年12月28日第15號)國內(nèi)已不可能查詢。此次來信,如果可能的話,能否麻煩饒先生發(fā)函問一下易社強先生,如能找到,可否發(fā)來此詩的全文,文字或照片均可。

自思這是一封很麻煩的信件,但事關(guān)穆旦的佚詩,有請饒先生見諒。

鄒漢明上。2019年4月9日

四月十六日,我收到饒先生回復(fù):

鄒先生好:

以后來信請寄×(按,郵箱略),不然基本上看不到gmail郵箱的信件。

信中所說之事,易先生年紀大了,他當年也是查資料所得,資料太多,恐不容易查詢。我是在北大圖書館查得原文的。這個《火線下三日刊》北大存的也不全,那期幸好收藏了。全詩倒是不記得了。除了北大,云南方面,比如云南師大圖書館,不知道是否有藏——算是提供一個線索吧。請諒。

專此

即頌春祺

饒佳榮 叩上

非常感謝饒先生提供的線索(此舉也可以覺出饒先生譯文之認真),這非常重要,換言之,只要有機會,此詩唾手可得。我也曾想托北京的朋友或者有便親去查詢一下這本《火線下三日刊》,或許除了此詩,關(guān)于穆旦的其他方面,有所新發(fā)現(xiàn)亦未可知。

不過,也是機緣巧合,這一年的五月,易彬的《穆旦詩編年匯校》由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七月二日我網(wǎng)購到一冊,翻到一九三七年這一年,在我熟知的穆旦本年度的創(chuàng)作《玫瑰的故事》《古墻》《野獸》三首之外,這首《在秋天》赫然在目:

在秋天,我們走出了家鄉(xiāng),

像紛紛的落葉到處去飄蕩,

盡管遠處是荒涼的沙漠,

我們只要離開我們的家鄉(xiāng)。

在秋天,沒有一片枯葉留在樹上,

沒有一個孩子,

不是在異鄉(xiāng)的秋風里飄蕩。

我們只要離開我們的家鄉(xiāng),

像黃昏時的烏鴉向南飛翔;

為著要把秋夜留在后面

飛到了這陌生而凄涼的遠方。

在秋天,沒有一片枯葉留在樹上,

沒有一顆母親的心,

不是在懷念的夜里彷徨。

飛到了這陌生而凄涼的遠方,

我們帶來自由,自由的歌唱,

雖然我們的心是痛苦的,

我們不能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

在秋天,沒有一片枯葉留在樹上,

沒有一片嘆息,

不是飄向那可愛,可愛的家鄉(xiāng)。

我們不能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

幸福在我們心那是塊創(chuàng)傷,

我們,我們是群無家的孩子,

等待由秋天走進嚴冬和死亡。

在秋天,沒有一片枯葉落留在樹上,

但也沒有一片枯葉,

不是在孕育著明年的春光。

據(jù)此也可以窺見易彬收集穆旦資料之功力。易彬關(guān)于此詩的匯校有釋文如下:“初刊于《火線下》第15號,1937年12月28日。按:此詩屬佚作,從未收入穆旦的任何一部詩集。詩末未署寫作時間,從內(nèi)容看,當是一九三七年秋天所寫,此時,穆旦已隨校從北平遷往湖南。此據(jù)發(fā)表時間編入。”

至此我也總算知道,易社強的引詩原來取自第一節(jié)前二句以及第四節(jié)三四句。只不過第一行饒先生查閱原文并抄錄時可能漏寫了一個“了”字。

易彬《穆旦詩編年匯?!繁疚凑f明此詩如何找到,但想來應(yīng)該是從《火線下三日刊》抄錄的?!对谇锾臁酚幸粋€反復(fù)吟唱了四次的主旋律“在秋天,沒有一片枯葉留在樹上”,只是末節(jié)多出一個“落”字,不知是三日刊排字時即如此,還是易彬打字時誤植?細味這個句子,“落”似無必要。而我終究未查證原刊物,那就很難對此做出判斷了。

二〇一九年,整整一年,我每天伏案寫作,幾無時間外出,即使九月份為了查穆旦檔案而匆匆去了一次南開大學(xué)檔案館,京城已近在咫尺,我也仍未前往查詢八十多年前的舊刊,隨后就是疫情的暴發(fā),更斷了這個念想。

《在秋天》既然刊發(fā)時間為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則此詩創(chuàng)作時間斷不會在此以后。又,當年的刊物,大多趕搶時間編發(fā),《火線下三日刊》是一份兼顧時事評論與民眾生活的綜合性刊物,欄目設(shè)有《詩歌》《歌曲》《三日時評》《書札往來》等。一九三七年長沙出刊,很明顯,《在秋天》的創(chuàng)作時間是一九三七年,而且大致應(yīng)該就在這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出刊前不久。

如此,一九三七年,穆旦存世的詩歌就由三首變成了四首。第一首《玫瑰的故事》只是英國十九世紀散文家某個小品文的改寫。第二首《古墻》是一個現(xiàn)實題材,“古墻”的意象也容易與“荒原”之類的意象發(fā)生一點聯(lián)想。第三首《野獸》是穆旦早期的代表作,它成了穆旦第一部詩集《探險隊》的開篇之作。從年頭的《玫瑰的故事》《古墻》到年尾的《野獸》,前兩首均由四行一節(jié)構(gòu)成,后一首凡兩節(jié),八行一節(jié),形式感仍很強,可以說,三首詩的結(jié)構(gòu)都保存了很好的平衡,單從詩意上來分析,稱得上是突飛猛進,顯示了穆旦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罕有的天分。

佚詩《在秋天》每節(jié)七行,四節(jié)凡二十八行,在現(xiàn)代詩的創(chuàng)作中不算短。尤其是七行一節(jié),對于詩人來說,也略略顯得氣韻綿長。

這一年的秋天,盧溝橋事變發(fā)生,北平淪陷,穆旦隨清華大學(xué)南遷至長沙,又轉(zhuǎn)至南岳衡山繼續(xù)上課??梢哉f,這是一個在路上的秋天。詩人離別故都、離別從小生活和求學(xué)的天津,“走出了家鄉(xiāng)”,一路南下,來到一個又一個“陌生而凄涼的遠方”,一路上,既有心驚的風景也有心痛的愁緒。這種浪跡天涯無所歸依之感是他以前不曾有過的。一九三七年的秋天,千里江山,荒涼秋景,都會在年輕的穆旦面前一一掠過,這是不可以無詩的。故此,《在秋天》的重新發(fā)現(xiàn),不僅讓我們讀到了這一年穆旦“像黃昏時的烏鴉向南飛翔”的經(jīng)歷,也讀到了詩人的一顆向往“自由,自由的歌唱”的心靈。

這是一首帶著淡淡愁緒的抒情詩。愁緒均由“離開我們的家鄉(xiāng)”和“不能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而滋生。詩人懷揣著一顆痛苦的心,為了自由,“像紛紛的落葉到處去飄蕩”,來到這“陌生而凄涼的遠方”。詩從秋天走出家鄉(xiāng)寫起,到“等待由秋天走進嚴冬和死亡”結(jié)束,情調(diào)是荒寒而寂寥的。最后的“死亡”一詞顯得突兀,但也許只是嚴冬的一個背景(令人想起雪之類的意象),而并非真正意義上的人的死亡。“死亡”這種詞色可以看出穆旦的終極性思考。這在年輕一代中不多見,也是穆旦詩歌直抵生命本質(zhì)的可貴之處。當然,嚴冬和死亡實際也意味著春天和復(fù)活,這也是末句“沒有一片枯葉,/不是在孕育著明年的春光”的光明所在。《在秋天》一詩結(jié)尾的這一抹亮色,幾乎讓我們讀出了雪萊“要是冬天已經(jīng)來了,西風呵,春日怎能遙遠”(穆旦譯文)的意味。而之前穆旦無疑熟悉雪萊的詩歌。

這一年穆旦走過了足夠漫長的路途,他沒有具體地描繪一路的秋景,但他描繪了秋景中的靈魂。所以我們很容易讀出他的孤獨、痛苦和對于家鄉(xiāng)的頻頻回顧,也讀出了他對于母親的眷念(他一生對于母親的愛極為深沉)。所以,這二十八行詩句,全是他的心語,是從一顆被逼離家的滴血的靈魂中撕扯出來的。

如一首樂曲,全詩刻意營造了一個旋律:“在秋天,沒有一片枯葉留在樹上。”這個旋律一連重復(fù)了四次。這也使得這首詩的抒情意味特別濃烈。在新詩蓬勃生長的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徐志摩的詩歌中多有詩句重復(fù)的修辭手段。放眼西方詩歌的譜系,詩藝上的這種手段更不鮮見,即以穆旦這一年熟讀的威廉·布萊克(1757-1827)為例,其短詩《老牧人之歌》三節(jié),每節(jié)四行,其中的第四行完全相同。浪漫主義詩人雪萊也特多這樣的藝術(shù)手段。至于二十世紀的英國詩歌,特別是葉芝的詩,這樣的藝術(shù)手法更是常見。很明顯,穆旦對此是有所借鑒的。

今天看來,《在秋天》沒有《野獸》的緊湊和繃緊的力量感,在詩藝上,它顯得松弛,但無疑具有回環(huán)曲折、一唱三嘆的美感。在穆旦早期的詩歌中,它的發(fā)現(xiàn)別具意義,也算得上是一首出色的詩。若放在穆旦的全部創(chuàng)作中,它還奇異地與穆旦晚年的《冬》構(gòu)成了季節(jié)上的輪替和一個有意味的對應(yīng)。這真是一種冥冥之中的呼應(yīng),恐怕也是寫下《在秋天》的那個年輕的穆旦所沒有意識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