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2年第3期|安寧:過客
安寧,生于八十年代,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東泰安人。已出版作品25部。代表作:《我們正在消失的鄉(xiāng)村生活》《遺忘在鄉(xiāng)下的植物》《鄉(xiāng)野閑人》《遷徙記》。曾獲首屆華語青年作家獎、冰心散文獎、葉圣陶教師文學(xué)獎、內(nèi)蒙古索龍嘎文學(xué)獎、廣西文學(xué)獎、草原文學(xué)獎、銀雀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作品《走親戚》入選2015年度全國散文排行榜。長篇小說《試婚》刊發(fā)《十月》長篇號(2010.1),同時在臺灣出版繁體版?,F(xiàn)為內(nèi)蒙古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副教授,內(nèi)蒙古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
01
家里來了一個討債的人。
是父親編筐欠下的買臘條的錢,筐賣出去了,錢卻打了白條,父親也就沒辦法償還買臘條的錢。母親稱呼討債的男人為老劉。老劉不怎么愛說話,來我家后,徑直就坐在飯桌旁,自己拿筷子和碗盛面條吃。母親說了幾次,父親出去討債了,討債回來有了錢,就給他家送去,但老劉就是不吭聲說回去。吃完了飯,老劉還會刷刷自己的碗,放回碗柜里,而后便坐在院子里,倚著墻根瞇眼曬太陽,好像他是我們家里的某位老爺。
有時候,老劉還會跟我說一會話。我每次都看看母親的臉色,如果她朝我瞪眼,我就趕緊溜掉,任老劉手里有什么寶貝誘惑,也不上前靠近。如果母親和顏悅色,她自己也跟老劉嘮嗑說一些閑話,我也會放松了警惕,回答老劉諸如學(xué)習(xí)啊考試啊之類的問題。我從老劉跟母親的嘮嗑中,知道老劉的女兒跟我一樣年紀(jì);他也正和父親一樣,愁著明年開春時孩子的學(xué)費。母親聽了這話嚇一跳,趕緊將問題朝別的與錢無關(guān)的方向上引??上?,老劉已經(jīng)打開了話匣子,即便母親不搭理,他也繼續(xù)喋喋不休地說下去。而我,就倚在墻根旁,一個人孤獨地玩著紙牌。
老劉大約因為我,想起了自己的女兒,他于是停止了絮叨,語氣也變得溫柔起來。他還耐心地教我疊復(fù)雜的紙牌,或者青蛙天鵝之類的玩具。有時候我會跟他爭執(zhí)幾句,抱怨他疊的沒我好。老劉這個時候就呵呵笑起來,好像他在陪著自家姑娘玩耍。冬天的陽光暖洋洋的,曬得脊背微微發(fā)燙。雞在院子里奔跑,拉著新鮮的糞便。豬圈里新添的兩頭小豬,正哼哼唧唧地叫著,這叫聲讓寂寞的庭院愈發(fā)地安靜。我仰頭看著天空,那里一片深藍,讓人陶醉。老劉也跟我一樣抬頭看天,只不過,他卻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老劉終于沒有父親討債的耐心,不過住了三五日,便卷了鋪蓋回家。那時,村子里已經(jīng)稀稀拉拉響起小年的鞭炮聲。我和母親將老劉送出門去,母親帶著一臉歉疚的笑,讓他慢走。老劉揮揮手,嘆一口氣,說:等老王回來,有了錢,好歹給我送一些吧,就算大家都過個好年不是?母親再一次歉疚地點點頭,說放心吧,孩子她爹討到錢,一定送去。我不知為什么,看著老劉佝僂的腰,慢慢消失在巷子盡頭,心里有些難過,好像少了一個陪我玩耍的伙伴。
02
矮小瘦弱的Laurie,邁著肯定不是練芭蕾形成的八字腳,推開教室門的瞬間,不知是誰在角落里,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嘆息。
早就聽說學(xué)院要來幾個年輕的美國外教給我們上課,大家都盼著男老師風(fēng)度翩翩,一表人才,女老師呢,不奢求多么漂亮,但至少笑容甜美,聲音溫柔??墒荓aurie呢,長著一張不茍言笑的僵尸臉也就罷了,嗓音還怪怪的,說不出是沙啞還是尖銳,反正一開口,就會把人的耳膜硌得生疼。
但不喜歡也得接受,誰讓她掌管著我們考試的生殺大權(quán)呢。在但凡外教的課便可輕松通過的國際慣例下,Laurie卻一上臺就給了我們一個下馬威,哪怕是小到一次作業(yè),但凡讓她發(fā)現(xiàn)不好好完成者,一律不能通過這門選修課,如有作弊或抄襲者,則直接剝奪補考機會!
Laurie永遠(yuǎn)跟我們斤斤計較,堅決不放過任何一個人的錯誤,以致于最不容易引人關(guān)注的她,很快成為整個學(xué)院的焦點。大家都知道有個叫Laurie的外教,愛跟人死磕,如果你不想好好活著,就去選修Laurie的課吧,她盡可以用一次作業(yè),就將你折磨到容顏憔悴。
期末考試,班里有一男生冒著風(fēng)險,將小抄提前放進兜里,并趁Laurie轉(zhuǎn)身的空當(dāng),偷偷拿出來。可惜,他還沒來得及打開,后背上長了眼睛的Laurie,就氣勢洶洶地走過來,一把拽過男生的試卷,當(dāng)場撕成兩半!同時尖聲警告已被嚇傻的學(xué)生,再有違者,將是同樣失去補考機會的下場,且會被立刻驅(qū)逐出教室!
所有人都被Laurie震住了。誰也沒有想到,Laurie會在快要結(jié)束中國之行的時候,以這樣決絕的方式告訴我們,抄襲不僅可恥,更是對人生機會的扼殺。那個男生已有兩次考試不及格,再有一次,他將無法順利畢業(yè),所以他迫切地想要得到,卻最終在鐵面無私的Laurie面前敗下陣來。事后,不管他如何去向Laurie求情,都無濟于事,她堅持認(rèn)為,這是對她的欺騙,是她完全無法接受的羞恥,也是男生應(yīng)該受到的懲罰!
學(xué)生們都說,她這樣不近人情,在我們心里烙下如此深刻的印記,離開的時候,會開心么?她回到美國,重新成為被人忽略的影子,會不會想起這段同樣黯淡的人生經(jīng)歷?
我們?yōu)長aurie憂心忡忡了許久,最終,想象中的離別還是來了。相比起別的外教房間里的喧嘩熱鬧,Laurie的住處明顯有些凄清。除了班長帶領(lǐng)的女生慰問團,用班費象征性買了一份禮物送給了Laurie,她的房間里,再也沒有外人登門拜訪過的痕跡。我們這些前來送行的人,站在凌亂又空寂的房間里,一時間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么。似乎說什么都不合適,違心地表達不舍,我們沒有那么虛偽。給她一個禮節(jié)性的擁抱,又怕她渾身的刺會將我們扎傷。我們真的不喜歡Laurie,也從未對她有過一絲的留戀。她的來與去,對于我們,不過是一段不怎么美好的人生交集。
Laurie提著行李,關(guān)上門的那一刻,又忍不住將門推開,好像忘記了什么,在房間里走了一圈。她當(dāng)然什么也沒有落下,她只是眼睛有些濕潤。Laurie的淚水,究竟為這段難忘的時光而流,還是為她尷尬的存在而流,誰也說不清楚。我只是注視著她,拖著大大的行李箱,快步走在人群的前面,第一次意識到,她是如此地孤獨。
03
開學(xué)典禮,博士樂山坐在小馬扎上,世外仙人一樣,邊啜飲著一小瓶娃哈哈AD鈣奶,邊視線飄忽地仰頭看操場上空云朵的畫面,大概過去三十年,也不會從我的記憶里消失。對了,他還穿著公園里練習(xí)太極拳的大爺們常穿的白色對襟大褂,那衣服肥肥大大的,也或許是他太瘦太仙了,于是整個人便在衣服里四處飄蕩著,好像一朵飄蕩在天空上無著無落的云;那云還很好奇,時不時就停下來,探頭到煙火濃郁的人間張望一會,看人類怎樣蠅營狗茍地忙碌。
樂山是書法專業(yè)的博士,也是某個流派創(chuàng)始人的關(guān)門弟子。我不懂書法,有時見樂山寫的字,在學(xué)院大廳里展覽,過去看上一會,瞅半天也認(rèn)不出幾個。但是卻覺得練書法的,非得是樂山這樣不聲不響游來蕩去的閑人才可。否則人都飄逸不起來,賴在人間拼命地四處跑場子掙錢,這里一筆,那里一勾,怕書法也跟著俗了,拖著一袋子黃金珠寶一樣,靈動不得,也飛升不得,活活累死在人間。
樂山是學(xué)院的元老級學(xué)生,本碩博都在同一個校園里晃來蕩去。我懷疑他是學(xué)院門口一株盤根錯節(jié)的梧桐,誰也趕不走他,更別想將他拔掉。他的根系足夠發(fā)達,已與那些古老建筑、知名雕塑一起,成為校園的一個部分。我那時還猜想他畢業(yè)后會留在這個大學(xué)教書,后來這一偉大猜想,果真得以實現(xiàn)。于是,一輩子長在同一個校園的樂山,便成了我們奔赴北京時的根據(jù)地,只要北京城還在,樂山便也不會離開。如果北京城不在了呢?樂山也還是在,他要跟這里的泥土啊、塵埃啊、大地啊,化為一體。
學(xué)院的頂樓是書法系的教室,兩張很大的木桌拼在一起,上面只有一支筆,一個硯臺,和一沓厚厚的宣紙。書架上的書,也是很仙的顏體柳體或者王羲之之類。空蕩蕩的桌子上擺著一盆飄逸的文竹,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沒有了。我懷疑在這樣的教室里,長久地待著畫畫或者研磨寫字,人會成為《搜神記》里的神仙,或者化身一只知了,趴在書桌上,悄無聲息地就退了殼,而后翼翅一振,沖上云霄。
樂山有一顆童心,每一個認(rèn)識他的人都這樣認(rèn)為。他一心沉浸在書法和繪畫中,好像沉浸在游戲中的孩子,樂此不疲;外面的天光是怎樣的,人群如何喧嘩,似乎都與他無關(guān)。他只是墻壁上的蝸牛,慢慢地朝著樹葉漏下的天藍色爬去,至于何時可以抵達,一起賽跑的兔子又怎樣超越了他,于他,根本無關(guān)緊要。
那時大家除了學(xué)術(shù)論文,都在利用博士身份和人際資源,去校外代課,寫劇本,做策展,當(dāng)主持,掙取外快。樂山出身優(yōu)越,不用為了謀生東奔西跑,但他卻因?qū)懽掷L畫的天賦,和流派傳人的聲譽,總是有源源不斷的外快可掙。單憑這一點,就足以羨煞我們這些急功近利的俗人。于是每次我急匆匆從教室出來,趕著去見某個出版社的編輯,總會碰到樂山慢悠悠從學(xué)院對面的小花園里走過來,那氣定神閑的樣子,讓我懷疑他剛剛在旁邊假山上打完一場黃昏的太極。
我于是沖樂山打招呼,問他最近在忙什么?
樂山便孩子似的咧嘴笑道:練字唄!
我問室友橙子:樂山十年如一日地在校園里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他就沒有煩過嗎?
橙子與樂山是研究生時的同學(xué),常常有看著他長大的錯覺。不,在她眼里,樂山根本就沒有長大過,母校像一個安全結(jié)實的蠶繭,他隱匿其中,安靜聽著外面呼嘯的風(fēng)聲雨聲,揮毫潑墨,寫下一行行瀟灑俊逸的詩句。有一類人,生下來就不再長大,即便讀到了博士,再留校做了大學(xué)老師,他還是有一顆遠(yuǎn)離喧嘩的成人世界的心。他拒絕長大,也被時間善意地挽留下來。
學(xué)院每個專業(yè)的老師,都能認(rèn)出樂山那張孩子氣的臉。新來的學(xué)生,對學(xué)校規(guī)章制度有什么不明白,去找樂山,也總會得到滿意的答復(fù)。他說話的時候,慢騰騰的,有些讓聽的人著急。大多數(shù)博士的語速,都是飛快的,好像說話也是一場論文答辯,怕人聽不懂“內(nèi)容摘要”和“關(guān)鍵詞”。女博士的語速,比男博士更勝一籌。以至于每次跟一個女同學(xué)聊天,我總是插不上話,心里憋著一肚子火,卻發(fā)泄不出來。樂山就從不憋著,如果人家話多,他就微笑著不發(fā)一言,等人家說完了,他只點點頭,回一個“好”,或者“行”。大家提議去聚餐,他也很少表態(tài),我懷疑吃飯這件事,對他來說,也可有可無。
樂山究竟在想什么呢,走在或許連螞蟻都是十年前那一只的校園里的時候。沒有人知道,樂山也從來不說。好像,他即便做校園里的一只飛蟲,一株小草,一朵流云,一片葉子,都無關(guān)緊要。
04
博士宿舍樓附近,有一賣油條的中年男人,每次去吃早飯,從沒見他抬頭看過路邊的風(fēng)景,也沒見他像別的攤主一樣,互換著嘗嘗彼此的早點。他的臉永遠(yuǎn)都是煙熏火燎的顏色,他的手也永遠(yuǎn)在做著揉切翻夾的動作。只有顧客吃完支付費用時,他才會抬頭謙卑地笑笑,而后點頭說聲“慢走”。
男人的油條色澤鮮亮,入口生津,是這一帶出了名的。周圍的商販都有幫手,要么是妻子,要么是孩子,或者老人,唯獨他,始終一個人騎了三輪車,寂寞地來去。只有一次,我看見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悄無聲息地走過來,站在他的旁邊。他的臉上即刻有了少見的色彩,像一株卑微的小草,突然被溫暖的陽光照亮。他欣喜地拿了一條凳子,讓女孩坐下,又問她想吃什么。女孩懶懶地抬一下眼皮,說,隨便。他的眼睛飛快地掃視一下周圍的早點攤,而后迅速鎖定在相鄰攤位熱氣騰騰的餛飩上。
男人要了一碗分量很足的餛飩,給女孩端過來,又憨厚地笑笑說,餡多皮薄,好吃得很。女孩并沒有多少反應(yīng),埋頭吃了半碗,便將筷子一丟,轉(zhuǎn)身要走。他急急地將女孩叫住,說,上補習(xí)班的錢,一塊拿著吧,我今天忙,沒時間給你送去。女孩這才住了腳,接過他手里一沓浸滿油漬的零錢,又不耐煩地咕噥了一句什么,便走開了。
那半碗剩下的餛飩,男人抬頭看了幾次,眼睛里帶著一絲的渴盼,直到攤主走來將碗收起,他才失落地移開視線。
隔天去吃早點,見他正坐在攤位后面,一手拿著饅頭,一手捏塊咸菜,就著北京春天的風(fēng)沙,低頭默默吃著??鹄锏挠蜅l還是熱的,但他卻像沒有絲毫的興趣,看也不看一眼。那頓早餐,因為城管來趕,我吃得很是匆忙。走的時候,他一個勁地朝我道歉,說“下次再來啊”。
半個月后,我又去吃,卻沒有發(fā)現(xiàn)賣油條的攤子。我失落地買了一碗餛飩,邊吃邊等,希望能看到他騎著三輪車的瘦削的身影。但直到付錢要走時,也沒有等到。我忍不住問賣餛飩的女人,油條攤主怎么沒來?女人只淡淡給我一句:死了,車禍。我吃驚,問,什么時候?女人數(shù)零錢的手,慢慢停住,嘆口氣說,十天前的一個早晨,他在我這里吃了一碗餛飩,騎車回家的路上,被迎面開來的卡車撞出去十幾米遠(yuǎn);一年多了,他都沒舍得在我這里吃一碗餛飩,那天不知怎么地,終于肯花錢要了一碗,也算老天憐憫,讓他走前能圓一個愿望,只是可憐他的女兒,母親早逝,現(xiàn)在,供她讀書的父親也沒有了……
05
從郵局出來,沿著店鋪門口的青磚路面,走到一棵槐樹下的時候,一個跨在一輛共享單車上的中年男人,忽然笑嘻嘻地沖我道:姑娘好!我確定他是在給我打招呼,但是,我卻完全想不起這個人是誰,而且看他跨在單車上一臉的悠閑,不像是馬上出行,倒有點本地小流氓街邊無聊閑晃的痞樣。
他又向我喊道:姑娘你好!
我一陣緊張,懷疑碰到了地痞,于是沒有理他,一臉冷漠地快步走了幾步,將這個男人丟在后面。
但我很快反應(yīng)過來,立刻抬頭看旁邊店鋪的招牌,天哪,這個男人前面的店鋪,竟然是我來買過牛肉干的圖雅奶食品店,也就是說,這個穿著藍色短袖襯衫的男人是老板!我這糟糕的臉盲癥患者,竟然在來過店鋪三四次之后,還沒有記住他的樣子!
我立刻停住腳步,轉(zhuǎn)身一臉歉意地對他說:實在對不起,剛剛你叫我,腦子一時有點懵。
他大笑起來:沒事沒事,你快去忙吧!
轉(zhuǎn)身離去,在太陽下走著,想了想,這竟然是我搬到附近三年來,第一次遇到店鋪老板跟我在路上打招呼。幾乎,出了店鋪門,大家就會相互忘記,好像我們所有的關(guān)系,都僅限于十平米的店鋪之內(nèi),一旦交易結(jié)束,出門融入車水馬龍的街道,我們便重新成為陌生人。只有這個活得不緊不慢的男人,他像老朋友一樣記住了我,并站在路邊向我熱情地打招呼:姑娘你好……
06
上班的時候路過小區(qū)門口,總會下意識地朝墻上的宣傳板看一眼,那里有一個年輕男孩的頭像,他被評為地方模范青年,因為讀書和工作的同時,日復(fù)一日地照顧癱瘓多年的母親。男孩皮膚暗沉,面容平靜,看不出悲喜。仿佛命運正坐在他的對面,跟他促膝交談。宣傳板中規(guī)中矩,有艷麗的紅花環(huán)繞,榮譽稱號光芒閃爍。我每次看他一眼,總想,他愿意獲得這樣模范孝子的光榮稱號嗎?
家里如果有一個癱瘓老人,每天窩在床上一動不動,就連小便也要站在床邊,手哆哆嗦嗦地拿起尿盆,并將尿汁灑得滿地都是,房間里充滿難聞的尿騷味,你會怎么想?如果這個癱瘓的老人不是父母,而是公婆,你會不會每天在工作的巨大壓力下,還能好脾氣地、無比體貼地照顧他們?如果是自己的父母呢?你真的能在每天瑣碎的家務(wù),和上有老下有小的困境中,做到平心靜氣嗎?如果你恰恰又睡眠不好,精力不足,身體虛弱,自顧不暇,你又會怎樣想?
我?guī)е@些困惑,去網(wǎng)上搜索答案。我看到形形色色的回答,也看到各式各樣的家庭。久病床前無孝子,這句話聽起來殘酷,似乎那個做兒子的,應(yīng)該被千夫所指。可是,那些指責(zé)他的人,如果愿意去體驗一周每天端屎端尿、衣不解帶伺候老人的生活,大約都會保持沉默。在社會福利、社會觀念、經(jīng)濟條件尚未完善的情況下,人們將是否愿意伺候老人,作為評判子女人品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卻忘了,老人不拖累兒女,社會有足夠好的條件為老人提供上門服務(wù),老人不將住進養(yǎng)老院當(dāng)成羞恥,才是社會的真正進步。
想起朋友梅子,她是人人都贊美的好女人,工作上進,愛子敬夫,孝順公婆??墒怯幸惶?,她的婆婆去世,公公又徹底癱瘓在床的時候,她的選擇卻是跟愛人搬出家,租房另住,同時雇傭保姆全天照顧,她和愛人每天飯后過去探望。而在公公完全昏迷不醒住進醫(yī)院的半年,她依然選擇雇傭護工照顧。當(dāng)然,整個家庭為此付出的經(jīng)濟代價,也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公公最后的一年,花費接近百萬。
我只是照顧了一天,就知道自己無法勝任這個工作,如果一定堅持讓我去做,那么,拖垮的不只是我的事業(yè)、身體和意志,還有我和愛人的婚姻。我愿意用金錢,換取這些老人走后將支撐我后半生的彌足珍貴的幸福。梅子這樣對我說。
梅子當(dāng)然是幸運的,她有足夠的經(jīng)濟實力承擔(dān)這些花費。而那些家境一般的普通人,在無法依靠社會承擔(dān)養(yǎng)老重任的時候,只能身陷日復(fù)一日的人生煩惱,活在痛苦、絕望、卻又無能為力的邊緣。
于是我對女兒說,等媽媽老了,不能自理了,你要么給我找一個好的保姆,要么將我送進好一些的養(yǎng)老院,你只需每周去看我一次即可,因為,我不想拖垮正當(dāng)中年且背負(fù)人生重任的你。我不舍得你為我端屎端尿,那樣的人生不是我想給予你的。我只希望你可以快樂、沒有負(fù)累地走完一生,去看所有夢想中的風(fēng)景,而不是被人貼在宣傳欄里,成為模范孝子。你應(yīng)該在天涯海角,在大地上自由地奔跑,或天空中恣意地翱翔。
因為,我如此愛你。我不想以孝的名義,將你跟我捆縛在一起。
07
期末監(jiān)考的時候,很認(rèn)真地觀察了一下班里兩個烏克蘭的留學(xué)生,大龍和小龍。他們是相差兩歲的親兄弟,母親在中國陪讀,父親則留在國內(nèi)掙錢養(yǎng)家。
考試中的小龍,一直在咬著筆桿冥思苦想,半天才寫出一個字。大龍呢,則一邊忙著回答試卷,一邊試圖跟小龍交換視線,很明顯,他想“幫助”小龍,盡管,他自己若能順利及格,已是燒了高香。
我有些為難,幾次站到大龍旁邊,想要提醒他停止視線動作。學(xué)校今年考試改革,規(guī)定期末考試不再單獨為留學(xué)生出題,也即剛剛學(xué)了三年漢語的大龍和小龍,需要跟中國學(xué)生一起參加寫作課考試。想到他們連完整的一個漢語句子寫起來都費力,在沒有字典的情況下,兩個小時內(nèi)完成一份需寫滿兩千字的試卷,真是為難。
事實上,在得知學(xué)??荚嚫母锵⒌臅r候,我就開始為大龍小龍擔(dān)心。他們兄弟倆實在是很不錯的留學(xué)生,彬彬有禮,從不遲到曠課,每次還比中國學(xué)生提前抵達教室。課上常常積極地舉手回答問題。喜歡寫詩并幽默風(fēng)趣的大龍,為我們的課堂增添了許多樂趣,讓學(xué)生們了解了不少烏克蘭的文學(xué)作品和風(fēng)土人情。小龍曾在一篇作業(yè)中,提及他的中國觀察。其一,這是一個當(dāng)人夸你時,按照禮儀你不能厚著臉皮說謝謝的國度,最好的答案是:“哦,哪里,哪里”。其二,中國人喜歡把錢放在信封里,而且這些信封必須是紅色的。其三,亞洲人不管在任何年紀(jì),看起來都比他們實際年齡要小。其四,一個小女孩好奇地瞅著他的藍眼睛,問身旁的媽媽,這是什么人?媽媽回答:這是外國人。
這篇作業(yè)其實已經(jīng)是很好的寫作范文,證明小龍有著不錯的觀察能力,所以不需要額外限時的考試來證明什么。但所有大學(xué)都需要分?jǐn)?shù)作為最終的考核依據(jù),于是,漢語水平僅僅相當(dāng)于三年級小學(xué)生的大龍和小龍,便不得不參加這場大學(xué)一年級的寫作課考試。
最終,我敲敲大龍的書桌,并轉(zhuǎn)身提醒小龍:抓緊時間,再多寫一些字??!希望他們兄弟倆加上平時的作業(yè)分,都能順利及格。走開的時候,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禱。
08
大早晨的,物業(yè)就打電話來,讓我提醒租房的房客,他們家男人每次喝醉了酒,都胡亂敲人家樓上的門,六樓的老太太投訴好幾次了。隔著電話,我畢恭畢敬地說著好話,并擠出一臉的微笑,答應(yīng)物業(yè)盡快解決。
房客是一家三口,夫妻倆都在一家鐵路部門下屬的公司工作。女人讀書不多,又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常常啰哩啰嗦一堆的話,目的只為節(jié)省一二百塊房租,或者晚交一天房租,再或讓我替他們更換一個好的馬桶。倒是男人大氣,雖然只打過一次電話,但語氣卻溫和有禮。所以聽說他酒后失禮,我反而有些詫異。
我很快將電話打給女人,委婉地提醒她,讓她老公少喝一些酒。女人馬上尖著嗓子喊過來:應(yīng)該我們投訴六樓好不好?!他們家小孩子天天半夜不睡覺,一到12點我們剛剛睡著的時候,就翻東找西,弄出好大動靜,擾得我們一家三口沒法睡覺!我老公是愛喝點酒,但每次也只有借著喝酒,才好意思上樓去敲他們家門,但目的也僅僅是想讓他們家管管孩子,別大半夜擾民!
我想起沒搬走之前,樓上剛剛上幼兒園的小男孩睡眠不好,的確是夜夜哭啼,搞得左鄰右舍都煩,也便明白了緣由,只能嘆口氣,提醒女人:那你們要么給物業(yè)反映一下,要么找個合適的機會提醒樓上,要么就忍耐一下,家家戶戶都有小孩子,這也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
女人嘟囔了一句什么,便掛了電話。我沒有聽清她說的話,但卻聽出她的語氣里滿是人生的無奈。
一個月后,房客家的男人打來電話,向我抱怨樓上五歲男孩近來天天在房間里騎兒童車,于是隔音效果不好的房間里,便像有一列火車轟隆隆地開過來,又開過去。他已經(jīng)按照我的建議,向物業(yè)投訴過幾次了,還親自上樓去敲門,但都沒有什么效果。甚至有一次,男孩的爺爺還沖出來朝他吼:我們自己的家,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你管得著嗎?!
打電話的時候,房客的女兒正在學(xué)習(xí),聽見噪音,有些心煩。而房客,這個因為馬桶壞了就跑到賓館去住的男人,只能焦灼地給我打電話傾訴。
我想起那個夜夜哭泣的男孩,也曾經(jīng)攪得我無法安眠,好在女兒跟男孩同齡,也常常制造各種噪音,便互相扯平。而男孩的爸爸,一個經(jīng)常將帽子歪戴在后面的男人,則會站在樓道里唱歌。我在沙發(fā)上坐著看書,會偶爾出神,聽上片刻。
我還記得左側(cè)的鄰居家里,有個愛彈鋼琴的大男孩,每逢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便有靜寂的曲子,沿著濕漉漉的陽臺流淌過來。我站在窗前,會看到男孩的母親慢慢收拾著晾曬的衣服,見她側(cè)頭,我便受了驚嚇的含羞草一樣,將視線躲開去。
我笑著告訴房客,即便你將來買了房子,可能也會遇到形形色色的鄰居,有誰會脫離了鄰居住在空中樓閣上呢?所以你要么學(xué)會適應(yīng),要么就學(xué)會解決。而今你既然適應(yīng)不了,又認(rèn)為他們一家缺乏素養(yǎng),那么你也可以用同樣缺乏素養(yǎng)的方式,通過物業(yè),或者貼張紙條警告一下,就說你已經(jīng)快要得抑郁癥了,如果哪天忍受不了,做出什么出格舉止,他們自己負(fù)責(zé)。
操著一口本地方言的房客,聽完我的歪招,即刻哈哈大笑起來。笑完又說:打擾您吃飯了,我實在找不到人去說這件事,所以才朝你絮叨這么多。
我也一邊笑,一邊繼續(xù)呼嚕呼嚕地吃著面條說:沒什么,你可以像我一樣網(wǎng)上買個耳塞,二三十塊錢,睡覺挺管用的呢。
男人又憨厚地笑了起來。
09
趕著去電視臺錄制一臺晚會的圓桌訪談。一進門,就見導(dǎo)演、調(diào)度、場務(wù)都在聲嘶力竭地喊著,嗓子干得能聽到里面嘶嘶啦啦燃燒的聲音。導(dǎo)演頭發(fā)灰白,是一位看上去溫和謙遜的老先生,但溝壑縱橫的臉上,卻寫滿了為一臺晚會過度操勞的疲憊和倦怠。他不停地走來走去,跟剛剛抵達的嘉賓做著溝通,語氣平和,態(tài)度誠懇。但我還是敏感地捕捉到,平靜的水面下,隱匿著一座被吵嚷、喧嘩和焦躁攪動得即將噴發(fā)的火山。甚至他的一兩根白發(fā),也在璀璨的燈光下微微地顫抖。
副導(dǎo)演是一個精壯的小伙,明顯比導(dǎo)演更精力充沛,但他的嗓子也已經(jīng)啞了,看得出超負(fù)荷工作的他,早已精疲力盡,車輪時刻有吱嘎一聲停止運轉(zhuǎn)的可能。所以當(dāng)一群跳廣場舞的業(yè)余大媽們,因為始終搞不明白舞臺上的站位,他一聲怒吼:阿姨,現(xiàn)在請聽我說?。∪珗鲱D時鴉雀無聲,臉上抹著紅胭脂的大媽們訕訕地站在那里,像受訓(xùn)的小學(xué)生,大氣不敢出一口。
我只待了一會,就被這種緊張的氣氛弄得有些煩躁。不過片刻,便聽到砰地一聲,只見一支筆橫空飛起,落在旁邊坐滿攝影師、飛行員和體育健兒的圓桌上。一個穿男士馬夾的女場務(wù)驚恐地歪了歪腦袋,躲過圓珠筆的碎屑,而后滿臉通紅地低下頭去。導(dǎo)演的怒吼聲刺破高分貝的音樂,撞入現(xiàn)場每個人的耳膜。因為年輕的女場務(wù)在嘉賓錄制時插了一句什么話,導(dǎo)演心里殘存的最后一點耐心,終于在一瞬間炸掉。
我坐在一片被嚇出的寂靜中,想起在海洋博物館曾經(jīng)看到的一條長達一米的鰻魚,它躲在窄小的只能容它一魚之身的礁石縫隙中一動不動。如果不是它的下頜正隨著呼吸微微地顫動,還有半瞇著偶爾會眨一下的眼睛,人們幾乎會以為它沒有了生命的跡象。海洋館的工作人員說,這種鰻魚的壽命可長達三四十年,眼前這條冬眠一樣的鰻魚,在海洋館不到十平米的小天地里,已存活了十六年,算得上海洋館的建館元老。這種鰻魚比烏龜還懶,除了吃飯,幾乎不肯浪費一丁點多余的精力。我驚訝于它對環(huán)境的忍耐能力,在十六年的漫長時光中,它是怎樣熬過無邊無際的黑暗時日的?這里不是可以任它大展身手的海洋,它無需捕食,無需規(guī)避天敵,它只要養(yǎng)尊處優(yōu)地待在石縫中,即可安然地度過一生??墒牵@跟坐監(jiān)又有什么區(qū)別?這樣的生活,遠(yuǎn)比海洋中與敵人的爭斗,更需強大的力量應(yīng)對。
人類總是狂妄地認(rèn)為,自己才是這個地球的主人,可是很多時候,我們往往沒有一條魚更有毅力,以靜止的方式,對抗枯燥的日常中,那些塵埃般起伏的煩惱。
10
飛機起飛前,左手邊一直靜默無聲的老太太,指著安全帶,猶豫問我:這個……怎么系?我微笑著幫她扣好,她只輕輕“哦”了一聲,并沒有回復(fù)“謝謝”。
同行的兩個小時,我們彼此再沒有說話。但我用余光注意到,她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窺視著我,看我跟空姐索要毛毯,看我打開航空雜志閱讀,看我?guī)涎壅侄M入睡眠,看我睡醒后又將燈打開,還試圖調(diào)節(jié)燈的亮度。老太太年約六十,身材瘦小,頭發(fā)灰白,橫生的皺紋里滿是褐色的老年斑,仿佛枯枝敗葉隱匿在山川河流之中。這是一張隨時會被人忽略的臉,幾乎每天出門,大街小巷里提著購物袋緩緩走過的老太太,都長了一張這樣樸素又模糊的臉。
可是,她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卑微與膽怯,卻讓我想起第一次乘坐飛機千里迢迢奔我而來的母親。那一年,母親跟父親吵架,想要離婚,卻又沒有勇氣,在家里待不下去,便孩子一樣任性地說要來投奔我。我找了縣城的熟人,送她到濟南機場。兩個小時的飛行中,她也是這樣的吧,什么都不懂,又不好意思問人。她有關(guān)節(jié)炎,怕涼,我卻忘了,只一心想著讓她看看天上的云朵,便買了靠窗的位置。她一路雙腿冰涼,卻不懂向乘務(wù)員索要毛毯,只怯生生地打量著身邊的每一個人……
想到這些,我在飛機著陸的時候,扭頭問老太太:你來走親戚,還是旅游?
旅游。她靦腆回答。
他們是你家人嗎?我指指前排。
不是,我們只是一起來旅游的。
你是呼和浩特人?
不,附近托縣的。
哦……
很快,大家兵荒馬亂般逃離座椅,嘈雜中,她再次猶豫問我:這個……怎么解開?我很快幫她打開安全帶,這次,她還是沒有向我道謝。
出了機艙門,我們很快消散在人群里。再一次相遇,是從洗手間出來,她站在水龍頭前,伸著雙手,水卻始終沒有流出,我沒有出聲,只是將自己的手靠近感應(yīng)器,幫她引出水來。她羞怯地看我一眼,依然沒有說謝謝。
我注視著轉(zhuǎn)身離去的這個女人,想到她跟我的母親一樣,一生中從未學(xué)會“謝謝”這一文明禮貌的用語,心中有些悲傷。
11
在打印社,見老板家十歲的大女兒,正耐心哄勸著哭鬧不停且咳嗽不止的小妹妹。記得上次來的時候,小女兒還是一個躺在寶寶車?yán)?,在印刷機的轟鳴中安靜睡覺的嬰兒。老板是江西人,多年前跟著同樣開打印社的老鄉(xiāng)來到呼和浩特,漸漸就在這里落地生根。大女兒、大兒子和二女兒,都已在附近讀書,他們的普通話里,也帶了鮮明的本地口音。而超生的小女兒,大約在成人后,會把呼和浩特當(dāng)做自己的故鄉(xiāng)。
小女兒哭喊著爸爸,大女兒沒有辦法,便抱著她站在一直忙碌不休的爸爸身后,小女兒一把抓住爸爸的衣服,好像尋到了安全的港灣,馬上停止了哭泣。做爸爸的卻心煩,在嘈雜中用我聽不太懂的江西話,大聲訓(xùn)斥著大女兒。大女兒倒是好脾氣,并不惱,慢騰騰地跟吹胡子瞪眼的爸爸講著道理,完全不像她神情冷淡的媽媽。
打印完出門的時候,見老板正蹲在門口,悶頭用力地抽著煙,暫時將孩子們的哭鬧聲和喧嘩聲忘在身后。一只寵物狗抬頭好奇地看他一眼,而后歡快地翹起一條腿,從他身邊驕傲地跑過。門前正在融化的積雪,被人踩成骯臟的黑色。沿著積雪再朝前走上幾步,便是從未停止過喧囂的十字路口。
想起一年前,打印店的老板娘挺著大肚子,在聲音刺耳的裝訂機前忙碌,那時,他們的小女兒還在母親的子宮里。而今,她已蹣跚學(xué)步,卻還是逃不掉這刺耳的噪音。忽然有些心疼,為抓住爸爸后背的衣服就立刻綻開笑顏的她。她在這個世界上,尚不知辛苦是什么,而人生的詩意,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