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2年第3期|左馬右各:打翻手(節(jié)選)
左馬右各,原名駱同彥,1966年10月出生,1982年10月參加工作,現(xiàn)供職于某大型煤炭企業(yè)集團基層煤礦。2014年開始小說寫作,同期開始寫作文學評論。在《收獲》《當代》《青年文學》《北京文學》《上海文學》《山花》《湖南文學》《上海文化》《南方文壇》《名作欣賞》《文匯報》《文藝報》《文學報》等報刊雜志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文學評論和散文隨筆作品。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
打 翻 手
左馬右各
這個世界很脆弱?;粲窈ξ艺f,人也很脆弱。
那天,在病房里說完這句話,他就一直眼盯著窗外空茫的天空,再也沒說話。之前,我們話也不多。醫(yī)生讓他少說話。在十一樓的病房內(nèi),躺在病床上,他只能看見一塊被玻璃窗框住的天空。那片天就在他凝望的眼神中蕩開一片虛無的遼闊。
一個月前,他還有興致和我玩兒打翻手。這是我們從小就玩的一種打手游戲。我從未贏過他。說夸張點,打一萬次,我最多只能贏他兩次,想贏三次門都沒有。但那時,玩起來這種游戲,我們能忘了吃飯。我常常被打得手面紅腫,而霍玉海也常常因打人打的次數(shù)過多而手指腫脹。他躺倒在病床上,忽然就想起了這種兒時的游戲。我來看他,他興致稍好,就讓我陪他玩會兒。雖說他已是病人,但我還是打不過他。他手上的力氣沒了,但那股機敏勁一點都沒退化。但沒幾下,他就打累了。我們便停下游戲說話。姚潔站在病床邊心情復雜地看著我們兩個像小孩似的玩兒這種游戲。她是我倆都深愛著的女人。但當命運給出要她在兩個男人之間二選一這樣一道不無古怪、殘忍和充滿戲劇性的單選題時,她毫不猶豫地勾選了霍玉海。她的決然,似乎還得到某種神秘暗力的應許??擅\是深不可測的。它自有一套運行法則?,F(xiàn)在,霍玉海就被作為另一種必選——被勾選了。我想,人是不是也在和命運玩著一種類似打翻手的游戲呢?若是有,恐怕沒人能贏下這賭局似的游戲。那個虛無的對手太強大了。
霍玉海睡著了??粗酪话愕乃啵蚁肫鹚Uf的一句話:人生就是西瓜芝麻。這是他的名言,也是他的處世哲學和辯證法。大事小事在他眼里就是西瓜芝麻。在他看來,辯證法的原理就是西瓜會變成芝麻,同理,芝麻也能變成西瓜。他說死亡就是芝麻。但死亡這粒芝麻卻拖著西瓜般龐大的陰影。芝麻不可怕,陰影可怕。我覺得這會兒,他像粒芝麻,正在西瓜滾動的陰影里遭受碾軋。
姚潔出來送我。我們緩步走在病區(qū)的走廊內(nèi)。偶爾會從兩側(cè)病房中傳出病人的呻吟聲。那忽遠忽近的聲波,讓人恍惚,像整個世界癱在一張巨大的病床上。
我做好了一切準備。姚潔說,昨天在玉海清醒的時候,又讓他確認了一遍遺囑,他把自己捐干凈了。
我抱住了姚潔的肩。她沒有哭泣。
在病區(qū)門口,我們分開了,她站在門內(nèi)目送我,我站在電梯門前看著她等電梯。
電梯門打開了。從里面推出一輛醫(yī)用輪車,又上來一個病人。我向姚潔擺擺手。她舉起的手,被從電梯里涌出來的人擋住了。但我還是透過影子般晃動的人群縫隙看見了她。她有一張像浮雕的臉。
人很脆弱。我又想起玉海說的話。剛剛上來的那個病人,就是個正在變得脆弱的人。健康的人就堅強嗎?我沒有答案。但健康的人起碼還保持著形式上的健康模樣吧。要不怎么解釋呢?不能說這個世界都是病人吧。電梯內(nèi)有種說不清的混合味道。紅燈閃爍,電梯停在了九層。進來三個護士,她們都戴著醫(yī)用口罩。職業(yè)環(huán)境迫使她們要隨時注意保護自己。在一個身邊都是病人的地方長期工作,我很懷疑她們是否還有完整意義上的健康。電梯內(nèi)人越來越多,那種復合味道也愈發(fā)濃嗆。這味道內(nèi)肯定有死亡的味道。我忽然想。死亡的味道就混雜在人的味道中。我感到身上熱燥起來。那種濃嗆味道在變成一種壓迫。我調(diào)整著呼吸。梯門一側(cè)的電子顯示屏提示我,還有一層,就到了。我要再忍一下。
電梯門打開了。梯門外等著一個病人。我閃身躲了一下,繞過他,踏入讓心情瞬間放松下來的大廳。目光掃一下,在有七部電梯的住院部底層大廳里,有五部電梯前停著躺有病人的輪車。
我內(nèi)心莫名一陣緊張,恍惚間差點撞上迎面跑來的一個人。他靈巧地躲過我,在電梯門快要關上的瞬間,擠了進去。那是一部雙數(shù)樓層的電梯。我下來的那部,是單數(shù)。
走出大廳門,陽光亮得炫目、虛假。沐浴在光芒中的事物,都懸浮起來。
三個月前,霍玉海被查出患上了前列腺癌。隨即又被確診,癌細胞已擴散轉(zhuǎn)移到淋巴上。一個月后,醫(yī)院就下達了病危通知書。他的腦部增加了一塊陰影。醫(yī)生說,病變?nèi)绱酥欤瑢儆诤币?。面對這些,霍玉海沒表現(xiàn)出一點吃驚或是意外的樣子。對于病情,他從不談論,一直加快處理那些在他看來該處理的事。等他認為公司業(yè)務上的事情已經(jīng)差不多時,他就開始處理自己?;粲窈:鸵嵳f,要把自己身上有用的器官都捐出去,最后,遺體也捐。姚潔在他的目光里看出不能妥協(xié)的堅定,就答應了。隨后,按程序他簽訂了器官捐獻和遺體捐獻協(xié)議書。他說要在自己還清醒時處理完所有需要一個人在清醒時要處置的事情。他還提出一個要求,對所有受捐者保密。
這天,他用一個死人般的目光看著我說,這一生我只做對兩件事,一件是把姚潔從你身邊搶走,一件是以捐出自己的方式致敬死亡。
對他津津樂道的第一件事我既無仇恨也沒怨憤,誰讓我們是兄弟呢。對于第二件事,讓我覺得他像堂吉訶德。
他終于躲不過死亡了。那種讓他“法外”逍遙的日子到了盡頭。
他最近一次躲過死亡是在查出患病半年前。那天,我們一同到位于冀市火磨街的銀灣樓盤,看工程施工進度。那是個大樓盤,有二十多棟樓,工程已近尾聲。我們乘坐升降機上到三十二層。從那里開始,一層層往下逐層查看樓房施工質(zhì)量,到二十七層時,我們走出樓體,來到架板上,看外墻施工和混凝土澆灌情況。我們邊走邊說話,走到某處,他習慣地往后一靠,想倚住架桿說什么??伤麉s靠空了。不知怎的,恰巧在他靠身的地方,管件有個豁口,他整個人瞬間就從那里飄閃而出。他閃落下去后,也許是本能或應激反應,反手一把抓住被沖開的防護網(wǎng)。我看見他的身子在樓體外像鳥一樣擺蕩幾下,平貼在整棟大樓的防護網(wǎng)外。身體剛一停擺,他就攀住了腳手架。被嚇壞了的我和工地人員,沖下去,在二十五層解開防護網(wǎng),連拖帶拽把他弄了進來。腳剛一落地,他就大笑起來。笑夠了,他小聲嘟囔一句,我又贏了那個家伙一次。我懂他的話。這是他第三次躲過死神的手。
我們誰也沒笑。負責工地施工的經(jīng)理姚平嚇得尿了一褲襠。他是姚潔的弟弟,霍玉海的小舅子。
他三次躲過死神的緝拿。這事,一點都不夸張。前兩次,也都有我在場。他第一次被死亡瞄上時,我們都還小,是十幾歲瘋癲又快樂的少年。那回,他也是從樓上摔下來,不過那樓層要低得多,是個四樓。那一年的暑假,大中午天,我們五六個孩子沒什么新鮮地方玩兒,就跑到一個在建工地比賽攀著架桿爬樓。他一直爬在前面。在抵達樓頂最后一根架桿時,他還揮手大喊了一聲,沖??!我跟他差半個身位。等我奮力攀上樓沿,一扭頭,看見他掉下去了。我登時就傻了。等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探頭扒著樓沿往下尋看,他已從地上像沒事人似的站了起來。很快,他就在我們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又手腳麻利地扒著腳手架爬到樓頂上來了。誰也沒看清他是怎么掉下去的。這小子幸運地摔在一大堆沙子上。距他落地的位置不足半米,就是一摞紅磚。那個沙堆就緊靠著磚垛。誰都能想象這半米之差是什么。他就有這樣的好運氣。第二次出事是在高速上。白色奧迪轎車右前輪爆胎,車子失控后,翻滾著沖下路基。人們都以為車里的人完蛋了。但車內(nèi)的三個人都被上帝攬進懷中。那次,我撞斷了鎖骨,腦瓜頂上,頭皮撕開一塊。司機小孫手腕和大腿骨折?;粲窈R桓姑紱]傷著。我想怎么著他也得頭上撞幾個包,臉上掛點彩,才能對得起神恩吧。但沒有。這結(jié)果,讓我想罵,想破口大罵。這世界真是他媽的不公平啊。三個人同乘一輛車,倆人受傷,他狗日的屁事沒有。
后來他去醫(yī)院看望我和小孫,還嘲笑“全副武裝”的我們,像個沒事人一樣。不知情的人,根本想不到我們曾坐在一輛車里。
霍玉海把他在天澤公司的房地產(chǎn)股份全部轉(zhuǎn)賣了。那時,房地產(chǎn)市場正像瘋狗一樣在城市里四處嚎叫。他賣股份的消息剛傳出去,找上門的人就把他的律師像根肉骨頭那樣給圍了起來。他在公司33.7%的股份是塊超級肥肉,讓比房地產(chǎn)市場還瘋狂的人撕扯咬碎瓜分了。關于股份這事,姚潔的意思是少留點,在公司里做個小股東。霍玉海說一點不留,他不想讓姚潔染指房地產(chǎn)業(yè)。他說出了理由,就是不死,銀灣這個樓盤做完,他也不會再做房地產(chǎn)了。他說這會兒的地產(chǎn)業(yè),是個損先人坑后人的行當。他這話說得陰狠毒辣。
在醫(yī)院里,他對姚潔說,你經(jīng)營好礦區(qū)的商貿(mào)城就行了。如果你覺得累,不想干,把商貿(mào)城也賣掉。
姚潔說,我還是留點事干吧。
說的也是,他說,我死了,你再沒點事干,多寂寞啊。
姚潔白了他一眼,沒答話。
他和姚潔商量,要把賣股份的錢捐出去一部分。他說,我一個孤兒,做夢也沒想過會發(fā)財。這錢,我原本想都留給你。他遲疑著停頓過后,接著說,又想,一個女人家錢太多了,也不是好事。姚潔眼一紅,問他準備捐多少。他說,你要是不同意,一點也不捐。姚潔說,我沒意見。他說,那就捐我那部分的三分之一吧。姚潔說,聽你的。姚潔問他怎么個捐法。他說匿名捐,然后掏出一個單子遞給姚潔。三張A4紙反正面滿滿都是受捐者的名目和款額,大大小小百十項,最高的捐款額度達上千萬,最少的五千元,剩下的多少不一,五花八門。那筆上千萬的捐款,受捐人是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五千元是捐給礦區(qū)的一家私人書店。那家書店專賣科幻書籍。
姚潔去過那家書店,它就在商貿(mào)城后面的街角上,姚潔天天從那里經(jīng)過。某一天,她路過時偶爾抬頭,就看見一家門店上的招牌換了。一塊白色底漆的木板上,寫著四個藍黃兩色歪扭得有點別致的字:太空書店。她感到好奇,就折身走了進去。店面很小的一間屋子,一面墻全是書,最深處的墻面上掛著臺小電視,播放著科幻電影《2001年太空漫游》,電視下垛著一包包未開封的書。另一面墻網(wǎng)格狀的編織架上,斜插著一些雜志。門角擠出一張電腦桌的位置,一個瘦弱的年輕人就坐在電腦前。姚潔在店里轉(zhuǎn)過兩次身,出門前買下一本阿瑟·克拉克的書《童年的終結(jié)》。之后,她就經(jīng)常走進這家書店,慢慢買全了克拉克的作品,接著又買H·G·威爾斯、道格拉斯·亞當斯、儒勒·凡爾納、艾薩克·阿西莫夫、羅伯特·海因萊因等人的書。有一段時間,她迷上了科幻小說?;孟胫骋惶焖材艹俗钪骘w船遨游太空。她特別欣賞莎拉·布萊曼的野心。
姚潔問為何要給這家書店捐錢,還只捐五千。他告訴姚潔,那開書店的年輕人叫王聰,開這家書店,是他的一個理想,也是在完成一個心愿,干他喜歡的事。他認為很多事,只有干過之后才知道后悔不后悔。王聰自幼喜歡科幻小說,長大后就想開一家科幻書店。大學畢業(yè)后他一邊在北京打工,一邊積攢開書店的錢。他知道,他攢下的那點錢,在北京連個門臉都租不下來。他一狠心,就辭掉北京的工作,回到家鄉(xiāng)開起這家書店。但真做起書店這事來,卻很難。特別是這種類型的書店,更難。他說青春要比想象容易受傷。
霍玉海說,這孩子快干不下去了。但他特喜歡這事,想再堅持一年,看看。可他已經(jīng)無法應付一年五千元的房屋租金了。他答應贊助王聰一年的房租。還鼓勵他說,人的青春就該浪費在自己喜歡的人和事上。青春讓人傷得起。
聽他這樣說,姚潔突然想到阿瑟·克拉克說過的一句話,“我從來沒有長大,但我從來沒有停止過成長”。也就是在那一刻,姚潔忽然覺得霍玉海不像個要死的人。他像是在經(jīng)歷某種可能的重生——換個方式成長。
這天姚潔給我打電話,說玉海要見我。
我來到醫(yī)院,病房內(nèi)只有我們仨。幾天不見,他已瘦得脫相,如果不是熟人,根本就認不出他來。
見到我,玉海笑了。不過,我看出來了,他笑得勉強,艱難。
他對我擺擺手,我靠近他在病床另一側(cè)坐下。他說,再近點。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又湊近一點,翻亮開手掌。他的手掌壓在了我的掌心上。他的手有點涼。我快速翻手一擊,被他躲了過去。輪到他了。我們的掌心又貼在一起。他詭黠一笑,說,準備好了?我點下頭。就在這時,他的手掌像本來就在我的手掌上那樣啪地一聲拍在了我的手背上。那聲音短暫、倥傯,像夢被驚醒。這簡直讓人匪夷所思。他已是一個垂死的人了,哪來如此之快反應??伤褪亲龅搅?。不過這一下,也讓他弄丟了力氣,累得夠嗆。
休息了一會兒,他說話了。
李道,你們一家人對我有恩。李叔李嬸,像爹娘一樣待我??上О。也荒芟駜鹤右粯咏o他們養(yǎng)老送終。這事,就拜托你了。這輩子,我就做了一件對不住李家這份恩情的事。他指指姚潔說,就是從你身邊搶走了姚潔??蛇@是愛,是沒辦法的事。愛的蟲子鉆進人心里,人就魔性大發(fā),什么也不顧了??晌覐牟徽J為這事做錯了。
說完這話,他的眼睛像燭焰根部亮起一種瑩藍。
我一生最好的日子,就是和姚潔在一起的十三年。他說,沒有姚潔,這個世界,就是垃圾。姚潔成全了我的人生。冥冥之中,如果真有神靈存在,遇到姚潔,就是神的安排??上?,我半道撤股,不能陪她繼續(xù)挑逗人生。死神這老東西,這回,他抓住我,再也不肯撒手了。我也沒了運氣和力氣逃脫。
他不說話了,眼目中的火焰卻越燒越亮。我知道他的內(nèi)心正在一團炙熱中起伏滾動。我相信他正在虔誠地接受某種恩典。他仿佛也在享受這全是光和火焰的恩典時刻。我想起之前,他曾給我說過,前一晚,他做了一個夢。一個下雪的夢。夢里的雪都是藍色的。他深陷其中,像在天空和海水之間。
……
全文請閱讀《長城》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