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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童話小事
來源:新民晚報 | 梅子涵  2022年05月25日08:27

我是一直讀安徒生童話的,它是我的常年書,最好的中文版放在桌上,好幾十年近在咫尺。綠顏色封面,薄薄的十六本疊成一個很無限的高度,這個高度并不是眼睛看得出的,而是經(jīng)常翻翻讀讀間,在心里漸漸走出、量出的。

的確是幾十年了。那是我上大學(xué)一年級時,住在郊區(qū)的子明在鎮(zhèn)上的書店買到的。那時,這一套書剛出版,它和其他一些大經(jīng)典文學(xué)的出版一樣,都是對一個新的文化時代的慶祝和歡呼,半夜三更在書店門口排著長隊,第二天開了店門欣喜若狂奔進去買。漫無目標地度過了亂荒的十年,沒有書讀,語句已生硬,都非常想念文學(xué)想念童話了。

那個夜晚,住在對面寢室的子明,走過來輕聲問我:“安徒生童話你要嗎?”我說:“要!”他說:“下個星期我?guī)Ыo你。我是在鎮(zhèn)上書店買到的,沒有幾套,我認識經(jīng)理。”

從第二個星期開始,每個星期日晚上返校,他就帶一本給我。一共十六本,他幾乎帶了十六個星期。最后一本是《幸運的貝兒》,拿到最后一本的時候,我心里也有些像幸運的貝兒,終于全了,放心了。

價錢是六塊五毛六。那時的鈔票真是貴重也很有尊嚴。

我數(shù)著錢付給他的時候,他又說:“很難買的,我認識經(jīng)理!”

我謝謝他的時候,他說:“我知道你會喜歡!”

他買下了又賣給了我,他也一本本讀了,讀完一本給我一本,我一本一本得到,方式很奇特。我是帶薪上學(xué)的,他是學(xué)校發(fā)補貼。我的工資是33元。農(nóng)場知青考取大學(xué)可以帶薪。

《幸運的貝兒》第一段寫一幢漂亮的房子,主人非常富有,他可以在客廳里擺出兩桶金子,也可以在房間門口放一桶金幣,作為他兒子將來的儲蓄。

這一套童話從此成為我生活里的金子、金幣,放在桌上。

綠封面上印著安徒生的名字,也印著葉君健的名字。他們是我桌上每天都在的兩個名字,幾十年近在咫尺,天天看見,一個燦爛,一個耀眼。

用安徒生般的文筆來寫,可以是這樣:“從前有一個會寫字的人,他的桌上除了筆和紙,還有兩個人的名字。這兩個名字印在一本書上,一個在前,一個在后。至于這個人自己的名字當然是寫在他自己的書上,這個道理,從他沒有開始寫書時就已經(jīng)知道,這是一個可以讓人光榮的道理。不過他的書永遠不可能比這一本偉大,可他還是努力寫,因為至少他可以把它們放在偉大的書旁邊,放在偉大的書旁邊,會被光芒照到。他會喜悅地對人說:‘我的書上有光芒!’即使沒有人愿意讀他的書,他也會對自己說。這樣說說,也是活著的意義。活著總得有個意義。”

在中國,葉君健的名字是和安徒生的名字最搭的,他把安徒生的童話譯得太像安徒生寫的,丹麥也是這么認為,為他頒發(fā)了獎。就如同巴爾扎克的小說在中國,他的名字旁邊必須出現(xiàn)傅雷,如果不是這樣,那么連翻開閱讀的熱情也會低落。

文學(xué)翻譯家,是讓你讀懂另一種語言的文學(xué)的人。如果正好他又很杰出,那就不只是轉(zhuǎn)述出大概的故事、意思,兩種語言,被他牽牢在一根韁繩上,前后左右都在手中,上馬是全景,下馬在細節(jié),原本的那個文學(xué)是個完美藝術(shù),他牽了走必定處處風光。領(lǐng)略不盡,所以流連不離。繚繞成你心空晴朗的一塊,或是淋濕了你,說不清究竟是因為那個原文字的寫成人,還是現(xiàn)文字的這個譯成者,反正你的確是讀著走著在你認識的文字里。

從前的人都是用筆寫的,那支筆也是他們各自的韁繩,牽著心里的大馬,朝著一個方向,安徒生和巴爾扎克都是用鵝毛筆。

巴爾扎克的小說疊在一起太厚了,安徒生的童話不厚卻疊成無限高。讀著它們不是為了找到發(fā)財指南、寫作秘訣,現(xiàn)實也好,浪漫也好,都是為了人的眼睛、心里……人是活在平常人間的,文學(xué)把平常人間寫成枝頭站立,寫成更高的空中漫步,能和它近在咫尺,順手捧起,放下在身邊,說不上究竟會有多少意義,至少會有寧靜,詩性向往,和度過的光陰愿意相處和氣,不是總怒火沖天,更不干出惡事……這都不屬于文藝學(xué)里的描述,我現(xiàn)在也不是在上文藝學(xué)的課。

《海的女兒》也是寫給人的眼睛和心里的。給想成為人的人。它是一篇長詩般的童話,葉君健譯成了童話長詩。深海中的小魚覺得人高貴,想成為一個人,尋一條實現(xiàn)之途,結(jié)果卻落得命也難保。活著的法則在無數(shù)的人那兒就是活著,可是小魚卻斷然拒絕為了活著而讓另一個生命死去。她扔棄刀子,自甘化為泡沫。她難道真的成為泡沫了嗎?她分明成了真正的人!她在哪兒呢?請往長著雙腿的無數(shù)人群望去,那些活出了人格的都是她!這樣的人一直不很多的,所以還需要很久的進化。近在咫尺地放著、讀著,正有進化的意義。

安徒生的銅像我是倚靠著站過的。巴爾扎克的家我也到過,見過那張小書桌。站在同學(xué)家的窗口看見過傅雷先生家的窗口。那都是瞻仰。但是葉君健先生我是真見過,兩次都在海邊,參加相同的會。

第一回那次,我走在路上,猛然看見前面走著他。我不好意思超過,放慢腳步。我是想找個文具店買本子,他也在找文具店,走了蠻不近的路才找到,就先后走了進去。

他問店員有沒有圓珠筆的筆芯。他買了一支,好像是一毛錢吧?然后他就離開了。

幾年后,在另外一個海邊,和他合影,我對他說起上一次的行走,說起他買一毛錢的筆芯。他說:“那個文具店還不近,走了好久。”

我還說起了那套綠封面書。他說:“是一九七八年出版的?!?/p>

我說:“我每天都放在桌上?!?/p>

他高高個子,智慧十足,眼神清高,笑容卻溫和,帥得十分少見!現(xiàn)在想想,也還是瞻仰。

安徒生年少時站在家鄉(xiāng)河邊練歌喉,有人告訴他,東方有個古老國家,那兒有個很漂亮的王子,一定聽得見他的歌聲。

他的確聽見了,就把他的歌翻譯成了古老國家也喜愛的書,文采特別年輕和飄逸,還充滿孩子氣的滑稽,他翻譯得太好!他走了很不近的一段路,認真地去買一支一毛錢的筆芯——太普通的韁繩,我在他身后的背影里。

我的這個童話也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