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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莽原》2022年第3期 | 胡炎:失蹤在1947(節(jié)選)
來源:《莽原》2022年第3期 | 胡炎  2022年05月27日08:18

胡炎,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平頂山市作協(xié)副主席、市藝術(shù)研究所所長。已在《北京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清明》《莽原》《黃河》《天津文學(xué)》《文學(xué)界》《作品》《雨花》《廣西文學(xué)》等全國各地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小說百余萬字,出版小說集四部,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作家文摘》等文摘報刊、教材教輔及年度選本轉(zhuǎn)載評介并選作語文試題,另有多部舞臺劇上演并在中央電視臺播出。曾獲《莽原》文學(xué)獎、冰心圖書獎、河南省五個一工程獎、首屆河南文學(xué)期刊獎、《小小說選刊》優(yōu)秀作品獎、中國微型小說年度獎、首屆師陀小說獎優(yōu)秀作品獎、河南省戲劇大賽文華獎、黃河戲劇節(jié)金獎等多項。

 

失蹤在1947

文/胡炎

1947年一個闃寂的秋夜,大耳朵踩著霜白的月光向村外走去。在村頭的老槐樹下,他回過頭望了望家的方向。

望不到家,那三間瓦房同所有的村舍都淹沒在了詭譎的月光里。鄰居趙來順家的疤瘌狗用特有的破鑼音夢囈似的叫了兩聲,絲毫沒有驚擾每一扇窗里酣沉的呼吸。大耳朵靠著樹干站了一會兒,月光把他的兩個耳朵剪影出碩大的輪廓。他似乎陷入了短暫的恍惚,甚至發(fā)出了一聲輕微的嘆息。

樹枝上夜宿的麻雀從夢中醒來,不安地抖了抖翅子。大耳朵激靈了一下,便接著向前走去,越過田壟,穿過叢密的小樹林,爬上了斗折蛇行的山道。月光冰涼,照著他臉上緩緩淌下的淚水……

多年后,大耳朵秋夜出走的情景依舊縈回在柳眉兒的夢幻里。她確信那天晚上大耳朵是含淚離開的,他在無邊無際的夜色中不停地回頭,就像一場身不由己的夢游。他被月光裹脅,走向了未知的遠方。柳眉兒想,如果不是中了邪,他怎么舍得拋下年邁的父親和剛剛半歲的兒子,當然,還有柳眉兒——四鄰八鄉(xiāng)的人都說:“大耳朵可真是好福氣,娶了個比花還好看的女子喲!”

然而,大耳朵終究還是走了,在那個秋月高懸的深夜,無聲無息地遠去,然后徹底消失了。

在此后的時光中,柳眉兒常想:我的大耳朵到底去哪兒了呢?

這個疑問貫穿了她的一生,成為她后來三十余年苦苦尋找的謎底。她問過趙來順,可趙來順蜷縮在破爛的黑襖里,揉著惺忪的醉眼說,那晚他喝了半瓶苞谷燒,睡得死沉。她又向全村的人打聽,同樣沒有一個人知道大耳朵的下落。她甚至在恍惚中問過趙來順家的疤瘌狗,她說狗啊,大耳朵平日里待你多好,怕你餓著,省下半塊饃都盡著你吃。你和大耳朵最親,一定知道他去哪兒了對吧?聽不懂人話的疤瘌狗只是無精打采地吠了兩聲,便趴在墻根下打盹去了。后來,她幾乎把能走到的地方全部走過了一遍,這樣就幾乎走完了她的一生。

當柳眉兒再也邁不動雙腿的時候,兒子盼歸就成了她唯一的希望。她在熹微的晨光中對兒子說:“盼歸,你該去找你的爸爸了。”她在石榴樹搖下的碎月中對兒子說:“盼歸,打聽到你爸爸的消息了嗎?”然而,盼歸用一成不變的沉默和搖頭,讓她的失望在星移斗轉(zhuǎn)中成為絕望。

柳眉兒佝僂著腰,虛弱地對著一個霧靄沉沉的黃昏說:

“大耳朵,你這個渾貨,你是被旋風(fēng)刮走了嗎?”

其實,我多次試圖告訴柳眉兒關(guān)于大耳朵的下落。除了我,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大耳朵的下落。在漫長的黑夜里,我悄悄地對柳眉兒說,跟我走吧,我?guī)闳フ掖蠖洹5翢o反應(yīng),只有眼角微微晃動的淚水倏地滑入暗夜。我嘆了口氣,覺得她日漸增多的白發(fā)和皺紋刺痛了我,甚至連她纖弱的呼吸都像刀刃抹過我的脖頸。我說,你這是何苦呢?大耳朵走得那么決絕,他沒有回過一次頭,沒有流過一滴眼淚,這么絕情的男人值得你一生尋他、等他、盼他嗎?

柳眉兒似乎聽到了,猛地坐起來,看著我,尖叫了一聲:

“大耳朵!”

她當然沒聽到,她只是無數(shù)次地在夢中遇見了她的大耳朵。即使在她老態(tài)龍鐘的時候,夢里的大耳朵依舊是年輕時的樣子。嚯,他可真帥,高挑個,寬肩細腰,鼻直口闊,尤其那兩只威風(fēng)凜凜的大耳朵,被日光映得赤紅剔透。她搗著碎步追上去,嘴里叫著:“大耳

朵,你這個冤家啊……”但是,遼闊的夜色鋪天蓋地降下來,大耳朵在冰涼的月光中轉(zhuǎn)眼便不見了,只有那條骨瘦如柴的疤瘌狗匍匐在老槐樹下,吐著暗紅色的舌頭,可憐巴巴地望著她。

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恨的人,就是大耳朵。作為柳眉兒的親人,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像一朵花兒一天天褪色,慢慢枯萎,寂然凋零,我怎能不心痛?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不是大耳朵,又是誰呢?

我說,大耳朵,你怎么那么狠心呢?

大耳朵坐在一塊石頭上,傻愣愣地看著天,不說話。

我說,那么漂亮的小媳婦,你就沒有一點憐香惜玉?

大耳朵瞧了我一眼,低下頭,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大耳朵。

我說,你拍拍屁股走了,讓柳眉兒苦了一輩子,你心里怎么過得去?

大耳朵嘆息了一聲,開始發(fā)狠地揪自己的耳垂。他應(yīng)該自慚形穢,他欠柳眉兒太多了,他拿什么去償還這個女人的一生呢?

我說,你好好想想,當年你走時,你的兒子還在襁褓里。他連你的樣子都沒有記住,就失去了父親。你可真是鐵石心腸,好好一個女人,辛辛苦苦拉扯著孩子,還給兒子起名叫“盼歸”。一輩子沒有改嫁,一輩子孤苦無依,一輩子受盡磨難,一輩子就這么毀了……

大耳朵把耳垂掐出了血痕,兩行淚無聲滑落。半晌,他向著遙遠的天際喃喃道:

“我對不住柳眉兒,她是個好女人,好女人……”

柳眉兒和盼歸出現(xiàn)在潘教授的家中,是在1992年的夏天。那時潘教授正坐在陽臺上,翻閱著一疊厚厚的資料。他沒有想到家里會突然出現(xiàn)兩個不速之客。67歲的柳眉兒看上去像一個極度衰弱的耄耋老人,被盼歸攙扶著,顫顫巍巍地來到了潘教授的面前。還沒等潘教授開口,柳眉兒就雙手合十說:

“教授,求你幫我找個人吧!”

在這個燠熱的夏日,黨史專家潘教授和柳眉兒進行了一次長時間的交談。到了后來,潘教授竟然落淚了。當然,年逾八旬的潘教授本身就是一個愛動感情的人。

“大耳朵當年出走前有沒有什么跡象?”潘教授問,他試圖從遙遠的歲月里找到一些蛛絲馬跡,那或許是通向謎底的線索。

柳眉兒想了想,說,在大耳朵失蹤的三天前,他對她說,家里地里也沒有多少活了,你和孩子回娘家耍耍吧,不少日子沒有回去了。他還說,別急著回來,在那兒住上一宿兩宿的,好好和娘家人熱呵熱呵。

“我怎么沒有想到,他這是有意把我支開呀!”柳眉兒老淚縱橫,似乎為自己當初的愚鈍懊悔不已。

潘教授說:“還有嗎?”

柳眉兒用枯黃的手抹了抹眼窩,眼神倏忽空洞下來,茫然地搖著頭說:“沒有了,等我回來,就再也見不著他了,一輩子也見不著他了……”

潘教授沉吟了一刻,他總覺得有什么細節(jié)被忽略了:“把你找過的地方都給我說一說,越詳細越好?!?/p>

柳眉兒如數(shù)家珍,縣里、市里、省里的民政部門都去過了,親戚鄰居、田間地頭、荒村古道、陵園墓地……能找的地方全找了,哪里也沒有大耳朵的蹤跡,倒是有一些捕風(fēng)捉影的傳言,在大耳朵出走后的幾年里沸沸揚揚。

“都是些什么傳言?”潘教授扶了下老花鏡,問。

柳眉兒突然陷入了沉默,仿佛那些傳言還像毒蜂一樣在她的生命里飛舞。

一直低頭不語的盼歸搓了搓手,終于說話了。潘教授注意到,這個木訥漢子的手有些發(fā)抖。

盼歸說,當年父親失蹤后不久,有關(guān)他的傳言就在村里傳播開了。有人說他當了土匪;有人說他八成是到蔣介石的隊伍里當了兵,后來逃到了臺灣;還有人言之鑿鑿地說,他并未去臺灣,而是在一次戰(zhàn)斗中成了俘虜……至于是死是活,沒人能說得清。

“這不是沒可能?!迸私淌跀Q著眉頭,沉思一會兒說。

“不!”柳眉兒突然憤怒了,她站起來,枯癟的兩腮劇烈地痙攣著?!按蠖涫莻€好人,他怎么會去當土匪?他怎么可能跟老蔣?他一定是沖撞了不干凈的東西,鬼迷心竅,把自己給弄丟了……”

潘教授對柳眉兒如此激烈的反應(yīng)始料未及,他有些尷尬,一時不知所措。呆愣了一刻,賠著笑說:“別激動,大妹子,坐下慢慢說?!?/p>

柳眉兒不坐,全身都在戰(zhàn)栗。她瞪著潘教授,好像這個她費盡千辛萬苦打聽到的“活菩薩”突然間成了她的敵人。他怎么可以隨口胡說呢?他不老是宣稱“不能讓烈士的鮮血白流”嗎?大耳朵就算當兵,那也一定是共產(chǎn)黨的兵,一定是的。

“你放心,我會盡最大努力去尋找大耳朵。”潘教授說。

柳眉兒揚起拐棍,堅決地截斷了潘教授的話:“不用你費心了,他死了!”

潘教授啞口無言,他看著柳眉兒轉(zhuǎn)過身,狠狠地搗著拐棍,穿過臥室、客廳,拉開門走了出去,下臺階的時候,她腳下一絆,差點跌倒在地。盼歸急忙扶住她,回頭歉疚地看了一眼潘教授,嘴唇翕動著,卻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他死了!”柳眉兒又厲聲說,聲音像折斷的兵刃,在回旋的樓梯間猛烈跳蕩。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莽原》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