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2年第4期|傅菲:孤島上的人
傅菲,江西上饒人,專注于鄉(xiāng)村和自然領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元燈長歌》《深山已晚》等20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獎、儲吉旺文學獎、首屆方志敏文學獎、江西省文學藝術獎及多家刊物年度散文獎。
我們熟悉一個人說話的腔調、走路的姿勢、會在什么言狀下發(fā)脾氣、年收、做事的風格,我們會說:這個人,我了解他。而了解一個人,是多么難啊,相處了幾十年,因為某一件事,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了解的人,是那么陌生。如同來自另外一個世界??赡苊恳粋€人都是這樣的“陌生人”,甚至自己是自己的“陌生人”,尤其在孤立無援、內心極度困厄時。生活在簸箕島的東田,就是一個這樣的“陌生人”。他在外做工20余年,總算又回到了村里生活。
我熟悉東田,我們都熟悉東田。他是一個多么老實的人啊,他是一個內心多么干凈的人啊。他自小生活在簸箕島,書底也不厚(鄭坊方言,指讀書不多),一直在島上種田、打漁。他是一個眼睛里沒有烏云的人。
島在湖心,有一個簸箕形的大山丘,樹林茂密,土丘之下的扇形平地,生活著幾戶人家。在湖岸,可以遠遠看見散落在菜地邊或院子的梨樹。三月梨花白,四月石榴花紅,五月的大太陽懸在湖中。我剛參加工作,在鄉(xiāng)里的中學校教書,初秋去簸箕島家訪。出村,進一個狹長的峽谷,彎彎轉轉,翻過一座矮小的山梁,便是名為丹楓湖的野湖。在一棵高大的苦櫧樹下,坐搖擼船過湖,到了湖心島。
這是我第一次登島。島不大,有數(shù)百畝水田和數(shù)十畝菜地,湖邊沙地種了幾畝花生。湖水來自峽谷溪流。上了岸,一條鵝卵石鋪就的路,沿田邊彎向人家。石子路像一棵倒下的樹,脫了樹皮,但枝枝椏椏還在。最粗的一根枝椏,伸向一棟古樸的土瓦房。土瓦房四角翹檐,院子里擺著一個大瓦缸。接我的家長,見我往土瓦房瞧得仔細,說:那是菊廟,只有住持一人,種了很多菊花。
“去你家坐坐,再去菊廟看看。”我說。
村子太小,沒看到幾個人。去了菊廟,見一個50多歲的僧人教一個男孩寫字。僧人坐在蒲團,毛筆蘸水在青石板上寫楷體字。孩子六七歲的樣子,剃一個毛山楂狀的頭,穿敞襟短褂,光腳站在僧人左邊。我挨著門框,沒說話,看他們寫字。他們寫“眉、眼、耳、鼻、口”,寫“酸、甜、苦、辣、咸”。他落筆一下,讀字一遍,孩子也跟著念。8個字寫了兩遍,僧人抬頭望望我,站起來,招呼我。
我說,這是誰家孩子,挺安靜的。
僧人說:是宜春的孩子,叫東田,很淘的,在廟殿里才安靜一些,明年也要去上學了,冇啥事,教他認幾個字。
孩子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望著我,一轉身,他跑去湖邊玩水了。我在菊廟四周轉了轉。籬笆圍的花圃開滿了或紅或白或黃或紫的菊花。廟后有一口石砌的半畝方塘,養(yǎng)著一群紅鯉和白鯽,幾支荷花開在塘角。塘邊一叢桂竹,有幾只山麻雀在叫。湖里有一群斑嘴鴨,浮在水面拍翅戲水。
宜春,村人對他不是一般的熟。他是個游手好閑的人,愛好就是打麻將或玩撲克牌。東田去義烏之后,宜春便一直鰥居著。就連房子也是借租的。他有房子,但不住。他說,半夜三更,屋里的鬼在廳堂飄來移去,叫聲像野貓。我媽聽到這個傳言,把宜春叫到我家里,說:表外甥,你是不是想賣房子了?房子是你老娘留下的,雖不值什么錢,但也是房子,可以遮風避雨。當年你老爹建這個房子,胳膊還摔斷了。這個房子,你斷斷不可以賣。
我哪會賣房子呢?只是夜夜鬧鬼,我一個人不敢住。宜春說。
你不玩麻將撲克,老婆也不會跟人跑了。你這個人啊,老婆也不找回來。沒有老婆,哪像個家。我媽說。
中國那么大,上哪兒找東英呢?我手上路費都沒有。宜春說。他歪著身子走了,背影一閃一閃,在弄堂消失。他的右腳患過骨髓炎,雖治好了,但落下了輕微的瘸腿。
過了半個月,宜春從山岡上搬下來,他挑了一擔籮筐,把被子、碗筷、炊具、衣褲鞋襪,挑進了他堂叔老房子,在山岡下落腳安生。因為隔著湖灣,我自小沒去過這個遠房表哥的家。他倒常來我家吃飯——打牌晚了,他來我家將就一餐。他嘴巴甜,“表姨表姨”地叫,我媽很是受用。我問我媽:這個懶鬼,只有你會燒飯給他吃了,你怎么對他這樣客客氣氣。
宜春的老娘跟我親,我貪念這個表姐苦了一輩子。我媽說。
爭氣一些,宜春也不至于落得這個樣子,他的苦日子還在后頭。我媽自言自語地叨嘮。
宜春有過兩次婚姻。頭婚娶了上方村的姑娘,姑娘患有隱疾,無法生育。婚后第七年,妻子病逝。第三年,他娶了相鄰的姑娘東英。東英沒讀過書,寬臉腰圓,有一身有氣力?;楹笊铝藘鹤訓|田、女兒春仙。挖田種地,砍柴割草,也都是東英做的。宜春是個掃把倒了也不扶的人,吃了早飯,搓搓手,坐船來村里找人打牌。撲克牌、麻將,是怎么玩也玩不厭的。他抓牌,狠狠地用食指按住紙牌,用力地拖上來。村里人都愛玩一種叫打三的牌,二打一,叫分,固定主牌為王、3、2,3叫花色,80分為底分,埋12張底牌,底牌分翻倍,分4級,一級2塊錢。宜春抓到好牌了,會把牌收攏,從褲兜里摸出煙,猛然吸煙,吸出煙頭吱吱的燃聲。他主動出擊,把牌重重地扣在桌上,語氣很有激情地說:吊主,吊主。
牌抓得差了,他就提醒對方:記住啊,我打配合哈。他也不彈煙灰,煙灰落在桌上、衣服上。他拉起衣袖,抹桌上煙灰,說:牌差煙灰多。他兀自嘿嘿笑。
東英和宜春生活了14年,跟一個河南人跑了。她跑,是因為一塊豆腐。一日,東英買了一斤豆腐,浸在清水里,準備中午燒豆腐吃。宜春輸了錢回家,看見八仙桌上擺了一缽豆腐,質問東英:沒有經(jīng)過我點頭,你哪有權利買豆腐吃。
不是買的,是用米換的,沒花錢。東英說。
你還頂嘴?米也是錢。不經(jīng)過我點頭,你一分錢也不能用。宜春說。
米是我種出來的,沒花你氣力。東英說。
看看花誰的氣力。宜春說著,端起缽頭,往屋外扔。嘩啦一聲,缽頭四裂。
一塊大豆腐,白花花的,碎在爛泥上。東英抄起木棍,打在宜春的頭。宜春頭一歪,木棍落在肩膀上。宜春跑向廚房找柴刀,東英撒腿就跑。她一直往蘆葦?shù)榕?。蘆葦浩蕩,但春風不來。島上的冬天特別冷。風從丘陵滌蕩下來,掀起河水,嘩啦啦嘩啦啦。楓槐干枯的樹枝,扭動著,啪啪作響。田畈一片褐灰色,死寂般的褐灰色。白鹡鸰在沙地里,趴著頭,唧唧唧唧,叫得急切。烏云蓋住了丘陵,烏黑黑的墨脂一般。冬雨來了。冬雨窸窸窣窣,在大地不知疲倦地游走。每一滴雨,如促織游水。古老的洲島,有如淹沒于水的浮船。
一天過去了,東英沒有回家。
兩天過去了,東英沒有回家。
三天過去了,東英沒有回家。
鄰居對宜春說:你去找找東英,別出了什么事。
要死要活都是她自己的事,這個家,沒她的份。宜春說。
哪有這樣說話的,夫妻是連命生的,哪分你我。鄰居說。
這個潑婦,死了更好,省心。宜春說。
看在兩個孩子的份上,也該去找找。鄰居說。
你別管我家事。宜春說。
你一股煞氣,沒得救了。好壞不分。鄰居說。
冬天過去了,東英還沒回來。
過了元宵,在市火車站開面食店的爛松回村里說,去年臘月,他看見東英跟河南人坐火車走了。河南人在鎮(zhèn)里做水泥預制品,叫啥名字,誰也不知道,大家稱呼他“河南人”。河南人都六十多歲了,身材敦實,很是能說會道?!斑€好,東英被男人帶走了,只要是男人,都比宜春強?!贝迦怂较抡f。
河平靜了。青草從淤泥中掙扎出來,隨風搖曳。黃瓜一夜長了出來,小棒槌一樣。大地繁盛,露出了豐美。土地是多么慷慨。南瓜冬瓜絲瓜西瓜,刀豆豇豆黃鰍豆(黃鰍豆即四季豆)五月黃(五月黃是毛豆的一種),辣椒茄子番茄,它們像一群救荒的兄弟,風雨兼程,日夜趕路,來到了家家戶戶灶臺,來到每一個人碗里。它們是河邊最樸素的神,以果肉塑身,塑在餐桌上。
太陽一日比一日毒烈。秧田發(fā)出嫩青谷芽,尖尖的兩片斜刀葉豎起來。鷺鳥嫻靜地覓食。泱泱的水田,一塊塊地油青上來。太陽到了西墜時,才熄了旺燒的火把。夕陽像個出爐的烙鐵,淬在水里,噗呲一聲,冒出一股蒸汽。蒸汽匯在山邊,成了卷云,鱗蝦一樣浮游。游著游著,鱗蝦赤紅了。云霞壯麗,歸宿的鳥兒喳喳叫。蝙蝠從山洞里飛出來,一大團黑影滾著,四散而裂,成了無數(shù)小黑影。黑影紛紛,如黃昏之樹的落葉。
立夏那天,東田第一次來我家,對我媽說:姨婆,可不可以借一塊肥皂給我。我媽見他手腕被人打了,竹稍鞭打出來的淤血還沒散去,拉起他手,問:誰打的呢?
東田不說話,縮回手,藏在衣袖里,哽咽,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我媽再三問他,他說,三炮叔懷疑他偷了洗衣粉,打他。東田望著我媽,說:“姨婆,我不會偷東西的。三炮叔冤枉我?!?/p>
見東田這個樣子,我媽說不出話了。撿了幾件合身的衣服、肥皂洗衣粉、臘肉干、梅干菜,包給東田。過了兩天,我媽又對我說:你去一趟島上,宜春的家都不像家了。
湖水洶涌。島上的樟樹很是茂密,幼發(fā)的新葉紅嫩。白鷺棲在樹冠上,嘎嘎嘎地歡叫。這是鷺鳥求偶、孵卵的季節(jié)。青色的稻苗起伏如浪水奔涌。窄窄的石板路在田間彎彎曲曲,直通山岡下的小村。宜春借住的房子,在一排桂竹林后面,瓦脊露出灰黑色。土黃狗在路口,搖著尾巴,汪汪汪,一陣狂吠。竹林被風壓得沙沙作響。一個小女孩坐在灶膛前,在劈木枝燒鍋。我問她:你是春仙吧。
小女孩很懂事地站起來,說:我是春仙,你是找我爸要錢吧,我爸不在家。
我打開手提袋,拿出醬豆干、牛肉、腌筍、面包、餅干、奶粉,說:你叫我六叔,你還沒去過我家里。我在湖對面。
春仙眼巴巴地看著我??湛盏睦戏孔语@得有些灰暗,廳堂里只有一張吃飯的四方桌、三只板凳,連個櫥柜也沒有,碗筷放在一個土缸里。廳堂兩邊各有一間廂房,鋪著平頭床。衣服折疊著,堆在一擔籮筐里。灶膛間擺著四只土缸,我掀開缸蓋看了看,一缸空空的,一缸裝著白米,一缸裝著菜油,一缸裝著幾升土黃豆。我鼻子有些發(fā)酸。我問春仙:東田去哪里了。
他去捉泥鰍了。春仙說。
東田捉泥鰍,賣給鎮(zhèn)上的餐館。他媽在家時,他就賣泥鰍。賣了泥鰍,他就去小學,站在教室窗前,聽老師講課。
東田16歲的時候,就去義烏做工。他學了一門貼墻紙的手藝。這個手藝簡單,工錢也還可以。正月出門,過年回家。有一年正月,他來到我家。我還在睡覺,他在樓下喊:六叔,六叔。我聽不出誰的口音。我披著大衣下樓,見一個結實、清瘦的男人站在桂花樹下,穿一件短棉襖,頭發(fā)短短,額頭寬寬,嘴巴噘著。我招呼他吃早餐。他說他吃過了。
我給他泡了一杯茶,問他有什么事。他說,他爸想賣老房子,三炮叔和他爸價錢都談好了,三炮叔看中了他老屋基。
我說,你的意思是什么呢?
再窮,也不能賣老屋了,賣了老屋,我就生不了根。東田說。
我裹緊了大衣,打了把舊傘,往屋外走,邊走邊對東田說: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爸賣老屋。
正月,正是嚴寒季節(jié)。風呼啦啦地叫著。湖水淺了下去,湖灘長滿藨草和蓼子花。水鳥在淺灘覓食,嘎嘎嘎歡叫。清雨稀稀,湖面跳蕩著豌豆大的水泡。簸箕島像一艘駁船,靜靜地停泊在湖中央。這是一艘被人遺忘的船,在稀雨中顯得格外荒涼。
宜春見了我,露出詫異的神色,說:這個屋子不成樣子,找個坐的地方都不容易。你難得來,中午在這里吃餐飯。
吃飯就不用了。表哥呀,老屋是不可以賣的,那是你爸留下的唯一財產(chǎn)。賣了老屋,東田以后安家也沒個地方。我說。
誰說賣老屋啊,給我多少錢,我也不賣。宜春說。
你不賣就好。老屋不是你一個人的財產(chǎn),賣老屋還必須經(jīng)過東田同意。我說。
嚼舌頭的人嚼到我頭上了,遭雷劈的。宜春說。他噘起煙,深深地吸,吐出一口濃煙,邊吐煙邊猛咳。
我坐了一會兒,獨自去三炮家。三炮見了我,略感意外。我給他發(fā)煙,寒暄了幾句,說:宜春的老屋,你不能買,買了是非多。
三炮說,是宜春找我買,說老屋閑著,柱子霉爛了,住不了人。
其他事,宜春可以做主,但賣田賣房的事,必須經(jīng)過東田簽字。東田假如簽字,我必須在場。東田是我表哥的獨苗,他還小,又沒讀書,我得看著。我說。
三炮尷尬地笑笑,說,我知道你是東田表叔,我心里有數(shù)。
為賣老屋的事,表哥在媽跟前說了好些怨言,埋怨我,說:現(xiàn)在破屋不賣,以后更沒人買。
東田臨外出做工時,又找到我,說:六叔,你幫我防著我爸,他太爛賭了,我買來的八仙桌,他都賣了。我買什么,他賣什么。
其他的事,我防不了,你的老屋和水田,我不會讓你爸賣了。我說。
有好幾年,東田沒回簸箕島。他還把春仙帶出去貼墻紙。過年了,他們也不回來。我問宜春:你也不把兩個孩子叫回家過年,你太讓孩子寒心了。
腳長在自己身上,孩子哪會聽我的話。唉,他們不回來更好,我一個人活得自在。我也不指望他們。宜春說。
有一次,我接到東田電話,說:六叔,你有時間嗎?我想你陪我去一趟湖南岳陽。
去岳陽干什么?我說。
我女朋友是岳陽人。我定了端午節(jié)去認親,想請你陪我去。東田說。
這么好的事啊,我陪你去吧。我說。
去岳陽路上,我才得知,這幾年東田把媽媽從河南接到義烏去生活了。他媽媽去了河南,那個男人在前幾年病逝了,被那個男人的孩子趕了出來。他媽媽和他舅舅一直有聯(lián)系。這個事,宜春毫不知情。東田憂心忡忡地說:我現(xiàn)在有了女朋友,結婚的房子都沒有,不知道女朋友會不會嫁給我。
你要給你女朋友說實情。她愿意和你生活,看上你這個人,她不會在意你有沒有房子。房子是重要的,但依靠雙方的努力,可以建設。我說。
我剛談戀愛時,我就告訴她了。她不在意。我怕她父母給她阻力。東田說。
你認親的事,跟你爸說了嗎?我問。
沒有。我爸除了向我伸手要錢,什么事也不會管,也沒這個能力管。東田說。
你是他兒子,你應該和你爸說說。我說。
我爸只認錢,拿了錢就去賭博。東田說。
你爸都是被你老奶奶害了的。你爸自小被你老奶奶縱容,不肯教育。你奶奶教育你爸,你老奶奶毒打你奶奶。你爸脾氣囂張、暴躁,好吃懶做,自私自利。你還沒出生,你奶奶被你爸活活氣死。你奶奶為你爸,一輩子受盡了委屈,臨死了,還受委屈。我說。
我外公和我說過這個事。我外公說我爸是螞蟥,專門吸血。東田說。
你別怨你爸。他畢竟是你爸,沒有他就沒有你。誰也改變不了你爸。我說。
這就是命。我不怨命。我再也不會回家,除非他死了。我不想看到他。他太過分了,不給我和妹妹讀書,一冊書都不讓讀。這樣的爸爸,全世界少有。沒有人瞧得起我爸這樣的人。東田說。
到了岳陽,見了女方父母,還算順利。女方父母通情達理,也沒提什么經(jīng)濟上的要求。女孩子爸爸說:沒錢可以賺,沒房可以建,你以后好好待我女兒就可以,上饒與岳陽相隔千里,我也照顧不了你們,你們不讓我操心就可以了。我把女兒交給你,是終身托付。你有能力有決心,就接過去。沒能力沒決心,你就不要接。
東田被老人說得感激涕零,說:我以命護著你女兒,我有雙手,我不會讓我的妻子兒女餓著,我會好好教育子女,讓孩子有書讀,讀好書。
宜春不是在牌桌上,就是在床上。他睜開眼,就是打牌。
有一段時間,他咳嗽得很厲害。我媽對他說:你這樣咳嗽下去,會傷肺,你得去醫(yī)院檢查檢查。
檢查得一筆錢,哪來的錢。宜春說。
你少打牌,你打了大半輩子牌,不說輸贏,耽誤了多少工夫,田不種菜不種,日子混過去,有一餐沒一餐,這叫什么生活啊。我媽說。
年輕時,我都沒種,現(xiàn)在更不會種了。再說了,種田虧本,我才不干虧本的事。傻子才干虧本的事。宜春說。
種田的人都是傻子,就你聰明?你這么聰明,老婆孩子都留不???我媽說。
表姨,我們觀念不一樣。你是老觀念。宜春說。
做事賺錢養(yǎng)家,這個理是任何朝代不變的。在牌桌混沒飯吃。我媽說。
人都是要死的,活那么累干什么。我不想那么多。死到我頭上,我也沒什么后悔的。宜春說。
宜春被媽逼著,還是去了縣人民醫(yī)院做了體檢。醫(yī)生說,宜春得了肺結核,不過還是初期,堅持治療,會痊愈。醫(yī)生告誡宜春:不要喝酒抽煙,不要熬夜,刺激性很強的食物別吃。醫(yī)生開了藥,給他帶回家服用。
這個病沒法治,太麻煩了。宜春對我媽說。
戒口,服藥,有什么難的。我媽說。
寧愿死,我也要抽煙。宜春說。
命是你自己保管的,誰也勉強不了你。我媽說。
宜春嗜煙,一天抽三包。煙是劣質煙,五塊錢一包。打起牌,他的嘴角一直噘著煙。煙灰落滿衣襟。我媽見他那個樣子,數(shù)落他:宜春,你真是無可救藥。
宜春不計較我媽的話,嘿嘿地笑,說:表姨,你老人家安生,我活得快活。
我媽是他唯一的親戚。他沒法對我媽生氣。我媽是個啰嗦的人,說歸說,待宜春還是親切。我媽和宜春的媽媽,自小長大,那份情還在。
肺結核是一種慢性病,需要戒口、服藥,還需要調養(yǎng)。得肺結核的人,還需要一副好脾氣。宜春吃了一個療程的藥,再也不去醫(yī)院。他舍不得藥錢,也戒不了牌,戒不了壞脾氣。他咳嗽了好幾年,咳咳咳,輕咳,干咳。他明顯瘦弱下來,走路輕飄。每天傍晚,他吃了飯,坐渡船來村里,在街上散步一圈,在我家門口坐坐,喝一杯茶,再找人打牌。他在簸箕島呆不住,那里人少,沒人打牌。
有一年(2013年)正月初一,村主任對我說:宜春差點餓死,過不了年。
不會吧,哪有被餓死,這是什么時代了。我說。
宜春沒開房門,有三天了。臘月廿三,被笑春的奶奶發(fā)現(xiàn)了,推開宜春房門,見宜春睡在床上,被子捂著頭。笑春的奶奶問:你是不是病了,病了就要去醫(yī)院看看,病會誤人。
沒什么病,是沒吃東西。宜春說。
幾天沒吃了?笑春的奶奶問。
三天。宜春說。
你沒東西吃,也不給我們說說,我們米菜還是有的。笑春的奶奶說。
笑春的奶奶端了一大碗面條給宜春吃,宜春才下床。村委會知道了,送去了50斤米、一桶花生油、5斤肉、6斤面條。
村主任給我說這件事,我心里很難受。每年過年前半個月,我都會問問宜春生活上的事,也邀請他來我家過年。他都這樣說:一個人過慣了,燒兩個菜也容易,顧自己一張嘴巴不難。
宜春雖然懶,也討人嫌,但他對我媽很是尊重。沒牌打了,他就陪我媽說說話,也幫我媽澆花、去菜地摘菜、拔雞毛鴨毛。我坐了渡船,去簸箕島。
宜春坐在屋檐下曬太陽。光禿禿的棗樹還掛著冰凌。我叫了一聲表哥,他睜開了倦怠的眼皮,說:你怎么來了,坐坐。
我說,你過年都沒備吃食,怎么過上了難民的日子。
誰說的,你進去看看,有米有肉有面。宜春說。
這是村委會送來的,你以為我不知道啊。我說。
反正是我吃的,管他誰送的。宜春說。
日子過成敘利亞難民一樣,有意思嗎?你也不跟我說。我說。
你有你的生活,有什么說的?我連兒子都不指望,還指望誰。宜春說。
我無話可說了。我知道,宜春欠了很多人錢,這家三百那家五百。他借下的錢,從來就沒還上過。能借的人,都被他借了。但他從來不跟我媽借錢,也不跟我借錢。有一次,我在家里,他陪我媽聊天,他對我說:有人送你茶葉了,你送一包給我,我喝濃茶。
這是他唯一一次跟我開口。我從儲物柜里,拿了兩包茶葉給他,說,以后你要茶葉,你自己來拿。但他始終沒來拿過。還有一次,可能是病得比較厲害了,在縣人民醫(yī)院住院,給我打電話:我在人民醫(yī)院住院,有半個月了,很無聊,你有時間來坐坐。
我說,我在福建浦城,回上饒了,我就去看你。
過了半個月,我才回上饒,他已經(jīng)出院了。
有一段時間,宜春的生活無以為繼,他對我說:你能不能給我謀個事做做,在家待不住了。
你腿腳用不了力,年齡偏大了,適合做工廠保安,愿意的話,我就問問。不過,保安工資不高,清閑一些。我說。
別人都可以做保安,我也可以做保安,看看大門。宜春說。
在縣城一家銅加工廠,給宜春謀了個看大門的活兒。干了兩個多月,他給我打來電話,很憤怒地說:老板不給我發(fā)工資,我要把工廠放火燒了。
哪有不發(fā)工資的廠家,到底是什么回事,你說實話。我說。
我昨天辭職,老板把我一個多月的工資扣下了。宜春說。
為什么扣工資,肯定有原因。你為什么辭職啊。我說。
我待不下去了,這個見鬼的地方,適合鬼看大門。宜春說。
我問問老板。我說。
老板在電話中說:這個瘸腳,早上睡到十點,誰也叫不醒,誰叫他罵誰。昨天,貨車漏油了,大門口水泥地被柴油污黑了,我叫他洗洗地,他把洗衣粉和掃把扔得老遠,罵罵咧咧,說洗地不是他的事。見了鬼,你老弟介紹一個這樣的懶漢給我,還罵我是狗樣,罵我周扒皮。你想想,我忍得下這口氣吧,就是我岳父這樣,我也要清除出門。
我哭笑不得,說,工資就不要扣了,他是個無路可走的人,他不是懶漢就不會窮到這個地步了。
宜春又回到簸箕島。
他堂叔幾次對他說:我這個老房子要堆柴火了,榨了很多菜油,油菜餅也沒地方放,我那個樓房放這些雜物不適合。宜春啊,你搬別處住吧。
堂叔,你以前不放,現(xiàn)在要放,明擺著看不起我這個堂侄。我到墳上問問五爺,問問五爺同不同意。這個房子是五爺建的。五爺和我爺是親兄弟。他同意了,我就搬到五爺墳頭上住。宜春說。
世界上,哪有你這號人。他堂叔埋怨著宜春,拍拍屁股走了。
他堂叔見他病情加重,怕他死在屋子里。屋子死了人,怎么說都是不吉利的。誰愿意自己的屋子,死了他家的人呢?
宜春還是死在他堂叔屋里。與他斷親了幾十年的姐姐,給他料理后事。我站在棗樹下,望著屋檐滴滴答答的雨水,心里很悲楚。表姐對著黑黑的窗戶,哽咽著說:死了好,早十幾年死還更好,也不會把春仙逼得家散了,你為什么不早死啊,你為什么要活到現(xiàn)在啊,你活一輩子,就是浪費糧食,對家庭對社會毫無貢獻,你死得好啊。窗戶里面,是一張空床,空床上躺著她唯一的弟弟。
再過三天,就過年。宜春死在屋子里,被他堂叔發(fā)現(xiàn)。他堂叔已有四天沒看到他了,于是去敲門,門反鎖著。他堂叔用鐵條撬開后門,看見自己的侄子蜷縮在被子里,臉朝墻壁。他堂叔掀開被子,見宜春的嘴角血塊已淤結、發(fā)黑。宜春的手死死地握著手機,手機屏幕對著宜春的臉。屏幕的血塊呈往下淌的形狀,已凝結。宜春的臉扭曲得有些猙獰,眼白翻出來。他堂叔探探他鼻息,沒人。他堂叔搖動他,身子已僵硬了。他堂叔打了宜春姐姐的電話,說:宜春已經(jīng)走了,走的時間還確定不了。打了電話,他堂叔又給東田打電話,說:你爸走了,你盡快趕回來,很多事需要你做主。
我早早趕到宜春家,屋子里已坐了十幾個族里的人。廳堂的火盆燒著草紙。
我把表姐拉到邊上,問:怎么表姐夫和外甥沒來呢?
斷了幾十年的親,他們早把我這個弟弟忘了。忘了也好,少了恩怨。因為這個弟弟,我遭你姐夫一輩子白眼。死了,一了白了。表姐說。表姐嗚嗚地哭了起來,哭得很傷心。我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一時無語。
第三天,也就是除夕那天,東田回義烏。他的老婆和孩子從來沒有回過簸箕島。宜春也沒去義烏看過他們。宜春死了,春仙也沒來。六年前,嫁在街上的春仙被迫離婚。春仙和老公一直在義烏做工,宜春每年去找春仙婆婆要錢。每次去,宜春都要得理直氣壯,說:我春仙嫁到你家,聘禮也沒要一分錢,你可不能虧欠了我彩禮錢。
去一次,春仙婆婆給宜春三千兩千,去得太多次了,春仙婆婆很煩,說:我不是你的債主,年年來要錢,你外甥都八歲了,你也該適可而止。
宜春說:我活一年,要一年,春仙是我養(yǎng)大的。
春仙婆婆說:那我兒子就把這門婚離了,你也就別來了。
就這樣,春仙離開了夫家,獨自在義烏做工。我實在看不過去,對宜春說:好好的一家子,被你拆散了,你于心何忍。
我哪里拆自己一家子了,她自己離婚,又怪我。宜春說。
你要了錢,又是拿去打牌,你的子女過得那么辛苦,你沒愛惜過他們。我說。
你可別冤枉我,我沒去拿錢。宜春說。
你這樣下去不行,你去義烏把嫂子接回來,這樣,你孩子也會回來,一個家該有家的樣子。我說。
我才不去接,她跟河南人跑,也不問問我。我沒趕跑她,是她自己跑的。跑了就別回來。宜春說。
表嫂回來,是為了有人給你端茶端飯,你這個身子,熬不了幾年。我說。
我寧愿死了被老鼠啃,也不要她回來。宜春說。
你是一個沒有血的人。我說。說完就走了。
誰知道,他熬了三年就無聲無息地死了。我站在他床前,看著他瘦削冷瑟的臉,心里有些懊悔,懊悔自己說了重話,傷害了他。他就是那么一個自私到極點的人,我說什么都是無益的。他不會聽任何人的話。
東田臨回義烏前,來我家,說:六叔,我不知道哪年才會回簸箕島。
東田說,這么多年,一直在義烏租房子住,孩子讀書很努力,成績也還不錯。東田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讀高二、小兒子讀初三。東田說,我把孩子培養(yǎng)出來了,才會想回家建房子的事。
我說,孩子讀書最重要,孩子上進、明理,才是父母最欣慰的。
其實,東田不對我說這些,我也知道。村里有很多人在義烏做工,我會問問他們。東田是非常節(jié)儉的人,連公交車都舍不得坐,在外面,快餐也舍不得吃一份。他媽媽一直給他一家人做飯,這幾年身體不怎么好,飯也做不了。他大兒子給家人做飯,二兒子給家人洗衣服。東田老婆在工廠上班,早出晚歸,做不了家務。
宜春死了三年,東田也沒回來掃墓。到了去年臘月,東田才回簸箕島,住在他舅舅家,老屋已完全倒塌。東田提了一盒牛奶,看我媽,對我說:六叔,我小兒子去年讀大學了,我想回來建個房子。
建房子好,應該有個家了。我說。
我想建稍大一些,一個兒子一半,可以住兩家人。東田說。
你孩子以后回簸箕島生活的可能性很低,夠住就可以,不用太大。我說。
我是盡自己的努力,盡父親的責任。東田說。
你是盡父親的責任,你作為兒子,對你爸爸太冷漠了。我說。
六叔,我是冷漠,可我沒辦法。你也知道,我爸像個麻風病人,誰惹他,他就惹誰麻風病。他除了伸手要錢,不會有第二句話。我只有硬下心腸,不和我爸來往,我才可以護住自己的家。東田說。
過了元宵,東田開始量地,下地腳,開始建房。我也幫著拉線、做標記。我看看打樁的東田,頭像個山毛楂,頭發(fā)天然卷,眼睛翻著眼角白,手指粗短。他真像他爸宜春。想到他爸,我心里有些難受,雖然我看不起他爸。他爸吐血而死。死得十分難受,吐血時,想給村醫(yī)打電話,可他說不了話,氣盡而死。宜春的墳就在老屋后面的山丘上。墳頭長滿艾草、山蕨。一個眼睜睜看著自己氣盡的人,也算是愉快的了結。
東田也有四十多歲了,他還可以在義烏干十幾年。十幾年,很快會過去,他很快會在簸箕島安居生活。這里是他的家,雖然他對這個島沒有很深的感情,假如傷痛不算感情記憶的話,但他終究回來?;蛟S,這就是他所說的命。一個人的命,也就是一個人不可移除的存在。但東田最終還是改變了自己的命,因為兩個孩子,他一直吃苦耐勞、省吃儉用,培養(yǎng)出了孩子。他一直有期盼地努力生活。他渴望孩子走出那座孤島。他盡了全力。他吃下的所有苦,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