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原》2022年第3期 | 鄒謹憶:南方以南(節(jié)選)
鄒謹憶,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寫作者,曾出版,曾發(fā)表,過往不計。
《南方以南》選文
鄒謹憶
……
說是古玩市場,規(guī)模并不大,也不盡是古玩。百余米的過道兩旁,排布著數(shù)十個門臉,有古董店,錢幣行,油畫室,有賣舊書的,賣文房四寶的,賣祖先牌位的,也有踩著縫紉機做窗簾、改褲腳的,有幫十字繡劃玻璃配框的,還有茶館,按摩房,小診所……不一而足。市場生意能淡出個鳥來,常常十天半月沒顧客上門,郊區(qū)老農(nóng)倒日日挑著畚箕前來叫賣。因二樓蕩出來近兩米寬的走廊,這些門臉有了屋檐,家家戶戶就在檐下架起煤球爐,剁肉的,淘米的,燒水的,洗碗的,過起煙火日子來。都說古玩這一行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商戶們好像從來不急,守著從農(nóng)村收來的石頭水缸,從河里撈些水草浮萍,隔壁花鳥市場捉兩三尾錦鯉,間或金鱗“撥喇”一響,竟也生機勃勃;也養(yǎng)文竹、君子蘭,也養(yǎng)云雀、百靈、虎皮鸚鵡;要不就半躺在扶手竹椅里,跟著收音機哼“蘇三離了洪洞縣……”
我媽的“寶泉幣莊”就在市場一隅。
說來她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她爺爺在小城開著一個南貨莊,生意好像不小。到了我外公,就只會讀書吟詩呷花酒了,又沾上了大煙,很快就敗光了家業(yè)。不過也因禍得福,土改時評了個中農(nóng)成分,算是團結(jié)對象。無奈弟妹成群,家徒四壁,我媽白白讀了女中,十四歲即出門修水庫、掙工分,十八歲就隨隨便便把自己給嫁了……她這些年做古錢幣生意,應(yīng)該與她的家世有關(guān)。
我磨磨蹭蹭到了市場,遠遠就看到店門口蹲著一坨人影,走近一瞧,是趙南方。水龍頭開得細細的,也不知他從哪里找了個舊牙刷,正在刷那一桶黑里透紅的小龍蝦。刷完一只丟進旁邊盆里,再去撿另一只,吭哧吭哧刷得起勁。
我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上去,劈手奪過他手里的刷子,拽著衣領(lǐng)就想把他提溜起來。
趙南方回頭一瞧,涎著臉笑了:“幾天沒碰面,見了男人倒直接上手了?”
我有些氣急敗壞,腳尖一送,愣是將他坐著的小馬扎頂翻了:“誰讓你獻殷勤,送貨上門還提供售后服務(wù),算咋回事?”
趙南方差點一頭栽進龍蝦盆里,得虧雙手扶住了盆沿:“半天莫得見你來,就先給洗了。魔芋豆腐跟啤酒都買了?”
“買你個頭啊,我家怎么吃法,倒要你管?”我沒好氣地吼他。
這時,我媽已經(jīng)到了店門口。
趙南方當即起身,把手上的水漬往牛仔褲上胡亂抹了兩把,擺出一副人畜無害的笑臉:“阿姨好,我是朱小筠的同學,趙南方。”
“哦,就是那個駕校司機啊……”我媽一口氣沒喘勻,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他。
這當兒,我趕緊推搡他:“走走走,各回各家,各找各媽,趕緊趕快!”
趙南方仍舊憨笑著:“阿姨,你評評理,哪見過這樣的人?我趕早釣了這么一桶小龍蝦,巴巴地在這洗了刷了,還想著嘗嘗阿姨的手藝呢,她倒好,一來就要轟我走?!?/p>
我媽掏出鑰匙開卷閘門,突然回頭:“我就講這聲音耳熟,從前老打電話來我屋的,就是你吧?”
趙南方?jīng)]有回答電話的事,趕緊幫忙將卷閘門抬起:“八角桂皮香葉,阿姨你店里都有吧?”
“這些倒是有,不過這蝦子要開背,不然進不去味的?!蔽覌屄?yīng)著。
我正滿頭霧水,我媽已經(jīng)進門,還破天荒地給趙南方倒了杯水,又跟我嘀咕:“你曉得什么,伸手不打笑臉人。再講,一條街的人都鼓起眼睛看著哩,有個男人上門,別人再想欺負我們的時候,也要掂量掂量??欤ベI魔芋豆腐!”
也許我媽有她的道理,這市場平日里門可羅雀,相互間排擠傾軋倒十分厲害,我家生意稍過得去些,就有人得了眼紅病,背地里拆臺搶生意。趙南方那身坯子,干別的不好說,當保安倒合適??墒?,我媽之前明明百般嫌棄趙南方來著,莫非當真見面三分情?
我端著塊魔芋豆腐,一路滴滴答答走回來。趙南方已刷完小龍蝦,清水過了一遍,又忙著去頭,開背,抽腸。忙完這些,他靠在玻璃柜上,看那些銀圓,銅錢,各國紙幣,銅煙斗,紀念章,玉吊墜,瑪瑙串,銀鏈子,老式雕花床上鋸下來的木麒麟,早已停擺的上海牌手表……一邊不住地乍呼:“欸欸,這些都是真家伙嗎?阿姨,你們家當真是財主啊!”
我媽嘴上不答,卻一臉得意。燒大火,架起油鍋,開始爆炒小龍蝦——嘩啦,主輔料一齊下鍋,鍋鏟翻幾個來回,便將所有調(diào)料一齊撒了,最后又翻兩鍋鏟,啤酒蓋子在灶臺沿上一拍,噸噸噸倒入,蓋上鍋蓋。隔著玻璃鍋蓋,看著蝦尾稍向內(nèi)彎曲,形成道道圓弧,慢慢開始變紅,紅得均勻,飽滿,艷麗。灰色的魔芋豆腐在紅油湯中咕嘟著,一股動人的異香瞬時讓我原諒了她廚藝的粗陋。
小龍蝦出鍋,飯也燜熟了。三人正待開餐,只聽得“哎喲”一聲,逆光中闖進一個胖大男人,說:“我今日有口福,來得正是時候——”
話音未落,手已伸到盤里,也不怕燙,拈起一只小龍蝦往嘴里送,隨著嘎吱嘎吱的咀嚼聲,兩行紅油沿著他的嘴角向下滴落。
“劉老師來了,快坐?!蔽覌寷_我使個眼色,“快加副碗筷?!?/p>
我卻不情愿。店鋪本來就小,除去貨柜、貨架和一個小櫥柜,平日里,這小方桌都是折疊起來靠在貨架后面的,臨吃飯才展開,這會兒再多兩個人直接就轉(zhuǎn)不開身了。
“不用不用,我呷過飯了,看你家來了客人,才過來的?!蹦莿⒗蠋熞彩莻€人精,一看我臉色,趕忙擺手?!笆切屡鲠躺祥T了吧?”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趕忙解釋:“劉老師莫亂講,這是我同學。倒是你老人家,每天在手機上搖一搖,搖出好多美女,排排坐到你店里不肯走,怎么,我同學來串個門,倒要領(lǐng)證了?”
趙南方原本尷尬得臉都紫了,聽我這樣一講,倒呵呵笑開了。
劉老師臉上就更掛不住了,說:“哦哦,倒是我老眼昏花了……這位小兄弟,莫怪,莫怪啊?!?/p>
說著,抬起手背揩掉一嘴油,拔腳往外去了。
“我的老娘欸,這樣的人你也喊他吃飯?倒胃口!”我余怒未消。
“做生意嘛,三教九流都要接洽,面子上客客氣氣,吃不了虧。”我媽坐回來,用筷子點著我鼻子,“就你這個脾氣,人都給你得罪完了,喝西北風去!”
“莫生氣,莫生氣,氣出病來無人替。來來,吃點喝點?!壁w南方忙擰開可樂打圓場。
“就曉得吃,吃,平白無故做了人家上門女婿,你倒高興了。”我恨得踹了他一腳。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莽原》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