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補償性”旅行閱讀
兩年的時間里,我似乎哪里也沒去。
戶外步行的最遠處,幾乎只是離家兩公里的一處城市公園——那是用建筑廢土堆起來的一個小山包。應用軟件里的運動軌跡最頻繁的是居住小區(qū)的步道,要走2000米,必須反復往返“涂抹”幾遍,軌跡圖如同幼兒園孩子那看似顢頇、實則認真的描紅。但是,我書架上關于旅行文學的書,竟然增加了一大摞。這是一種報復性的閱讀補償嗎?
一
近年的旅行文學熱從國外蔓延到國內,從人類學筆記到非虛構寫作、從內亞尋路到南美探蹤,各有優(yōu)長,而最近我只想看中國作者寫國內線路的書。想來是因為2020年我夾帶文學研究的“私貨”,把自己在國外所寫的文字結集出版成了《海外文學尋蹤》,之后就想著下一本要寫國內讀繪筆記。似乎是為了偷偷學藝,也為了規(guī)劃路線,書架上的書目就選擇了這一類。
我跟著羅新教授“從大都到上都”,沿著輦路看捺缽(蒙古語,意為“行在”),我遺憾自己2018年夏天去錫林郭勒正藍旗和元上都時,錯過了元好問詩里“燦燦黃金華”的金蓮花,不知道這里就是元順帝所言的“沙拉塔拉”(蒙古語,意為“金色的原野”),也沒有意識到它還是馬可·波羅行紀里的Chandu、柯勒律治筆下的Xanadu。
我還循著一本書的閱讀,“從長安到天山”。因為幾年前分別去過麥積山和吐魯番,對后者的交河故城、火焰山都印象深刻。本來,去年有機緣可以去甘肅慶陽的,可惜行程被疫情打亂。這本書對絲綢之路與唐詩的關系多有梳理,不過我想更多了解的河西走廊部分,多數還沒超出杜甫、李白的范疇,這讓我小有不甘。
朋友林巖教授以古典文學研究者的身份“客串”旅行文學書寫,寄來《詩路浙江》(浙江文藝出版社,2021年)。他主要參考《宋元方志叢刊》和譚其驤先生的《長水集》,不同尋常地擬定既有個人特色又具文獻依據的四條“唐詩之路”,引我將詩文閱讀與錢塘江、大運河、浙東、甌江詩路聯系了起來。其中紹興一地,開篇就是杜甫的名詩《壯游》,節(jié)選了“枕戈憶勾踐,渡浙想秦皇”幾句。詩解里說,杜甫到了越地,憶想秦始皇當年渡江,因風浪太大不得已西行百二十里,而今“我”來到此地,才發(fā)現蘇浙女子皮膚竟如此白皙,五月湖水真是冰涼。林君寫:“人到中年,壯志未酬,是否正因如此,才會對年輕時代的灑脫行為,格外眷戀呢?”此言有理,我甚至“腦補”了老杜的過往,不覺莞爾。不過,多角度體會一首詩,如何書寫個人與歷史之間的共鳴深度,還需要其他機緣。
二
學院派的張德明教授似乎知道疫情當前,大家正好在家讀旅行書。他適時推出《旅行文學十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后簡稱《十講》)。書里也談了老杜這一首。作者認為,這首詩名為“壯游”有些自嘲,是一篇“詩體的《追憶似水年華》”,和李白《送友人尋越中山水》里“此中多逸興,早晚向天臺”的“邀約”相比,“杜甫此詩以歷史典故寫成,越地風景基本一筆帶過(剡溪蘊秀異),詩的重心在自我觀照和反思”。
這一解讀不僅讓我關注到少陵先生此詩的確少寫自然,而是將有限的“小我”放諸地理空間蘊含的典故人物里,重點在與古人應和的歷史感;它甚至讓我重新理解了該書第四章的“歐陸壯游:禮儀與審美之旅”?!皦延巍笔菤W洲特別是英國貴族子弟在17世紀流行的教育方式:大多是前往法國和意大利游學,目的是克服島國心態(tài)。經典的大陸旅行安排,是坐船先到法國,奔巴黎的凡爾賽和楓丹白露,觀宮廷與畫廊,入沙龍學禮儀;之后轉道瑞士日內瓦,進意大利:在佛羅倫薩和威尼斯研習文藝復興的藝術品,再去羅馬參觀古典遺跡、赴龐貝看古城觀維蘇威火山,等等。
由此我想到,中外的“壯游”,重點都不在地域的自然,而是在與歷史的對話中,完成個人的“成人禮”。在人所創(chuàng)造的藝術、風俗、遺跡中,緬懷過去、陶冶審美、完成傳統(tǒng)教育,讓年輕人在人文遺跡的行走中站到偉人的肩膀上,那才是真正的“起跑線”。書中所言不虛:好的旅行文學總是會給讀者提供三個探索的機會——“外部世界,作者內心世界,以及我們自己的內心世界”。
該書的有趣之處,還在于將囫圇寬泛的“旅行文學”分為兩大部分:一是“有什么”,二是“怎么寫”。因此,上編講“歷史與現狀”,下編說“敘事與書寫”。在啟蒙時代及其后的旅行文學中,說到美國新大陸的自我覺醒之旅,作者分析了惠特曼的《大路之歌》,說當代人讀起這首詩,“會有一種‘刷屏’的感覺。他的詩句猶如存儲在手機中的照片,一張接一張閃過,幾乎不加停留,難得閃回一下”。這些鏡頭看似雜亂,但很多單幅組成了一幅廣角全景圖,由此“看到一個活躍的、新生的合眾國,正在生氣勃勃地成長和發(fā)展中。詩人友好地、性感地、強迫地對讀者說:‘我的左手摟著你的腰,我的右手指向陸地上的景物’”。不得不說,這給了我一個全新角度,讓我重新回到了多年前。那時,我驅車在拉斯維加斯城外公路上看到的荒野,感覺連耀眼的烈日和恣肆的仙人掌也帶著滾滾生機和撲面而來的惠特曼式激情!
書中的開闊令我耳目一新,作者將中國的神游和游仙詩也作為古代旅行文學的書寫,提出“從世界旅行文學的宏觀角度看,《逍遙游》的價值在于建立了獨特的、具有東方神韻的旅行文學傳統(tǒng),即通過超脫形體的神游,達到精神的絕對自由(‘無所待’)”。作者也談到了英國第一位重要的浪漫主義詩人、版畫家威廉·布萊克,他一生住在倫敦,但一直“在他的思想中旅行”。這個視角,我怎么沒有想到?
三
如果“神游”是旅行,那中國古代文人的“臥游”不也是嗎?
宗炳說自己,“善書畫,好山水”,但是上了年歲,老病俱至,“名山恐難遍游,唯當澄懷觀道,臥以游之”,于是他把去過的地方“皆圖于壁,坐臥向之”。那是魏晉南北朝,你看,古人的風雅克服了個人的局限和不便,還要在對自然山水畫作的欣賞中澄懷心物。我們或也可效仿。
到了明代,沈周干脆搞了個精縮本《臥游圖冊》。他走的是平民路線,畫中不僅有秋江釣艇、江山坐話、秋景山水,也加入了秋柳鳴蟬、平坡散牧,甚至畫下芙蓉、枇杷、雛雞、菜花等日常之物。畫冊后跋:“此冊方可尺許,可以仰眠匡床,一手執(zhí)之,一手徐徐翻閱,殊得少文之趣。倦則掩之,不亦便乎?”他說得真對,中國古人輕便的卷與冊,都適合躺在床上欣賞,想想今天你躺著把銅版紙大畫冊捧在頭頂的危險,也難怪我們的“臥游”基本都是手機了。
我的思路突然打開了?!妒v》給我的精神撫慰不僅在于他對旅行文學的梳理,關鍵還在于讀了該書,我開始對目前困居一地不再顧影自憐,因為很多藝術形式都可以說是關于旅行的書寫。不一定非要從一地到遙遠的另一地。比如你從臥室到客廳,不可以嗎?
1794年,法國軍官格扎維?!さ隆っ匪固匾驗榉噶塑娨?guī),被罰一個多月的禁閉,這位仁兄就寫了一篇《宅游記》:“我在自己的房間里經歷了一段為期42天的旅行”,而且發(fā)現“居家旅行所得到的樂趣,絕對不會引發(fā)別人的羨妒,因為它與財富無關”。他在房間里轉來轉去,考慮最佳路線:“當我在房間里旅行的時候,很少按照直線行走。我從餐桌走到某個角落的一幅畫前,從那里走斜線向門口邁開步伐。盡管出發(fā)時,我本打算走到門口,但是如果路上遇到一把扶手椅,我也不會客氣,立刻安坐其中。扶手椅確實是家具中的極品,尤其對于愛好冥想的人最為有用?!庇捎趯嵲跓o聊,他竟然闡發(fā)出關于床的哲思:“床,見證我們的出生,也見證我們的死亡:它是一個變化的舞臺,人類在這個舞臺上穿插上演著富有意味的正劇、可笑的鬧劇和可嘆的悲劇。它是環(huán)繞鮮花的搖籃,是愛的寶座,也是一方墳冢?!边@篇不長的作品,因為疫情在世界各地被重新閱讀,而它第一次被翻譯成中文,距離最初發(fā)表已經過去了200多年——今年初,它發(fā)表于《世界文學》雜志2022年第1期。
其實,類似的寫作近年也有。2006年,著名作家和編劇喬納森·斯特恩在《紐約客》上寫了一篇搞笑的《孤獨星球指南——我的公寓》。開篇便是:“坐標:我的公寓??諘缍鵁o家具,令人望而生畏。此地唯一的人口難以溝通。過海關,左側有一張沙發(fā)的大片區(qū)域,是看電視活動的主要發(fā)生地……北面:美食區(qū),那里有五顏六色的麥片盒和玉米餅,還有‘小小忘憂場’……野生動物:狗的名字曰薩迪,不適合觸摸!”看,有趣的人永遠不孤獨!明天你要不要也拿起筆,寫下你“螺螄殼里的道場”“茶杯里的風波”,來慰藉你靈魂對自由的向往呢?
兩年來,我本只期待將旅行閱讀作為“出行饑渴”的替代物來解飽,沒想到卻安撫了我困居一地的焦慮——安于眼前所見之事,也不誤靈魂的神游。這些旅行書寫和研究,開闊了我的思路,賦予我跨文化的視野。
而我個人中意的旅行寫作,看來還得是兼具知識性、個人性、跨文化的廣闊和歷史縱深的書寫,那些著眼人文意義多于風景自然的文字,帶著自嘲和自省。因為,那些寫作總會讓你體驗到,人在任何地方、任何處境下,都可與古人呼應的、那種奇妙的“時空伴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