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記
有一位朋友讓我寫篇《老友記》。要求敘事,記述有故事、有情趣的老友。我理解朋友的意思,他是要我寫寫有故事且有趣的老朋友。收到他的微信,我認真想了想,覺得我朋友中這樣的老友雖然不少,但都沒有第一次接觸“老友”這個詞,留存在我心里的那份感動和溫暖。那里,有我至今無法忘懷的記憶。
那時候,我還沒在北京生活。但卻有幾次拜訪張恨水同事、朋友和他一些后輩的機會。那年北京冬天十分寒冷,穿行在北京的胡同和大街小巷里,我見到了他的幾位生前老友,如張友漁、吳祖光、萬枚子、張西洛等。其時,他已離世30多年,他的幾位老友也都老態(tài)龍鐘,步履蹣跚,進入到人生暮年。走進他們溫暖的家,坐在他們面前,我感受到一種愛和真誠,心里常為張恨水感到驕傲和自豪。
“陽光使屋子突然明亮起來。讓人感覺時光雖然泯滅許多美好記憶,但一股清純的友誼之水,仍然像陽光一樣依然在他心里流淌。身著老式棉襖,戴著老式眼鏡的萬枚子先生,蹚在這條水里,猶如山野里一朵樸素的秋菊……”訪問張恨水老友萬枚子先生時,我寫了這樣一段動情的話。之所以動情,我想,我確實是被萬枚子先生感動了。
我見萬枚子先生時,他的嗓子有些嘶啞。他輕言細語,說20歲時他就考上《世界日報》當編輯,當年張恨水就坐在他身邊,他編輯的要聞稿都要交張恨水核發(fā)。張恨水那時30多歲,正在報紙上連載長篇小說《金粉世家》。這惹得他文思泉涌,便偷偷地模仿張恨水小說標題,寫起長篇小說《半新兒女家》。比如,張恨水的《金粉世家》第十三回目“約指勾金名山結誓后,撩人杯酒小宴定情時”,他寫的第一回的回目,便是“一吻多金曲終人散后,百年永訣煙罄癮來時。”如此不下十幾幅,標題工穩(wěn)而典雅。不僅給當時的文壇留下一段佳話,他因此還成了張恨水先生一生的好友。
他說,不僅他自己,還有吳范寰、張友鸞、左笑鴻、張友鶴幾位,后來都和張恨水先生成了終生摯友。1963年春節(jié),他們相聚在北京西四“同和居”。笑談間,左笑鴻即席填寫了一闋《臨江仙》,他奉和了一闋:“大地春回機運好,天空曼舞銀蛇,錦團玉簇敬輕紗,十三驚美曼,舉世望新華。回首燕山有幾老,尚能一醉紅霞,卓然挺立耐冬花,門庭雛鳳巢,克己正傳家。”余興未了,到了張恨水七十壽辰時,他又集恨水先生小說名作題贈張恨水:“揭春明外史,嘲金粉世家,刻畫因緣堪啼笑;喜新燕歸來,望滿江紅透,喚醉迷夢向八一。”
我拜望萬枚子先生是1993年。當時他已是八十有八的米壽老人了。歷盡人生磨難,兒女成行,他卻把一個叫萬勇的聽障兒子帶在一起生活。得知我來自張恨水先生家鄉(xiāng),他便將他寫的《張恨水著作揚棄了鴛鴦蝴蝶派》的論文交給我。在論文中,他用李煜的《相見歡》填了一詞:“問誰依翠偎紅?過匆匆,一陣鴛鴦蝴蝶鬧春風。潛山淚,群情醉,影重重,應中人生長恨水長東。”把稿子交給我后,仿佛意猶未盡,他又為《張恨水研究會刊》題詞:“鐘天柱之靈氣,底說部之大成”。寫完,他還不無惆悵地推了推他鼻梁上的老式眼鏡,緩緩地站起來,吟道:“通俗文學小說先,心遠扶搖皖山顛。一筆幾揮千百篇,百年紀辰萬代傳?!?/p>
那時我不習慣進門脫衣、出門穿棉襖的北方冬天生活。身上忽冷忽暖,心里也忽涼忽熱。近視眼鏡便在這冷熱的起伏里,霧氣蒙蒙的。但“老友”這兩字成天縈繞在腦海里,我一次又一次地觸摸著,就弄得自己淚眼蒙眬了——但我沒有想到的是,事情過去了多少年,現(xiàn)在一說起“老友”,我卻想到的是張恨水,想到的是那如萬枚子這樣一群“老友”。我發(fā)覺,由于我接觸到了他的這些老友,也影響了我對“老友”這個詞的理解——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在北京工作的所在,竟就在萬枚子居住的和平里街道。近在咫尺。但他家的門,我卻一次也沒有進過,有時散步到了他的樓前,我也只是在心里默默地送上祝福。
2005年5月18日,萬枚子先生以101歲高齡謝世。5月18日,正是張恨水先生的生辰日。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