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名字》

我們失去了一些東西

有時失去就是死亡。

他們也失去了，雙份的

既失去了我們也失去了自己。

 

他們失去了外表

名字是僅存的遺物

在我們的失去中

發(fā)出銘牌相碰的金屬之聲。

有時也如大海般沉默

當(dāng)名字和名字在一起。

 

我們很多人說出一個名字便丁零作響

而一個人想起很多人就有浪涌。

忽然風(fēng)平浪靜

我們行走在他們歸還的天地里。

 

愛在失去之所

這是一種玩弄。

 

《年齡》

他死于四十九歲。

四十九歲以前

我覺得在向他靠近

四十九歲以后，逐年遠離。

 

另一個人死于七十九

如今我在向她靠近

靠近那顆老年的婦人的心。

甚至我的心也越來越女性化了。

 

他們是我雙親

葬在不同的石碑下面

兩塊碑緊挨在一起。

生前他倆相差一歲

但在死亡的永恒中

差了足有三十年。

 

此刻，風(fēng)吹石頭，卻發(fā)出草木之聲。

他們的兒子站在中間

就像他的大哥哥

另一個人的小弟弟。

 

《運行》

走在一座新大橋上

汽車疾駛而過

卻無我以外的其他行人。

橋自南向北升起

太陽自東而西——但慢了很多

當(dāng)我走過長約一公里的大橋

太陽向上升高了兩寸。

它始終照著我右邊的臉

每天如此，因此

我的臉上有了色差，看上去更立體了。

帶著這樣一張被塑造的面孔

我走進地鐵站，之后

是一段暗無天日的極速滑行

（其實沿途廣告大放光明）。

我來到工作室，帶著

在那橋上獲得的視野開始工作，帶著

從地底沾染的深沉。

滑行，塑造……太陽

終于從我的西窗落下。

 

《難看的花邊》

他們在河邊釣魚

身后停了一排汽車。

汽車靜止不動

他們悄無聲息

河水的聲音一直傳到樓上。

 

一整天他們都在那兒

夜晚降臨亮起一溜燈光

就像一條花邊隨河流遠去。

這里的河都鑲有難看的花邊。

 

他推著小車，舉著喇叭喊

“魚餌，魚食……”

飯點又叫，“剛出籠的大白饅頭啊！”

人和魚都有了著落

花邊綻開又縫合。

 

我想念一條無人垂釣之河

或者，一條一人獨釣之河。

那時我也不在樓上

也沒有這些樓

我是一只盤旋的鷹隼

 

有人從下面的原野上舉起槍管——

孤獨如我的獵人。

而我的影子是水里的魚

尚有機會和鉛彈賽跑。

 

主要是沒有這些難看的花邊。

 

《空隙》

因故滯留于S市

獨自住店，獨自吃飯。

 

S市的朋友認(rèn)為他已飛回N市

而N市的家人認(rèn)為會期仍未結(jié)束

這中間有一個奇妙的空隙。

 

他被隔絕在明亮的生活之外

就像進入水族館狹長的通道

魚在頭頂鳥兒一樣翻飛。

 

他看見并聽見了他們

但他們對他一無所知

不僅是多出的時間，他也是多出的那人。

這整個的一塊多出、額外，并非多余。

 

這熱帶的晚風(fēng)

榕樹和椰子樹的形影

夜市璀璨之光以及大海就在附近的提示

它們不認(rèn)得他，對這些而言他是多余。

 

多出了他的多余，他在想

這是一個哲學(xué)問題。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

在這條郊區(qū)公路上

我看見過一些東西。

一只兔子跑過路面

但并不是一只完整的兔子

只是兔子的瞬間。

河邊有垂釣者的身影

殘殺的內(nèi)容和佇立的形式。

我只愛那形式，有如愛樹木和燈桿。

愛夕陽，更愛它消失后滿天的遺韻。

停車走走，往江水里扔石頭

月亮不會因此升起。

但如果你扔烏龜放生

必有滿月置換。一天傍晚

看見兩個摩托車手兩手互牽

并排以慢速向前。

她說，這是郊區(qū)的愛情和浪漫

我說是危險的雜耍。

我們并排坐在一輛汽車上

穿過江風(fēng)和夜色

或者讓它們穿過車廂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

 

《兩輛摩托車》

昏暗中你看見兩個騎摩托車的人

慢速，手牽著手，兩個愛情的身影

并排行駛在那條公路上。

你到了他們側(cè)面，發(fā)現(xiàn)是三個人

一輛摩托車后座上的那人

牽著另一輛摩托車的騎手。

這仍然是愛情，只是稍稍古怪。

當(dāng)你看清是兩個男人，愛情

變得難以理解，但更揪心了。

你開了過去。超車的一瞬間忽然明白

不過是一輛摩托車失去了動力

他們以這樣的方式帶著它。

愛情消失，某種

互助的溫暖和宇宙的必然卻震撼人心

就像這是發(fā)生在兩輛摩托車之間的情誼。

也像是兩匹在同一槽頭吃草的馬

一個幫助另一個（因其不可能

所以更不可思議）。

慢速，互相攙扶，動力來自另一個

馳過郊外公路上那片幽黑的樹影。

 

《土耳其之馬》

它被一根繩子困住了

被一根卡在石頭縫里的繩子困在高山牧場。

星辰的光幕升起、落下

現(xiàn)在是氣味回升的白天。

它仍然是一個剪影，哦

這紙片馬兒瘦成了一件叫作馬兒的裝置

剔除了所有，只留下結(jié)構(gòu)、形式

以及站立的原理。

本質(zhì)、異樣、絕望

如此之美，如此溫順。

 

“那是什么，似乎是一匹馬?！?/p>

另一個人問，“是誰把它放在那兒的？”

無限接近馬兒的魂魄

有碟狀的小云從山前掠過。

 

獲救純屬偶然，過程令人淚目

我看見那被磨勒的傷口暴露出粉紅。

畫面映出一行字幕：

所幸的低溫環(huán)境沒有發(fā)炎。

 

《塔松，灰天》

塔松，灰天

從我母親的窗口看出去。

 

母親離世后，我從她的窗口看出去。

塔松，灰天。

 

現(xiàn)在，我們離開了那房子

不認(rèn)識的人站在窗戶邊。

 

樓上的風(fēng)撩動那人灰白的發(fā)絲

那是一位像我母親一樣的老年婦女嗎？

 

或者是一位像我這樣的中老年？

我看我母親，而她看窗外

塔松，灰天。

 

一條忠犬看著我，也許

我就是它的塔松。

母親已成為我的灰天。

 

清貧，無傳家之物

只有這窗景，可寄托無限思念

可我們已將它售賣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