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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吳中杰:日常茶飲與審美品位
來源:《書城》 | 吳中杰  2022年06月17日09:12

小時候常聽大人說:“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笨梢姴枋且环N生活必需品。但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是在抗日戰(zhàn)爭中度過的,那時候大家都很艱難困苦,雖然我們處在浙江茶鄉(xiāng),但許多人家并不備茶,好像茶又并非生活必需品似的。畢竟沒有它,日子也還可以過得下去,與柴米油鹽等剛需物品有所不同。我家那時還有些茶葉,但也沒有余錢從商店里購買,而是鄉(xiāng)下親戚自采自曬的山茶,分贈一些給我們,作為待客之用。我這個人好奇,有時也泡上一杯嘗嘗味道,但覺苦澀,并沒有引起美感。

我開始學(xué)會飲茶,是在大學(xué)畢業(yè),有了自己的住處之后。那時,在杭州園林局工作的小叔和在杭州植物園工作的小姑,都經(jīng)常給我寄些茶葉來,我也可以隨時燒水泡茶。茶是好茶,可惜我沒有工夫細品。那時忙得要命,不是開會,就是上課,還有勞動,直到夜深人靜,這才坐得下來讀書、備課,于是沏上一杯濃茶,作為提神醒腦之用,真是委屈了那些好茶。

我在書里看到,古之文人雅士,品茶是很精致的,不但茶葉要好,而且水質(zhì)、薪火、炊器、飲具都不能隨便。陸羽的《茶經(jīng)》,從種茶、采茶、制茶,到烹茶、飲茶,整個流程講得很全面,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很講究。比如煮茶所用之水,說是:“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揀乳泉,石池慢流者上;其瀑涌湍漱,勿食之,久食令人有頸疾。又多別流于山谷者,澄浸不泄,自火天至霜郊以前,或潛龍蓄毒于其間,飲者可決之,以流其惡,使新泉涓涓然,酌之。其江水取去人遠者,井取汲多者?!庇?,燒水的火也不能馬虎:“其火用炭,次用勁薪。其炭曾經(jīng)燔炙,為膻膩所及,及膏木,敗器不用之。古人有勞薪之味,信哉?!边€有飲茶的杯碗,更要講究:“碗,越州上,鼎州次,婺州次,岳州次,壽州、洪州次?;蛘咭孕现萏幵街萆?,殊為不然。若邢瓷類銀,越瓷類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類雪,則越瓷類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綠,邢不如越三也?!边B所用何種瓷杯,泡出來的茶所呈顏色都算計在內(nèi),真可謂細致到極點。

這種茶道茶藝,在古代文人雅士中甚為流行。得意的官員自不必說,就是失意的士子,也不肯含糊。蘇東坡被貶到海南時,還寫過一首《汲江煎茶》詩,就記其親至江中汲水煎茶,飲后坐聽更夫敲更之事:“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處腳,松風(fēng)忽作瀉時聲??菽c未易禁三椀,坐聽荒城長短更。”

后來的文藝作品中還有不少對于茶道的描寫。大家最熟悉的是《紅樓夢》第四十一回中所寫“賈寶玉品茶櫳翠庵”之事。在深通茶道而又十分講究的尼姑妙玉面前,生長在錦衣玉食之家的公子哥兒賈寶玉,簡直是毫不經(jīng)事的俗物了。首先,對于珍品茶具,他就沒有見識過。寶玉見妙玉另拿出兩只珍貴的杯子來給寶釵和黛玉斟茶,而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他,就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泵钣竦溃骸斑@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這么一個俗器來呢。”連公侯貴族之家都未必有的茶具,其名貴就可知了。其次,是品茶方法。接著,妙玉又尋出一只九曲十杯,一百二十節(jié),蟠虬整節(jié)竹根的一個大盤出來,“笑道:‘就剩了這一個,你可吃的了這一海?!瘜氂裣驳拿Φ溃骸缘牧恕!钣裥Φ溃骸汶m吃的了,也沒這些茶糟蹋。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你吃這一海,便成什么?’說的寶釵黛玉都笑了”。其實,黛玉這位細心的千金小姐,也高明不了多少。書中接著寫到用水?!镑煊褚騿枺骸@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么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边@段文字,雖然意在寫妙玉的清高,但也顯示出茶道的精妙。

在現(xiàn)代文學(xué)作品里,寫到茶館的作品不少,如沙汀的小說《在其香居茶館里》、老舍的劇本《茶館》,都很出名,但他們都是借茶館作為場景來寫社會矛盾,其意并不在茶藝茶道本身。曹禺的劇本《北京人》倒是寫到茶藝茶道,但并沒有正面描寫,只是借曾府姑爺江泰的嘴,在人類學(xué)家房客面前對他大舅子曾文清公子哥兒作風(fēng)的一個批判:“對了,譬如喝茶吧,我的這位內(nèi)兄最講究喝茶,他喝起茶來要洗手,漱口,焚香,靜坐。他的舌頭不但嘗得出這茶葉的性情,年齡,出身,做法,他還分得出這杯茶用的是山水,江水,井水,雪水還是自來水,燒的是炭火,煤火,或者柴火。茶對我們只是解渴的,可一到他口里,就會有無數(shù)的什么雅啦,俗啦的這些個道理。然而,這有什么用?他不會種茶,他不會開茶葉公司,不會做出口生意,就會一樣:‘喝茶!’喝茶喝得再怎么精,怎么好,還不是喝茶,有什么用?請問,有什么用?”這位姑老爺是個留洋學(xué)生,回國后卻進入官場,因經(jīng)濟不清而下臺,他是個俗人,當(dāng)然不足以言雅事,而曾大少爺在家庭陷入困境之后,也未見他再品茶??梢?,雅是要有經(jīng)濟條件的。

曾因道及飲茶而在文壇上鬧得沸沸揚揚的,是一九三四年周作人所寫的兩首五十自壽詩:“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通年學(xué)畫蛇。老去無端玩骨董,閑來隨分種胡麻。旁人若問其中意,且到寒齋吃苦茶?!薄鞍胧侨寮野脶尲?,光頭更不著袈裟。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徒羨低頭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談狐說鬼尋常事,只欠工夫吃講茶?!边@是周作人自我解嘲之作,但仍不無諷世之意,只是許多人讀不出來此中微旨,卻對玩骨董、吃苦茶大感興趣,弄得周作人只好再寫《關(guān)于苦茶》《骨董小記》等文來進行解釋。他在《關(guān)于苦茶》里說:“一位友人因為記起吃苦茶的那句話,順便買了一包特種的茶葉拿來送我。這是我很熟的一個朋友,我感謝他的好意,可是這茶實在太苦,我終于沒有能夠多吃?!倍疫€進一步解釋他喝茶習(xí)慣的養(yǎng)成,道:“許多東西都可以代茶,咖啡等洋貨還在其外,可是我只感到好玩,有這些花樣,至于我自己還只覺得茶好,而且茶也以綠的為限,紅茶以至香片嫌其近于咖啡,這也別無多大道理,單因為從小在家里吃慣本山茶葉耳,口渴了要喝水,水里照例泡進茶葉去,吃慣了就成了規(guī)矩,如此而已。對于茶有什么特別了解,賞識,哲學(xué)或主義么?這未必然。一定喜歡苦茶,非苦不喝么?這也未必然?!边@就是說,崇尚明人小品,欣賞閑逸生活的苦茶庵主,也只是日常的茶飲者,而非茶道中人。

魯迅也是習(xí)慣于喝茶的。一九二八年,他定居上海不久,報章上出現(xiàn)了一則廣告式的文字,說他和郁達夫等文藝界名人,常在一家“革命咖啡店”里高談闊論。魯迅和郁達夫都發(fā)表聲明:并無其事。魯迅說:“我是不喝咖啡的,我總覺得這是洋大人所喝的東西……不喜歡,還是綠茶好?!保ā陡锩Х鹊辍罚┑炔?,也只是一種生理需要,一種生活習(xí)慣,不但無暇講究茶道茶藝,而且對過分的講究,還有些反感。他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就叫《喝茶》,文中說:“有好茶喝,會喝好茶,是一種‘清福’。不過要享這種‘清福’,首先就須有工夫,其次是練習(xí)出來的特別的感覺。由這一極瑣屑的經(jīng)驗,我想,假使是一個使用筋力的工人,在喉干欲裂的時候,那么,即使給他龍井芽茶,珠蘭窨片,恐怕他喝起來也未必覺得和熱水有什么大區(qū)別罷?!薄坝谑怯腥艘詾檫@種細膩銳敏的感覺,當(dāng)然不屬于粗人,這是上等人的牌號。然而我恐怕也正是這牌號就要倒閉的先聲。我們有痛覺,一方面是使我們受苦的,而另一方面也使我們能夠自衛(wèi)。假如沒有,則即使背上被人刺了一尖刀,也將茫無知覺,直到血盡倒地,自己還不明白為什么倒地。但這痛覺如果細膩銳敏起來呢,則不但衣服上有一根小刺就覺得,連衣服上的接縫,線結(jié),布毛都要覺得,倘不穿‘無縫天衣’,他便要終日如芒刺在身,活不下去了。”魯迅這話,雖然有點令人掃興,但說的倒是實情。記得安徒生有篇童話《豌豆上的公主》,就是諷刺有這種過分敏銳感覺的人的。

我真正認(rèn)識到飲茶在生活中所占的重要地位,是在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后期到汕頭大學(xué)做客座教授的時候。潮汕地區(qū)老百姓喜歡喝工夫茶,這種習(xí)俗是江浙一帶所沒有的。他們不但家家都有工夫茶具,而且辦公室里也有。你無論到哪一家去拜訪,主人總要先沏上工夫茶,邊喝邊談話;即使到哪個辦公室去聯(lián)系工作,他們也會招待你喝工夫茶。吃工夫茶有一套專門的茶具,常見的是一個有蓋的圓瓷缸,平面蓋子上有幾個小洞,可以漏水,上面放一個小蓋碗或小茶壺,配上四個小茶杯。他們先在蓋碗或茶壺中放滿茶葉,用的是烏龍茶,水要剛燒開的,沖下去第一遍要倒掉,從瓷蓋漏洞里漏下去,謂之洗茶。我問,為什么要洗?他們說:因為茶葉在制作過程中,總有臟的東西摻入,如手汗,所以要洗——從喝茶這一點上看,潮汕人比我們江浙人要講衛(wèi)生,我們是不洗茶的,沖了就喝。他們洗過一遍之后,第二遍茶汁才倒入小茶杯內(nèi),一般是剛好四小杯,大家分而飲之。因為茶葉放得太多,所以即使洗過一遍,倒出來茶還是深褐色的,其味甚苦,連我這個老茶客也吃不消,但過后卻有甘味,這正是飲者所喜愛之處。這樣喝過兩三巡,主人就將茶葉倒掉,重新放茶葉再沖。所以喝工夫茶很費茶葉,聽說還有因喝茶,而將家里喝窮了的。他們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說以前有一個地主,就因喜歡喝茶,而且喝的都是好茶,結(jié)果把家產(chǎn)都喝光了,最后只剩下一把茶壺,只好靠乞討為生。但這把茶壺總還隨身帶著,里面茶垢很厚,不放茶葉也能泡出茶來。有個識貨的行家,要出高價來買這把茶壺,但他寧可討飯,也不肯賣,于是傳為美談。當(dāng)然,這只是茶鄉(xiāng)的民間傳說而已,未必真有其事。但這種對茶的鐘情,似乎要勝過《北京人》中曾府頹廢的大少爺。

我在汕頭大學(xué)結(jié)束工作回上海時,朋友送我一套工夫茶的茶具,作為紀(jì)念。我興沖沖地請朋友來喝工夫茶,表演沖茶的技藝。但只表演過兩次,就將茶具洗凈,放在博物架上做擺設(shè)了。因為在汕頭是別人沖好工夫茶請我喝,可說是一種享受,而到上海,要我親自操作來招待客人,未免就有點手忙腳亂了。且不說洗茶、分杯很費時間,單是用來沖茶的開水,就要求有很高的熱度,不能用暖水瓶里的熱水來沖,必須用現(xiàn)燒的滾水才行,所以就得不斷跑廚房,或者干脆在客廳里支個電爐來燒水,十分麻煩。我這才悟到,古畫里描寫高人雅士清談、吟詩、品茶的場面,往往都有一個乃至數(shù)個書僮在旁邊烹茶侍候,這樣才能雅得起來,如果要他們凡事親力親為,恐怕雅興都要忙得跑光了。

但中國人喝茶,也未必全都為了尋雅。從書上看到,泡茶館是許多省份普通人民的生活習(xí)慣,如四川人和云南人。我到成都旅游時,還特地請四川大學(xué)的朋友帶我去坐茶館,但覺得不過是換個地方喝茶聊天而已,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其實,上海的鄉(xiāng)鎮(zhèn)也都有茶館,生意還很不錯。我下鄉(xiāng)時,就看見農(nóng)家男主人每隔幾天總要到鎮(zhèn)上去一次。通常是在頭天晚上從自留地里摘下新鮮的蔬菜瓜果,第二天一大早挑到鎮(zhèn)上去賣,賣完之后,到茶館里去喝茶。茶葉可以自帶,也可以由店家供應(yīng),但都不是什么好茶。進茶館的農(nóng)民,似乎也并不為品茶而來,只是為了歇歇腳,聽聽消息,了解行情,其實是人際交往的場所,順便買兩個大餅當(dāng)早飯,然后回家出工。這算是一種享受,也是生活的需要。

城市的茶館,在改革開放之后,頗有勃興之勢。但往往與咖啡館連在一起,青少年為西方的飲食習(xí)慣所感染,喝咖啡、可樂、奶茶等飲料的很多,當(dāng)然,喝茶的也有,但來客大抵是邊喝茶,邊談點事,匆匆忙忙,無暇細品。

飲茶是個好習(xí)慣。但由于時代條件的變化,我們恐怕難以回到古代的茶趣中去,應(yīng)該創(chuàng)造一種適應(yīng)新的時代節(jié)奏的新茶道和新茶藝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