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2年第3期|蘇寧:回家
蘇寧,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平民之城》《消失的村莊》《我住的城市》以及小說《熟人社會》《客人》《生存聯(lián)盟》《地澤臨》等。曾獲第十一屆十月文學(xué)獎、黃河文學(xué)雙年獎特等獎、江蘇省紫金山文學(xué)獎、吳承恩文學(xué)獎。
回家
蘇寧
1
牧遜來塞罕壩林場的第一年,就遇上大事。那年春起后大旱,夏天還沒過完,樹死了十二萬畝。
來圍場報到那天,牧遜看到的場部,周圍全是荒山,沒有人煙,只有飛沙,走石,一眼望去,能讓樹種下去的土,都不夠。
進出圍場,沒有柏油路。來報到之前,牧遜買了一張地圖,做了份回家路線攻略。事后證明,這份攻略細(xì)致、靠譜。
從工作地回蘇北鄉(xiāng)下的父母家,唯一捷徑是從北京中轉(zhuǎn)。林場到北京這段,全是沙土路,彎路,沒有一段是好走的。
場部設(shè)在塞罕壩。從塞罕壩出來,要依次過御道口、牌樓、郭家屯、豐寧、懷柔,然后到北京。從場部到北京這段路,約五百公里,全是土路,沒一米是鋪水泥的。
逢上雨雪天就爛得翻漿。晴天路好走得順利時,也要走一天。不順利兩三天。
到了北京,再去北京火車站轉(zhuǎn)車。北京到家里,是十七個半小時的火車。
票價也在牧遜的攻略內(nèi)。后來幾次回家,從北京往家里這段,牧遜果然也沒舍得買臥鋪票,太貴了,當(dāng)然,不提前買的話,現(xiàn)買,想買也買不到。
這話說的是二十多年前,離現(xiàn)在不遠。二十多年前,沒有網(wǎng)絡(luò),想買一張有座號的票,只有提前去站里的售票窗口排隊買。當(dāng)時,也沒有實行異地訂票制度。而自己,不可能只為買一張有座號的票就提前來一次北京,只能到北京轉(zhuǎn)車時現(xiàn)買。趕上硬座就硬座,趕上站票就站票。買到一張有座位號的票能讓他高興得跳起來歡呼。
為防買不到座號票,牧遜從隊友那學(xué)來一個方法,在旅行袋里放一張小木椅子,拎上火車,坐自己的板凳,十七八個小時不能靠站。
他還隨身帶著一張報紙,并不為看,用于蒙頭睡覺。人挨人,眼睛對著眼睛,報紙正好遮臉。出了北京,停的第一站是廊坊。
一坐上出北京的火車,就開始覺得離家近了。牧遜睡不著,在心里數(shù)站名:
廊坊;天津;靜海;青縣;滄州西;德州東;濟南西;泰安;兗州;棗莊;徐州東;宿州;固鎮(zhèn);蚌埠南;定遠。出了定遠,就是南京了。
一共十六站。終點是南京。
南京是回家路上的另一個中轉(zhuǎn)站。
小時以為南京離自己遙遠,但等工作后回家,只覺得到了南京就是家的地界了。
出了南京火車站,牧遜立即轉(zhuǎn)公交去南京汽車站,從南京長途汽車站買一張南京去蘇北淮陰市的票。
那時,他幾乎不會選擇從徐州下火車。雖然徐州下和南京下離自己家的小鎮(zhèn)距離差不多,徐州在南京前一站,還會省一點車票錢。但有個問題,徐州到淮陰的班車少,點趕不好,說不定就要滯留一夜,其次,路也沒修,不好走。不順時五六個小時都開不到淮陰。
從南京坐汽車四個半小時到了淮陰,也還沒到家。
還要再轉(zhuǎn)一次車。
這次轉(zhuǎn)的是敞篷三輪小汽車,這小汽車再嘟嘟一個多小時,才能回到家里的小鎮(zhèn)上。牧遜慶幸不用轉(zhuǎn)到縣里再轉(zhuǎn)自己家的小鎮(zhèn)。
這個敞篷小汽車的好,是這車看起來,就不是莊嚴(yán)正式的交通工具,因其不莊嚴(yán)、正式,而且是小時候熟悉的,這會使牧遜覺得,終于回到了家門口。
這一路,經(jīng)過河北、山東、江蘇??粗皇侨齻€省,看著只是一些小城市,放在地圖看,此地與彼地連得那么近。只是想不到,它有多么耐走。
沒結(jié)婚之前,一年有一次探親假。成了家,四年一次探親假。林場工作特殊,探親假多半在冬天給。冰天雪地,棉衣厚厚,穿在身上走都走不動。添了出行的不便。因而回家也多半空手,拎不動啊。
交通上的周轉(zhuǎn),說起來繁冗,牧遜說:自己聽了也累,但走起來,就不覺得煩了。
那會兒年紀(jì)輕,有假萬事足,感受不到旅途辛苦。
2
牧遜的工作,說是個工作,實際就是在山上挖土、栽樹。
山上土質(zhì)不好,一個樹坑里,要挖出半推車石子。
為了保證樹苗成活,要在挖出的坑里,填盡量多的好土,這土要四處去找,找了背過來,填進去。等盡量填厚了,再把樹苗栽下去。
樹栽進去,還要去挑水。
澆足了水,用土把這澆了水的土封上。
封上土不放心,要再壓上些石子蓋住,免得風(fēng)起把土吹走。
如果這棵樹沒有活,那同樣的程序就要重來一遍。
山上離林場遠,又因為沒有車,上班多是兩只腳走上來,上來就要用一大段時間。
午飯是不回去吃的。林場天黑得早,午時的光要省出來干活。
一到午飯時間,各人的饅頭從手巾包里取出來,搲一缸涼水,找個背風(fēng)處一坐,各自吃飯。
那時,也沒有人能想到帶一壺?zé)崴@樣洋氣的事,有時怕累贅,一個空茶缸都不帶。挑一桶水,地上一放,有水舀子時用水舀子,忘帶了舀子,各人就用手捧了水喝。喝不到熱水,更別說吃熱的中飯了。
一年有半年,中飯只是前一天的冷饅頭,還定量。偶爾也帶早上新出鍋的,那就是美味了。
吃過飯,繼續(xù)栽樹,不可能有午休,吃飯就是休息。一天栽多少棵是有計劃的,還要想辦法栽活。一年能栽樹的時間有限,要搶這個時間。栽過后,后續(xù)要護樹。土質(zhì)不好,又是一場接一場風(fēng)沙,大樹長著長著都能被一陣風(fēng)拔了。何況新栽的樹。讓樹自己長,那就不是丘陵沙漠了。
第一次回家時,他和家里說他的午飯。
嫂子說:弟弟半年都吃的是饅頭啊,家里可吃不上。
3
場里很多同事是外籍人,前兩年,有同事問到牧遜將來可會告老還鄉(xiāng)時,牧遜說:我在老家待了十八年,在這兒,可是過了兩個十八年啦。
2020年春節(jié),牧遜搬了一次家,場里新的職工樓。整理物品時,又翻到了當(dāng)年寫給第一任女友的最后一封信,折在一個舊筆記本的封皮里。這封寫好了沒寄出的信,以前收拾東西時也看見過,拿在了手里,但都沒勇氣展開看。那時的自己是怎樣一個青年啊,讀保爾·柯察金,建安七子,背《古文觀止》,讀《水經(jīng)注》《大唐西域記》,把能看到的書都讀了,意氣風(fēng)發(fā),向往執(zhí)筆安天下,投筆從戎,當(dāng)年的理想是高中語文老師,醫(yī)生,法官,從沒想過會到邊關(guān)塞上種了一輩子樹。
自己曾多么會寫啊:
“……太陽的無可取代在于——太陽被每個人用了一世,也沒有被誰用老。還能不被任何人事影響減損光芒。它一出來就是明光耀華的,嘩嘩地?zé)嶂?/p>
“它在千山千水,也在細(xì)小的褶皺里。照在大地表面,也照到泥土之下。它在萬物的滿和空里,任憑萬物去看見它,感受它,發(fā)現(xiàn)它,熱愛它,追隨它。它被每個人相信在擁有它。它不為單獨的一個物事存在、停留。”
再下面幾行字,有些模糊:
“可是,也終無一個人,真正走近它。多看到它一次,就是向生命終結(jié)處近了一點。它卻不管這一天,人是用它走向成熟還是走向衰退。它陪每個人生,陪每個人老。陪我們的從來是太陽,不是愛情?!?/p>
再往下,還有幾行,被淚水滯糊住。寫時是淌了眼淚的。這是當(dāng)年的分手信,沒寄出去,沒彼此通知,沒見最后一面當(dāng)面說,也是分了。還是決絕好,不拖泥帶水的,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咔嚓一聲,剪斷聯(lián)系,對誰都好。
這一次打開看,牧遜已經(jīng)是虛五十九歲的年紀(jì)了,已經(jīng)是笑著喊自己的妻子過來,讓她加入揶揄自己的團隊:過來看看,我這文采。我都忘了我是個有點文采的人了。哈哈,太酸了,來來來,聞聞我是一個多么酸的人。
再過一兩年,就可以退休了。牧遜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了一下。
自從進了這個林場,牧遜從想逃離到安定下來結(jié)婚、生子,低頭挖坑、種樹,抬頭看天、打眼前飛蟲、揉眼睛里的灰,忙得忘記了年月。
似乎只是打了一個激靈,三十多年就過去了,轉(zhuǎn)眼將滿四十年了。
這三十多年里,木星已經(jīng)繞太陽走過三次。自己無知無覺間,在漫天風(fēng)沙中過了三個本命年。
二十四歲,三十六歲,四十八歲,都是男人的大好年月呀,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金木水火土,一字一行地把牧遜困進這個循環(huán)。
林場里夏天和秋天都很短。特別長的是冬季。
河不流了,樹不綠了,一切都是凝滯靜止的。
等春天風(fēng)里林木的清新氣息,延伸為濃郁的視覺中的綠,才會讓居住其間的人恍然覺察到“年光”這個事物——一直也是在的。
“那一棵一棵親手種出來的樹,你看它活了,看它長了,看它越來越像一棵真正的樹了,真就像是自己生了它一樣啊?!边@是當(dāng)年帶他的師傅對他說的話。
也孤獨與寂寞。
但久了,牧遜漸漸地也就適應(yīng)了這樣的狀態(tài)。
才來林場時,牧遜稱回老家是為“回家”的。慢慢地,都不知從何時開始,牧遜把掛在嘴邊的“回家”,說成了“回江蘇”。
來林場工作多年,屈指算算,他探親回家的記錄不多,五次。
1981年6月,牧遜二十歲,林業(yè)學(xué)校畢業(yè),直接被分到了塞罕壩機械林場。那一年,這個成立于1962年2月14號的林場,剛慶祝完十九歲生日。
這個林場,和牧遜同年同月生。牧遜在來林場工作的第八年,和林場里的一個姑娘領(lǐng)證結(jié)婚。
妻子是這里的機械林場第一代職工的第一個女兒。
那是一九八八年。他和妻子也沒單獨辦婚禮酒席,改革開放十年紀(jì)念日那天,參加了林場的集體婚禮。
之所以工作近十年才成家,是他那會一直有搖擺:他不確定他會在一片大森林里安家落戶一生。
他本來有女友的。比自己小一屆的女友是自己作為學(xué)長開學(xué)接新生時認(rèn)識的,本來說好,第二年畢業(yè)也來這里的林場工作。但畢業(yè)時被分到了其他地方。另一個林區(qū)。
一開始還想著能有機會調(diào)到一起,盼望兩個人中有一個,能分到城市,只要是城市,交通方便就好,那樣即使分居兩地,也可以方便見到。但調(diào)動太難。調(diào)動的事,三四年都沒有一點進展,慢慢地,兩個人選擇了面對現(xiàn)實。寫一封信都要往返二三十天,電話沒有,手機沒有,不能天天發(fā)電報吧。
就這么散了。
牧遜娶了林場里的姑娘,離開林場的心念,慢慢地,減得近于無了。
4
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開始,場里在年底搞職工聯(lián)歡會。
第一年,有一個大節(jié)目,是報回家經(jīng)過的站名。每個班組在離家超過八百公里的職工中選代表參加。
牧遜被要求參加了這個節(jié)目。
他不用排練,雖然回家次數(shù)少,站名卻記得清?;丶易能嚩际锹?。有稍微快的車,但買不到快車票。車慢,這一站到下一站時間長,這個時間里,他腦子里幾乎被下一站名字占滿。這樣的記憶太深刻了。
這個節(jié)目,也簡單,除了站名,各人還分到一句臺詞,報自己的“工齡”:
“在你剛滿十九歲時,我來到你身邊,開始陪伴你?!边@個“你”,指林場。
“在你一歲時,我來到你身邊?!?/p>
“在你四十歲時,我來到你身邊?!?/p>
領(lǐng)到“在你十九歲時,我來到你身邊”這句臺詞的人中,就有牧遜。
他的師傅們先報,一、二、三、四、五、六,然后到十九,他在中間。他報完,是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到林場工作后,牧遜習(xí)慣了老一輩同事之間的稱呼,稱同事為“戰(zhàn)友”。有時稱自己的師傅,也是戰(zhàn)友。
牧遜進場后,先后有幾位師傅帶過他。第一個師傅,是新疆人,負(fù)責(zé)帶牧遜種樹、研究樹的成活率。師傅老家靠近甘肅這面,還不是疆里邊。但在八十年代,他回家探一次親,單程就要走一個星期。
輪到新疆師傅報站名,當(dāng)他報到甘肅境內(nèi)時,口里說著:蘭州—天水—武威—嘉峪關(guān)—張掖—柳園—金昌—甘谷—酒泉。
酒泉之后,是“玉門”,“玉門”二字剛出口,這個平日里不茍言笑的男人忽然彎腰蹲到地上,捂住面,泣不成聲。
到林場工作后,他比牧遜回家的次數(shù)還少。進場后,他只回過兩次老家。一次是爸爸去世,媽媽去世時也接到電報,但沒能回去,因為接到電報已經(jīng)是媽媽去世后三四天了,再奔到家媽媽早就入土為安了,他一咬牙,沒有回;另一次回家,是他的大兒子結(jié)婚,他帶孩子回去認(rèn)爺爺奶奶的墳。
前面說過,牧遜來林場那年,林場大旱,死了十二萬畝的樹。一畝地六百多平方米,一畝是多少棵樹?一棵樹占地多少平方米?
后來,這近十二萬畝死掉的樹,就是在牧遜這一茬青年人手里,一棵一棵,補種出來的。
一棵,一棵,一棵,是這樣的種樹節(jié)奏。
而不是,一畝,一畝。
還好那時,林場增加了一批育苗技術(shù)員,苗木終于能自己育出來了。不用等著外運來的樹苗,也沒有了苗木單靠外運發(fā)生的損耗。
小小松樹,育出來了,只有一厘米多高,托在手上,嫩得只是一汪漿,牧遜種下的,是這樣子的它們。
它們是后來慢慢長成大家看到的樣子的,常識和常見里的那種蒼翠、堅韌、粗大的樣子。
5
從工作的第一個月起,牧遜就把工資的一半寄給爸媽。那時,很多戰(zhàn)友如此。
結(jié)婚后,他仍分出一部分,按時寄回家里。
自己出來工作,家里的事幫不上,只有寄錢來表達歉意和愧疚。
偶爾也寫信,報報平安。
家里人也回信。
哥哥嫂子只是羨慕他有工作,能離開原來的生活。認(rèn)為當(dāng)年他讀完書是母親偏心。
在蘇北鄉(xiāng)下,果林場里種果樹人家的小孩,干夠了果樹園里的農(nóng)事??赡吝d總是覺得他對林木之事,有宿命般的親切。
自分到塞罕壩的林場后,他天天干的,也就是育苗,種樹,給有問題的樹診治。
第一次回家,牧遜還沒結(jié)婚。
他一個人,混天混地,在各種交通工具上過了三四天,囫圇著也就到家了。
第二次,是結(jié)婚那年,他帶妻子回自己的家見長輩。
家里以為還是那個下一屆的同學(xué),和他一樣學(xué)林學(xué)的那個姑娘。那時也沒有電話,信里牧遜也沒說。
他帶她第一次回家,他想買一張臥鋪,特意從場部開了介紹信。
從圍場縣城出來,是早上,車還沒開出縣城,妻子開始暈車,吐得翻天覆地。
到了北京站,沒趕上買到當(dāng)夜的火車,在火車站逗留了一夜。
他雖然拿了介紹信,但無奈沒有票,臥鋪、硬座都沒有。
牧遜不想等,兩個人買了兩張站票,從北京折騰到南京。
“怎么還不到???地圖上看著很近啊。”妻子雖然暈車,但畢竟那時年輕,第一次向南方去,心里帶著歡喜與好奇,一路看著窗外。
妻子穿了一件淡紅的毛呢大衣,牧遜穿了一件煙綠的軍大衣。
沒過滄州,妻子的新衣服上,已經(jīng)沾了幾道莫名其妙的湯菜汁,被旁邊幾天沒洗的、滿是黑印子的手、煤灰的衣服,不時地碰觸著。
車上各種氣味。窗子也打不開,兩個人輪流坐著一張牧遜自己帶的小板凳。
“再不到,我要死路上了?!眱蓚€白天下來,沒吃什么東西,暈車的妻子吐出的已經(jīng)全是綠色的膽汁。
用了三個白天、兩個晚上,這對新婚夫婦才回到了家。
“以后咱們夏天回去,好買票。”牧遜說。
可是,到了夏天,全是事情,他們沒有一次實現(xiàn)在夏天回家。
后來,有了女兒,十二三年里,再沒回來。
妻子后來又跟牧遜回過一次家,就是爸爸去世那次。
牧遜想自己一個人回來,但妻子堅持一起回。
爸爸去世后,牧遜又回過一次家,卻說什么也沒讓妻子回來。
不是交通,交通已經(jīng)好多了?;疖囈苍诼崴?。
路也漸漸好了很多了。從林場出來,兩天一夜,或一天一夜,就可以奔到家了。
心疼路上有花費,但也不是這些花費的問題——再難,十年八年回一次家,這點花費還是省得出來。是牧遜自己心涼。
牧遜為數(shù)不多的這幾次回家,回一次,家里要開一場“訴苦會”。
比如,牧遜回家,總不能穿著種樹時的衣服。
牧遜作為一個大男人,也總有一兩件好些的衣服,等著一些場合穿。
首先,他的衣服就是話題。
比牧遜大一歲半的哥哥,和牧遜同年上學(xué)。成績和牧遜差不多。初三時,爸爸修蘋果樹時從樹上摔下來,不能動了。
家里需要一個干活的。哥哥大一點,有力氣,哥哥回來替爸爸干活。
第二年,爸爸的腿好了,想讓哥哥重回學(xué)校,但因為離開一年,也又大了一歲,哥哥再回去,不肯了。
牧遜考上林校后,幾個姑姑總說:當(dāng)時要是讓牧遜回來干活就好了,牧遜小哥哥一歲半,回來上學(xué)還正好。這樣,家里就可以有兩個讀書人了。
嫂子進門后,聽說了這件事,就一直因為這個事不平。
好像牧遜所有的生活,過得都是哥哥的。是他,使哥哥成為一個果園里只是跟著父親種果樹,而沒有任何其他收入生活的人。
而牧遜,則是哥哥生活困難的緣起與障礙。
從牧遜把第一次的工資寄回家開始,一家人都是心安理得的。
是的。牧遜就該這樣。
甚至寄回工資這個功勞本身,也該記在哥哥嫂子名下。
沒有哥哥,他有機會寄錢回來嗎?
他吃什么,家里人也該吃到什么。
他一家人穿什么,家里人也該有這樣一件衣服。
他用什么,家里的人也該用上。
第一次帶妻子回家那次,到了家,正趕上家里下了雪,一路泥水。
因為在車上折騰了兩天兩夜沒合眼,夫妻兩個進了門,只想睡會兒覺。
可剛睡下,媽媽就進來悄悄捅醒了牧遜:你家阿妮身上這件衣服,買時怎不多買一件,給你嫂子帶一件來。
“那是她家里人給她買的,不是我買的?!蹦吝d如實答。
“你嫂子不會說,是媽媽提醒你的,是媽覺得對不起你嫂子。”
“媽,我們結(jié)婚一件衣服、一樣?xùn)|西都沒辦?!?/p>
“你是有工作的人啊。要一樣?xùn)|西不辦,誰嫁你?!眿寢屨f。
“我們那比鄉(xiāng)下還閉塞,出來一次,比咱家去城里難多了,想買東西都沒地方去?!?/p>
“可你總是有工資啊。你哥哥和妹妹他們過得難。你不能結(jié)了婚有了家,就不顧弟弟妹妹們了?!?/p>
返回前的晚上,媽媽又和牧遜說家里種種,全是困難。明年,嫂子和哥哥要有第二個孩子了,媽又囑他不管男孩、女孩,要照應(yīng)些。還有你妹妹,以后也要多幫助。
“都是爸媽的擔(dān)子,爸媽交給你了。”媽媽嘆氣。
繼而,媽媽又說:出去工作的要是你哥哥,他也會這么對你的。
6
牧遜工作的塞罕壩成為國家森林公園,是牧遜到機械林場工作十幾年后的事情。2003年,發(fā)生非典疫情,這些時間的關(guān)節(jié),牧遜都記得,但于他而言,都是外面的事,他知道時,也往往都已過去了。
大約就是九幾年,或者二千年初吧,旅游作為地方經(jīng)濟支柱的理念提出來。休息時間從法定的每周一天改為兩天,是一九九五年的國務(wù)院令。再過了四五年,在職工作的人,開始有了更多的法定假期:年節(jié)假、紀(jì)念日假等。以便讓人們有更多時間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去。
因為這些假日的來臨,開始有人關(guān)注到牧遜工作的農(nóng)場,經(jīng)過這些年,樹種出來,樹長大了,荒涼枯燥的塞罕壩變美了。變成了草原、森林。
有很多人開始來壩上過他們的假日,“春攝”“秋攝”這些詞,被制造出來。
一批批的人進來壩上,在每年的六月到九月。
這里真好看啊。草很翠很柔的時候,樹木的葉子也茂密了,早晨從林間一過,蹚了一身的露水,而過了白露,睡上一夜,第二天起來,一地的秋霜,空氣里“青”的氣息和“涼”的味道交織著,有了天地自然初成時的味道。
比牧遜早來壩上的同事說,在林場才有時,春天只是風(fēng)沙,野草。秋天也只是風(fēng)沙中四處揚起塵土,這壩上連一個像樣的房子都沒有,男生冬夏住的是地窨子,女生住在地上,有個房子,但睡覺人挨人,頭發(fā)絲互相挨著一樣密,擠得翻不了身。這些變化,不在這里一天天生活的人無法知道。
牧遜這一茬來的學(xué)生,將第一批來的前輩、同事呼為“開創(chuàng)者”。牧遜這一茬,是給第一批助力的,作為壩上創(chuàng)業(yè)大軍中的第二代人,牧遜的感知略比前輩遲鈍。他之前,畢竟有前輩打的十八年的基礎(chǔ)。
他有時竟是恍惚的:二十年,多少棵樹從一厘米高長為了參天大樹啊。樹種多了,荒涼的沙土地,真就會成為密密的清新葉子滿眼的森林!
隨著林場越來越被外人所知,壩上風(fēng)景的宣傳照片開始四處張貼。
終于在某一個下午,張貼到牧遜老家所在城市的街上,然后一張張貼滿牧遜家的小鎮(zhèn)。
有一天,一張某旅游公司的宣傳頁,發(fā)到小鎮(zhèn)果樹園每個人家的門口———宣傳、鼓勵一樣事物時,很直接的方法就是印一張畫報紙頁,寫上文字說明,配上圖片,人手一份。
這幾年,果園擴修轉(zhuǎn)建,征了很多人家里的土地和果樹,很多人家里有了大筆拆遷補償。因為一下變得富庶,各種鼓勵消費的廣告也開始飛臨果園人家。
牧遜的哥哥、妹妹,幾乎在同一天都收到了這張宣傳冊頁。
正是春天剛過,各種花才要開盛,要迎來五一假期之前。這樣一個讓人心情好的節(jié)氣點上。
宣傳頁上的塞罕壩,那么美,使人看了就感到被誘惑。
“是牧遜這里啊?!?/p>
“牧遜這里這么好看啊?!?/p>
那張宣傳頁發(fā)到家里時,爸爸還在。哥哥嫂子向爸爸報告。爸爸突然沉默了。
這個兒子,居然從沒主動邀請過家人去他那看看。
他那什么樣子,他居然說都沒有說過。
他們居然是從一張塞到門縫里的宣傳頁上看到了牧遜工作地的照片。
他們記起牧遜之前寄來過一張照片,和眼前的好看草原一點不像。
牧遜寄的,是多普通的一張照片。
好看的不寄,是怕家里人去吧?這使爸爸覺得羞辱。如果這張冊頁是牧遜遞給自己看的,自己無話可說。
“我一輩子再有錢,都不會去他待過的地方旅行。”爸爸生氣了。
“他居然虛情假意地讓一下的話都沒說過?!边@是嫂子。
“中國好看的地方多了去了,草原和森林,也不只他那只兔羔子那有,我想看,也會避開他門口的地盤?!?/p>
“這兔羔子準(zhǔn)以為旅游不是他爹媽、哥嫂這些種樹的人能享受的事情?!?/p>
那張被傳看的冊頁,不一會兒就被嫂子扔進了爐子里?!巴酶嶙印背蔀榧胰藢δ吝d的稱呼。
這件事以后,牧遜再寫來的家信,他們也不回了。只是在收到牧遜寄來的錢時,偶爾回:
“收到。”
“這個要回,如果不回,以為收不到了,這兔羔子就不會寄了,岳父在他門口,他的錢就全花給人家去了。”哥哥、嫂子說。
7
“媽媽,我是每個月都寄一半的工資回來,這些年,沁松不是一句話都沒說么?!蹦谴?,牧遜回來,這句話在心里輾轉(zhuǎn)了幾個來回,還是和媽媽說了。
“你結(jié)婚時沒告訴她,媽要你工作了就幫貼家里嗎?”媽媽不假思索地答。
“說了?!?/p>
“說了,她還要有什么話,談好的條件,她認(rèn)嫁你,就是認(rèn)可了這條件。你就是這條件?!?/p>
這個對話,發(fā)生在牧遜第三次回家時。這些年,牧遜也曾有過探親假外回家的機會。有一次,和單位同事來北京開會,會后安排了幾天療養(yǎng)。
牧遜放棄了療養(yǎng),回了一次家。
起因是聽說有了動車,從北京去徐州不過兩三小時,而徐州到淮安的高速路也修了起來,從以前的四五個小時,變成了三個小時。這個交通的變化讓牧遜動了回家念頭。
他上午從北京上車,天沒黑就到家了。
因為沒有提前說,家里人都很驚喜。一家人聽著牧遜說著現(xiàn)在北京過來的交通是多么便利。可是一問車票,居然是幾百塊。
高鐵票那么貴啊。嘖嘖嘖。以前只是一百多塊就夠了啊。
“因為不是探親,這個車票是不報銷的?!蹦吝d說。
媽媽沉默了。
媽媽嘆息:兒啊。太貴了。不如幾百塊寄回來,你哥哥一直想買一只好的電鋸,幾次都舍不得。我一直要換個電飯鍋,也沒換,好好的錢,居然白花給路上。
也是這次之后,牧遜開始動念攢錢給家里添置電器。那時,家里確實是一樣現(xiàn)代化的物品都沒有。
說不定將來老了,自己也還是回到這來的。自己也要用。牧遜和妻子這樣說。
這是家,人不親,土親。
土不親,土里長的東西也看著親。這是牧遜每一次夜里睡不著覺時,不可控制地閃進腦海的念。
基于此,父母的房子在牧遜的遙控支持下,進行了翻蓋。新式設(shè)計,劃開了區(qū)域,有單獨的客房與廚房,有單獨的洗浴間,有抽水馬桶,是這些年里城市樓房的格局。
牧遜一心想讓家里的光景體面點。他心疼爸媽。
牧遜家所在的那個小鎮(zhèn),馬桶在十幾年前就出現(xiàn)了。一些人家裝是裝了,但都不用。
在一個小鎮(zhèn),有一些東西,有了就好,有了的東西不一定都要用了才安心。
很多人家里也買上了洗衣機、冰箱。加上“家電下鄉(xiāng)補貼”政策的推動。
在鄉(xiāng)村普及這些可以代替人工工作的機器,是自己家鄉(xiāng)小鎮(zhèn)這些年的生活大事之一。
一臺這樣的家電能進來,前提是,這二三十年以來,再遠與閉塞的鄉(xiāng)村都通了電并有了公路,使很多東西可以用汽油燒的車運進來。不是只依靠馬車與拖拉機。
牧遜高中時,小鎮(zhèn)還沒通班車,學(xué)校在縣城,往返學(xué)校多半就是騎自行車、步行或者搭順便的拖拉機。
所謂家電下鄉(xiāng),就是讓小鎮(zhèn)里的人也都能用上現(xiàn)代化的電器。范圍涵蓋洗衣機、電冰箱、太陽能、熱水器、燃?xì)庠睢R恍┤思议_始接受用燃?xì)馓娲菽緹鹬蟛恕?/p>
在補貼范圍內(nèi)的家用電器,憑當(dāng)?shù)貞艨诳梢杂玫陀谑袌鰞r的錢買到。普惠政策下來后,許多并不真心想買這些物品的人,也頭腳并用力氣地響應(yīng)。
牧遜戶口不在家里,但爸爸媽媽的戶口在。牧遜趁著這個政策,一氣給家里置齊了電器。
電器置來后,媽媽很高興。但媽媽卻和鎮(zhèn)上大多數(shù)人家一樣,有了這些電器,卻不曾用。尤其是煤氣灶,做菜多還是用原來燒草木的爐子。洗衣機媽媽也不曾用。
媽媽說,一是要用電,電費都是現(xiàn)金交,那不行。
二是現(xiàn)在家里不是用井水了,是自來水,自來水也是付費的,用洗衣機要不停地蓄水進去,舍不得多用水。
牧遜對置辦這些物件,早有打算。就是沒有補貼,他想他也會買。他覺得自己在用的,也該讓媽媽用到,讓媽媽錯過這些,而自己在用,心里不安。
小鎮(zhèn)上的人陸陸搬去縣城后,爸媽也動過心。家里的老房子太破舊了,賣的話也能值幾千塊。詢問牧遜意見時,牧遜說,能不能不賣,重新翻蓋一下。
他和爸媽是在電話里說的,那時家里有了電話:去縣城住也要加一筆錢才能置換到新屋,而且城里的房子都是樓房,門口一塊地都沒有,想種個什么都不可能了。將來想回來,一點著落都拔了,不如這筆錢拿出來在老宅基上蓋。想蓋大點就大點,自己的房子住著敞亮。
他也有點私心,這個房子交換出去,就換不回了。自己家就真沒了。自己有一天退休了,想回來住住,好壞是自己小時候的家,回來住自己家,心有底氣。
這一點,他始終沒有說出口,他不想讓家里知道,自己這么大年紀(jì),還在戀家。
爸當(dāng)時的意思,這個房子,誰重蓋給誰吧。彼時,兄弟姊妹們都不想出這個重建的錢。小鎮(zhèn)那么閉塞,恨不得能離多遠就多遠。
一個四處漏風(fēng)的、三十多年前的瓦房。拆了重建要有一大筆資金。人工和材料都貴。
哥哥說,這樣一筆重建的錢,不如買城里的樓房呢。天天來鄉(xiāng)下賣房子的商人不用請,每天都能在家門口看到。
牧遜卻拿定了主意。聽哥哥這么說,他也就不指望哥哥妹妹出資協(xié)助了。自己拿出積蓄,又借了一點錢,請家里央人把房子重蓋了起來。
時間是爸爸去世前四年。
新房子蓋好后不久,爸爸生病,醫(yī)藥費并沒有花太多,爸爸這個人歷來疼也不說,苦也不說,也不愿太麻煩人。生病后,多是媽媽一個人陪護。本想帶爸爸去醫(yī)療條件好的大醫(yī)院看,同時順路來自己家小住住,但爸爸不愿意,就想在家門口看。
爸爸生病住院也頗有花銷,好在牧遜對此也早有專項儲備。就是怕父母有這一天,有這個需要。爸爸趕上了醫(yī)保,沒工作的果園人也被當(dāng)?shù)丶{入醫(yī)保范圍。
牧遜自己平時幾無花費,衣服有工作服,吃飯有工作餐,日常也處處節(jié)儉,才省出了前面說的重蓋老家房子的費用。
關(guān)于蓋房子,他幾次和妻子說:退休回老家住住,是要有個房子的,不能住別人的,買不起別處的地,把家里的舊房子翻新。
牧遜想家。自己做夢沒想到,當(dāng)年那么一出來,就再沒工夫回家去。有時是舍不得錢,有時是沒時間,有時是怕路上的周折,有時呢,怕家里人臉色。
還有自己,不是鐵打的,一天、一月、一年地下來,也是忙的、累的。到山上,一干上活就是一天。一天天下來,就是一年。自己的家里,也有一份日子。也要自己去過。請假歇工又不是牧遜的做派。而且,四處都要用錢,錢從哪來,只有這一份工資。處處要心用,要力氣用,自己的心,多少年下來,早被生活掰成了八瓣。
爸爸去世后,媽媽自己生活了一段時間,也偶爾到哥哥家住住。嫂子不知事,多嘴說:這新房子恐怕妨人,好好的爸爸,怎么一下子沒了,就是這房子妨的。
話傳到牧遜這,牧遜氣嫂子不會說人話。但自己也一時不能回去辯。這些年,自己不在家,憑這一點,自己就不硬氣,沒辯的份。只有對家人的愧疚感。
新房子和爸爸的身體說來也有關(guān),就是蓋的過程,爸爸一直在操心。哥哥當(dāng)時有其他事,基本是爸在張羅。牧遜也委托了少年時一個伙伴過來照應(yīng)。
嫂子這一說,別人不在意,媽媽聽進去了,心里對房子有了隔膜,不愿一個人住了。但新房子不能空關(guān)。鄉(xiāng)下人講空關(guān)的房子易遭陰氣,不能沒人,嫂子說了那句話后也很后悔,立即請了香化解,消了媽媽的心結(jié)。又一年,小侄兒長大成家單過,哥哥的房子給了兒子,一時沒合適的住處,返回來陪媽媽一起住。
媽媽有了照應(yīng),讓牧遜又了卻一頭心事,但這房子,也就給了哥哥了。
8
又幾年,媽媽去世。和爸爸一樣,自己也沒有盡到最后照看與侍奉的義務(wù)。沒有趕上給爸爸送終。
媽媽頑強,硬是等到了他回,見了最后一面。
牧遜到眼前時,媽媽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
媽媽生病確診后,就沒住醫(yī)院。說什么也不肯。生病后很長一段時間牧遜都不知道。媽媽不讓哥哥告訴他。爸爸去世后,牧遜常打回電話來,有一次感覺不對,才從那嫂子那得到確認(rèn)。
牧遜和哥哥提議商量,是否接到北京看看,哥哥說:媽的脾氣,誰能改她心意。
“治病治不了命,壽是天給的,人要順天?!蹦吝d氣著媽媽省了一輩子,錢都給了兒女,置房子置地,臨到自己,生病都舍不得藥錢。
媽媽生了病后,牧遜就想著回來,但工作總牽牽連連得離不了手。媽去世前一個月,他還和哥哥說著:我要回來一趟,勸媽媽入院治療。
話剛落下,轉(zhuǎn)眼接到媽媽病危電話。
牧遜為此熱淚長流。
這個人是媽媽啊。不管她怎么責(zé)過自己,總是自己媽媽。
在貧困生活的緊緊圍困中受了無限驚恐與委屈的媽媽,她沒做媽媽前,只是父親鄰家單純的小女孩,在家庭生活的煙熏火燎中變了脾氣和樣子。
她成為哥哥的媽媽的時候,只是二十三四歲的一個小姑娘啊,她自己心智上還沒成年,就進入了貧困不堪、生兒育女的生活。她有了子女,一心想每個子女都過得好一點,過得差不多一點,她護著每一個,她覺得哪個孩子碗里多了一點飯,多了一塊肉,就要撥出來把它重分均勻的媽媽。
她這一生,并不曾薄待哪一個,她只薄待了自己。
雖然每次她都向自己抱怨很多。想來,那只是她無處可述,覺得這一個兒子可依靠。
牧遜握住媽媽的手,頭俯在媽媽額上,這是他從自己會走路以后,和媽媽最親密的一次肌膚接觸。
牧遜由衷地心酸。忽然覺得媽是一根線,她的子女都是她線上穿著的一顆顆珠子,現(xiàn)在媽媽一走,如線一松,線上珠子一下子散落開了。
牧遜大哭了一場。
牧遜成年后,沒流過幾次淚。父親去世時,他忍著沒哭。等把父親放進土里,要用水泥把墓?jié)埠蠒r,他嘩嘩流下眼淚。
他看到了父親的墳邊留著的兩塊小空地——父親活著時,就說過,那是給哥哥和牧遜老了留的。
還有一次大哭,是女兒出生那天,漫天大雪,雪都封上窗臺了,妻子夜半臨產(chǎn),他推被雪封住的門,怎么推也推不動。
雪漫天漫地下,一大朵一大朵地往門上飛。他取了斧子,把門從里面砍碎,他一邊砍門一邊哭。
另一次哭,是幾年前。剛來林場那兩年,有一塊地的松苗,他種了五六次才種活。為這塊地,他和師傅坐地上大哭過一場。前不久,他還特意去這塊地看了一次:那些種了五六次才種活的樹,已經(jīng)高得長進云彩了,當(dāng)年它們那么弱,那么不肯活,不肯扎根。那些小東西,是半手掌高時從苗圃里連土挖下,栽下去的。一次次地栽種。二三十年里,牧遜種了無數(shù)的樹,自己都記不得哪是他沒種過樹的地方了。卻總是記著這塊地上這幾棵樹。
最開始親手種活的一批樹,他也至今認(rèn)得。是那批樹之后,他似真正領(lǐng)悟了在荒沙嶺上種樹的訣竅一樣,學(xué)會了種樹,一棵,一棵,仿佛是有前面這一批帶著頭,做了樣,往后的一棵一棵都活了。樹是有根性的。
還有一塊地,也揪過牧遜的心,讓他淌過淚。那是一片已長了五六年的樹,根固了,枝也展了,堪堪地有了大樹的形了,夏天里,卻起了山火。連著經(jīng)過兩場山火,連根燒的,以為不行了,第二年要挖掉根重種了,第二年,卻各個生出了枝條,綠綠的,自己緩過來了。有一年大旱,死了很多樹,這一批,也沒死。
牧遜每次去看它們,總是要走到跟前,抱過去,用手臂量一量它們。早就有一摟那么粗了,要抱不住了。
抱著其中的一棵,牧遜放聲大哭,是2017年的初春。林場建場五十五年了,生于1962年2月的牧遜,也五十五歲了。一個人不知不覺間也活到了五十五歲。整整三十五年的人生盛年,牧遜的每一天,去除幾次探親,牧遜從沒離開過這里。
2012年秋天,場里建場五十周年。五十年場慶,場里選外省職工模范代表,讓每個代表將自己親人請來一起分享眼前的“綠林與金秋”。
牧遜想了一夜,哥哥,妹妹,還是弟弟?
這些年,樹種起來,路也修出來,林場的工作生活環(huán)境也好起來,可自己,仍不敢過得太好——去年冬天,妻子想和他自費去一次三亞度假,場里很多人去了。牧遜想到最后,還是放棄了。要是家里人知道他帶妻子乘飛機度假,那還不是找話讓他們說。
雖然這么遠隔著,牧遜的每一天,卻都覺得有家人的眼睛是剜到他的肉里,在看著他。
多買一件家里人沒有的物品,他都覺得羞愧。
漫長冬季的天寒地凍,讓人一點點失去活力,欲望。凍得什么都不愿多想了。
回家探親。每一次探親都是一筆大開銷,各種買買買,不買也不安。去做一件什么常規(guī)生活而外的事,比如這種旅游度假,牧遜慢慢也不想了。
家人團聚的事,隨著年紀(jì)的漸長,他開始不那么熱望了。這次活動,自己作為被表彰的模范職工,林場給了自己一個名額。林場負(fù)責(zé)往返費用??墒?,不能只請家人中的某一個來。那是找氣生,找板子讓家人打。一家人呢,要來就全來,要不來最好一個不來。
自己的經(jīng)濟現(xiàn)狀,肯定無法負(fù)擔(dān)所有人一起來。現(xiàn)在家人的條件,也是花得起路費的,可是,他們不會花這個錢,他們自己花會覺得不平衡。又是幾年不回家了,也想見見他們。也想讓他們來。但是,牧遜還是冷靜下來。他可以預(yù)見的事實是,見面給彼此都帶不來愉快。不來還好,來了全是矛盾。自己接不了招的。他的家庭,就是這樣一個思維模式永無一點罅隙可相通連的家庭。
慶典會議問他,家里誰來。可否需要安排送站、接站、接待之事。牧遜說,不用會議安排。
到了“與親人分享綠林與金秋”的晚上,和牧遜同來的、并行走進會場的,只是沁松,與他同為林場職工的妻子。然后,大家看到他托起的雙手,他抱了自己春節(jié)在花盆里育的一棵松苗。他把這株幼弱的、帶土的松苗托在掌心。
一棵松苗在手心,牧遜是肅穆地、微微地含了笑。他心心念念的、與他朝夕共處地,比他和父親、母親、兄弟姐妹在一起生活的時間還長的,是它呵。它那么弱,此時看起來還禁不得一點世事和風(fēng)雨。像某一個時期時的他自己吧。也像一個真正的、家人一樣,甚至比家人更依賴、需要他的人。
9
岳父在兩年前的春天因塵肺癥去世。和母親去世腳前腳后的時間。塵肺是很多林場人都有的病根。岳父去世時,土還凍著,刨不開。等土化凍,家里人才去刨土葬他。
他沒有埋在林區(qū)的墳地,像幾個同事那樣,他選在了他1962年初來林場種活的第一棵樹下——那是一棵落葉松,這棵樹的旁邊,埋著和牧遜同期進場的一位戰(zhàn)友,他是在巡山時被風(fēng)吹倒的樹干砸中頭部。
牧遜的岳父,算起來也是帶過牧遜的師傅之一。岳父是第一代職工,1962年正月,二十歲才出頭時,響應(yīng)國家的支邊號召來了林場。岳父到林場這年,也就是牧遜出生這一年。
有一次喝酒,岳父說他自己一生中比較高光的時刻,就是在1981年的夏天,他負(fù)責(zé)接了一批來林場工作的林校畢業(yè)生,其中一個,在八年后成了他的家人,成了他的女婿。這以后,他們重疊合一,成為戰(zhàn)友與同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親人。他對這年輕人有別樣的尊重和珍惜。
與這位女婿略有不同的是,他是父母唯一的兒子。他在林場安家,生了五個子女,因為忙累,因為經(jīng)濟困窘,因為妻子早逝,父親、母親生病去世,他都沒有回家。林場剛建那會,交通更不便,更無醫(yī)療條件,他自己的兩個孩子,先后得了小兒麻痹癥,這兩個孩子,一直由長姐照看,這個長姐,就是牧遜的妻子。
牧遜生于1962年2月13日,壬寅虎年,農(nóng)歷正月初九。那時很多人還不知在西方,2月14日是一個可以表達彼此愛意的節(jié)日。牧遜出生后一天,他成年后工作的林場掛牌誕生。他比它虛長一天,待它的心,如兄、如父。
牧遜小時候就是個有點內(nèi)向的男孩子,二十歲后,到林區(qū)里生活、工作。他的生活就是工作,他的工作也幾乎是他全部的生活。終日在森林里,與一棵棵不同年輪段、品種的樹在一起,他變得更沉默少言了。
來林場后,牧遜學(xué)會了做木工,在漫長的冬天里,加班不頻繁時,下班之余,或大雪封門出不去了,他就用一些看著還好用的木頭,打一只只小桌子,凳子。
另一個業(yè)余愛好,就是在房間的花盆里育松樹苗,一盆,一盆,育著。一個冬天育出來一批。春天一暖,把小苗挪到屋外的地里,再暖,就種到山上去。
妻子有一次說他:山上的很多樹,就是風(fēng)吹過了,雪蓋住了,也沒有什么聲音,和他過了大半生,我覺得他一點不像是他父母生的——倒像是他種的那些樹生了他。
10
牧遜女兒本科畢業(yè)后,去了北外讀研。研究生畢業(yè),考去了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威尼斯辦事處。她從小在林區(qū)長大,高中畢業(yè)前,沒出過一次遠門,爺爺奶奶家都沒有去過。籍貫一欄里,最早時寫的是江蘇淮陰某縣,后來,不知是什么時候,變成了“圍場”二字——她的出生地。
小姑娘的本科是在上海念的。大一開學(xué)時,牧遜送女兒到北京火車站轉(zhuǎn)車去上海。填報志愿時,女兒說第一不在乎專業(yè),第二不在乎學(xué)校,唯一一條是去上海,在她心里,上海是洋氣的城市,令她向往,令她著迷。小姑娘那時就計劃了自己的未來,離開林場,越遠越好。
在北京火車站門口,小姑娘買了一張最新高鐵交通圖。很多新路修出來,火車也提速了。在交通圖上,很多地域間有了更趨于直線的連接。她興奮地看著地圖。
女兒念大學(xué)這一年,適逢微信被開發(fā)出來。臨行前,牧遜買了新的手機、電腦給女兒。說:每天可以打視頻電話啦。女兒隨之建起家庭群,她給這個三人小群起了名字:木末。女兒說:木末,多洋氣。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哈哈,我可比我爸爸年輕時會抒發(fā)壯志。
牧遜想起自己二十歲時的矯情,笑了。小姑娘以為他是聽了“壯志”兩個字笑,說:矯情可不是我的錯,遺傳。
她忽然想起小時候的問題:爸爸,你以前說森林仙女什么都變得出來,她有一個秘訣,你說我長大了告訴我,原來是我長大了,我再也不會疑惑這樣的幼稚問題了。
牧遜說:是有秘訣,我絕對不哄你。秘訣的第一步是她先要有森林,這樣她才會長住下來。森林仙女什么都變得出來的秘訣之二,是她變得比較慢,需要爸爸這樣有耐心的人的幫助和陪同,只有這樣,她才能什么都可以變出來。
“哈哈,超級凡爾賽的老爸。”
“哈,老爸也是在說路,路這么好,你以后去了月球想回家都容易?!?/p>
“那爸爸你以后,是回江蘇還是在塞罕壩呀?!?/p>
“老爸還要再想想?!?/p>
“兩個字,想這么久???”
“爸爸這顆老蒼耳,不是又被你更新了系統(tǒng)了嘛,說不定哪天又被你粘了走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