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夫人與貂蟬異同論 ──心史“三國”札記
把距今千載,且彼此并無交集的兩個三國女性,拉扯到一起,論其異同,這難道不是作怪的念頭嗎?也許。
貂蟬是漢獻帝權臣王允的養(yǎng)女,實際上是侍女。本來十分卑微,但由于她是王允導演的連環(huán)美人計呂布刺殺董卓大劇的女主,千年來她在中國民間,在中國戲劇舞臺,盛名不衰。
孫夫人是劉備入贅東吳娶的夫人,是吳國太之女,吳主孫權之妹。她有一個幾乎無人記得的男性化名字,叫孫仁。她是孫權聽周瑜獻計,要借孫劉聯(lián)姻,把劉備拘囚江東,逼諸葛亮用荊州贖劉備,這么一出大劇的女主,到頭來卻假戲真演,東吳賠了夫人又折兵。千年來,以她為女一號演出的《甘露寺》《三氣周瑜》《錦囊計》《截江奪斗》等好戲,盛傳不衰。
一個是婢女,一個是郡主。她們個人命運沒有干系,但她們的社會命運有干系。她們被同一時代賦予了不同的個體生命,賦予了同中有異的工具使命。這就有了我們以她們?yōu)闃颖?,進行民族文化心史研究和文藝創(chuàng)作美學研究的設想。
貂蟬故事于史無據(jù)。《后漢書》王允傳不載,《三國志·魏志》董卓傳亦不載;呂布傳則提了一句“允密謀誅卓”,又說“布與卓侍婢私通”,但不提此婢何名,與王允有否瓜葛,布婢“私通”有否特殊背景?!度龂萘x》夤緣生事,抓住一點設計其余,結(jié)撰出第八、九回連環(huán)美人計誅董卓的大文章。美人者王允侍婢貂蟬也,連環(huán)計者一枚香餌既釣龜又釣蛇,既釣董卓又釣卓義子呂布,復使卓、布互噬互咬也。董卓惡人,呂布狠人,置身兇惡二物間,貂蟬自然危險萬分,但她對“恩公”王允淡定而言“妾自有道理”,盡顯成算在胸。先安排蟬、布初見,二人眉目傳情,布傳的是好色妄情,蟬傳的是扮角虛情。再安排蟬、卓在允家宴初見,蟬于簾外舞,惑卓以形,誘卓以姿。蟬又當場獻歌,聲發(fā)深喉,曲出深心。著了道兒的卓問蟬“青春幾何”,蟬答“賤妾年方二八”。卓笑曰“真神仙中人也”,笑落的是滴瀝垂涎。卓急不可耐娶蟬于金屋,布于卓臥房后窺蟬,蟬佯不知,作傷心拭淚科。布益恨恨愛愛。蟬慢火熬湯,穩(wěn)坐釣臺。不需人約黃昏后,龜那廝,蛇那廝,爭相咬鉤來也。蟬扮戲步步為營,招招出彩。蟬舉手投足,拿捏自然,招招有內(nèi)涵。蟬歌哭言笑,潛臺詞滿滿。蟬只演當下己角色,卻無時無刻不照應、映襯允、布、卓三角色。
貂蟬是三國第一等身負大義的情色女諜,沒有之一,她就是唯一。
孫夫人不是女諜。但她確曾被人安排、也確曾被人看作女諜。她是周瑜使美人計的女主。她是孫權把劉備釣來東吳幽囚的香餌,并想把她安插在劉備身邊做臥底。但她并不知曉,也毫不曾有此擔當。她徹頭徹尾就是吳國郡主。這個郡主與頂級淑女嬌貴婉柔做派相反,《三國志·蜀志》法正傳說她“才捷剛猛,有諸兄之風”,也就是有吳國開國之主孫策、立國之主孫權的作風。還說她的百十為群的侍婢,就像她的女衛(wèi)隊,“皆親執(zhí)刀侍立”?!度龂萘x》第五十四、五十五回,據(jù)此衍述云:她“自幼好觀武事”“房中軍器擺列遍滿”。她“身雖女子,志勝男兒”,性格“嚴毅剛正”“極其剛勇”。她居常拿不拿針拈不拈線做不做“女工”不知,但見她?!傲钍替緭魟闃贰?。對自己的終身大事,她明白向母、兄宣告:“若非天下英雄,吾不事之。”
這是一個生于王侯之家,卻是由時代風會撫育長大的巾幗豪少女,一個因爭戰(zhàn)離亂時代顛覆了紅粉女兒性的貴郡主。我們可以從同時代另一貴介公子曹丕的幼年教養(yǎng)史,借鏡以窺郡主孫仁的性格發(fā)育史:曹丕《典論·自敘》講他所受的家教:“余年五歲,上(按指其父曹操)以世方擾亂,教余學射,六歲而知射;又教余騎馬,八歲而能騎射矣……每征伐,余常從?!睉?zhàn)亂頻仍之世,濡化、養(yǎng)育出一代尚武少年乃至少女,包括孫仁。曹操稱羨過“生子當如孫仲謀”,他肯定料不到,孫權之妹也英武如乃兄。
孫仁事先不知道兄長孫權用她釣來了盟邦首領劉備做她夫婿,更不知道這是一場政治陰謀,當然更想不到兄長要把親妹子當犧牲,待他們殺劉備后讓她守望門寡。她現(xiàn)時聽說的是滿城遍傳的東吳招婿消息,自己將嫁的是曹操青梅煮酒獨贊的英雄劉備,還聽聞這個人“儀表非凡”“有龍鳳之姿,天日之表”;只是年近半百,而自己正當妙齡,好在年齡之差倒并不在自己擇偶標準之內(nèi),所以剛毅如她,并未出頭反抗這樁婚議。且不說她這是忐忑還是期待,只敘外一頭這假假真真的籌婚,正兒八經(jīng)按部就班進行。所按不是周瑜孫權暗中謀劃的步調(diào),而是諸葛亮錦囊算定的進程。洞房花燭夜,正色正名的孫夫人特意為“嬌客”姑爺撤去房中擺列的兵器,與劉備成親,《三國演義》只用“兩情歡洽”四字,寫盡了孫夫人的欣悅。于是乎完成了女兒身向夫人身的反轉(zhuǎn),陰謀向愛情的反轉(zhuǎn),周瑜孫權執(zhí)導的重案劇向諸葛亮執(zhí)導的輕喜劇的反轉(zhuǎn)。接著是夫人陪夫君逃離東吳返荊州,諸葛亮仍然是隱在幕后,孫夫人則站到前臺,雄姿英發(fā)演出女一號。她半點不輸過五關斬六將護嫂夫人逃離曹營的關云長。是她見機生策,趁元旦辭歲,向母親提出到長江邊陪劉備望北祭祖。此說正大堂皇,吳國太夸女兒賢孝。離城上道后,孫權派兵將追截,孫夫人即以“我奉國太慈旨”正顏厲色擋斥。孫權追兵一撥撥連番而至,從容孫夫人巾幗護夫君:“今日之危,我當自解?!彼龜[出國太愛女身份郡主威儀,伶牙剛口責孫權“吾兄不以我為親骨肉”,大罵周瑜“逆賊”,諸將“離間我兄妹不睦”“欲造反”“欲劫掠我夫妻財物”“欲殺害我耶”。孫夫人粉臉紅唇吐出的一句句“強項令”,讓盤馬彎弓的追兵驍將一個個敗下陣來。嚴裝盛服、嚴毅剛正的國之郡主,“玉為肌膚鐵為腸”的侯門新嫁娘形象,躍然紙上。這“玉為肌膚鐵為腸”,是筆者對《紅樓夢》中賈寶玉所作《姽婳詞》的摘句?!都t樓夢》后于《三國演義》七八百年面世。賈寶玉所詠的是“幾百年前”某位“恒王”寵姬一段“可奇可嘆”的故事。這位王姬“姿色既冠,武藝更精”,她“不系明珠系寶刀”,統(tǒng)轄諸姬如號令行伍??芍^麗人與豪士混搭而無與倫比地出色得體。賈寶玉自鑄新詞譽之為“姽婳將軍”,即又美又雅的巾幗英豪。不禁令我們想象,曹雪芹筆下這姽婳將軍,與幾百年前《三國演義》中的孫夫人,仿佛依稀間,會不會有某種有意識無意識的藝術創(chuàng)造的回環(huán)穿越?
孫夫人再顯主母驕霸顏色,是幾年后別荊州返東吳的江船上。這次與她對陣的是常山趙子龍和燕人張翼德,雙方出演截江奪斗。孫夫人和劉備在荊州夫妻恩愛,但他們沒能生育兒女。劉備西征四川,留孫夫人在荊州撫養(yǎng)阿斗。《三國志》趙云傳注,引《云別傳》載:荊州歲月,孫夫人的驕豪性情并不稍改,她從東吳帶過來的隨員吏兵,在荊州“縱橫不法”的事是有的,卻與孫夫人替不替東吳潛伏為內(nèi)應無干。倒是劉蜀集團的君臣,不甚放心孫權親妹對吳、蜀利害關系所持立場?!度龂尽贩ㄕ齻髡f得實在:荊蜀君臣“北畏曹公之強,東憚孫權之逼,近則懼孫夫人生變于肘腋之下”。但這是誤判孫夫人了。孫夫人最后的“生變”,完全是其兄長孫權又一次炮制的陰謀。他們趁劉備取西川,詐稱吳國太病危,接孫夫人省母,隨帶阿斗歸吳,為的是迫使劉備交割荊州與吳,換回阿斗。
不明就里的孫夫人,抱持阿斗,在東吳接她歸寧的戰(zhàn)船上,理所當然地以主母威嚴,呵斥來攔截的趙云、張飛:“汝何人敢擋主母!”“量汝只是帳下一武夫,安敢管我家事!”“若你不放我回去,我情愿投江而死!”孫夫人英毅剛敏、聲口斬截不減當年,只是孫權的算計再一次被諸葛亮的籌劃破局,上次東吳賠了夫人又折兵,這次東吳接回孫夫人丟了籌碼劉阿斗,事見《三國演義》第六十一回。
被兄長孫權誆回江東的孫夫人,從此訣別婚緣五載的夫君劉備,真的做了望門寡婦,此后余生,不可問也?!度龂萘x》重又寫到她時,已在第八十四回。吳、蜀是時大交惡,彝陵之戰(zhàn),劉備兵敗猇亭,孫夫人聽道路傳聞夫君戰(zhàn)死,她慘然毅然出南徐,驅(qū)車長江邊,那是她當年與新嫁的郎君劉備,望北祭祖之地,此時卻是她孤獨望西遙哭,祭奠夫君,隨后她決然颯然投江,結(jié)束了她豪烈又落寞的一生。
孫夫人和貂蟬,都是被同一個群雄割據(jù)時代催生、塑造的三國女性。但貂蟬是歷史演義虛構的小說人物,孫夫人卻既是歷史演義人物,又是列名史籍的實有人物。《三國志·蜀志》的先主(劉備)傳、穆后傳,有她的記載。南朝宋人裴松之注《三國志》,征引的魏晉前后時人所撰別史,也有她的記載。所以孫夫人是個實中有虛的歷史人物,應無疑義。有點奇怪的是,作為孫權之妹,她在《三國志·吳志》孫權傳中闕如;作為劉備的又一位正頭夫人,她在《三國志·蜀志》劉備后妃傳中,沒有單列的名分?;蛟S,這是封建歷史倫理價值觀使然吧。她是孫吳以和親之名攻詐劉蜀的郡主,她是劉蜀與孫吳結(jié)盟又對峙的此方主母、彼方擬內(nèi)奸。因此她在官史中無法排上正式的名位。而她作為歷史演義小說人物,在《三國演義》第八十四回中,得到了自相矛盾的蓋棺定位:她的祠廟叫“梟姬祠”,對她的贊詩卻說她“猶著千秋烈女名”。一方面,她在劉蜀集團背定了孫吳潛奸的黑鍋;一方面,她這個有血性的奇女子,獲得了完整的悲劇人生。
在歷史文化積淀中,孫夫人不但是歷史實有人物,而且是歷史文化傳承人物。歷史上,中國女性作為國族間、政治集團間的和親工具,締結(jié)政治婚姻的工具,傳統(tǒng)源遠流長。她們中有彪炳青史,為國家大一統(tǒng)、民族大交融的大義,作出歷史貢獻的貞女、烈女,也有為無道君王、野蠻領主摧殘,葬無其地的女奴、女殉?!度龂萘x》中孫夫人這個人物的歷史存在和藝術創(chuàng)造,就有這種文化基因,這種歷史積淀。
貂蟬形象也有她的基因圖譜。遠古神話傳說、近古民間傳說中相關女主、女奴形象,是一個譜系;先秦和秦漢以還歷代史籍列女傳中相關形象,是一個譜系;《詩經(jīng)》《楚辭》以還歷代詩文中相關女性形象,是一個譜系;古小說中相關女性形象,是一個譜系,如唐傳奇《紅線》中的青衣紅線,《虬髯客傳》中的紅拂女等女奴、女俠形象,與《三國演義》中的貂蟬,可說是藝術形象的近緣近親。
這些,都與中國古代女性觀有關,與古代女性尊卑論卻未必直接相關。即或在道學焰熾的世代,仍然有一眾義烈女性受朝野旌表被文藝作品推崇。她們主要是作為歷史語境中現(xiàn)實政治功利的需要,以及文化積淀中道德風尚的規(guī)約,而被樹立起來,創(chuàng)造出來。作為個體人,她們有的只有工具性而無生命個性;有的工具性強生命個性弱或不完整,如貂蟬就是;有的個體生命性強而工具性弱,如孫夫人就是。
孫夫人的工具性是由孫權們外擬外加的,不是內(nèi)生的,抗不過她受時代基因與自體性格基因組合的內(nèi)力,從而夭折了。她的自帶血性的生命個性使她不受孫權們的明指暗示,不當他們的工具。但她的某些去女性化、趨武男化的心理、行為性格,與其說是與生俱來、遺世獨立,莫如說是戰(zhàn)亂時世和豪強世家整體時代社會基因組序所賦能。另一個三國女性貂蟬,則與孫夫人大異。貂蟬形象內(nèi)化了封建皇權政治和豪強割據(jù)勢力的生死博弈,并外化為她的工具行為。她不是被動接受王允們派遣的,是她自愿主動地投入。她的工具行為既有外加的驅(qū)動力的作用,也有她內(nèi)生的心理動能的作用。她的內(nèi)驅(qū)力就是我們民族的某種集體無意識。那是由男性的荊軻們,女性的紅線女們,所表征的為家國大義不惜捐軀的義俠傳統(tǒng)和歷史文化積淀,自覺不自覺的習得。還應該指出,作為實踐連環(huán)美人計的女主貂蟬,并不是仿真工具人,她是有人的真實生命血肉的工具人。她在王允、董卓、呂布多方多重纏繞的網(wǎng)局中,游身有余游刃有余,充分顯示了她的心機、智能、生命能量。她完成誅董卓使命之時,也是她工具生命耗盡之時,遺憾的是,她的個體生命力竟然也隨之耗盡了?!度龂萘x》真不該再寫她的余生。《三國演義》寫她成為呂布妾婦之后的潦草筆墨,根本就是莫須有的冗筆、敗筆。
然而瑕不掩瑜。《三國演義》創(chuàng)造了孫夫人、貂蟬的個體生命、工具生命。千百年來,一代代讀者閱讀她們,記憶她們。至今,用心的讀者們,仍可以不倦地品味寫在她們身上的三國心史、中國心史的一章一節(jié)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