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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刊》2022年6月號上半月刊|胡弦:器識
來源:《詩刊》2022年6月號上半月刊 | 胡弦  2022年07月06日08:13

1

在博物館里我看到一只水罐,

破裂,又重新被拼好,有幾塊不見了。

一只這樣的水罐,類似遺址,

不是考古學,更像一種遙遠的地理學:一處

我們遺失在時間中的住宅。

當初,它被水充滿,那水,便再也不是自然之水,

透明、清亮,像一種新生的世界觀,

又像人世間最溫暖的事。

當它突然破裂,猝然傳來的

是卷散裂紋,和解體般的灼熱。

 

2

我在聽一只陶罐。

這是另一種圓滿:“那殘缺的部分,

可用來修補它的一生。”

——向著上游,由完善的

聽覺推動,直到它回到最初的一群。

在諦聽中,一切仍在繼續(xù),新的形態(tài)

出現(xiàn)在每個人面前時,恍如

愛是比折磨更糟的事情,

永恒是比短暫更糟的事情。

你了然于胸,又對這了然一籌莫展。

 

3

它最早是尖底的,方便在水中翻倒,

當它被充滿,多數(shù)人看到它裝得很少,

少數(shù)人看到自己需要的很少。

它的尖底,直立于大地柔軟的年代。

后來,它變成了平底的、青銅的、瓷的,形狀

和名字,都發(fā)生了改變,分別被叫做

瓶、罐、甕、碗、杯、壺、爐、爵、尊、鼎……

有的太大,為國之重器,

有的很小,適合晚餐時的放松和歡愉。

大大小小的空,每一種

對應著不同的欲望和功能:泡茶,插花,

溫酒,無物可盛時,空著。

——它也會餓,長久的空無使它

慢慢在平靜中被恐懼充滿,變成了

一個無法被界定的空間,并加設了密碼。

“空間,同樣會被餓死?!?/p>

仿佛有一張臉從那里

望著我們,帶著祈求,但再也不是

一種表達方式。

 

4

空,早在我們的設計中。

我見過陶器的制作:在一個

電動的轉盤上,工匠的手

從一塊泥坯的中間開始。

手幾乎不動,坯在旋轉,中空

越來越大。如果是

大型的器物,工匠的整條臂膀都會伸進去。

由此我知道,它腹中的每一個

微小的去處,都曾接受過撫摸。

手總是貼在內壁上,貼在一個

不斷擴大的內空的邊緣,

那內空,旋轉,吮吸著離心力。

在一顆空心中,仿佛

有個看不見的上帝在歌唱。后來,

當我內心空蕩蕩,總像處在離散中,

總想聚集,并得到更多。當我一次次

在生活中爬坡,總像

攀爬在器物光滑的內壁上,滑下來時,

像落回到一個陷阱的底部。

 

5

我的書柜上擺放著一只陶罐,

是詩人徐舒所贈。

他回澳洲前,我們一起研究過它。

他指著上面的幾個小凸起說,

這叫釉淚。而我看到的

是幾個閃亮的小滴珠,給了質樸的陶罐

一張新的臉。

釉淚,陶在向瓷過度。流淚,

發(fā)生在一種偉大的時刻,為火焰造就。

那是火焰在哭泣,那是歡喜或悲傷的淚,

那是火在給一只陶罐送行。

后來在一本書上,我看到一只陶盆中的

一張人臉,嵌在網(wǎng)格狀的魚紋中。

我仿佛看到自己的臉,徐舒的臉,很多人的臉,

它在魚中、在水中,但沒有

逐流而去——是時間把它還給了我們。

在南京時,徐舒常來聊詩。這個

漂洋過海的人,對漢語的迷戀

尤勝于我。他不停地抽著煙,臉

隱在煙霧中,有時突然咳嗽,嗆出眼淚,讓我

看到淚滴的另一種來處。

陶罐在書櫥上,不動,但它產(chǎn)生的離心力

一直在擴散,像一種古老、不竭的力。

那些遠行的人,有時會在茫然中回頭,背后

什么也沒有。

他們走著,聽著自己的腳步聲,不知道

在他們身后,一個無聲旋轉的空間

一直跟隨著他們。

 

6

這是那能夠被聽取的器:

作為祭品的 鐘、缶、振鐸、磬……

它們是青瓷,最早

是青銅的替代品,但已不能被敲擊。

材質之變,使我們的陳述

趨向冥想和沉默,如同

患上了嗜睡癥的心理學。

但在博物館里,它們重新成為禮物,

并從一片失蹤的天空中

帶回了云,和云紋。

不能被敲擊,但其中聲音深藏,并一直

要求被聽取。這也是

由器識誕生的文藝:那空無中

只有音樂取之不竭。

每次有人來,燈亮起,光

探入那空無,希望能從中有所發(fā)現(xiàn)因為

光像一聲輕聲問候,而反光會尖叫,

仿佛一種發(fā)現(xiàn),在這里,在這里……

如此,一個古老腔體,被跟蹤,并成為

音樂一再被確認的地址?

 

7

我們是受過傷的人,

我們從破裂的古瓷片那里看見

永不愈合的傷口怎樣存在,

我們從一只骨灰罐那里,看見死亡怎樣存在。

我們像盛滿了水的水罐那樣站著,

我們像插著花的梅瓶那樣站著,

古老的瓶、新鮮的花,共處于

含著恩情的同一個時刻。

像在一個封閉的系統(tǒng)中,從完美的

青花那里我們認識到,

我們自身也是完美的。

我們像振鐸,舌頭在碰壁,在駕馭著音樂中

最微妙的寂靜。

我們像桶底脫落,釋放那空。

我們像薰爐,香氣

像受驚的鳥群,從我們體內大面積升起。

 

8

我認識一個隱居的做瓷人,名王志偉,

那是在云和,他兩手沾滿泥漿,使我想起

一塊清瘦如云、名叫云骨的石頭。

他在一本書中說:匠心即道心。他認為,

三月的江水是最好的釉色,

而九月的青山痛如一件新瓷。

他常坐在一堆不成功的試驗品中間,像個

一直在研究失敗的人。

我還認識一位老年的窯工,不知其姓名,

在電爐流行的年代,他堅持燒土窯(名龍窯),

他說,柴焰在這種遺物般的窯里

只能拾級而上,并死在通往博物館的路上。

那是在鳴鶴鎮(zhèn),古窯址

像個陳舊的祭壇,一潭秋水

清澈得像什么都不曾做過,而陣陣鶴唳

擺脫了地心引力,正消失在許多事

剛剛離去的長空中。

 

9

陶瓷,易碎品,容易

成為悲傷的個體。

這使我想起“金繕”一詞:一種修補術,

又像一種

從事后的心中出發(fā)的懺悔。

——我們失過手,搞砸過,然后,

才是這種金色的漆,看上去

靜靜的,剛開始時,甚至

帶著點兒對自己的懷疑,卻突然

被一種夸張的熱忱認領,剝開自身如剝開

一條火的小溪;然后,

在一條看不見的傷口中我們

提前把自己處理完畢;然后,

像一種來歷不明的哲學

在追問完美:我們意識到了結束,

同時意識到了無法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