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蘇軾《留侯論》
一
張良為圯上老人拾履的故事,是見載于《史記》的。這件事當(dāng)然很奇,讀起來也甚有趣,但若追究起來,其真實性卻是可疑的。蘇軾有一篇《留侯論》,為自來傳誦的名篇,坊間流行的《古文觀止》也收入了——借此大發(fā)其議論,以為“古之所謂豪杰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jié)”,“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方可成就大事。這樣的持說,雖不無掉弄之嫌,卻也不妨一聽。但另外的一段,就非得加以駁正不可了:“夫老人者,以為子房才有余,而憂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剛銳之氣,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謀。何則?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間,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帝之所不能驚,而項籍之所不能怒也?!保〒?jù)中華書局本《蘇軾文集》,第一冊104頁)
說得鑿鑿如見,乍讀之下,字字在理,你不能不首肯,但一經(jīng)查考,就知其實是想當(dāng)然的謬悠之說,經(jīng)不起覆按。老人讓張良“下取履”,《留侯世家》中明明說“良愕然,欲毆之”(此六字《漢書》并同,《史記集解》引徐廣所見的古本,作“良怒,欲罵之”),只“為其老,彊忍”了而已,而蘇軾卻說是“油然而不怪”!真可謂咄咄怪事。尤其那一句“故深折其少年剛銳之氣”,為大謬不然的話。張良的年歲,雖然史無明言,不能確知,但據(jù)《留侯世家》的所記,是可以估算的。在逢圯上老人之 時,張良早已不是什么“少年”了?!读艉钍兰摇烽_頭云:
留侯張良者,其先韓人也。大父開地,相韓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相釐王、悼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歲,秦滅韓。良年少,未宦事韓。韓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財求客刺秦王,為韓報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韓故。(中華書局本,第六冊2033頁)
按張良之祖父張開地(《史記索隱》引王符、皇甫謐說,以為子房為韓之公族,本姬姓,以秦購索急,變名姓為張良,故開地不姓張。此據(jù)《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及近人王叔岷《史記斠證》說,姑以張字冠之),為韓相的時間,最遲不晚于昭侯二十六年,即周顯王三十六年(前333年,據(jù)《韓世家》、《六國年表》。陳夢家《六國紀(jì)年表》作“釐侯二十九年”,釐侯即是昭侯;楊寬《戰(zhàn)國史料編年輯證》則作“昭侯三十年”。其為昭侯的最后一年,及在顯王三十六年,則并無不同);可能的時間,則為昭侯二十三年(前336),因為據(jù)《韓世家》及《老子韓非列傳》,昭侯八年至二十二年,韓相為申不害(按錢穆以不害相韓,前后得十九年,見《先秦諸子系年》七七《申不害考》;以其無確據(jù),姑仍從《史記》)。其為韓相的時間下限,最晚可至襄王的最后一年,即襄王十六年、周赧王十九年(前296)。假設(shè)開地初為相時,年三十歲,至襄王十六年,他也就是年近七十的老人了,按人世的一般情形,其孫張良也已在抱了。可是歷史不湊巧,偏偏是小概率,那時張良并未出生。何以言之呢?很簡單,因為前230年韓為秦所滅,張良正“年少”。張良若在前296年已生,則至前230年時,其年已六十七,皤然一公,何得謂之“年少”?那么,張良之生究在何年,為有最大的可能?據(jù)張良之父張平,為韓相而卒之年,是在悼惠王二十三年(前250年?!俄n世家》、《六國年表》作“桓惠王”),可知張良之生,再晚也不得晚于此年;前230年秦滅韓,《留侯世家》明言其“年少,未宦事韓”,以此上推,至前250年,其間凡二十年,換言之,也就是韓滅之際,張良若二十歲,謂之為“年少”,是可以的。所以以最保守的算法,張良必不晚于前250年而生,考慮張良另有一弟,若其年長弟僅一歲,則張良之生,最晚也必在前251年,而不得更晚于此年了。
若張良最晚生于前251年,那么在其雇力士用一百二十斤的大鐵棰行刺秦始皇時,是多大的年歲?刺始皇的具體時間,《留侯世家》中未言及,《留侯世家》只說“秦皇帝東游,良與客狙擊秦皇帝博浪沙中,誤中副車”,但這是可以考得的。據(jù)《史記·始皇本紀(jì)》及《六國年表》,其事在始皇二十九年(前218)。《始皇本紀(jì)》云:“二十九年,始皇東游。至陽武博狼沙中,為盜所驚。求弗得,乃令天下大索十日?!薄妒酚浾x》云:“狼音浪。”“博狼”即“博浪”,《漢書·張良傳》正作“博狼”,不過是古字的異寫而已。此雖未及張良之名,但合《留侯世家》以觀之,可知為一事。從前218年溯至前251年,為三十三年,換言之,張良在與力士刺始皇的時候,已是古人例以虛歲算的三十四歲的中年人了。這還是最保守的算法。如放寬五六年,實在說來,這也是最有可能也最接近歷史之實際的,——因為假設(shè)張良之父生于前333年,也就是其祖父初為相時,那么到前251年,張良之父也就有八十余歲了,以八十余歲的老人而生子,在醫(yī)學(xué)上是有絕大困難的,所以張良之父的生年必須后移,而張良的生年則須前移,如此才接得上——則彼時張良四十歲。對于年已四十的張良,蘇軾還能說他是“少年剛銳之氣”么?
晚于蘇軾近九十年的洪邁,在其《容齋五筆》卷八“白蘇詩紀(jì)年歲”條討論及蘇軾詩中的年歲之感云:
白樂天為人誠實洞達(dá),故作詩述懷,好紀(jì)年歲。因閱其集,輒抒錄之:“此生知負(fù)少年心,不展愁眉欲三十”,“莫言三十是少年,百歲三分已一分”,“何況才中年,又過三十二”,“不覺明鏡中,忽年三十四”,“我年三十六,冉冉昏復(fù)旦”,“非老亦非少,年過三紀(jì)余”,“行年欲四十,有女曰金鸞”,“我今欲四十,秋懷亦可知”,“行年三十九,歲暮日斜時”,“忽因時節(jié)驚年歲,四十如今欠一年”,……蘇公素重樂天,故間亦效之,如“龍鐘三十九,勞生已強(qiáng)半,歲暮日斜時,還為昔人嘆”,正引用其語。又“四十豈不知頭顱,畏人不出何其愚”,“我今四十二,衰髮不滿梳”,“憶在錢塘正如此,回頭四十二年非”。(上海古籍出版社本,893-895頁)
人生不過百年,三十三歲,為百年的三分之一,就算從寬算作“少年”,四十歲的或者至少三十四歲以上的張良,也不可能是“少年”了。其實,洪邁所引的白居易的詩,不是也把“過三十二”,算作“中年”了嗎?而“三紀(jì)余”,也就是三十六七,——一紀(jì)為十二年——不更明言是“非老復(fù)非少”?蘇軾本人的詩,在三十九歲時,也就自嘆“歲暮日斜時”了。從洪邁所引的這些詩,不難看出人生的年歲,在蘇軾意中的分別,如果他意識到張良在為老人拾履之時,已大于三十四歲,而極可能是四十歲時,料想他不至于寫出那一句“故深折其少年剛銳之氣”的。尤其是,在嘉祐六年(1061)作《留侯論》而大發(fā)議論的蘇軾,據(jù)孔凡禮《蘇軾年譜》(中華書局本,上冊93頁),其本人也才二十六歲,要非說是“少年”,蘇軾是更合適些的,但想來蘇軾本人一定不同意。他二十七歲作的詩,就在未老而屢屢言老了,如嘉祐七年(1062)寫的:“明年縱健人應(yīng)老,昨日追歡意縱違”(《壬寅重九,不預(yù)會,獨游普門寺僧閣,有懷子由》);“愁腸別后能消酒,白發(fā)秋來已上簪”(《九月二十日微雪,懷子由弟二首》之一);“萬事悠悠付杯酒,流年冉冉入霜髭”(《病中聞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之三)。及至熙寧二年(1069),蘇軾也到了三十四歲,他詩里就更寫著“如今各衰晚,那更治刑名”(《次韻子由初到陳州二首》之一)了。所以,蘇軾若知張良此時比其作文時要大得多,他是必不如此著筆的,他只是犯了未考據(jù)的錯,而想當(dāng)然地逞其聰明了。
二
也許有人要說,《史記》中圯上老人對張良本有“孺子,下取履”、“孺子可教矣”、“十三年孺子見我濟(jì)北”之類的話,所以《留侯論》中說:“故倨傲鮮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碧K軾也是語出有據(jù),不能算錯的。其實呢,蘇軾所以有此誤謬,就在“孺子”一詞。他讀《留侯世家》,一定是以為“孺子可教也”的“孺子”,就是指小孩子。按“孺子”作小孩子解,固是通義,《孟子·公孫丑上》:“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薄峨x婁上》:“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眱商幍摹叭孀印?,都是指小孩。這也是蘇軾自幼所爛熟的。但是,若只作小孩之解,那就不能以之稱呼成年人的張良了。古人之用“孺子”,另有其義。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二“孺子”條云:
今人以孺子為童稚之通稱,蓋本于《孟子》??贾T經(jīng)傳,則天子以下嫡長為后者乃得稱孺子。《金縢》、《洛誥》、《立政》之孺子,謂周成王也?!稌x語》里克、先友、杜原款稱申生為孺子,里克又稱奚齊為孺子。晉獻(xiàn)公之喪,秦穆公使人吊公子重耳,稱為孺子,而舅犯亦稱之,是時秦欲納之為君也。孺子?之喪,哀公欲設(shè)撥,亦以世子待之也。齊侯荼已立為君,而陳乞鮑牧稱為孺子,其死也謚之曰安孺子,則孺子非卑幼之稱矣。欒盈為晉卿,而胥午稱為欒孺子。《左傳》稱孟莊子曰孺子速、武伯曰孺子泄。莊子之子秩雖不得立,猶稱孺子,是孺子貴于庶子也。齊子尾之臣稱子良曰‘孺子長矣’,韓宣子稱鄭子齹曰‘孺子善哉’,皆世卿而嗣立者也?!秲?nèi)則》:‘異為孺子室于宮中,母某敢用時日,祇見孺子?!噘F者之稱。唯《檀弓》載有子與子游立,見孺子慕者,《弁人》有其母死而孺子泣者,此為童子通稱,與《孟子》同。又《左傳》季桓子之妻曰南孺子,則又以為婦人之稱。(上海書店本,25-26頁;“秦穆公使人吊”句,原誤標(biāo)作“秦穆公使人吊,公子重耳稱為孺子”,今改)
錢大昕的這一條考辨,引證甚博,發(fā)明亦確,但于一般讀者,必須加些注,才能讀得明白。如“《金縢》、《洛誥》”那一句,鳳凰出版社本的《嘉定錢大昕全集》第七冊69頁,將其標(biāo)作了“《金縢洛誥》‘立政之孺子’”,就是錯得厲害的。這可見雖在專家,也有讀不懂處。大概言之,錢大昕此節(jié)所言,是以為“孺子”一詞,除指小孩之外,在經(jīng)傳古籍中,還可指年輕的或不年輕的嗣君,以及貴家的婦女。指年輕的嗣君,如《尚書·金縢》:“武王既喪,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國,曰:‘公將不利于孺子。’”“孺子,幼少之稱,謂成王也”(見《尚書正義》598頁,上古本)?!堵逭a》、《立政》中,也都有“孺子”,所指并同(可參看《尚書校釋譯論》第三冊1236頁、1475頁及第四冊1687頁)。指不年輕的嗣君,則重耳之稱孺子是。這是見于《國語·晉語二》及《禮記·檀弓下》的。據(jù)《史記·晉世家》及《十二諸侯年表》,晉獻(xiàn)公二十一年,殺太子申生,次年又欲殺重耳,重耳出亡,“是年重耳年四十三”。獻(xiàn)公之喪,在二十四年(前651),那時重耳四十五歲,而穆公稱之為“孺子”。這是不年輕的嗣君,稱為“孺子”的古例。雖然如此,但無論作錢氏的哪一義,也還不能移注圯上老人的稱呼張良。
《漢語大詞典》第四冊252頁“孺子”條又云:
猶小子、豎子,含藐視輕蔑意?!妒酚洝し饿虏虧闪袀鳌罚骸拔崾轮チ粼趶埦孀迂M有客習(xí)于相君者哉?”司馬貞索隱引劉氏云:“蓋謂雎為小子也?!?/p>
按《索隱》所引劉氏,指唐學(xué)者劉伯莊,其解亦非是?!洞笤~典》就更不足為據(jù)了。范雎更名姓為張祿,去秦國為相、封應(yīng)侯,前后凡五年,須賈使秦,贈以綈袍的事,是在周赧王四十九年(前266),揆之事理,范雎就是再年輕,也必在三十外了。一般說來,較為可能的,應(yīng)是在四五十間。以如此年歲的故人,而呼之為“孺子”,則“孺子”之稱,在當(dāng)時的社會,是不至有什么輕蔑的。不然,既有前仇,又加此辱,范雎便放不過他了。范雎說的:“公之所以得無死者,以綈袍戀戀,有故人之意?!苯惻壑洠倘皇强赡?,但其口中的“孺子”,若為輕蔑藐視之稱,則所謂的“故人之意”,也就大打折扣,不值得多感了。以范雎的為人,其事之不如此作了,可想而知?!妒酚洝分辛碛幸惶?,亦涉及“孺子”之稱,可為旁證;《陳丞相世家》云:
(陳平)少時家貧,好讀書,……及平長,可娶妻,……平既娶張氏女,赍用益饒,游道日廣。里中社,平為宰,分肉食甚均。父老曰:“善,陳孺子之為宰!”平曰:“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 是 肉 矣!”(中 華 書 局 本,第 六 冊2051-2052頁)
按陳平及長而娶,為分肉均故,得父老稱“善”,而亦呼之為“孺子”,這就可見不是“藐視”,也非語帶“輕蔑”了。此正如須賈對范雎之稱,為彼時的一種通行的稱謂,可為老人施之于晚輩的成年男子,且是頗客氣的,至少在《太史公書》中,是必如此的。圯上老人之呼張良,也當(dāng)作如是解?!稘h語大詞典》的那個義訓(xùn),亟須修訂。而所以有此一稱謂,猜想起來,或即緣于嗣君之稱“孺子”。古時的不少稱謂,皆自上而下,僭竊而用之,一般人之樂于此,就仿佛婦女的“梳頭學(xué)京都樣”,這也就使得這些稱呼,往往失去原義?!叭孀印币辉~,自是其一例?!妒酚洝せ搓幒盍袀鳌分械钠福袈淦堑捻n信為“王孫”,則另是一例?!巴鯇O”為美稱,所以那時的人,就多取名作“王孫”,如專研《周易》的周王孫、田王孫及文君之父卓王孫、與田蚡合傳的竇王孫、以裸葬著名的楊王孫等,都是。而名字“孺子”的,也屢見于史,最有名的,則是那位“下陳蕃之榻”的徐孺子了。以此而言,“孺子”之為佳稱,是可以無疑的。
三
附帶提一下?!短綇V記》卷六引杜光庭《仙傳拾遺》改寫張良此事云:“張子房,名良,韓國人也。避地于南陽,徙居于沛,后為沛國人焉。童幼時,過下邳圯橋,風(fēng)雪方甚,遇一老叟,著烏巾、黃單衣,墜履于橋下,目子房曰:‘孺子為我取之?!臃繜o倦色,下橋取履以進(jìn),老叟引足以納之。子房神意愈恭,叟笑曰:‘孺子可教也。’”(中華書局本,第一冊38頁)改作“童幼”,固可與“孺子可教也”一句照應(yīng)了,但顧此失彼,卻忘了張良童幼時,韓國還沒有亡,以張良的家世,他又何至徙居于楚國的沛呢?杜光庭到底也還是不解“孺子”之稱,不僅可呼童子,也可以施之成人,他所犯的錯,是和蘇軾差不多的。
據(jù)說讀了七遍《漢書》的翦伯贊,在《秦漢史》中敘項羽之死云:“項王走至烏江之濱,烏江的亭長,檥船以待,勸項王渡江?!谑沁@一位‘一聲叱咤,千人皆廢’的少年英雄,就用了帶著敵人鮮血的寶劍,自剄而死了。”(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15頁)把項羽稱作“少年英雄”,雖可表示“于項羽不勝其欽佩”之意,但現(xiàn)代的讀者讀了,一定是要疑怪的。項羽的年歲,是經(jīng)前人考定了的,自刎時年三十一,確切無疑(見《史記集解》:“徐廣曰:漢五年之十二月也。項王以始皇十五年己巳歲生,死時年三十一。”),并有虞姬在側(cè),如何可稱得“少年”?不記得哪本書,說李肖聃痛恨白話文,學(xué)生作文若用“青年”,他必代改為“少年”,并批之云:‘“青年”兩字不見經(jīng)傳,故改?!薄肚貪h史》不是古文寫的,還不能援此為例,不寫“青年”兩個字,也不能比于蘇軾所仰的白居易,可以說三十還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