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風眠先生
我沒有見過林風眠先生。1962年天津美協(xié)的展廳舉辦“林風眠畫展”,我第一次看他的畫就被強烈地吸引。我馬上把我的感受寫了一篇隨筆《林風眠和他的畫》,發(fā)表在《天津晚報》上。那年我二十歲。
在這篇短文中,我分析了他的畫風與技法。我欣賞他水墨里融合著光線恍恍惚惚的氣息,對意境的散文化的表達,結(jié)構(gòu)上的音樂感,強烈的形式感和形式美,還有將傳統(tǒng)與西方現(xiàn)代融為一體的畫法。
記得那時我年少無知,文章發(fā)表后,把剪報寄給林風眠先生,還居然異想天開,希望得到先生的“幾筆墨寶”。結(jié)果自討沒趣,連回信也沒收到。但這絲毫沒有影響我對先生的癡迷與崇拜。雖然我的根底是宋代山水,宗法馬遠和郭熙,與林風眠的“當代水墨”風馬牛不相及,然而我筆下卻漸漸出現(xiàn)林氏的影子。
究其根源,主要因為林風眠繪畫中有一種憂郁的氣質(zhì),與我年輕時的性格相投。這種相投是精神上的、本質(zhì)的、自然而然的。這種氣質(zhì)的東西在傳統(tǒng)的中國畫里找不到,但在林風眠的畫里碰到了,并與我“一拍即合”。
林風眠的畫采用一種主觀抒發(fā)的方式。這種直接的抒發(fā),我只在倪瓚、鄭燮和八大的畫里見過,但古代的東西畢竟有時代的隔膜。林風眠的畫是現(xiàn)代的、散文化的,對于我很親切,而且煥然一新。尤其是他致力于精神的探索和情感的表達,對我影響至深。
我在《林風眠和他的畫》中,曾寫過這樣一段文字:畫展中有一幅作品,畫家是以潑辣勁健的筆勢,寫出疾風中蕭蕭倒去的亂葦,低壓在水面上的橫灘,涌去的云流……卻只有水鳥,引頸揮翅,逆風而行。畫面上這兩股強烈矛盾的力量,表現(xiàn)出一種倔強挺進、不畏艱難的精神與毅力,很有象征性和啟發(fā)性。這是林風眠獨有的境界。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是我人生的至暗時期。在這個時期,我原先酷愛的“北宋山水”漸漸離我而去。我感覺自己在風格上愈來愈接近林風眠了。我沒有刻意去模仿他,只因為我的心境重合了他的畫境。
然而,我很怕自己變成他的影子,或者走不出他巨大的影子。上世紀80年代出版了各種林風眠的畫集,我每見必買,但很少認真翻看,我怕對他進入得太深,或者他進入我太深。
我相信,真正改變一個人畫風的還是時代和人生。
80年代以來我從事文學,幾乎完全離開了水墨生涯。在寫作中,在和無數(shù)我虛構(gòu)的小說人物的命運打交道的過程中,我身上的“繪畫”悄悄發(fā)生了變化,我不知道。到了90年代,一度重返丹青,動起筆來,忽然發(fā)現(xiàn)我的畫變了,何時變的?何以變的?
是由于心中的文學太多,文學的場景、風景、境界、詩性、想象太多?還是由于被文學寫作惹起的感觸太多、太深、太切,需要表達的東西太多?比如《往事》《期待》《老門》《通往你的路》《樹后邊是太陽》《大道》《穿透云層》《溫情的迷?!返鹊?,這些是畫還是散文?是藝術(shù)的靈感還是人生的感悟?我是從傳統(tǒng)宋畫還是經(jīng)由林風眠走到這里來的?
現(xiàn)在我清楚了,是林風眠。是林風眠的藝術(shù)與魅力的吸引,使我身上的散文氣質(zhì)和人生情感融入了筆墨,使我的想象順從了自己的心靈,使我進入了個人全新的繪畫世界,使我在不自覺和自覺中形成了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