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2年第5期|張沅:金太陽
編者按
《金太陽》是一個小區(qū)的名字,也是主人公魏薇青少年時期成長的金色歲月。作者張沅筆觸細膩,在娓娓道來中書寫成長,書寫青春的無憂與萌動,那些金太陽一樣的時光在回望中閃閃發(fā)光。
——特約編輯 劉不偉
金太陽
文/張沅
我已經(jīng)多年未見她了,我們住在一個小區(qū),在小升初的暑假里,從早到晚廝混在一起,我媽說:“魏薇,你簡直是這小區(qū)的看門狗,最早去,最晚回,非等到一個人也沒有了才肯罷休?!?我充耳不聞,快速扒拉了幾口飯,筷子橫擺在碗上,把著涼杯咕咚咕咚喝了大半壺的水,把油和水漬擦到胳膊上,急匆匆地出門,還帶著肚子里晃動的水聲。
小區(qū)不大,一共兩排三列,一排四個單元,最靠馬路的是兩棟公寓樓,大約十層,里面最高六樓,再帶個半層的閣樓,我住在最靠東邊的一棟,二樓,因著樓下是靠街的大廳,從靠南邊的窗戶外有一個露天平臺,三家挨著,中間是不銹鋼管。這個不大不小風吹日曬的平臺,卻是小時候最快樂的園子。
我從小就喜歡狗,在街上看到就走不動路,那時候個子矮,比大狗高不了多少,每次遇見都想摸,狗主人緊張得不行,我卻慣有狗緣,哪怕第一次見著,也鮮少有狗對我齜牙咧嘴,常是閉合著濕漉漉的大鼻子嗅我,再搖著尾巴,貼到我的小手上。
雖然喜歡,但我天生對狗毛過敏。戶外還好,要是共處一室,不出半小時,就打噴嚏流鼻涕,眼睛通紅得像只兔子,對于小時候的我,養(yǎng)狗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夢。買房子時爸媽象征性地征求我意見,我為著這平臺能養(yǎng)只小狗,極力促成了這單幾十萬的大生意。
直到六年級的下半學期,臨要小升初的春天,我家搬來了這個小區(qū)。
七月的北方,太陽不知疲倦地撲灑在整個土地上,勢必要在雨水降臨前,把每一絲逃竄的水汽蒸騰進云層,午后太陽最盛,天地間亮得發(fā)白,似是這光亮割斷了空氣,除了蟬鳴和麻雀翅膀撲棱過葉片的聲響,再沒有一點點運轉(zhuǎn)的痕跡,就是這個當口,魏薇正坐在曬得發(fā)燙的人造木樁上,擺弄著一個藍色的塑料小水壺,上午分別前,和小朋友們約了吃過飯就下來玩,她噔噔地跑下樓,四處繞了一圈,一個人也不見,就在灌木叢里翻出藏好的小水壺,在小區(qū)草坪中間的灌溉噴嘴接上水,坐在平時過家家時的“菜板”上,把上午摘下來的“食材”澆一點水。
金太陽小區(qū)在城市擴張的最邊緣,劃歸在一片賣木門、涂料、建材、家具城的店鋪旁邊,因臨著一個小學和初中,勉強用學區(qū)房的身份提高了房價,但仍能看出“金玉其中,敗絮其外”的樣子,小區(qū)里面還像模像樣的規(guī)劃建設,前門整整齊齊地碼一排商廳,后門卻是一條彎曲的土路,一下雨仿佛能濘住全世界,土路的一邊是金太陽小區(qū),另一邊就是土房和一大片玉米地,土路柵欄一樣攔截了兩個不同的世界,卻管不住天上游走的白云和夏天的孩子。
小區(qū)里零星出現(xiàn)了身著校服的小孩,騎著電動車面目凝重的青年人,偶爾駛過的神色各異的私家車,太陽耀眼的白光稍暗,樹木投下了更多陰涼,世界律動的呼吸聲再一次遮蓋住蟬鳴,魏薇偶爾會抬頭看看,剩下的時間則專注地盯著一群集會的螞蟻。螞蟻們堆聚在一起,偶爾分開,原地轉(zhuǎn)起圈來,有時候她會把手指挨著其中一只,只需稍按幾秒,螞蟻就會試探著觸角爬到手上,把它帶到稍遠的地方再放到地上,或是用葉子撐著它放在樹上,再或是吸引另一只螞蟻爬上來,讓兩只螞蟻在手掌上捉迷藏。
“嘿,你干嗎呢?”
魏薇被嚇了一跳。
“你怎么才來,說好了吃過午飯就過來的,上午的菜還沒擇完呢,都蔫了?!?/p>
“吃完飯我媽讓我?guī)退龘癫藖碇⒄`了一會,對不起嘛?!弊T清清有點支支吾吾的,兩手搓著長長的袖子,后來推推魏薇的肩膀。
“不都是早晨擇嗎?”
“說是昨天香菜卷賣得好,今天多買了點。”
“那好吧,我們待會去假山那邊玩吧?!蔽恨闭f著抓起譚清清的手臂,譚清清觸電一樣掙脫開來。
魏薇正奇怪,她又吞吞吐吐地說道:“那有什么好玩的,我們把上午的菜擇完不好嗎,待會劉鵬他們又去了,我不想跟他們玩?!弊T清清邊揪一片草葉子邊說。
“上午不是玩過了嗎,下午和他們打撲克啊?!蔽恨卑涯抗鈴牡厣系奈浵佉频阶T清清臉上,見她不說話,又過去坐在她旁邊,往她身上靠了靠,“我都等你那么久了,你就陪我去玩嘛?!?/p>
小區(qū)里有退休的老頭老太太,用纖維繩拉了一圈地,平時就自己種些花草,七八月,各式各樣的花開得正好,譚清清和魏薇兩個人坐在假木墩子上,旁邊就是這一叢花,不知道是花不知節(jié)制的香氣沖到鼻子里,還是因香氣被吸引過來的小蟲飛到身上,譚清清覺得身上癢癢的,就趕忙站起來動了動,又答應著:“那好吧,那明天就別和他們玩了?!蔽恨毙χ氖郑白?,我們買脆脆冰吃去,我請你?!?/p>
畢業(yè)的那一天,我被班上八九個男生鎖住了自行車,每人拿著校門口五毛錢一瓶的汽水,追著我從頭到尾潑濕了,我對小學結(jié)束的唯一印象,就是穿著渾身濕透了、黏糊糊貼在身上的衣服,騎了六七條街回到家里。那天夕陽很漂亮還有一絲莫名其妙的傷感的味道,我也很開心,結(jié)束小學生活,我終于長大了。暑假里,我認識了一群住在這院子里的小孩,大到十五歲,小到六七歲,都整日七葷八素地混在一起玩,男孩女孩都有,大一點的孩子卻沒有,他們都去上網(wǎng)了。我作為小區(qū)里幾個“有話語權”的小升初的“大人”,負責領小孩們玩,他們都跟在我屁股后面喊“姐”。
圖片
另外還有三個同歲的男生,黑胖的劉鵬,瘦高的常鋒,矮個的劉天齊。劉鵬會拍卡,能一次拍五十六張卡,我就拜他為師,每天跟著他一起苦練拍卡技術,他有點口吃,每次說話時嘴角都有白色的唾沫堆在一起,人很兇,牙很白。常鋒更喜歡在家打游戲,我們每次都要去摁他家的門鈴,叫他很久才能下樓,他瞇縫眼,會爬墻,每次新的翻墻路線都是他爬第一個,他還敢從三米高的小棚頂上跳下草地,我覺得他很厲害。劉天齊性格有點內(nèi)向,家里很有錢,總是在炫耀他媽媽又拍了什么電影,在哪里播,他家住在六樓頂上,養(yǎng)一只大金毛。他總笑話我家小狗品種不正,是個雜種。
大概忘了說,我在那個暑假也擁有了自己的小狗,一只脖子上帶一圈白毛的小棕狗,像只小熊,散養(yǎng)在平臺上,睡在一個深藍色的拖布桶里,我叫它張狗。
除去幾個家在院子里的,還有些住在外面的小孩會進小區(qū)一起玩,豆?jié){、郭琦,還有幾個我忘了叫什么。豆?jié){比我們都大,十五六歲,讀完初中就輟學了,他不告訴我們自己的名字,最開始見面的時候問他叫什么,他不說,問他家里是干什么的,他說他媽是賣豆?jié){的,我們就叫他豆?jié){,他常找我借錢,不借就會一直打我,后來他們家搬走了,小區(qū)里又有了別的賣豆?jié){的鋪子。郭琦是六中的,讀初二,一直戴一頂黑色的帽子,長得有點像“小沈陽”,他對我很好,讓我認他做哥,告訴我上了初中之后,被人欺負了也不能哭,要笑著繼續(xù)開玩笑,否則就會讓人看不起,他還說,有人欺負我就告訴他,他給我出頭,他讓我把QQ號抄下來給他,他下次去上網(wǎng)的時候加我,我給了,他的網(wǎng)名叫“琦哥在此,誰敢不服”。
有天傍晚,天已暗了,僅棕色房頂上隱隱連著些金黃色,魏薇坐在涼亭里,等著譚清清吃完飯下樓找她。今天魏薇的爸爸媽媽出去吃飯了,中午給她留了十塊錢買面包,魏薇買了兩袋辣條,一袋牛板筋,一瓶五毛錢的汽水,一口一口抿著吃,想等著譚清清下樓分給她。
“魏薇!”譚清清家的樓道燈亮了,算著時間,她該快下來了,魏薇正抱著東西等在單元門口,就看著她一把推開門,焦急地跑出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哥剛給我打電話,找我借錢,他說他遇上急事了,馬上就要,他現(xiàn)在就來這拿?!?/p>
“啥事啊?他要多少錢,你那夠嗎?”
“他要120,他說他欠了人錢,那人是六中的大痞子,現(xiàn)在問他在哪,馬上就要來拿錢,不然就揍死他。”譚清清邊說邊拉著魏薇往小亭子快步走著,神色緊張。
到了黑暗處,譚清清雙手扶著魏薇的肩膀,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拔覌尳裉煨那椴缓?,讓我在家寫作業(yè),我哥來的事她不知道,我現(xiàn)在不能在外面待了,這是我的壓歲錢,你拿著,待會他就來小區(qū)里找你,我跟他說好了,你千萬幫我把錢給他?!?/p>
“可我不認識你哥啊。”魏薇被譚清清捏得肩膀生疼。
“我跟他說了你名字,待會他會喊你,你千萬幫我把事辦妥了,好嗎,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這個世界上我只信你。”譚清清認真地望著魏薇,越貼越近,眼眶里淚水都在打轉(zhuǎn)。還沒等魏薇說話,譚清清猛地一把抱住她,然后擦了擦眼淚,跑走了。
魏薇就繼續(xù)坐在亭子里,把剩下的一袋辣條就著半瓶五毛錢汽水吃完了。
譚清清媽媽管得很嚴,不是每天都能下來玩的,魏薇雖和她稱最好的朋友,但她不下來的時候也會跟別人玩,她大大咧咧的,整天愿意攔著各處的小朋友一起玩,偶爾還到別的小區(qū)去交朋友,有次見著一個戴著耳麥、騎一輛死飛自行車的男生,個子特別高,很壯實,很白,正低頭玩最新款的諾基亞N95。
魏薇覺得很酷,就過去跟他說話:“這個手機是你自己的嗎?”
“是我的啊,怎么了?”
“沒怎么,我一直想要這個手機來著?!?/p>
“哦,這是我去年期末考進了年級前一百我舅舅送我的?!?/p>
“你初幾了?”
“開學初二。”
“你是這個小區(qū)的嗎?”
“我不是,我爺爺家住這,偶爾來?!?/p>
“哦哦,那你下次再來的時候可以去金太陽小區(qū)找我們玩,我住那個小區(qū),我們可以做朋友?!蔽恨毙πε呐乃绨?,就走了。
他來了,得到了一個“暴力熊”的諢號,因為他鑰匙上掛著一個叫“暴力熊”的小玩偶,特別好看,但要十五塊錢一個,金太陽院里的小孩誰也買不起,都纏著他要摸摸看看,他憑借著每次來都帶一個新的暴力熊這種闊綽手段,很快成了金太陽院里每個小孩追捧的對象,之前孩子們都是圍著我轉(zhuǎn)的,我難免不服氣,就刻意地疏遠了他,后來,他送了我一個,我成為了整個金太陽小區(qū)第二個擁有暴力熊的孩子。
“暴力熊”是我人生里第一個正式和我表白的人。
譚清清哥哥是他小姨家的孩子,上初二,魏薇見到他時根本沒認出來,他哥哥瘦高瘦高的,跟譚清清球一樣的身型完全聯(lián)系不到一塊去,但她哥哥毫不客氣地認出了魏薇:“你就是小清朋友吧?錢呢?”
魏薇有點遲疑:“你是誰?”
“我是他哥啊,她還沒把錢給你嗎?”
“你怎么證明你是她哥?你有什么證據(jù)?”魏薇瞪著眼睛抱著膀子,漆黑的夜色里貓頭鷹一樣審視著對方。
“這我怎么證明啊?”
“你能說出來她在哪上學,她媽媽叫什么嗎?”
“剛從三小畢業(yè),媽媽是我大姨,叫李美娟。”
“你有她QQ嗎,給我看看?!?/p>
男生有點不耐煩了:“你少磨嘰,把錢給我?!?/p>
魏薇有點被嚇到,雙手放下,在身前攪在一起:“你到底有沒有。”
“操,可真行!”男生罵了一句,從兜里拿出來一個直板手機,翻出通話記錄,“你看看,我剛給她家打完電話?!?/p>
魏薇順著一小塊灰綠色的屏幕看,確實是她背下來的那串號碼,這才信了,從手心里把攥得濕濕的錢給他。
男生奪過來皺著眉頭開始數(shù):“這不夠啊,就九十多?!?/p>
“她就給了我這些,不信你再給她打電話。”魏薇下意識地離他遠了點。
男生還要說什么,灰綠色的屏幕卻閃動起來,“不潮不用花錢”的鈴聲響起來,男生指著魏薇,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接起來電話。
“韓哥,欸,是我,我知道,我知道,我湊齊了,對,就在你學校旁邊那個金太陽小區(qū),對,對,我知道韓哥,肯定的,這我哪敢哪,好,好的韓哥?!蹦猩咟c頭邊賠著笑,魏薇站在他對面愣愣的。
“你有錢嗎?小丫頭。”
“我沒有,我就有十塊錢,都花了?!?/p>
“媽的?!蹦猩吜R邊背過身去摁著手機。
魏薇沉默了一會,問他:“你還差多少?”
“欠他200,我這有80,找小清借,她就給了我九十多?!蹦猩鬃诘厣希瑥亩道锩鰜硪话鼰?,“抽嗎?”
“我不會。”魏薇擺擺手。
男生也沒再說話,點上手里的煙,吐出一口氣。
“我可以幫你想想辦法?!蔽恨闭f。
男生一笑,嘴里吐出一口煙來,路燈射下來的光正好零星地穿透它,深白色的,飄起來了:“你個小丫頭,有什么辦法能想。”
“你叫什么名字?”魏薇低著頭問他。
男生看了魏薇一眼,沒著急說話,又吸了一口煙,眼神迷離地深吸了一大口,又睜開眼睛看她,把嘴輕輕聚在一起,對著魏薇吹了一口煙:“我叫王猛,你是小清朋友,就叫我三哥吧,以后有事就找我?!?/p>
“我跟門口小賣鋪的阿姨關系很好,我可以找她借點錢?!蔽恨北粺焼艿每人粤藥茁?,在面前揮揮手。
兩人從小賣鋪出來的時候,正好看見迎面來的兩個人,都魁梧身形,高個子,燙頭發(fā),一人走在前面,另一個半步在后,還沒等王猛開口叫人,就被前面的男生掐著脖子邊走邊摁到了玉米地里,魏薇嚇得腿抖個不停,后面的男生笑著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跟上。
魏薇飄似的走進了玉米地里,王猛蹲在地上,雙手抱著頭,被叫韓哥的男生邊罵邊踢,嘴里說著類似“上次的事……拿你當兄弟你卻算計我……什么東西”等等的話,魏薇只嚇得愣在原地,耳邊都是心臟狂跳的聲響,幾乎分辨不出來面前的一切。
韓哥邊罵邊踢還覺得不解氣,邊邪笑著邊把褲腰帶解下來,兩折在手里,王猛抱著頭一直求饒,旁邊跟著的男生卻攔了一下:“有小姑娘看著呢?!?/p>
韓哥一聽,笑容更甚,踢了一腳腳邊的王猛道:“小三,這是誰啊?!?/p>
“她是我妹妹?!?/p>
“你妹妹?你妹妹長得可怪好看的,是吧,黑子?”韓哥轉(zhuǎn)向一同來的男生,魏薇借著光亮的月色,看他笑得天真爛漫,眼睛彎彎的,牙齒又整齊又白,個子很高,要抬頭才能看見,“你看上了?”韓哥邊笑邊問。
“你別鬧了,看給人家嚇的。”黑子罵了一句:“我要拉屎,你有紙嗎?”
韓哥笑得更歡了:“真行,可沒白來這玉米地,臨走還要給人家上肥。”
“說正經(jīng)的呢,有沒有?!焙谧舆呅吜R。
“去,給你黑子哥買包紙巾去?!表n哥把皮帶架在肩上,兩手在身側(cè)拽著,邊踢著旁邊的王猛,邊跟魏薇說。
魏薇挪著腳步走出被晚風吹的沙沙作響的玉米地,回頭望了一眼月亮,那晚的月亮又圓又大,亮得不像話,把整個土地、小區(qū)、泥濘土路里每一個坑坑洼洼都照的一清二楚,只有風吹玉米地的聲音,遠處大壩后面開過的夜行貨車的喇叭聲,和蓋過一切的她的心跳聲,望著就在眼前的金太陽小區(qū)的門,魏薇站在原地愣了一會,隨后大吸了幾口氣,進了小賣鋪。
“韓哥,這是紙,我還買了一袋糖給你吃?!蔽恨被貋?,韓哥正用腰帶抽跪蹲在地上的王猛。聽見魏薇叫他,又轉(zhuǎn)過頭來,露出來標準的天真笑容:“小三,你妹妹也太乖了吧,還知道給人買糖呢。黑子,這姑娘真不錯,是吧?”韓哥邊把紙扔給他,邊拿過來魏薇手里的糖,撕開包裝?!耙痪桶阉谶@辦了吧?”韓哥笑得可愛,眼睛瞇著和黑子說話。
“看你把人家嚇的?!焙谧幽昧思?,轉(zhuǎn)身往玉米地的深處走。
韓哥把糖放在嘴里,笑著轉(zhuǎn)過頭去,又抽了王猛一皮帶:“你黑子哥自己一個人,又沒亮,你在后邊跟著看看,別讓他出事了?!?/p>
王猛連滾帶爬地從地上起來,邊答應著邊跟著去了。
韓哥看他走遠了,回過頭來走向魏薇,手臂碰著向兩邊長的玉米葉,手里的皮帶拖在地上:“你叫什么呀?”他湊近問。
魏薇小聲答了。
“在哪念書呢?”
“開學去六中上初中?!?/p>
韓哥笑得更好看了:“我開學初二,在八班,我叫韓昊天,有誰欺負你就找我去,知道嗎?”
“知道了?!?/p>
“想我的話也可以去找我?!?/p>
“嗯……”
韓哥笑著揉揉魏薇的頭:“你那哥哥不頂用,叫我聲哥哥聽聽。”
“韓哥?!蔽恨贝?,他的呼吸就貼在她臉上,月光被擋住了大半,夜里玉米地中的蟋蟀此起彼伏叫著,像是要把這天叫亮一樣。
“給我親一口?”韓昊天邊說著邊覆在魏薇的后腦勺上,魏薇嚇得整個人抖個不停,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出。
韓昊天又笑起來:“別害怕?!闭f著把魏薇摟在懷里,安撫似的摸著她后背。
撲面而來的是一個陌生、寬闊又溫暖柔軟的身體,帶一些煙草和一種道不明的類似樹木枯萎的氣息,魏薇從沒在任何人身上聞到過。她甚至能聽到兩顆心臟此起彼伏的跳動,后來又合二為一,整個世界都在這一片跳動中極端黑暗,或極端明亮起來,月亮無助地懸掛在天上,任憑這一刻剝奪它的榮光,魏薇睜著眼睛望向它,眼里卻不是月亮。“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魏薇輕輕自言自語道。
“你說啥呢?”韓昊天問。
“沒什么,一句古詩。”魏薇趁著說話的工夫掙開了他的懷抱。
“一說這個我就頭疼,根本背不下來,我語文老師還是我小姨,總是跟我媽打小報告?!表n昊天似乎沒察覺出手臂松了,只沉浸在懊惱里。
“想不到,你還怕這個?!蔽恨庇行┏泽@。
“倒不怕我媽揍,就是她生氣了,不給我錢啊?!表n昊天有些訕訕地笑。
“古詩詞而已,這還不容易,你只要掌握了方法,根本不需要刻意背的?!蔽恨币残α?,“看把你愁的。”
“真的?”韓昊天又笑了,“那你教教我,我叫你姐,不,我叫你大姐大?!?/p>
時間好像這光亮滑過水面一樣,靜悄悄地劃過并不平整的玉米葉片,等它們成熟,被摘走,冬天被齊齊地削斷,再長起來,度過漫長的日子,等待雨水,或是澆灌的自來水,等待肥料、昆蟲和小鳥,以及在這其中來去耕作的人。一茬一茬的玉米,敗了又生,枯了又綠,每一絲嫩綠的新芽抽出老舊空殼時,都癢癢地摩擦著空氣,讓整個田地里,波動一種來自植物本能的生長頻率。
我離開這個小區(qū)的時候讀高一,因?qū)W校很遠,時間又緊,家里便搬去了當時高中對面的小區(qū),再搬家就是高考后,搬去了一個更大更漂亮的小區(qū),規(guī)模是之前的十個大,有繞著整個小區(qū)的人工河、湖、假山、無數(shù)個木柵欄圍起來的小院子,和從小院子里伸出的各式樹木,123果、棗、柿子……什么都有。夏天時,脫落的棗會浮在深綠色的人工湖里,小孩們?nèi)齼蓛傻哪弥W(wǎng)去網(wǎng)棗,但都是小孩,像是六七歲的樣子,再沒見過十多歲的一群小孩整日整日在小區(qū)里,消磨暑氣了。
收拾東西時,看見那個暑假給我?guī)淼亩Y物,“暴力熊”送了我一個限量版的暴力熊,透明的,放在一個粉色的方形小盒子里,里面還有一堆折得并不平整的紅心,據(jù)他說是九十九顆。
還有一大罐五顏六色的星星,是譚清清折了一學期,寒假時好不容易送給我的,當時我們在相隔很遠的兩所中學讀書,她住校,平時見不到,當她鄭重地把這一大罐星星交給我時,我已有了新的更好的朋友,有點嫌棄她黑胖的樣子,不過還是請她吃了雪糕。
她說:“暴力熊不就給你折了九十九個嗎,我這一學期,給你折了九百九十九個,每個里面都有話,你想我的時候就拆開一顆看?!?/p>
我圖新鮮拆了幾個,后來忙著跟初中的朋友唱K、去肯德基寫作業(yè)、玩桌游、過年發(fā)祝福,看郭敬明、讀明若曉溪,忙著給周圍朋友和她們喜歡的男生牽線搭橋,也就不了了之。
寫這些文字的暑假我又看到這個落了灰的罐子,在一個失眠到天亮的晚上,一顆一顆,都拆開了。每層都是不一樣的顏色,最上面的是紫色,大約是寫一些期末的緊張情緒,下面的是藍色,寫了一些學習上的困難,接著是綠色,多是些快樂的句子,黃色寫她被人欺負,被孤立,被排擠,拆到橙色時,一半都是一樣的句子:我好想你。罐子最底下鋪了一層紅色的星星,看著怪得很,七扭八歪的,根本不成個樣子,大約是剛剛開始折,手還生著,每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都寫著同一句話:我喜歡你。
我的張狗在我初三那一年跑丟了,某一個傍晚,毫無征兆的,它瞪著圓圓的眼睛看了我一會,然后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我短暫地擁有了它,在十年前的夏天。
張沅,1998年出生,內(nèi)蒙古赤峰人,現(xiàn)就讀于南京大學文學院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作品散見于《草原》《內(nèi)蒙古女子詩歌雙年選》《百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