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莉：新的女性散文寫作時代正在來臨
《我們在不同的溫度沸騰》，張莉 主編，中信出版集團2022年7月出版
《我們在不同的溫度沸騰》收錄了我們時代的女作家近二十年來寫下的優(yōu)秀散文作品，主要是對女性生活的呈現(xiàn)，對女性精神的理解，可以說是我們時代女性散文的珍貴收獲。提到當代女性散文，必須要提到三十多年前的“小女人散文”。上世紀九十年代，“小女人散文”異軍突起，女作家們以輕松活潑的筆調(diào)書寫都市里的日常，深受普通讀者的喜愛和批評家的關(guān)注。重回歷史現(xiàn)場，我們會意識到，這一女性散文現(xiàn)象意味著一種“反抗”，意味著和那些熱衷宏大敘事的“學(xué)者散文”疏離。我的意思是，即使今天我們可能對“小女人散文”這一命名表示困惑，但也不得不承認，那一代女作家的作品以切實的表達進入了我們的閱讀視野，使我們重新思考何為女性散文的魅力。
三十年過去，中國女性散文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化？在何種意義和何種維度上，我們將之命名為新的女性散文寫作？這是編纂這本書的初衷和動力。我希望以選本的方式追蹤二十年來中國女性精神的成長軌跡，重新認識我們時代女性散文的價值。
從2018年制訂出版計劃到今天出版，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四年。四年間，我對二十年來的女性散文進行了充分閱讀，并一直試圖尋找陌生而新鮮的寫作者面孔。篇目推翻多次、反復(fù)多次，不僅聽取編輯的意見，也和年輕的研究生們一起溝通討論，最終確定了這二十篇。
從林白、周曉楓、馮秋子、梁鴻、塞壬、李娟、毛尖到脫不花，從《即使雪落滿艙》《鉛筆》《月圓之夜》到《相親記》，從《外婆遇到愛瑪》到《在湖北各地遇見的婦女》《我曾遇到這座城市的青春》，從《蘇乎拉傳奇》《我跳舞，因為我悲傷》到《吳桂蘭》，這本書里收錄了不同年齡、不同階層女作家關(guān)于女性生活與女性精神的理解，集中呈現(xiàn)了我們時代豐富多樣的女性生活，有一種眾聲喧嘩、雜花生樹之美——有的作品關(guān)于女性成長，有的作品關(guān)于愛情與親情，有的作品關(guān)于遠方風景，有的作品關(guān)于世間萬物、蕓蕓眾生。與之相伴的則是氣質(zhì)卓異的女性敘述之聲：有的聲音滄桑而沉靜，有的聲音青春而甜美；有的聲音日常而切近，有的聲音遙遠而空曠；有的聲音內(nèi)斂而樸素；有的聲音克制而飽含深情。
而之所以決定啟用“我們在不同的溫度沸騰”這一題目，主要原因在于這句話能呈現(xiàn)所選作品風格的豐富性，同時，書名對不同沸點的強調(diào)也暗示了這里每一位作者、每一部作品風格的獨特與鮮明。但無論怎樣，這些散文中所呈現(xiàn)的女性形象都在努力擺脫傷感悲情、顧影自憐，擺脫那種躲躲閃閃，期期艾艾；相反，這些女性寫作者都在努力變得明朗、果敢、幽默、冷靜，獨立、有力、寬闊、包容——這本書里的每一篇作品都在努力沖破性別刻板印象。
努力擺脫受害者身份
為閱讀方便，我將二十篇散文分為四部分，它們分別對應(yīng)著秘密與成長，血緣與情感，遠游與故鄉(xiāng)，生存與希望。當然，這樣的分類只是權(quán)宜，主題與主題、溫度與溫度之間并非截然分開。
隱秘成長是女性寫作中的重要主題。每個人都有隱秘與傷痛，大部分人選擇將之隱藏。它們隱隱地長在記憶深處。不再講起并不意味著從未發(fā)生，我們?nèi)绾蚊鎸δ切┻^往的創(chuàng)痛和羞恥，是以受害者身份“數(shù)傷痕”，還是以一種疏離的態(tài)度重新審視？
《即使雪落滿艙》里，塞壬寫下了一個女兒內(nèi)心巨大的創(chuàng)痛：要怎樣面對父親的牢獄經(jīng)歷？十六歲的女兒，最終要面對的是父親的不堪，他家暴、出軌、說謊，他行賄、受賄、觸犯法律……有一天，女兒看到父親被押在了囚車上?！疤蝗涣?，強烈的悲痛攫住我，我失聲痛哭。突然間我意識到，所有的，所有的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的所謂尊嚴和面子，罪犯的女兒，這些都不重要了。此刻，我唯一需要的，是一個活著的父親回來?！敝币晲u辱，直視這樣的事實。這位女兒選擇讀父親從獄中寫來的信，慢慢了解他，也原諒他。
格致的《減法》里，寫下的是一個女孩子當年的恐懼和糾結(jié)。在火車鐵軌旁邊，小女孩遇到了一個有裸露癖的男人，他威脅她，而她不知所措；周曉楓的《鉛筆》里，講述的是少女時期所遇到的隱秘的困擾，關(guān)于兩性關(guān)系之間隱藏的權(quán)力；《霍亂》里，趙麗蘭寫下的是家族女人們在歷史中的掙扎存活；《個人史》中，連亭寫下的則是自我的來歷不明——因為逃避計劃生育，父母刻意忘記了她真實的出生年月……
這個世界上，每個人生命都會遇到酸葡萄，有的人會因此哭嚎，而有些人，則試圖將酸葡萄釀成瓊漿。《鉛筆》里，周曉楓帶我們看到了女性力量的成長和男人權(quán)力的衰弱：“歲月會延長。秩序會顛倒。重逢時，我的彭叔叔老了。他的沉默里，有什么東西被剝奪之后的虛弱。”《減法》中，“我”則不再懼怕“他”了：“我走上了鐵橋， 暗淡的星光下，我看見比黑暗更黑的他站在橋的中間。我向他走過去，我從他的身邊走過去，他一動不動，靠在欄桿上。我聽見橋下河水流淌的聲音，水聲蓋住了我的腳步聲。下了橋，水聲還一直響在我的身后。接下來的路，我已經(jīng)不害怕黑乎乎的田野……”
不控訴，不陷入受害者思維，努力從受害者身份中跳出來，以零度或最大的克制來講述自身的傷痛，是這些散文的共同美學(xué)追求。這些作品引領(lǐng)讀者直視女性生命中的創(chuàng)傷，既不沉湎也不躲閃，而是選擇直面。寫出那一切?！獙懗鍪莾A訴，寫出也是自省與自我療愈。努力擺脫那些傷痕所帶來的傷害，不被情緒或者感傷所操控。要在疼痛面前重建一個人的主體性。
女性是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
如何理解愛情，如何理解男女關(guān)系，是女性寫作中的重要主題。脫不花的《相親記》關(guān)于愛的尋覓。相親是被動的，也是狀況迭出的，這位可愛的女主角，并未把相親當成親戚的“迫害”，而只把經(jīng)歷當作經(jīng)歷，從而也將自己從這件事情中抽離出來：“以失敗開始，以失敗結(jié)束，我的相親記可謂是‘善始善終’‘始終如一’。不過，沮喪之余，樂趣更多，在這個過程中，我見識到了各色人等，千奇百怪地證明了人類社會的多樣性，也因此讓我對人性的復(fù)雜性和差異性充滿敬畏?！?《相親記》寫得歡脫，幽默，作家將無趣而令人生厭的相親故事講得風生水起。敘述方式讓人想到吐槽大會。她當然意識到了相親市場里男女被物化身份，但也并未大加嘲諷。讀《相親記》，想到波伏瓦在《第二性》里所說，“有一天，女人或許可以用她的‘強’去愛，而不是用她的‘弱’去愛；不是逃避自我，而是找到自我；不是自我舍棄，而是自我肯定。那時，愛情對她和對他將一樣，將變成生活的源泉，而不是致命的危險?！笔堑模瑦矍椴⒉灰馕吨鴮σ粋€女性的拯救，愛情或者婚姻只是人生的一部分而并不意味著全部。不恨嫁，也不被身邊人的意愿裹挾，《相親記》里的女性在清醒地做自己。當然，有了愛情的女性，也不會變成“戀愛腦”?！稓g情》里，張?zhí)煲韺懙氖且晃慌詫鄣木鞈俸拖硎?，那是屬于愛本身的美好?/p>
今天，“原生家庭”已成為我們時代的高頻詞，而討論原生家庭的時候，很多人也會提到原生家庭所帶來的傷害，但原生家庭所給予我們的，遠比我們所感受到的深刻和深遠?！堵尻?南京》是楊本芬《秋園》中的第一章，年近古稀的老人以樸素的筆觸勾勒母親秋原的人生。那是100年來普通女性命運的縮影：“秋園在私塾讀了一年，學(xué)了點‘女兒經(jīng)，仔細聽，早早起，出閨門，燒菜湯，敬雙親’之類，便被梁先生送去了洋學(xué)堂。梁先生是個跟得上形勢的人?，F(xiàn)如今都流行上洋學(xué)堂，也不興裹腳了。秋園裹了一半的腳被放開，那雙解放腳以后就跟了她一輩子。”我們看到她在婚姻選擇中的被動性：“秋園躲在紅綢布后面，對外面的熱鬧心不在焉，只是迫不及待想看看自己的丈夫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便偷偷地掀起蓋頭來。新郎一副文官打扮：頭戴禮帽，腳蹬圓口皮鞋，胸前戴朵大紅花，國字臉白白凈凈，面相誠篤忠厚。此時此刻，秋園才算放了心?！弊鳛榕畠旱臈畋痉遥怨?jié)制的筆墨寫下秋園跌宕起伏的人生，也寫下她從原生家庭中所獲取的力量。
《當外婆遇到愛瑪》中，毛尖設(shè)想了自己的外婆與《包法利夫人》女主人公愛瑪相遇的場景：“賴昂這種人，外婆不用見面，就能把他判斷個底朝天。愛瑪呢，即便心里很不以為然，即便很反感外婆這么說，也會讓外婆說得心花委頓。甚至，我相信，憑著外婆堅定的意志，如若不讓愛瑪意識到婚外戀可恥，她自己都會覺得沒有盡到做人的責任。”市民氣的外婆讓人了解，愛情小說還有另一種讀法。
當年邁的楊本芬寫下自己母親的故事，當毛尖寫下外婆對于包法利夫人的看法，當草白寫下遠去的祖母故事，當孫蒔麥寫上父親離去時的疼痛……這些親人早已化作了我們生命中的滋養(yǎng)。這讓人想到，女性不是孤立的而是生活在社會關(guān)系中的。重要的是寫作者的社會性別意識，要將女人和女性放置于社會關(guān)系中去觀照和理解而非抽離和提純。真正的女性意識，是在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隱秘的性別秩序，但又不被性別權(quán)力塑造。當我們被塑造時，每個人、每個女人也都有力量、有可能完成“反塑造”。
敞開自我，去往陌生之地
七十多年前，伍爾夫在《一個人的房間》里暢想過女性寫作的未來。在她的想象里，如果我們把目光從起居室移開，如果我們理解人不僅僅只從男女關(guān)系中理解，如果我們不僅注視人與人的關(guān)系，還關(guān)注人與大自然、人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那么有一天，“莎士比亞的妹妹”就會到來。這樣的理解方式給人帶來啟發(fā)。遠方對于任何一位寫作者都是重要的，對于今天的女性散文寫作尤其如此。遠方意味著對遠方之人、陌生之地的尋覓，意味著從熟悉之地移開，去尋找陌生的經(jīng)驗。那正是打開自我、重建自我的重要路徑。
《我曾遇到這座城市的青春》中，綠妖寫下了她離開故鄉(xiāng)來到北京的經(jīng)歷。在北京，閱讀、寫作、飯局、唱歌，她找到了自己的朋友群落，也找到了安身之所。遠在阿勒泰的李娟偶然遇到了蘇乎拉。蘇乎拉有許多讓人費解的地方，也有許多可愛之處。李娟以清新歡快之筆寫下了一位新疆姑娘的傳奇。而林白，生命中的重要時刻則是從北京來到湖北，“一路上風雨兼程。心中只覺得山河浩蕩，且波瀾壯闊”?？吹侥切┢胀▼D女，和她們聊天，從此，聽到另一種市聲、人聲和嘈雜之聲，開始創(chuàng)作另一種風格的代表作：《婦女閑聊錄》《北去來辭》《北流》。
在異國遇到海嘯的經(jīng)歷，使張悅?cè)恢匦滤伎紝懽髦谧晕业年P(guān)系：“第一次，生出一種寫作的責任心。在此之前，是沒有的，從未想過用寫作去影響或者改變別人。認為責任感之于寫作，是虛妄的?？墒谴丝蹋冶灰环N責任感緊緊地抓住。它讓你看到，自己與世界之間有那么醇厚的聯(lián)系，不可放棄。也無法放棄，沒有這樣的權(quán)利，你不屬于自己，而是和月亮、潮汐一樣，屬于自然界，或是更遙遠和不可知的能量。責任心，是在曠闊的空間里，找到了你自己。必須這樣做，做下去，因為別無選擇。生活的責任心，寫作的責任心，都是如此?！?/p>
當然，去往陌生之地還包括對另一個未知領(lǐng)域的探索。一如馮秋子在《我跳舞，因為我悲傷》里所寫，是現(xiàn)代舞喚醒了她：“我感到美好，就走進去跳了，跳得有些忘我，不小心摔倒了。摔倒了也是我的節(jié)奏和動作，我沒有停下，身體在本能的自救運動中重新站立起來，接著跳。那個晚上，在整個舞動過程里有一種和緩而富有彈力的韌性，連接著我的自由。這是沒有規(guī)范過的伸展，我的內(nèi)在力氣一點一點地貫注到里面，三十多年的力氣，幾個年代的蒼茫律動，從出生時的單聲詠誦、哭號，成長中心里心外的倒行逆施、驚恐難耐，到今天，悲苦無形地深藏在土地里，人在上面無日無夜地勞動……此時此刻，我在有我和無我之間，沒有美丑，沒有自信與否，只有投入的美麗。我一直跳，在一個時間突然停頓下來，因為我的心臟快找不著了?！?/p>
忘我舞蹈的女人多么讓人著迷！那是屬于她的生命沸點，就連作為讀者和觀眾的我們也被卷進了她的舞蹈風暴里。這便是遠方的意義、陌生經(jīng)驗的意義、自我敞開的意義——做自己，成為真正的自己多么重要；遇到熟悉陌生而又深有能量的自己，多么美妙。
純粹與豐富的女性友誼
近年來，關(guān)于女性情誼的作品持續(xù)被翻譯引進，成為一種閱讀景觀，比如埃萊娜?費蘭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角田光代的《對岸的她》，波伏瓦的《形影不離》，它們一起構(gòu)成了有關(guān)女性友誼的世界文學(xué)地圖?！段覀冊诓煌臏囟确序v》中，也有著關(guān)于何為我們這個時代的女性友誼，何為女性共同體的認知。
經(jīng)由生育經(jīng)驗，葉淺韻在《生生之門》里寫下女人們共通的悲歡：“醫(yī)生說我的宮口已經(jīng)開全，要上產(chǎn)床的時候，我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了。我的羞恥，我的尊嚴，在白大褂面前，還不及一張草紙。醫(yī)生說，用力，用力。我拼盡了全身的力氣。……醫(yī)生說，你可以大聲地哭或是喊，可是我沒有一點哭喊的力氣了。她還說，你不要害羞，聽我的，來，用力，再用些力?！钡牵磺械奶弁从忠驗楹⒆拥牡絹矶?。“陪伴一個孩子長大的過程是艱辛的，有趣的，當看著他少年英姿，陽光清朗地向我奔來時，我忘記一切疲憊和勞累。我的記憶里選擇性地保留了他成長的一切快樂時光，并在適當?shù)臅r候與他分享?！薄胺路鹨蛩?jīng)歷的所有苦和疼都有了最幸福的注腳?！湃サ目嗯c甜，都變成了一種精神長相，悲悲歡歡地撒在前行的路上。”切身感受到生育的疼痛，也切身感受到生育的甜蜜。這位女性逐漸變得冷靜，冷靜看生育所帶來的恐懼和喜歡?！白鳛榕?，生育是一生中的重大課題。翻開我所能看見的幾代人的生育史，就是一部血淚史，只有女人才深知其中的痛苦。于我，更多的是一種幸運，但太多的不幸不會因為我沒有經(jīng)歷，它就不存在?！稳ズ螐牡纳撛谀睦镉X醒，又在哪里頓悟？這也許是女人們值得花一生時間來思索的大命題。”
曾經(jīng)是女工的詩人鄭小瓊，在《女工記》中辨認每一個與自己相關(guān)的“她”，她試圖使“她”成為“她”，她努力叫出每一個女工的名字，而不以地名或者工種指代，“每個人的名字都意味著她的尊嚴”：“我覺得自己要從人群中把這些女工掏出來，把她們變成一個個具體的人，她們是一個女兒、母親、妻子……她們的柴米油鹽、喜樂哀傷、悲歡離合……她們是獨立的個體，有著一個個具體的名字，來自哪里，做過些什么，從人群中找出她們或者自己，讓她們返回個體獨立的世界中?！薄秴枪鹛m》中，梁鴻寫下的是一個六十四歲女人的生活，一方面她是跳舞的“網(wǎng)紅”，另一方面，這個女人也被人孤立。但即使是在被孤立中，吳桂蘭也在反抗：“她眼神中的渴望，她所弄出來的巨大聲響，她三十年如一日地在吳鎮(zhèn)大街上跳舞，似乎在反抗，也似乎在召喚。她兀自舞著，顯示出自己的力量，也釋放著善意和無望的吶喊?！痹谶@里，梁鴻以凝視和聚焦的方式，傳達了對于吳桂蘭的關(guān)注與關(guān)切，也是在那一刻，她讓自己和更“低微”的女性站在了一起。無論《女工記》還是《吳桂蘭》，作家都絕不把她們視作“他者”，我以為，這是深切的“女性友誼”的表達。
行超的《回頭的路》中，寫下的是農(nóng)村女性的真摯友情。奶奶臨死之前捎話讓宏明媽去看她，而在她死后，宏明媽則趕來送別。老人在奶奶靈前沉默地疊著元寶：“她們那樣牽掛對方，也許就是對另一個自己的惦念。如同一生中的所有時刻那樣，她們?nèi)绱巳彳浻秩绱藞詮姡棠膛R走前縫好的最后一件小棉襖、宏明媽仍在不斷折疊著的紙元寶，正是她們所能想到的、幾乎是唯一的愛的方式。在那些被寂靜與枯燥覆蓋的日子里，作為被規(guī)訓(xùn)的農(nóng)村婦女，她們從不認為自己有多大本事，唯有緘默無言地持續(xù)付出。到最后，如果真的什么都不能改變，那么就去忍耐、去承受，正如她們一直所做的那樣。”這樣的講述讓人落淚，它以誠摯的筆觸照亮了農(nóng)村女性生活幽微隱蔽的一面，也還原了兩位女性之間的一世情誼。
想到《閨蜜：女性情誼的歷史》，也想到大眾媒體對“女性群體”和“姐妹花”的污名化稱呼。一如書中所說，當公眾媒體講述那些為男人爭風吃醋的女性爭斗時，是在延續(xù)并加深傳統(tǒng)對于女性友誼的刻板想象，是在貶低女性友誼的價值。而無論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還是文學(xué)作品中，女性友誼都比常人想象的要深厚與寬廣。
這里所寫下的每一位女性，都是作為主體出現(xiàn)的人，而不是沉默訥言的被啟蒙者?？吹剿齻?，認出她們，寫下她們，寫下她們之間純粹而真摯的情誼，是這些散文的共同特質(zhì)，也是今天女性散文的重要美學(xué)向度。無論是《回頭的路》《生生之門》，還是《女工記》《吳桂蘭》，其中所表達的，都不是在男女關(guān)系的框架里去理解的情感。在這里，女人的世界里固然有男女、家庭，但也有友誼、社會、大自然。在這里，有兒女情長，也有山高水闊。
重構(gòu)女性散文美學(xué)傳統(tǒng)
《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散文二集》的序言里，郁達夫收錄了冰心的散文，也寫下了最早的關(guān)于冰心散文的評價：“冰心女士散文的清麗，文字的典雅，思想的純潔，在中國好算是獨一無二的作家了?！鼻妍?、典雅、純潔、柔情、意在言外，《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中對冰心散文的評價早已成為經(jīng)典，某種意義上，它構(gòu)建了女性散文寫作的判斷尺度。親切、家常、充滿溫柔與愛意的冰心散文也由此成為現(xiàn)代女性散文的典范。其后，蕭紅的《商市街》和張愛玲的《更衣記》《中國的日夜》則開啟了或日常或隨筆的女性散文寫作風格，這幾乎成為現(xiàn)代女性散文的主要樣態(tài)，即使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受到歡迎的三毛及龍應(yīng)臺散文，其風格也大約與此相類。這是百年來中國女性散文寫作的基本樣態(tài)。
一旦一種寫作風格成為范式，便意味著風格的固化。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尤其是近二十年來，更多的女性散文作品已經(jīng)開始打破或顛覆固有的散文寫作樣式。這也是我提出新女性寫作的動力所在。在 2020 年《十月》的“新女性寫作”專輯的寄語里，我強調(diào)了“新女性寫作”指的是“新的”“女性寫作”——新女性寫作強調(diào)寫作的日常性、藝術(shù)性和先鋒氣質(zhì)，而遠離表演性、控訴式以及受害者思維；新女性寫作看重女性及性別問題的復(fù)雜性，它應(yīng)該對兩性關(guān)系、男人與女人以及性別意識有深刻認知。我以為，真正的女性寫作是豐富的、豐饒的，而非單一與單調(diào)的，它有如四通八達的神經(jīng)，既連接女人與男人、女人與女人的關(guān)系，也連接人與現(xiàn)實、人與大自然。
《我們在不同的溫度沸騰》里的作品呼應(yīng)了我對新女性寫作的理解，這些作品使我認識到，獨屬于我們時代的新的女性散文美學(xué)正在生成。首先，新的女性散文美學(xué)指的是固有的女性散文寫作風格和樣態(tài)正在被打破。隨筆體及心情文字只是女性散文寫作的一種形式，這些作品散見于公眾號里，擁有大量普通讀者。另一方面，當代散文作家們也在嘗試將更多的表現(xiàn)形式引入散文寫作中，比如內(nèi)心獨白、紀實、戲劇化、蒙太奇手法等。
尤其要提到當代女性散文寫作的兩種趨向：一種趨向指的是對內(nèi)心隱秘持續(xù)開掘的“內(nèi)窺鏡式”書寫方式；另一種趨向則指的是來自邊地或邊疆視野的表達。無論哪一種趨向，這些作品都是和更廣大的女性在一起，感同身受，以獨具女性氣質(zhì)的方式言說我們的命運。事實上，正是在這種深具探索精神的寫作中，我們看到了那些不容易看到的女性生存，聽到了那些不容易聽到的女性之聲，它對固有的女性散文寫作風格構(gòu)成了強力顛覆。
當然，還要提到寫作者構(gòu)成的多樣性，在這個選本里，一些作家是久已成名的散文作家，另一些作家則只是文壇新手或素人。她們中很多人只是剛剛拿起筆，這里所收錄的作品甚至還只是她們的唯一作品，但是，也已足夠驚艷，我希望用選本的方式使更多讀者認識她們。新的媒介方式給了女性更為廣闊的寫作舞臺，為什么不寫下去？當越來越多的女性拿起筆，當越來越多的普通女性寫下她們的日常所見和所得，那是真正的女性寫作之光，那是真正的女性散文寫作的崛起。
重讀這些作品是在北京的初夏，疫情時期的居家辦公期間。歡笑有時，落淚有時，靜默有時。這些作品不斷提醒我，新的女性散文寫作的時代已經(jīng)來臨。重讀也使我確信，總有一天，這些新作家和新作品將構(gòu)成當代女性散文寫作的重要標志，不僅因為其中閃現(xiàn)的女性氣質(zhì)，更因為其中所包含的散文寫作的更多可能性。
哪怕這些作品不如我們想象中的“委婉”或“悅耳”，哪怕這些作品暫時還沒有被更多的人聽到或接受，它們都依然是美的，是有力量的，是在我們情感深處能夠引起回聲的。
（本文系《我們在不同的溫度沸騰》一書編者序言，經(jīng)出版方授權(quán)發(fā)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