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民族文學》漢文版2022年第8期|尼瑪潘多:風起塔金(長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2年第8期 | 尼瑪潘多  2022年08月12日08:01

尼瑪潘多,藏族,中國作協(xié)會員、西藏作協(xié)副主席、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高研班、第二十八屆高研(深造)班學員。作品曾刊《作品》《民族文學》《長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青年文學》《西藏文學》等刊物,有作品曾入選《追尋她們的人生》《西藏行吟》《西藏的女兒》及《民族文學》雜志社成立30周年優(yōu)秀文集等,已出版長篇小說《紫青稞》并被翻譯成藏、維吾爾等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字以及英文出版。曾獲《民族文學》年度小說獎,散文集《云中錦書》(合著)獲第六屆西藏珠穆朗瑪文學藝術獎。

 

第一章

藏歷新年才過,公歷已進入了三月中旬。

迎接春天的日子,是塔金的風季。

這是一段難熬的時光。無休無止的風,把塔金人的好脾氣磨到不時擦出火星子,每年的這個時候,也是塔金人的另一種修行,不喊殺不罵天,就算修行到家了。

風和雪是塔金的特產。和漫長的大雪封山相比,梅朵曲珍覺得風算不了什么,人被困在原地,牲畜找不到草啃,那才讓人心塞。何況風季過后,塔金將迎來最美的夏季。她年輕時,就給不喜歡風季的朗杰多吉說:“春天的風,是塔金的產前痛,她將生下一個美麗的夏天?!崩式芏嗉f:“這是你這個大老粗說出的最富有哲理的話?!彼欢裁唇姓芾?,但覺得它一定是好東西,每當有人詛咒塔金的風,她就會搬出這個比喻。

今年的風,比往年來得更猛。梅朵曲珍的抹布不停地在茶桌、窗臺和柜子之間移動,將室內的積塵抹得干干凈凈。白瑪措吉已多年沒有感受塔金的春天了,一回來就遇上狂風大作,看著無處不鉆的塵土,加上心里憋悶,忍不住詛咒這鬼天氣。梅朵曲珍停止擦拭,詫異地望向時髦的女兒,慢悠悠地說:“天也罵地也罵,不怕積口業(yè)也不怕遭報應啊。積口德就是積福報,有福報諸事才順?!?/p>

白瑪措吉眼下最煩的,就是提順不順的事,半句也聽不得,氣呼呼地回敬道:“爸啦也罵,你怎么不說他?!?/p>

沒等梅朵曲珍說話,朗杰多吉自我澄清道:“我罵的可是風,沒罵天也沒罵地,地方還是好地方?!焙孟窳R風,比罵天地的罪孽要輕一些。

梅朵曲珍取下護腰扔到卡墊上,“你爸啦罵風罵雪,還不是走不出塔金半步。這說明福報很重要,別動不動造口業(yè)損了福報?!?/p>

朗杰多吉瞪了她一眼,“我什么時候說過要走出塔金,何年何月何日?說出來讓我聽聽?!?/p>

梅朵曲珍還真說不出一二,他可不像她,他有什么都藏在心里,更不會說出要走出塔金,可一舉一動不都透著想走的意思嗎?梅朵曲珍不敢這么說,在一次爭論中,他一字一頓地對她說過,我不喜歡別人揣測我的心思。

“當——當——”柜子上的座鐘,突然發(fā)出巨大的聲響,長毛招財也跟著吠叫了幾聲,像是補充報時。一家三口的眼睛不約而同地轉向座鐘,白瑪措吉發(fā)現(xiàn)時針和分針齊齊地指向了十二點。

座鐘像是提醒了梅朵曲珍,她撐開胸兜,拿出一個更軟更小的帕子,擦拭座鐘,擦到雕花處,還把帕子擰成細繩,穿來穿去。

這幾天,梅朵曲珍家里的風,不比外面的小,這陣風吹走了往日的溫馨。朗杰多吉戴著老花鏡,拿著一張被塔金的烈日曬黃的報紙,將臉深埋其中,除了偶爾接過老伴兒遞來的茶,很少抬眼,一副沉浸于閱讀的樣子,只是不時的嘆息聲出賣了他。梅朵曲珍藏袍的胸兜鼓鼓囊囊,裝著和狂風作戰(zhàn)的“武器”。風卷著田地上的浮塵,飛到窗臺上、茶桌上,她用胸兜內的抹布,耐心地抹去,不讓它們在上面停留很久。白瑪措吉跟梅朵曲珍斗嘴后,就把自己關在樓上的臥室里。以往,梅朵曲珍總是先軟下來,把茶和吃食端到樓上,左哄右勸。她常感嘆,在這個家里,她的地位最低下,要巴結這個伺候那個,結果還是不討喜,連長毛招財這小畜生,都有人摸一摸抱一抱,唯獨她沒人疼。這些天,她也硬下心來,習慣被哄的白瑪措吉只能在臥室來回踱步,自己寬慰自己,偶爾駐足窗前,望望別家屋頂上飄揚的經幡。新年才掛上的五色經幡,架不住塔金暴烈的風,已成了破布片,不由自主地左飄右蕩。

每個人不就是風中的經幡嗎?隨風起舞,隨波逐流。有幾個人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命運?白瑪措吉看著眼前的風景,想著自己的處境,一陣惆悵。她在書桌前坐了一會兒,桌上放著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她記不清這是第幾次看這本書,書上劃著各種顏色的線,翻開的那頁上,有一段話被她打上了著重符號:“我雖然常握著我生命小船的舵,但是在黑暗里,替我掛上了那顆靜靜閃爍的指路星,卻是我的神。他叫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在我心的深處,沒有懼怕,沒有悲哀,有的只是一絲別離的悵然?!薄拔业闹嘎沸窃谀睦??”她自言自語著放下書,又回到窗前,眺望著遠方。

遠處的山頭布滿積雪,神秘又寧靜。她知道雪山腳下,有許多隱修洞。據(jù)說在百余年前,塔金是隱修者的圣地,遍布著修行的男女,他們想以赤心歸于自然,不喜不怒不爭不搶,可最終到底有幾個做到了呢?她真的希望能看到他們當中某人的傳記,她想知道沒有欲望的人生真的存在嗎?

幾個月前,她還在校園里暢想著未來。那時的她,是那樣憧憬畢業(yè)后的日子,那樣心急,恨不得早一點嘗到未來的滋味。她最好的朋友夏荷,看上去溫順綿柔,卻特別有主見,她說,未知的未來才刺激才好玩,如果什么都清楚了,還有什么動力去奮斗呢?那時的夏荷,已經做好了到沿海城市打拼的準備,她甚至勸白瑪措吉也跟著去闖蕩。

畢業(yè)分別前一天,她倆去了常去的那家面館,破天荒喝了幾瓶冰啤。白瑪措吉舉著杯子說:“大山的孩子應該回到群山間,我不適合沿海,更不適合漂流,倘若你混不下去,也可以來群山間找我,我們一起在塔金隱修,那里是隱修者的圣地。”夏荷滿臉紅暈,暈暈乎乎地舉著杯子說:“人的一生,一定要去闖蕩,一定要去爭取?!?/p>

白瑪措吉本該在去年秋天回塔金,拖了數(shù)月才回,完全是朗杰多吉的意思。

對于白瑪措吉畢業(yè)后的去向,朗杰多吉很早就有了主意,當然,他是不會告訴梅朵曲珍的,他不想讓她感到不踏實。每當他給女兒寫完信,都要念一遍給她聽,問一下還有沒有需要特別囑咐的事。朗杰多吉比梅朵曲珍的心思縝密,有些小事她想都想不到,他卻能考慮周全,囑咐的話,自然沒有一句要加。在這個家里,除了上班,梅朵曲珍還攬下家里所有的活兒,一封沉甸甸的信寫完,也是梅朵曲珍親自送到縣城郵局。每次她都會在信里夾一朵干花,這么做也是聽朗杰多吉說,他家的信件必夾一朵干的優(yōu)曇婆羅花。無意中說出的話,讓她感覺那么美好,此后的每個夏天,這個大大咧咧的女人要摘幾把野花晾起來,一朵朵地寄給她的女兒,讓她聞到塔金的花香。她這么做的時候,萬不會想到,丈夫在每封信里必然叮囑一件事:一定要學習好表現(xiàn)好,想方設法留在拉薩,千萬不要回到塔金。

小時候的白瑪措吉,是學校里的小明星?!傲弧钡男@活動,上臺代表學生發(fā)言的一定是她;學校編排的舞蹈里,她一定是站在最顯眼的位置,臉上揚著當?shù)睾⒆由儆械尿湴粒还奶栮犂?,她就是那個戴著奇怪的帽子,舉著指揮杖的小家伙。

梅朵曲珍看著舉著小棒子煞有介事的她,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卻說:“我怎么生了個臉皮這么厚的孩子,干什么都不膽怯?!边@種情況下,朗杰多吉會立刻反駁:“怎么能說是臉皮厚呢?見過世面的與沒見過世面的,是不一樣的?!崩式芏嗉獦酚诳匆姲赚敶爰谋憩F(xiàn),他覺得她的未來可期,他的返城愿望有可能在她這里實現(xiàn)。

畢業(yè)分配和朗杰多吉的期望剛好相反。在白瑪措吉身上,真正實現(xiàn)了從哪里來回哪里去。得到這個消息,朗杰多吉急了,向來清高的他,拉下臉面,聯(lián)系了原來的同學、一起下鄉(xiāng)的知青,四處托人找關系,整整半年時間,朗杰多吉在塔金心急上火,白瑪措吉在拉薩焦慮不安,本就對拉薩沒有多少興趣的她,被焦灼得更沒有心情了,她只想回到塔金。朗杰多吉卻一次次發(fā)電報:請勿回來。在他心里,她一回來,希望就泡湯了,所有的努力就前功盡棄了。后來,也不知他在哪里碰了一根硬釘子,終于妥協(xié)了,發(fā)了一封僅有“回塔”二字的電報。白瑪措吉從那兩個字里,讀出了深深的無奈與絕望,但這兩個字,也讓她得到了解脫,接到電報的瞬間,她有了久違的輕松感。

朗杰多吉從女兒考上大學的那刻起,就在憧憬她的未來,畢業(yè)留拉薩工作,那是理所當然的事。塔金縣城還從來沒有一個孩子,考得那么好。可是,一紙派遣證又把女兒完完整整送回來了。其間,他的妹妹強珍來信說,為工作的事,孩子都憔悴了不少,還是趁早做個決定吧,或者回去工作,或者干脆不要這份工作。后面這個選項,從來都不在朗杰多吉的計劃中,傳言說,再過幾年,西藏也不包分配了,這份工作絕對不能不要。

白瑪措吉以往假期回家,朗杰多吉總是先到縣小車班打聽一下,看有無到拉薩出差的車子。朗杰多吉在塔金縣算得上德高望重,大家都買他的賬,白瑪措吉只需在強珍家等著,就有車子到門口來接。這一次,“回塔”二字之后,再也沒有任何音訊。這大半年在姑姑強珍家無所事事,連平常最淡定的姑父阿旺都著急了,聽說朗杰多吉讓她回去,親自出門幫她找車,嘴里直嘮叨:“趕緊回去吧,別寺院的茶沒喝上,連村莊的粥也錯過了。”

強珍白天在茶館忙碌,茶館歇業(yè)就到勞動文化宮擺攤,正在賺錢的勁頭上,看著她收拾行李,就在一旁潑冷水,“要是我呀,就在拉薩做生意,跑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干嗎?,F(xiàn)在單位上的人,都停薪留職做生意。按這形勢,以后掙錢會越來越容易。別看你上過大學,骨子里跟你爸一樣,中規(guī)中矩懦弱虛榮。年輕時我阿媽讓他回來,讓他像我阿爸那樣做生意,他就是不回來……”

阿旺打斷她的話,說:“過去的事就別說了,我看措吉回去也是對的。有一份工作到底還是穩(wěn)當一點,也不用擔心政策會不會變?!?/p>

強珍不理會阿旺,繼續(xù)說:“阿媽在世時,只信任哥哥。她總說我浮夸說我不靠譜,可我在拉薩活得好好的,她那個有文化的兒子……”

強珍的這些話,白瑪措吉聽得太多,只管左耳進右耳出。阿旺卻覺得過意不去,厲聲嚷道:“強珍,你閉會兒嘴不行嗎?孩子都要走了,以后見面的機會也少,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

讓白瑪措吉詫異的是,在塔金路口,只有梅朵曲珍一人在狂風中等候?!鞍帜??”這是她下車的第一句話。梅朵曲珍卻忙著把一包東西塞給司機,沒有搭理她。只聽見司機說:“可以可以?!泵范淝浒阉苹剀噧?,自己也費力地擠上車,指揮司機把車子開到家門口。

朗杰多吉頂著花白的頭,穿著開襟的毛衣,神情落寞,完全沒了平日的爽朗,他接過白瑪措吉的行李,歉疚地把手搭在她的背上,一句話沒說,完全沒有父女見面的欣喜。

送走車子的梅朵曲珍像換了一個人,一邊給白瑪措吉的木碗倒熱茶,一邊細細端詳她,滿臉含笑。

“瘦了一些,瘦就瘦點吧,沒病沒災就好?!?/p>

受朗杰多吉的影響,白瑪措吉原本高漲的情緒低落了下去,對阿媽的話沒有反應。

“算了吧,這點小事就苦成這樣,又沒有出人命。這樣陰沉著,連好運氣都跑沒了。”梅朵曲珍瞇眼憐愛地看著女兒,話是說給老伴兒聽的。

“是啊,塔金也不錯?!崩式芏嗉弥嘲l(fā)扶手,悠悠地說。

“明天就讓松巴一家過來吧,他們早盼著她呢,很早就問我她什么時候回來呢?!?/p>

“盼什么不好,非要盼她回來,以后有的是時間,先讓孩子休息吧?!?/p>

梅朵曲珍張了張嘴,把話咽下去了,手捋著白瑪措吉的長發(fā),笑臉上爬滿了皺紋,“頭發(fā)都卷成羊羔毛了,不過還真好看。”

“有啥好看,女孩子樸素一點好看。掛那么長的耳墜,像只放生羊?!?/p>

“我覺得好看,我年輕時沒打扮過,看著女兒打扮就是喜歡,年輕人就應該打扮。”

“那你也戴唄,嫌不夠大,就把自行車輪胎戴上?!崩式芏嗉f完難得地笑了起來。

這一笑,讓氣氛輕松了一些。不過也就是一陣,沒過一會兒,朗杰多吉的嘆息聲,又把剛提起來的氣氛拉沉下去。在這個家庭,他是主心骨,在物質上、精神上都是,他的心情,決定了整個家庭的氣氛。

朗杰多吉的拉薩人身份,在塔金縣城無人不知。那一口優(yōu)雅的拉薩口音,已成為他的標志。

在塔金,拉薩哇(拉薩人)就是他的名字,偶爾有人說起他的真名,對方總會愣一下,然后敲敲自己的腦門,恍然大悟的樣子。

朗杰多吉在塔金的與眾不同,不僅因為一口拉薩話。在很長時間里,他是帕當鄉(xiāng)最有文化的人。帕當鄉(xiāng)還被稱為帕當區(qū)時,大家都叫他知青朗杰多吉啦,拿著紙墨,請他寫信的村民排成隊。后來到塔金縣城工作,大家都叫他拉薩哇朗杰啦。這個“啦”字,包含著尊敬與崇拜。有些人的“啦”只是當面一叫,背地里直呼其名,朗杰多吉啦的這個“啦”,已成為他名字的一部分,背地里罵他,也去不掉這個“啦”,仿佛已經長在了他的身上。

白瑪措吉生在塔金長在塔金,也說得一口好聽的拉薩話。在白瑪措吉說拉薩話這件事上,朗杰多吉可費了不少心思。他寧愿毀掉慈父形象,愛嘮叨、愛發(fā)怒。和小伙伴兒在一起,白瑪措吉覺得用塔金話更自在,回到家里,照顧父親感受,語言系統(tǒng)切換到拉薩頻道,但總會不小心冒出一兩句塔金土話,一雙怒目或者一聲呵斥是常事。那時的她,常常納悶,身在塔金,為什么非要說拉薩話。

在塔金人眼里,拉薩是遙不可及的夢,是一座虛幻的城市,所愿所望都在那里。舊時塔金的高僧大德,向往的終極是拉薩,拉薩的三大寺,是他們眼中的日月星辰。塔金的大人逗弄小孩子,喜歡用雙手夾著腦袋提起來問:“看到拉薩沒有?”孩子們經不住這般痛,迫不及待地回答:“看到了看到了,還看見了大昭寺的覺悟佛(釋迦牟尼佛)?!币灿蓄B童不怕疼,大喊:“沒看到,影子都看不到?!贝笕丝刹粫p易饒過這些頑童,抓住了就要扯著耳朵往上提,手剛摸到耳朵,根本用不著使勁,他們又大嚷:“看到了看到了,連供桌上的供品都清清楚楚?!贝笕诉@才滿意,松開手,罵一聲,餓死鬼。

那時,白瑪措吉聽大人們說起拉薩,會揚起小臉驕傲地說:“拉薩開在一朵八瓣蓮花上?!边@句話,當然也是朗杰多吉教她的,從他嘴里說出來,不覺得多有深意,從白瑪措吉的小嘴里蹦出來,拉薩瞬間充滿了夢幻,恍若仙境一隅。其實,那個時候,她還從來沒有到過拉薩。每次過年,他們回的都是東孜的姑奶奶家,自己和拉薩的那層關系,她搞不明白。白瑪措吉這么一說,就會收到一雙雙愛憐的眼神,還有人摸摸她的腦袋,仿佛她的身上也有拉薩的仙氣。在這樣的情境下,白瑪措吉就會生發(fā)出表演欲望,會繼續(xù)揚著小臉說:“你們知道協(xié)噶林巴·明久倫珠嗎?你們知道他的《憶拉薩》這首詩嗎?”到了這個階段,聽她說話的人基本搖頭,也沒人追問這個叫什么倫珠的是干什么的。

朗杰多吉剛結婚那陣,喜歡喝酒,梅朵曲珍總是把頭道酒倒給他。他的酒量小,用不了多久,就會喝醉,然后趁著醉意背誦一段《憶拉薩》,成了規(guī)定程序,也是一到這個環(huán)節(jié),梅朵曲珍的家人該上茅房的上茅房,該喂牛喂馬的趕緊趁這工夫,讓朗杰多吉的鄉(xiāng)愁飄在空氣中。那時候,朗杰多吉喝醉酒是要哭的,鄉(xiāng)里人保守,他沒法抱著梅朵曲珍哭,就把臉埋到雙腿間,邊哭邊說:“我沒處說話?!?/p>

“那么多人在這里,怎么沒處說話呢?”

“你們聽不懂?!?/p>

“你大聲一點,我們就聽清了。”

“你們不懂……”

白瑪措吉考上大學,是朗杰多吉最得意的一件事,借著這事,他把梅朵曲珍好好地數(shù)落了一番?!爸豢吹靡姳羌獾娜?,怎么知道我的良苦用心?!彼f這話時太得意,笑出了聲,捧在手上的甜茶也灑了一桌子。

梅朵曲珍邊擦邊說:“她一直很用功,從哪里考都能考上大學?!?/p>

白瑪措吉小學畢業(yè)后,沒有繼續(xù)在塔金念中學,被朗杰多吉送到拉薩讀書。那么小就讓她離開家,讓梅朵曲珍一直耿耿于懷。

“你沒上過學,不懂的,學習環(huán)境很重要的,知道嗎?”

梅朵曲珍似懂非懂地說:“不是說還要比別人多讀一年嗎,有什么好?”

“這叫預科,她那么小,多讀一年算什么,出來就是名牌大學畢業(yè),不一樣。我說你最遠只看得見鼻尖,你還不高興?!?/p>

“那畢了業(yè)就能分個好工作,是吧?”

“那是當然的?!崩式芏嗉钦Z氣,好像一切都在掌控中。

最惱人的是梅朵曲珍娘家人的各種問題。朗杰多吉在梅朵曲珍家里所受的尊敬,遠超女婿的待遇。他的大舅子松巴完全把他當上師看,不時向他請教,每請教一次,他的敬仰就增加幾分。塔瑪?shù)泥l(xiāng)鄰問起他的妹夫,他只有一句話:一個真正有學問的人。就是這樣尊敬朗杰多吉的人,在白瑪措吉上大學的事上,也惹得朗杰多吉很不高興。

“多上一年的話,以后拿的證,是不是比學四年的硬氣一些?”

“一樣的?!?/p>

“那出來以后,工資是不是比四年的要高一些?”

“不會的,也一樣?!?/p>

“那好在哪里呢?”

“怎么說呢?那個學校特別有名氣,在全國知名度很高?!?/p>

“有名有啥用呢?”

松巴的這個問題,朗杰多吉都不屑回答,轉而不語。松巴以為博學的朗杰多吉無言以對了,繼續(xù)說:“一年里可以做很多事的,光工資就能多拿一年嘛,結婚生子也早一些。”

“賬可不能這樣算?!崩式芏嗉D過身子,看著別處說,“不是這樣的算法。”

松巴從他轉身的動作,看出了其中的含義,便不再多話。

沒有上過大學的朗杰多吉,對女兒上大學這件事的張揚,讓梅朵曲珍都有些詫異。一向內斂的朗杰多吉,在這件事上,高調得有些夸張。他請松巴宰殺了兩頭綿羊,又讓梅朵曲珍翻出早就不用的陶鍋,在家里釀了青稞酒,把走得近的親朋同事,分幾撥請到家里慶祝。“塔金縣城去內地上學的孩子也有幾個,人家都是悄無聲息地來去,沒見弄那么大的動靜。”梅朵曲珍偶爾也不順著朗杰多吉,說出這么一兩句。他卻是一副解釋都嫌費口舌的表情。

自從白瑪措吉到拉薩上學后,朗杰多吉在家里說得最多的也是考學的事。梅朵曲珍多少還是知道有一些區(qū)別,她是故意這樣說。共同生活近三十年,她怎能不知朗杰多吉的心思。女兒的走出去其實就是他的走出去,看到他難得張揚,她高興,也難過。她知道朗杰多吉來到塔金時,比現(xiàn)在的白瑪措吉還小,想到這點,她會釋然一些。

......

(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漢文版2022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