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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十月》2022年第4期|劉慶邦:花籃(選讀)
來源:《十月》2022年第4期 | 劉慶邦  2022年08月15日08:01

劉慶邦,1951年12月生于河南沈丘農(nóng)村。當過農(nóng)民、礦工和記者。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遠方詩意》《平原上的歌謠》《紅煤》《遍地月光》《黃泥地》《黑白男女》等九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響器》《黃花繡》《麥子》《在雨地里穿行》等四十余種。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多篇作品被譯成英、法、日、俄、德、意大利、西班牙、韓國等外國文字,并出版有六部外文作品集。

 

花?籃

劉慶邦

那時的采煤工藝被說成炮采,它不是原始的鎬采,也區(qū)別于現(xiàn)代的機采。鎬采,是礦工匍匐于井下狹小的空間,采取以鎬頭掏槽或打洞的方式,一點一點把硬煤刨下來。機采,是開動隆隆前行的綜合機械化采煤機,利用滾筒式割機的巨大旋轉(zhuǎn)力量,一刀一刀把原煤切割下來。所謂炮采呢,是用火藥對銅墻鐵壁般的煤墻進行爆破,把煤墻炸塌。

中國人最早發(fā)明了火藥,火藥既用于戰(zhàn)爭,也用于生產(chǎn)。盡管火藥的成分后來在不斷變化,威力也越來越大,但它的基本用途是不變的。礦井下面用的炸藥,本身并不會爆炸,須用雷管加以引發(fā),它才會發(fā)生爆炸。往井下運送炸藥和雷管時,兩者是分離的,各裝在各自的木頭箱子里。專職放炮員手持麻花形的電煤鉆在煤墻上打眼,把煤眼打到一定深度,將雷管插進炸藥筒中,使二者結(jié)合起來。取出一根特制的木棍,把雷管和炸藥的結(jié)合體捅入洞底,用炮泥封上炮眼,只露出雷管的兩根導線。把導線連接到放炮器的電線上,礦工撤到安全的掩體后,按下放炮器上的按鈕,砰的一聲悶響,工作面涌出一股濃重的硝煙,煤墻被炸得土崩瓦解,放炮的任務即告完成。

放炮員帶上自己的全套工具剛走,工作面的硝煙尚未散盡,采煤工們就搶進工作面去了,開始爭分奪秒地架棚子,攉煤。架棚子是必須的,因為上面的碎煤還在不斷往下掉,頂板隨時有冒落的危險,只有快速把棚子架起來,人在棚子的保護下才能繼續(xù)勞作,才不至于被掉落物砸傷。架棚子也叫支護,他們用來支護的材料是從井上運下來的木頭,立起來的支柱是木頭,搭在支柱上方的橫梁也是木頭。據(jù)說那些木頭是從很遠的深山老林里采伐來的,都是一些濕漉漉的原木,松香味很濃。當天頂?shù)膲毫υ龃蟮臅r候,那些原木受到壓榨,會從里面流出清清亮亮的汁液,像眼淚。另外,支護在橫梁上面的支護材料還有用堅韌的荊條編成的荊笆,用一塊挨一塊密排著的荊笆打頂,連掉落的碎煤都被擋住了。這樣一來,棚子好像變成了一個庇護所,在里面“槍林彈雨”都不怕。礦工這樣在井下的采煤工作面架棚子,類似于農(nóng)民在地面架梁造屋。所不同的是,農(nóng)民造屋,是為了在屋里遮風避雨,生兒育女,一住就是一輩子。而礦工架設的棚子是臨時性的,一棚子煤采完了,新的一棚炮一炸,棚子就作廢了,就得架新的棚子。只要一塊煤田里的煤沒采完,棚子就得一直架下去,以此循環(huán)往復。攉煤也是必須的。用特制的大斗子鐵锨,把被炮炸得松散的煤攉到傾斜的溜子槽里,煤順著溜子槽溜到下面平巷的刮板運輸機里,再由運輸機輸送到煤倉里,然后才能裝進礦車,用安裝在高高井架上的天輪提升到地面。煤只有到了地面,才能裝上汽車,裝上火車,或裝上輪船,運到電廠,運到鋼廠,或運到千家萬戶,實現(xiàn)它發(fā)熱發(fā)光的歷史使命。攉煤與架棚子相比,如果架棚子是手段的話,把煤攉出來才是目的。

采煤是密集性集體勞動,看似人海戰(zhàn)術,內(nèi)部也分班分組,甚至細分成很小的勞動合作組合。一般情況下,在一個場子里采一棚煤由兩個人合作完成,一個人管架棚子,另一個人負責攉煤。有時也會有三個人合采一棚煤,其中必有一個是剛參加工作的新工人,新手需要跟老師傅學習采煤技術,場子里才會多出一個人。另一種場子里超員的情況可以忽略不計,那是礦務局和礦上的機關干部們下井參加勞動的時候。人一旦當上了干部,就不愿再下井,他們下井,通常是擺擺姿態(tài),做做樣子,順便領幾毛錢的下井補助費。工人們并不指望干部們能幫上多少忙,反而嫌他們在場子里有些礙手礙腳。但面對領導,他們做出的還是笑臉相迎的樣子。他們的辦法,是以“別把領導累壞”的名義,領導剛干幾下子,他們就請領導到一邊歇著去了。

宋師傅和楊師傅在一個采煤場子里干活兒,他倆的分工是,宋師傅管架棚子,楊師傅管攉煤。宋師傅架棚子已架得胸有成竹,得心應手。炮響之后,他趁頂板被震得迷迷糊糊,還不太清醒,就手腳麻利地把柱子立起來了,把橫梁架上了,把荊笆扎緊了。他架的棚子橫平豎直,牢牢穩(wěn)穩(wěn),為楊師傅在棚子下面攉煤創(chuàng)造了很好的條件。楊師傅攉起煤來也不含糊,他把大斗子鐵锨掄得呼呼生風,攉出的煤像是黑色的瀑布。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他總是能提前把一棚子好幾噸煤攉得干干凈凈,真正做到了顆粒歸倉。這樣的合作,也叫搭檔。這兩位師傅已搭檔好多年,從青年時代搭檔到了中年時代,堪稱是一對老搭檔。不管是從老的采區(qū)轉(zhuǎn)移到新的采區(qū), 還是由原來的采煤隊,改名為軍事化編制的采煤連,多少年來,工友們有的亡了,有的殘了,有的調(diào)走了,還有的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能一直做搭檔的很少很少,而他們這對搭檔卻沒有分開,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長期在一個黑暗的、狹小的空間里合作,他們配合得十分默契。宋師傅需要楊師傅做什么,宋師傅不用說話,只用礦燈照一下就行了。再進一步,比如說,宋師傅要在場子的某個位置立一根柱子,他有時連用礦燈的燈光照一下都不用,楊師傅已經(jīng)想到了,并把那個位置上面的浮煤清理掉,露出底板上立柱子的堅實基礎。他們二人的模范合作,還有一個讓別人羨慕的標志,那就是二人可隨時隨地進行角色互換,楊師傅可以架棚子,宋師傅也可以攉煤。楊師傅架棚子架得也很規(guī)范,也很牢固;宋師傅攉煤的速度也很快,攉得也很干凈。這兩項活計比較起來,架棚子的技術性強一些,攉煤付出的氣力多一些。如果哪一天,楊師傅因感冒有些咳嗽,宋師傅就抄起鐵锨,替楊師傅攉煤,讓楊師傅干能省些力氣的架棚子的活兒。

這天,宋楊二位師傅上的是夜班。下井之前,他們看到了滿天的星星。到了井下,星星就看不見了。他們聽說過,天上的星星與地上的人是對應的,天上有多少顆星星,地上就有多少個人。那么,他們頭上的礦燈也會發(fā)光,就算礦燈是井下的星星吧,就讓礦燈代表他們吧。和往常一樣,這天他們奔赴放炮之后像戰(zhàn)場一樣的煤場,宋師傅還是架棚子,楊師傅還是攉煤,干得按部就班,沉著扎實。鄰近的采煤場子里或許會傳來自得其樂的叫罵聲,或許會發(fā)出金屬工具互相敲擊的聲音,宋師傅和楊師傅的場子里卻老是默默無聲。這大概與星星的運行方式是類似的,他們可以像星星一樣互相照耀,卻各有各的軌跡。

楊師傅的老家在農(nóng)村,他由原來的農(nóng)民變成了工人。在用鐵锨刨煤、攉煤的時候,他難免會聯(lián)想起在老家刨地、翻地的情景。秋后,在老家收過紅薯的地里刨地時,刨著刨著,會刨出一塊紅薯。土壤油黑油黑的,紅薯鮮紅鮮紅的,形成鮮明對比,很是讓人欣喜。刨著刨著,會刨出一只豆蟲變成了蟲蛹子。栗色的蟲蛹子,肚子下面尖尖的,左邊一扭,右邊一扭,好像急于破殼而出,化成會飛的蛾子。楊師傅記起,婦女們在地里割豆子時,鐮刀一動,豆葉下面會有大腹便便的母蚰子跳出來。婦女伸手把母蚰子捉住,掐一根狗尾巴草的草莖,穿進母蚰子的脖箍,叼在自己牙上。等把一塊地的豆子割完,有的婦女牙上就會叼一串子母蚰子。她們回家把母蚰子投進鍋灶下面的熱草木灰里燒給孩子吃,那是相當好吃??稍诰鹿ぷ髅娴牟擅簣鲎永铮瑮顜煾挡粫俚郊t薯,更不可能捉到母蚰子,他的锨下除了黑,還是黑;除了煤,還是煤,還沒發(fā)現(xiàn)別的東西。他聽人說過,煤炭是億萬年前的古老森林變成的,當時的森林里有小鳥飛翔,有恐龍出沒。他別說刨到小鳥和恐龍了,連森林里的一片樹葉都沒看見過。他還聽人說過,煤里有煤精,還有琥珀。煤精也叫煤玉,是石化比較徹底的煤化石,質(zhì)地堅硬,結(jié)構(gòu)致密,有金屬一樣的光澤,可以雕成猴子、狗熊、海豚、黑天鵝等工藝品。琥珀是一種淡黃色的透明生物化石。松科植物上分泌的樹脂滴落在地,掩埋在地下千萬年,在壓力和熱力的作用下,就變成了琥珀。樹脂滴落時,會包裹進蜜蜂、飛蛾等小昆蟲,小昆蟲栩栩如生,瑰麗無比。聽了別人的講述,楊師傅在心里埋下了希望,他想,他天天在井下刨煤,哪天能刨到一塊煤精,或撿到一枚琥珀就好了。然而好多年過去了,他刨的煤恐怕能裝一火車,能裝一輪船,可煤精和琥珀還停留在他的希望里,他的想象里,他至今也沒看見過煤精和琥珀是什么樣子,更不要說在煤窩里撿到煤精和琥珀了。

這天楊師傅正在攉煤,當鐵锨鏟進煤堆里時,他覺出鐵锨像是遇到了一點阻力,鐵锨前進得不是很順利。這是咋回事呢?他鏟起半锨煤一看,原來煤窩里有兩根炮線干擾了他手中鐵锨的前進方向。炮線不是煤精,也不是琥珀,他對炮線是熟悉的,知道炮線是栽在雷管里的兩根電線,電線一米多長,外面包的是絕緣的彩色塑料包皮,里面是導電功能極佳的銅絲。炮響之后,包皮和雷管被炸得粉碎,消化在煤里,不見了蹤影,只有炮線還存在著。他彎腰伸手,把炮線從煤窩里抽拉出來。他沒有隨手把炮線扔進溜子槽里,那樣的話,炮線就會構(gòu)成煤的一種雜質(zhì),影響煤的純度。要是用戶把帶炮線的煤買走做蜂窩煤的話,不管是和煤泥,還是把煤泥往蜂窩煤機的模子里裝,炮線扯扯拉拉,都很礙事。他把炮線提溜在眼前看了看,在礦燈的照耀下,他看見兩根炮線完好無缺,一根是紅色,一根是藍色。紅是石榴紅,藍是寶石藍,很是好看。他像是想了一下,把炮線在手上繞了繞,繞成一個圈,塞進一根支柱和煤幫之間的縫隙里。他打算等下班的時候,再把線圈取出來,裝進口袋里,帶到井上去。他這會兒光著膀子,沒穿上衣,沒法兒把線圈往口袋里裝。他又用礦燈把線圈照了照,見繞在一起的線圈紅藍相間,仿佛有了別樣的色彩。他遂又把線圈取出來,掖進自己系礦燈的燈帶和腰帶之間的腰間。礦工的燈帶是用復合阻燃材料制成的,統(tǒng)一規(guī)格,統(tǒng)一配發(fā)。而礦工用以系工作褲的腰帶呢,大都是自我選擇,自己制作,要簡單得多,粗糙得多。楊師傅原來系的腰帶是用破舊的勞動布工作服撕成布條做成的,布條結(jié)成三截,系在腰里有些疙瘩。布條還不太結(jié)實,如果打一個比較大的噴嚏,布條似乎就會被崩斷。而宋師傅的腰帶是用五彩絲線編織而成,要精致得多,好看得多,也結(jié)實得很。宋師傅的腰帶是宋師傅的妻子為其編織的,工友們都夸宋師傅的腰帶不錯,說像一件工藝品。宋師傅也覺得自己的腰帶不錯,就讓妻子又編織了一條一模一樣的腰帶,送給了他的搭檔楊師傅。

宋師傅注意到了楊師傅在撿炮線,他不知道楊師傅撿炮線做什么用,也沒有問。但他知道楊師傅是個惜物的人,楊師傅撿炮線,一定會給炮線派點兒什么用處,他愿意幫著楊師傅撿炮線。宋師傅架棚子使用的工具是兩樣,一樣是鎬頭,另一樣是斧頭。鎬頭是用來刨煤的,也用來整理被炮崩得參差不齊的地方,以便把木頭棚子架得更規(guī)整,更牢穩(wěn)。斧頭是用來砍坑木(煤礦術語)的,把柱子的頂端和橫梁的兩端都砍出適當?shù)钠矫妫栽黾又雍蜋M梁的摩擦系數(shù),使二者結(jié)合得更緊密。宋師傅這天在刨煤時,從煤窩里刨出了一根紅色的炮線。他把炮線撿在手中,并沒有馬上交給楊師傅。他知道,炮線應該有兩根,有一根紅線,還應該有一根藍線。于是,他接著往下刨。有那么一刻,他尋找另一根炮線的念頭在腦子里占了上風,好像不找到就不會罷休。當他把藍色的炮線找到后,才把兩根炮線并在一起,交給了身旁的楊師傅。楊師傅接過炮線評價說:一根炮線要比一根棉線貴得多,扔掉可惜了。宋師傅同意楊師傅的說法,說:那是的,造炮線不是紡棉線,造炮線可是個精細活兒。造炮線所用材料的高成本在那里放著,加上造炮線的工藝復雜,不貴才怪。

一般來說,一個采煤場子一班只打一個炮眼,只放一聲炮,留下的炮線是有限的。也就是說,每采一棚煤,楊師傅只能撿到兩根炮線。要是紡線織布的話,須紡出足夠多的線才能分成經(jīng)線、緯線,放到織布機上織布。倘若用炮線編一樣東西,也需要攢夠一定數(shù)量的炮線,才能動手編。楊師傅要是只在他和宋師傅的采煤場子里撿炮線,所撿的炮線什么時候才能夠編一樣東西呢?楊師傅不再滿足于只在自己所在的采煤場子里撿炮線,他還不時地往旁邊的溜子槽里看一眼,看看順槽而下的煤里是不是有炮線。溜子槽如一條歡騰的小河,小河里奔涌著黑色的波浪。一旦發(fā)現(xiàn)波浪里有炮線,他就眼前一亮,趕緊把炮線撿出來。另外,在勞動之余,他還愿意在整個工作面上下走一走,看看別的采煤場子里有沒有遺落的炮線,要是有的話,他就拐進去撿出來。礦井下所有的工作面沒有一個是平坦的,都是傾斜的,傾斜得像山坡一樣。所以,往工作面上頭走時,叫上山;往工作面下頭走時,叫下山。工作面全長一百多米,上下爬一趟要付出不少力氣。為了能撿到炮線,楊師傅不怕費力氣。

有一回,楊師傅在別的采煤場子里看到一根炮線,他扯住炮線一頭,剛要把炮線扯走,他覺得一扯一沉,線上像是釣到了一條大魚。他抬起頭來,才發(fā)現(xiàn)炮線的另一頭被另一個工友扯到了,他們各執(zhí)一端,把炮線扯得有些直。這讓平日里謙讓待人的楊師傅頓時有些慚愧,馬上把炮線松開了,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也在撿炮線。工友卻笑了,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說:我聽說你在撿炮線,這根炮線我是替你撿的。這話讓楊師傅有些感動,他讓工友自己把炮線留著吧。工友說:我又不用炮線拴螞蚱,留它干什么!給,拿走吧。楊師傅這才把炮線接了過去。工友問楊師傅,撿炮線干什么用?楊師傅說他也不知道,瞎撿著玩兒唄。工友跟楊師傅開了一個玩笑:你該不是把炮線送給你的相好吧!要是在井上的陽光下或燈光下,楊師傅聽到這樣的玩笑,臉上也許會紅一下。好在井下的煤黑對臉上的顏色變化有著遮蓋的效果,臉白臉紅都看不見。楊師傅把工友的玩笑指了出來,說:你開玩笑呢,我哪里有什么相好。工友還有話說:相好都是私下里偷著好,就算你有相好,我們也不知道呀!

對關于相好的話題,工友們都很感興趣,聽到他們兩個說到相好,不少工友的耳朵都向他們這里傾聽著。井下如黑夜,在黑夜里,人們的眼睛不好使,耳朵總是很好使。實在說來,井下太沉悶了,色彩也過于單調(diào)了。說說相好,或許能打破一點沉悶的空氣,給話語增添一點色彩。他們這一代礦工,文化程度都不太高,能小學畢業(yè)就算不錯,上過初中的極少,還有一些是連信都不會看的文盲。他們聽說過相好的說法,有的卻連相好的相是哪個字都不知道,還以為是香氣的香呢。香好香好,香氣當然比臭氣好。但是,他們對相好的意思是懂得的,知道相好涉及男女之事,有婚外情的意思,有家花不如野花香的意思,也有浪漫的意思。他們每個人都渴望自己能有一個相好。就算自己沒有相好,聽別人說說相好也是好的。他們隱隱覺得,從穿衣戴帽、說話走路、為人處世等各方面來講,楊海良師傅都應該有一個相好,要是楊海良都沒有相好的話,還有哪個挖煤的人能趁一個相好呢!然而楊師傅的話讓他們有些失望,他還是說開玩笑,開玩笑。又說,咱們弟兄們成天價在煤窩里爬來爬去,只能跟煤好一好。

工友們雖然沒聽見楊師傅說出撿炮線干什么用,也沒聽見楊師傅說多少關于相好的趣話,但他們都知道了楊師傅在撿炮線。如果說撿炮線也構(gòu)成了一個故事的話,有故事和沒故事效果大不一樣。在沒故事之前,工友們看見炮線跟沒看見差不多,任炮線跟煤一塊兒溜走了。有了故事以后呢,工友們再看到炮線,就跟楊師傅聯(lián)系起來,勤勤手就把炮線撿了出來,送給了楊師傅。這樣一來,就不再是楊師傅一個人在撿炮線,也不再是楊師傅和宋師傅兩個人在撿炮線,而是工作面的工友們都在為楊師傅撿炮線。工友們在把炮線交給楊師傅時,都是先把炮線整理一下,繞一繞,繞成一個圓圈,做成纏絲手鐲一樣。人的聯(lián)想有相通的地方,一個工友把繞成圓圈的炮線遞給楊師傅時果然說:楊師傅,送給你一只花手鐲。楊師傅跟工友們也開玩笑,他說:這只花手鐲不錯,留著給你的相好戴吧。工友說:我要是有相好,可不能送給她這樣的假手鐲,至少要給她買一副銀手鐲。楊師傅夸工友這樣重情義,日后一定會有一個相好。

楊師傅沒想到會有這么多工友幫他撿炮線,這使他意識到自己的人緣還可以??墒?,大家都幫他撿炮線,又讓他稍稍有些不安。在發(fā)現(xiàn)他撿炮線之前,或許大家都以為炮線不過是廢品,沒有了什么可利用的價值。在發(fā)現(xiàn)他撿炮線之后呢,有的工友受到他的啟發(fā),也許也意識到放炮并沒有把炮線毀壞,炮線作為電線,雖說已經(jīng)完成了為雷管導電的功能,但線繩的功能還存在著,還可以用來纏繞點兒什么,或捆綁點兒什么。比如在礦工宿舍院子里的楊樹上,拴有包著黑色塑料皮的晾曬衣服的鐵絲,那些鐵絲原來也是當電線用的,電線老化了,或塑料皮漏電了,就把電線派上了晾曬衣服的用場。工友們知道了炮線可以利用,卻沒有利用,卻把撿到的炮線交給了他。感謝之余,他不知道怎樣答謝這些友好的工友。

眾人撿炮線撿得快,撿得多,如果每天撿十根,十天就是一百根,一個月就是三百根。有句俗話,說是眾人拾柴火焰高。這里眾人拾的不是柴火,是炮線,炮線肯定不是用來燒火的。至于楊師傅要用炮線做什么,工友們還不知道。楊師傅可能早就有了打算,只是沒說出來而已。平日里,楊師傅話語不多,做事是一個先干后說的人,或是干了也不說的人,從來不會把一件還沒干的事說得滿世界都知道。楊師傅每天把炮線拿到井上后,不是隨便往床板上一扔,壓在鋪蓋底下就完了,還要一根一根把炮線整理一下。他從礦上的垃圾堆里撿來一個木頭電線軸,把炮線捋直,纏繞在線軸上。他這樣做,類似于農(nóng)村紡線的老太太把棉線纏繞在線穗子上,等把線穗子纏得飽滿了,飽滿得像一塊成熟的紅薯一樣,就可以用線加工別的東西。除了撿回一個線軸,楊師傅還從垃圾堆里撿回了一只廢棄的炸藥箱子。箱子是用木條釘成的,四面透氣,六面漏風,很是簡陋。但不管再簡陋,也是一個箱子的形狀。楊師傅把纏了炮線的線軸放進箱子里去了。楊師傅曾當過農(nóng)民,知道農(nóng)村幾乎沒什么垃圾,一片樹葉,一根茅草纓子,一枚羊糞蛋子,都會用來燒鍋或漚肥,到處都干凈得很。到了礦上,他才看到了被人們稱為垃圾的垃圾。在他看來,不少垃圾都是有用的,一團沾了油污的棉紗,一塊帶有樹疤的板皮,一張被撕裂的風筒布,拿到農(nóng)村都是可以利用的好東西。他聽人說過,這些垃圾都是工業(yè)垃圾。相比之下,農(nóng)業(yè)沒有垃圾,工業(yè)才有垃圾。一說工業(yè),就與工廠、機器有了關系,凡是從工廠和機器里出來的東西,都顯得寶貴一些,廢了也不算廢,還有修舊利廢的價值。楊師傅在井下?lián)炫诰€,也是這樣的道理。

把炮線攢得差不多了,楊海良師傅開始用炮線編東西。礦上有一些女工,她們把礦上發(fā)的勞保手套拆開,拆成棉線,用來織花樣百出的線坎肩。還有的女工,從商店里買來玻璃絲,用玻璃絲編金魚、蝴蝶,或茶杯套。楊師傅要用炮線編什么呢,他打算編一只花籃。籃子分菜籃、饃籃、果籃、花籃等,他要編的是花籃。他聽過一首民歌,民歌的名字叫《編花籃》,民歌里唱道:“編,編,編花籃,編個花籃上南山。南山開滿紅牡丹,朵朵花兒開得艷……”他編的花籃,不一定非要盛牡丹,從小到大,從青年到中年,他見過杏花、桃花、石榴花,還見過豌豆花、蕎麥花、黃瓜花,還從沒有看見過牡丹花。他見過的花,都是平常的花,在貧窮的地方也能見到的花。而據(jù)說牡丹不是平常的花,是富貴的花,說不定他這一輩子都沒機會看牡丹花一眼。等花籃編好,他不一定用來盛花,也許盛一把花生,盛兩個蘋果,或盛三個柿子。也許什么都不盛,花籃只是花籃本身,本身就像是一朵花。

楊師傅以前只聽說過花籃,從沒有見過花籃,更沒有編過花籃,編起花籃來,一點兒經(jīng)驗都沒有,一點兒參照都沒有,只能在腦子里想象出一只花籃的樣子,按照自己的想象,一邊兒想,一邊編。至于編東西的方法和過程,他倒是看見過。還是在老家當農(nóng)民的時候,他看見過村里手巧的男人,有的用荊條編筐,有的用葦篾編簍子,也有的用高粱篾子編圈床席。村里有一個啞巴,特別善于用高粱篾子編圈床席,他用紅白兩色高粱篾子,不僅能在席面上編出大大的花瓶,還在花瓶里插上了紅花,堪稱美妙絕倫。圈床席是做什么用的呢,是給新婚的新郎新娘圈在床邊遮擋掉渣兒的泥巴墻用的,是裝飾洞房用的。本村的人,還有周邊的村里的人,能得到一張啞巴編的圈床席,那是莫大的幸運和喜慶。啞巴本人一輩子都沒結(jié)婚,但用他關乎心靈的精湛手藝,不知給多少新人送上了無聲的祝福。楊師傅愿意承認,正是因為有了目睹啞巴編圈床席的美好難忘記憶,他才動了用炮線編一只花籃的念頭。高粱篾子是兩色,炮線也是兩色,他要向心靈手巧的啞巴學習,爭取把花籃編得好看一些。

編花籃最好能有一張桌子,在桌子的平面上,花籃的底子才能鋪展得開,才能編得嚴密,平整。編花籃不像女工用鉤針子鉤毛線坎,只拿在手上鉤來鉤去就行了。楊師傅如果把炮線在手上編來編去,恐怕很難把花籃編成形。宿舍里沒有桌子怎么辦呢,楊師傅就掀開床上的被子和褥子,在自己的床板上編。他的床鋪不是一個整體,是用兩條凳子支起一塊木板組合起來的。礦工宿舍里所有床鋪都是這樣的,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不過,這樣的床鋪挺好的,鋪上鋪蓋可以睡覺,掀起鋪蓋就可以當桌子用。床板要比一般的桌面寬展得多,把它說成工作臺也可以。楊師傅所住的宿舍是一間平房,房間里共有三張床鋪,除了他,還住著兩位工友。一位工友姓韓,另一位工友姓梁。姓韓的工友,人長得壯實,力氣大,干活兒不惜力,人稱大韓。姓梁的工友是頂替因公死亡的父親,剛參加工作不久,年齡還小,大家都叫他小梁。他們的班輪成了早班,午夜零點上班,早上八點下班。下班后,他們交了燈,洗了澡,吃了飯,就開始睡覺。睡到下午醒來,他們會到煤礦外面的野地里或山溝里轉(zhuǎn)一轉(zhuǎn),看看野草、野花、莊稼、樹木、小鳥、蝴蝶、小河、云彩,還有小孩子和女人。大韓和小梁在半下午的時候都出去了,只有楊師傅一個人在宿舍里編花籃。采煤的勞動是集體勞動,人越多力量越大,采的煤越多。而編花籃是一個人的勞動,不光有手的勞動,還有心的勞動,一個人悄悄編織就行了。

楊師傅在編花籃的時候,如果旁邊有人看,有人說話,甚至指指點點,他編花籃很難進行下去,更不要說做到專心致志。兩個工友都到外面去了,等于為楊師傅專心編花籃創(chuàng)造了安靜的條件,楊師傅想,他要好好編花籃,把花籃編得好看一些,才對得起工友對他的支持。

在沒開始編花籃的時候,楊師傅也樂意到煤礦以外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煤礦大都在農(nóng)村的懷抱里,出了煤礦就是田野,農(nóng)村;就是青山綠水。如果說煤礦是一個黑色的世界,走出煤礦就到了多彩的世界。季節(jié)既然已經(jīng)到了秋天,外面就不再是單一的綠色,到處是五色斑斕的景色。就拿各種樹葉來說,有黃色、橙色、紅色,還有紫色等。同是紅色,紅與紅還不盡相同,有大紅、朱紅、嫣紅、水紅,還有桃紅、殷紅、絳紅、銀紅等。比如柿樹,秋來時,柿子變紅,柿樹的葉子也變紅。柿子的紅是柿紅,也像是燈紅,那么柿樹葉子的紅呢,是血紅,也像是醉紅。一棵柿樹多樣紅,紅來紅去不相同,是多么的喜人。再比如酸棗兒樹,它與柿樹不同,它們之間的不同,不僅在于柿樹是喬木,酸棗兒樹是灌木,柿樹需要嫁接,酸棗兒樹是野生野長;還在于秋來時酸棗兒樹的葉子變成了黃色,而不是紅色。當酸棗兒樹明黃的葉片落滿一地時,就把枝頭的酸棗兒推舉出來。酸棗兒的紅當然是棗紅,還像是瑪瑙紅。把摘下的酸棗兒穿成串兒,似乎就可以當成紅瑪瑙的項鏈兒戴。酸棗兒一多,誰都可以摘著吃。摘一粒酸棗兒放到牙上一咬,酸酸的,甜甜的,酸中帶甜,甜中帶酸,頓感滿口生津。酸棗兒除了自己吃,還可以摘兩把放進衣服兜里,拿回去送給工友吃。楊師傅每次摘了酸棗兒,都愿意在旁邊露出地面的、潔凈的石頭上坐一會兒,聞一聞秋草的氣息,看一看天上的白云,聽一聽秋天的蟲鳴。似想非想地捋一捋心事兒。因有了蟲鳴,山野總是顯得很靜很靜,靜得讓人有些忘我,一時不知身在何處。他知道,昆蟲的生命都很短暫,一般只活一個夏天,到了秋天,離生命結(jié)束就不遠了。別看昆蟲活的時間不長,但它們都是唱著來到這個世界,也是唱著離開這個世界,是那么的自然、樂觀和從容。相比之下,人能活幾十年,能經(jīng)歷幾十個春夏秋冬,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這座煤礦北面是山,山路曲曲折折,一路高上去,就到了伏牛山青黛的脊背。伏牛山之所以被稱作伏牛山,也許是因為它像一頭巨大的伏臥著的青牛吧。山的半腰有一座不知哪個年代修建的古塔,塔角的風鈴大約只剩下一只,在風的吹拂下,風鈴偶爾會叮地響一下。鈴聲一點千古風,風鈴一響,和古代似乎就有了聯(lián)系,讓人們有些思古。煤礦的南面是一片洼地,洼地里種著高粱、玉米、谷子、芝麻、大豆等各種各樣的莊稼。山區(qū)一般來說缺水,莊稼總是長得瘦瘦巴巴,不太好??蛇@片洼地水源充足,莊稼總是長得很旺盛,每年都能獲得比較好的收成。這是為什么呢,因為不遠處有一座大型水庫,水庫堤壩的水閘處開了一個小口,水庫里的水正源源不斷地從小口里瀑布一樣流出,滋潤著洼地農(nóng)田里的莊稼。楊師傅他們每次從莊稼地的田間地頭走過,都要沿著用大塊兒石頭砌成的堤壩的斜坡兒,低頭彎腰,攀上高高的壩頂,把水庫的水面看一看。他們都為煙波浩渺的水庫驚嘆過,他們的心胸都被遼闊的水面開闊過,但是,當他們再次登上壩頂,水面的遼闊仍然像有些出乎他們的意料似的,讓他們驚嘆不已,神思邈遠。楊師傅在井下采煤的地方,被說成是煤海。既然有一個海字,就應該波浪翻滾,廣闊無垠??梢驗槊禾锉磺懈畛梢恍┙泄ぷ髅娴姆綁K,還因為視野所限,在井下干活兒時,他們從沒有望海的感覺。到了這座水庫壩頂?shù)乃叄叛弁?,他們才有了身臨大海的感覺??偟膩碚f,楊師傅覺得這座煤礦地面周邊的環(huán)境不錯。雖說井下沒有了樹木,沒有了花草,沒有了飛鳥,沒有了蟲鳴,但上得井來,自然界的一切應有盡有,都能看到。楊師傅對這座煤礦有些喜歡,他想他會一直在這座煤礦干下去,一直干到他退休,干到他告老還鄉(xiāng)。

楊師傅把花籃編到一半的時候,住在同宿舍的兩個工友,還有住在別的宿舍的一些工友,看到了楊師傅用炮線編的東西。他們不認為楊師傅編的是花籃,從實用的觀點出發(fā),認為楊師傅編的是筐子。他們還認為,楊師傅編筐子扎的架子太小了,等筐子編成,盛不了多少東西。要是盛紅薯的話,恐怕連兩塊兒大一點兒的紅薯都盛不下。要是盛一只兔子的話,盛兔羔子還勉強,兔子稍大一點兒就盛不下了。一開始,楊師傅沒有向工友們解釋,沒有否認他所編的是筐子。是的,在他們老家,所有的籃子都被說成是筐子,竹筐、荊條筐、草筐、糞筐等,好像筐子就是籃子,籃子就是筐子。工友們說他編的是筐子,那就算是筐子吧,無所謂。工友們說得多了,他才禁不住說了一句,說他編的不是筐子,是花籃。他的說法讓工友們感到新鮮,也感到驚奇:花籃,花籃是干啥用的?有什么實用價值?難道要用花籃盛花兒嗎?這未免太那個了吧!太那個的說法讓楊師傅心里沉了一下,他說可能什么都不盛,下班了沒事兒,瞎編著玩兒吧。

有兩個礦燈房的年輕女工,聽到楊海良師傅用炮線編花籃的事情,也結(jié)伴到楊師傅的宿舍看花籃。楊師傅的宿舍從沒有來過女工,兩位年輕女工的突然到來,使楊師傅覺得像來了兩個花仙子一樣,頓感有些局促不安。他問:你們找誰?一個戴藍罩袖的女工說:不找誰,我們聽說你在用炮線編花籃,想看看花籃怎么編。此時,楊師傅手上正編著花籃,花籃已經(jīng)成形,他不用在床板上編了,坐在床邊,把花籃抱在懷里就可以編。聽女工說看他編花籃,他的手指就不那么靈活了,捏炮線不是炮線,摸花籃不是花籃,編花籃的工作有些進行不下去。他說:編不好,瞎編,讓你們見笑了。另一個戴素花兒套袖的女工說:你只管編你的,我們是來向你學習的。聽人家說來向他學習,他就更編不成了,低著眉,順著眼,不敢看人家。兩位女工互相看了一眼,笑了笑。她們心里想的是,這么一個大男人,他比一個女孩子還害羞??!還是那個戴素花兒罩袖的女工,向楊師傅問了一個具體問題:炮線都是一截一截的,要把炮線編成花籃,就得把炮線連接起來,一連接就會結(jié)成疙瘩,把花籃編得疙里疙瘩的。我看你編的花籃平平整整,連一個疙瘩都沒有,你是怎樣把炮線連接起來的呢?楊師傅不怕提問題,就怕女工提的問題不具體,女工一提具體問題,楊師傅的思維有了方向,一向明確的方向想,就不那么緊張了。他說,連接炮線的方法很簡單,取來兩根炮線,把其中一根炮線一頭的塑料包皮去掉一點,露出里面的銅絲,接著把另一根炮線一頭的銅絲剪掉一點,只留下塑料包皮的空管,然后把銅絲插進空管里,再用火把連接處烤一下,兩根炮線就連接到了一起,一點疙瘩都沒有。

楊師傅說著,遂拿出兩根顏色不同的炮線,示范性地把連接的過程做了一遍,把紅藍兩根炮線無縫地連接到了一起。兩位女工看得眼睛發(fā)直,很有興致,彩色的花籃已經(jīng)映進她們的瞳仁里。她們一再夸獎楊師傅的手可真巧啊,楊師傅編的花籃可真好看啊,簡直就是一件藝術品。

兩位女工從楊師傅宿舍里出來時,從宿舍門口走過的采煤連指導員看見了她們,她們曾在礦上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里唱過歌,跳過舞,指導員認識她們。指導員問:你們到這里干什么?那個戴藍罩袖的女工回答說:我們看楊師傅用炮線編花籃。

你們看他編得怎么樣,好看嗎?

挺好看的,這樣的花籃哪兒都買不到。

你們沒讓楊師傅給你們每人編一只嗎?

編一只花籃太難了,我們可不敢提那樣的要求。

指導員笑了笑說:我看你們很有小資產(chǎn)階級的情調(diào)啊!

這話說得有些重了,可不像是開玩笑。兩位女工不敢再說什么,趕緊走掉了。

采煤連里的干部們,連長、副連長、排長等,都不脫產(chǎn),只有指導員一個人可以脫產(chǎn),算是脫產(chǎn)干部。所謂脫產(chǎn),就是不用下井,不用管生產(chǎn),更不用干活,只管組織礦工天天讀毛主席的著作,只管全連的思想政治工作,并抓好階級斗爭、斗私批修等。因為不用下井,指導員天天有時間在地面檢查工作,并有時間琢磨下一步在連里整出一點什么動靜。兩位女工走后,指導員拐進楊師傅的宿舍去了。

一見指導員進來,楊師傅立即停止編花籃,把花籃放在床上,從床邊站了起來。平日里,指導員的穿戴總是整整齊齊,胡子總是刮得干干凈凈,皮鞋總是擦得明明亮亮,是一位很注重自身形象的領導。在表情上,指導員黑著臉的時候居多,好像隨時都要和別人開展斗爭。指導員不下井,他的臉應該是白臉??墒墙o人的感覺,他的臉“黑”得比在煤窩里爬出來的人的臉還要“黑”,這使楊師傅對指導員有些敬畏,跟指導員能拉開距離,就盡量拉開距離。指導員,有什么事兒嗎?楊師傅問。

怎么,沒事兒我就不能進來看看嗎?

楊師傅無話可說。采煤連的宿舍也歸指導員管,指導員想走進哪間宿舍當然都可以。

聽說你在編花籃,編什么花籃?指導員說著,把楊師傅放在床上的花籃瞥了一眼。

楊師傅不想讓指導員看見他編的花籃,想把花籃蓋在被子下面,可已經(jīng)晚了。他說:在井下?lián)炝它c兒廢炮線,睡醒以后沒別的事兒干,瞎編著玩兒呢!

你編花籃準備做什么用?難道真的要盛花兒嗎?

沒有沒有,我從來沒想過盛什么花兒,編完了就完了,可能什么都不盛。班后沒別的事兒干,用炮線編點兒東西,權當學一點兒手藝。

炮線也是公家的東西,你撿到炮線應該交公嘛!

楊師傅臉上寒了一下,聽出指導員這話嚴肅了,說到了公和私的關系上,差不多已經(jīng)上升到了“斗私批修”的高度。他趕緊檢討自己,承認自己的階級覺悟和路線覺悟都不高,只想到炮線是廢品,沒想到廢品也是公家的東西,沒有做到公私分明。他愿意把公家的東西交公,讓指導員把他編的東西和沒用完的炮線都拿走吧。

指導員把整個宿舍環(huán)顧了一下,沒有拿走花籃和炮線,說:你費那么大的心思編的花籃,心里頭不知想著誰呢,你還是自己留著吧。

在編花籃的時候,楊師傅心里想的是誰呢?也許想了,也許沒想,一切都朦朦朧朧,模模糊糊。比如一個挖煤的人,他對燒煤的用戶好像有所預設,又好像沒有預設,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楊師傅說,他什么都沒想,就是瞎編著玩,打發(fā)一下時間。

你干得不錯,把礦上的女孩子都吸引到你這里來了。

我也沒想到她們會來,她們大概也想編東西。

你認識她們嗎?

不認識。

她們兩個都是礦上宣傳隊的隊員,你沒看過她們的表演嗎?

看過是看過,她們在臺上跳來跳去,我也分不清誰是誰。

指導員還有話問楊師傅:最近宋師傅又請你去他們家喝酒了嗎?

沒有。

多長時間沒去了?

我也說不好,至少有兩三個月吧。

不會吧,我聽說你經(jīng)常去宋師傅的家呀。

楊師傅聽出指導員的話背后似乎還有別的話,這不能不讓他有所警惕。這時他不僅臉寒,還有些膽寒,差點兒打了一個寒戰(zhàn)。他連連搖頭,否認了經(jīng)常去宋師傅的家。又說都是宋師傅讓他去,他不好老是推辭,偶爾才去一次。

這也沒什么,聽說你在工作面救過他的命,他感謝你也是應該的。

楊師傅他們住的宿舍,被說成是單身職工宿舍。單身的說法,是從單身漢來的,意指一個男人還沒有成婚,還是單身一個,沒有變成雙身。其實這種說法并不準確,因為住在單身職工宿舍里的人,大都是結(jié)過婚的人,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單身漢。只不過,他們常年一個人在礦上生活,夫妻長期兩地分居,雖不是單身漢,跟單身漢也差不多。拿楊海良師傅來說,他不僅在農(nóng)村老家結(jié)了婚,娶了老婆,還有了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老婆不在礦上怎么辦呢,好在國家有規(guī)定,每個職工每年可以享受十二天探親假。每年十二個月,等于從每個月抽出一天,就構(gòu)成了每年總共十二天的探親假。既然平均每個月可攤上一天,有人提出,讓每個職工每月享受一天探親假,不行嗎?礦上的答復是,想什么呢,讓你們每個月回家一回,往返的路費算誰的!有的職工離老家比較遠,回家一趟,僅在路上就要走三四天時間,這個時間怎么算。還有,你們每個月都有機會和老婆在一起,會造成精力分散,影響抓革命,促生產(chǎn)。所以,這種想法只能是異想天開,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那怎么辦呢,每年回家探親的礦工,只能緊鑼密鼓,加班加點,把一天當成兩天或三天使用。看看那些剛剛探親歸來的窯哥們兒吧,個個面黃肌瘦,疲憊不堪,都是加倍付出過的樣子。同時,他們心滿意足,又像是滿載而歸的樣子。

宋師傅沒跟楊師傅在一間宿舍住,他也不在單身職工宿舍里住,而是和老婆、孩子在一起,住在礦上另設的家屬區(qū)里。這就是說,宋師傅和楊師傅有區(qū)別,宋師傅不是單身職工。宋師傅兩口子是雙職工嗎?也不是。雙職工指的是夫妻二人都是國家的職工,都有正式工作。而宋師傅的妻子只有非農(nóng)業(yè)戶口,并沒有正式工作,也不算全民所有制的國家企業(yè)職工。要說雙的話,宋師傅夫妻只能算是雙戶口,雙雙都是非農(nóng)業(yè)戶口。戶籍制度剛建立的時候,宋師傅在矸石山旁邊搭了一個小棚子,已讓妻子跟他在礦上住了一段時間。那時戶籍登記和管理還不是很嚴格,宋師傅就把他妻子的戶口登記在礦上了。于是,他妻子的戶口就不是農(nóng)業(yè)戶口,而是非農(nóng)業(yè)戶口,也就是城鎮(zhèn)戶口。宋師傅沒有想到,妻子的城鎮(zhèn)戶口會給他和他們?nèi)規(guī)砟敲炊嗪锰?。因為妻子在礦上有了戶口,礦上就在家屬居住區(qū)給他們家分了兩間平房。不管他什么時候從井下出來,什么時候到家,知冷知熱的妻子都會在家里等他,為他做吃做喝,端吃端喝。因為妻子有了戶口,他們家就有了糧本,國家就會按每個人的定量供應標準,按月給他們家提供糧食。他妻子要是還是農(nóng)業(yè)戶口的話,就得在生產(chǎn)隊里掙工分,按工分多少分糧食。農(nóng)民吃糧歷來沒有什么保障,天旱了,地淹了,或是遇到了蟲災,莊稼收成不好,就分不到多少糧食,連糊口都糊不住。有了國家供應的商品糧就好了,等于旱澇保收,起碼吃飽飯不成問題。更大和更長遠的好處是,因妻子有了城鎮(zhèn)戶口,他們所生的兒子、女兒都隨之報上了城鎮(zhèn)戶口,都有了一定標準的口糧。不僅他們的孩子可以上城鎮(zhèn)戶口,等他們的孩子有了孩子,子子孫孫,都可以上城鎮(zhèn)戶口。戶籍政策規(guī)定,孩子落戶以女方為主,女方的戶口在哪里,生下的孩子戶口就可以落在哪里。而男方不管在哪里工作,不管有什么職務,其孩子的戶口都不能隨著他的戶口走。比如楊海良師傅,因他老婆的戶口在農(nóng)村,他的三個孩子的戶口只能落在農(nóng)村。

宋師傅全家的戶口都在礦上,顯示出了他們生活上的優(yōu)越。任何優(yōu)越都是比較而言,宋師傅家生活條件的優(yōu)越性,也是與礦上的其他人比較出來的。全礦將近三千名職工,絕大部分是男職工。那么多男職工,老婆的戶口在礦上的少而又少,連百分之二都不到。拿礦上的革命委員會主任來說,作為全礦的第一把手,他的妻子總算有礦上的戶口,他的五個孩子也都有礦上的戶口??梢蛩拮釉诘V上并沒有正式工作,他們的家庭也算不上雙職工家庭。再拿礦上的革命委員會副主任來說,因他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還參加過抗美援朝,并立過戰(zhàn)功,轉(zhuǎn)業(yè)到礦山后,才由組織上負責,給他介紹了一個比較年輕的有文化的妻子。他的妻子在礦上的醫(yī)院當醫(yī)生,工作是正式的工作,戶口也是真正的城鎮(zhèn)戶口。像采煤連的指導員這樣的中層干部就不行了,他雖然也是國家的正式干部,定的也有干部級別,可因他在農(nóng)村找的老婆,他老婆的戶口只能是農(nóng)業(yè)戶口,所生的四個孩子的戶口也只能落在農(nóng)村。有的連的指導員,在冬天農(nóng)閑的時候,會讓自己的老婆帶著孩子到礦上住一段時間。因為每個指導員都有一間單獨的辦公室?guī)P室,家屬到礦上臨時居住比較方便??墒?,宋師傅和楊師傅所在的采煤連的指導員,從沒有讓他的老婆和孩子到礦上來住過。聽指導員的老鄉(xiāng)在私下里說,指導員嫌他老婆長得不好看,還嫌他老婆識字少,就堅決拒絕老婆到礦上露面。當干部的每年也是十二天探親假,去年他連探親假期間都不回老家,他弟弟在東北某部當兵,他跑到部隊看他弟弟去了。

中秋節(jié)前,楊師傅把花籃編好了,他一絲不茍地天天編,天天編,花了一個多月,才把整個花籃鎖了邊,并編上了籃系子。在編花籃的過程中,他別的材料一點兒沒用,全部用的是炮線。在編籃系子的時候,他曾想找一根比較粗的鐵絲做籃系子。但他試了試,覺得鐵絲比較硬,與整個花籃的軟硬不太和諧,就沒用。他把三十根彩色炮線擰成一股,最終做成了半圓形的花籃系子。他把花籃的系子在手中握了握,提了提,覺得很是稱手。楊師傅喜歡自己所編的花籃,卻沒有把花籃放在明面上,更沒有把花籃拿到外面炫耀。指導員說過炮線是公家的東西,指導員的說法讓他有些心虛,他用公家的炮線編的東西,還是別讓更多的人看見為好。他把花籃放進那個炸藥箱子里面去了。楊師傅不會把花籃一直放在箱子里,好比一個寫東西的人,寫了東西還是希望能夠發(fā)表。他已經(jīng)想好了,要把花籃作為一個禮物送人。在一開始編花籃的時候,他的目的性并不明確,沒有想好要把花籃送給誰。編著編著,特別是兩個女孩子去他的宿舍看他編花籃之后,他的目的才逐漸明確了。至于把花籃送給哪一個,目前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宋師傅是他的好朋友,他連宋師傅都沒有告訴。

中秋節(jié)那天,臨下班前,宋師傅告訴楊師傅,讓楊師傅晚上去他家吃晚飯。楊師傅推辭了一下,說不去了吧。

宋師傅說:咱們哥們兒,你跟我還客氣什么,我叫你去,你就去,晚上一塊兒喝上兩杯,共同歡度中秋節(jié)。

我去了凈給宋嫂添麻煩,宋嫂又得忙活一陣子。

她不怕麻煩,越忙活她越高興。中秋節(jié)好歹也是一個節(jié)日,總得過一過。八月十五殺小雞,她昨天就買回了一只公雞,今天晚上給咱們燉雞肉吃。你一個人在礦上,過節(jié)的時候,家里的老婆孩子不知怎么惦記你呢!我請你到我家過節(jié),家里人知道了以后就會放心一些。

那倒是。在我們老家,也很把中秋節(jié)當回事,把中秋節(jié)說成團圓節(jié)。一年里的節(jié)日,除了春節(jié),第二個看重的節(jié)日就是中秋節(jié)了。只是我知道你的兒子和女兒都從鄉(xiāng)下回來了,我給兩個孩子帶點什么呢?

你不必客氣,什么都不要帶。兩個孩子都大了,不想再讓大人為他們操心,需要什么他們自己買。

你別管了,讓我想想。八月十五月兒圓,我空著兩只手去你們家,那像什么樣子!

下午,楊師傅專門兒去了一趟北面山村的果園,買了兩種水果,一種是蘋果,一種是葡萄。把水果拿回礦上的宿舍后,他把蘋果裝進一個塑料網(wǎng)兜兒里,把葡萄裝進那只花籃里,準備作為去宋師傅家所帶的禮物。蘋果共六個,品種的名字叫國光。國光蘋果紅中帶青,青中帶紅,又圓又光,似可入畫。葡萄不知是什么品種,但見兩串兒葡萄都熟得紫溜溜的,每一粒葡萄上都附有一層白霜。這樣的葡萄配上這樣的花籃,乍一看,好像彩色的花籃里盛了兩束紫色的花朵。

楊師傅準備好了禮物,并沒有馬上動身去宋師傅家。單身職工宿舍在礦上的生活區(qū),家在礦上的職工和家屬住在家屬區(qū),生活區(qū)在東面,家屬區(qū)在西面,要從生活區(qū)走到家屬區(qū),須經(jīng)過礦上的辦公樓門口、礦工工人俱樂部門口、大食堂門口,還要穿過礦上的籃球場等。楊師傅不想讓工友們看到他在過節(jié)的時候去宋師傅家,想等天黑以后再過去。

大韓看到了楊師傅準備的禮物,問楊師傅,是不是又要去宋師傅家喝酒?

不一定。楊師傅說。

帶上我,我跟你一塊兒去怎么樣?大韓看著楊師傅,訕笑著,滿懷渴望的樣子。

楊師傅知道大韓喜歡喝酒,酒量還不小,如果二鍋頭是老二,他就是老大。而且,大韓喜歡劃拳,鬧酒,一鬧酒滿場子都是他的聲音。他可不敢?guī)Т箜n去宋師傅家。他說:我說了,我去宋師傅家不一定喝酒。

我敢打賭,你去了肯定有酒喝。一年只過一次八月十五,喝點酒才對得起月亮。你去了不但有酒喝,還有肉吃。宋師傅跟你說的話我聽見了。你放心,我去了不會跟你爭酒喝,我少喝一點兒還不行嗎?

要去你自己去,我不會讓你跟我一塊兒去。你去了,要是宋師傅留你,那是看得起你。要是不留你,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跟我一塊兒去算怎么回事!

大韓這才指著楊師傅說:你這人真不夠意思,我跟你說著玩兒呢,你就當真了。實話對你說吧,你就是拉著我的手讓我去,我都不會去。我又沒救過人家的命,人家的鍋里又沒下我的米,我去干什么!酒誰沒喝過,人要臉,樹要皮,我大韓不會為喝酒的事兒丟面子。

楊師傅知道,大韓的話是兩頭說,也是試著說。你要是抹不開面子,答應帶他去,他就給你來個熱粘皮,去宋師傅家蹭酒喝。你要是拒絕帶他去呢,他就說自己是說笑話,給自己一個臺階下。楊師傅當然不會把大韓兩頭說話的底細說穿,要給大韓留面子,他說:我知道韓師傅是在說笑話。

大韓問:你用花籃盛葡萄,人家把葡萄留下后,你是不是還要把花籃拿回來?

看情況吧。

看什么情況?

要是宋師傅的孩子喜歡花籃,就送給他們算了。

你費了那么大的功夫才編了這么一個花籃,我建議你還是拿回來。送了葡萄就可以了,沒有連花籃一塊送人的道理。

你是什么意思嘛。

比著你編的花籃,我也想編一個。等我回家探親的時候,送給我的小閨女當玩意兒。

你最好不要編花籃了。

為什么?

上次指導員對我說,炮線也是公家的東西,撿到炮線應當交公。

大韓罵了一句粗話,說什么公家的東西,人還是公家的人呢,尿尿的時候,還不是各人尿到各人的窯兒里。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