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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一物靜,萬物奔——評魯敏新作《金色河流》
來源:北京日報 | 武斌斌  2022年08月18日15:35

讀魯敏的文字,我們能夠深切地感覺到這是一個勇于并善于向自我發(fā)起挑戰(zhàn)的作家,如她在《路人甲與小說家》中所說:“但我并不認為,擁有一個固定的標簽式的版圖或體系就是一件值得稱道的事情,某種程度上,我甚至正在試圖掙脫這個偉大高尚的傳統(tǒng)?!臂`行此種創(chuàng)作理念,魯敏的創(chuàng)作風格幾經變化:“東壩系列”——“暗疾系列”——“午夜談性”——“我是誰”的存在之問,直到最近的新作《金色河流》,她的這種探索精神仍絲毫不減,大有流星趕月、前赴后繼之勢。

《金色河流》前半部分故事的表層,人物盡處一種矛盾糾葛之中:二十余年前,穆有衡私吞了亡友何吉祥的遺產,以此為“第一桶金”發(fā)家致富,成為小有名氣的企業(yè)家,但未能實現的亡友之托一直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的靈魂。而老兒子穆滄、次子王桑,以及干女兒河山,也是他割舍不掉的恩親與牽掛。

故事的轉折與突變來自一份遺囑的制定與公布。一度叱咤風云的商界傳奇穆有衡,終至人生暮年,不僅無奈退出了既有商圈,而且中風癱瘓,飽受疾病的折磨。于此之際,面對有子無人親切、有朋友卻又有愧其囑托的困境,他“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想通過一己之力“超度”身邊眾人。于是,這個精明了一輩子的商人,想出了人生中的最后一個高明之“法”——制定一份遺囑,其內容規(guī)定:“在穆有衡去世之前,兄弟兩個,不論誰,生出孩子來,即可共同繼承全部財產。若兩人皆無生養(yǎng),那么所有的財產將在穆有衡死亡之后,執(zhí)行全額捐贈。”

這樣的囑托以其金錢之勢能,迅速引起了周邊至親、故舊的關注與行動,讓原本生活于一潭死水中的人們,圍繞這一筆遺產“動”了起來。一紙遺囑激起千層浪,小說中的人物不僅打破了原有的死寂困境,還在新的價值關聯(lián)中產生了彼此交織的關系:河山為免于嫁給穆滄,與穆滄、王桑、王桑之妻丁寧發(fā)生了交集。王桑一方面為助力哥哥穆滄生養(yǎng),與河山發(fā)生了關聯(lián);另一方面又要綿延自身血脈,與妻子丁寧再次恢復了關系。丁寧為了有所生養(yǎng),需有人經常陪伴去醫(yī)院“受刑”,于是,她與穆有衡、王桑、穆滄、河山、謝老師都發(fā)生了關聯(lián)。而謝老師追尋河山之母的訊息,與穆有衡、沈紅蓮、河山、穆滄均產生了關聯(lián)……

馬丁·布伯說,人的價值只有在關系中才能顯現,這對小說中因一紙遺囑而勾連起來的人物關系網同樣適用。正是因為此網的建立,小說中的人物,才以彼此為“鏡”,窺測到了自我人生困境的重要始因。

“鏡子”是小說中多次出現的一個重要意象。如河山,每遇情緒波動,她就要到衛(wèi)生間去照照小鏡子,從而讓自己內心平復,作出有益于自己的價值判斷。無獨有偶,小說中的其他人物,其實也在不停地“尋鏡”與“照鏡”,只是他們所尋與所照的不是實體性的鏡子,而是以“人”為鏡。

書中,遺囑公布之后,人物關系密切交織,這便為故事中的人物提供了良好的以“人”為“鏡”的機遇。他們分別在身邊之人的鏡照下挖掘到了自我困境的鏡像成因。如河山,她為免于嫁給傻子穆滄,主動承擔起了給穆滄介紹女朋友的工作,在此過程中,她以穆滄為“鏡”,找尋到了自我的“鏡像”。她認識到了童年經歷給她造成的永久性創(chuàng)傷:她長期以來從未真正理解過性與愛的真實情狀。再如王桑,他在小說中一直以一個叛逆者的形象出現。王桑自幼苦于父親的強權干預,無論是工作還是婚姻,都沒有獲得過任何自主權。為反抗這種權力的蠻橫,他在職場上自我放逐、在婚姻中冷落妻子,事業(yè)家庭兩不順。重病的父親,成為了他人生迷惘之際的一面新“鏡子”。人之將死,權利喪失,真情流露,坐在父親的病床前,聽著父親錄音帶里那一聲聲聲淚俱下的“二子”的呼喚,王桑對親情、婚姻、事業(yè)剎那之間有了全新的認識。

同樣,在新的關系網建立之后,王桑之妻丁寧也追憶到了自己的鏡像成因。丁寧年輕時對初戀的感覺有一種信仰式的崇拜。在她看來,愛情就是心動、純潔與美好,但結婚之后的慘狀讓她感覺冰火兩重天。她百般討好,但事與愿違,直至河山的出現,河山以其自身經歷讓丁寧意識到愛情遠不是初戀那一種可能,而是還有十分復雜的,更為多重的面像。

故事的重要參與者謝老師,也是局中之人,是他的調查對象——沈紅蓮的“壯舉”,讓他意識到了自我先前鏡像的迷思。以沈紅蓮為“鏡”,謝老師揭開了他自己的鏡像成因:二十余年來,他心心念念地想以余生之力揭秘民營企業(yè)家的罪惡發(fā)家史,殊不知,時長日久,他對穆有衡及其家族成員的感情早已發(fā)生了變化,無形之中他已成為穆氏家族必不可少的一員……諸此種種,故事中的人物皆以他人為“鏡”,向自己記憶中的河流進行了反思性的挖掘,終于探明了自己的鏡像成因。于此,“我該何為”的問題完成了質的跨越,至于下一步該為何,這既是一個敘事學的問題,也是一個關乎存在之思的問題。

正是經由這一階段的敘事鋪墊,故事終于走向了“正題活動”:小說中的人物“老樹生新芽”,在對自我的否定之中,完成了正面性的超越。小說的結尾暗示,穆有衡其實早已不再強求個人家庭層面的兒孫之福,而是努力追求著人生的另一種可能,“其實全家福差不多都是一回事兒,所有人的好命歹命都混在一起。他們的孫子就是我們的,我們的票子也是他們的,全在大街上,像河一樣,到處流……”

終此,故事在圓滿與和諧中緩緩落下了帷幕,如最后一章標題所示:“一物靜,萬物奔”。反之,“萬物奔,一物靜”。這是魯敏對“我該何為”問題的最終解答,也是她對人性自我救贖的再一次深入挖掘。魯敏一如既往地對自我以及人類精神的困境揮舞起了堂·吉訶德之矛。好的作家需要這樣的魄力與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