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虹》:天真氣、誠懇心和美好的感情
小河丁丁的散文書稿《月光虹》在我電腦桌面躺了快一年了——為確證這個時間,我翻出郵件,居然記憶如此不靠譜,確切說是小半年——怎會有這么大的出入?思忖半晌,只能說丁丁以無聲勝有聲的涵養(yǎng)、很沉得住氣地不來催問,反成了我潛意識里的一樁心事。我每天打開電腦,丁丁的這個文檔就提醒我一次,跟著就心里抱歉一回。手頭瑣事總是應(yīng)接不暇,我擔(dān)心延誤了出版,短信去婉謝“辭請”,丁丁回復(fù):“不急不急,清心恭候,學(xué)習(xí)靜守師傅?!彼选办o守師傅”請出來了,那是我散文里寫到的一個小廟和尚。然后,終于有一天,我告訴他書稿正看,序文寫成即發(fā)來。丁丁回我一段話:“好像慕名探訪梅園,踏雪而來,只見柴扉掩閉,不敢貿(mào)然叩問。徘徊良久,終于聽見園里有人說話啦!”
這個丁丁,前世定是山野間一株謙謙君子蘭,今生來到這個擾攘世間,很多熱鬧的場合,他肯定是離群的一個。于是心里了然,丁丁這么執(zhí)念地不找聞人名師寫序,反求諸我這樣的“野”,是呦呦和(hè)鹿鳴??!謝謝丁丁,我雖鼓瑟不擅,且清音以對罷。
我同丁丁的交集不多,止于兩三回兒童文學(xué)會上的照面,倒是近來常有他消息,丁丁又出新小說了,丁丁又獲獎了,可見他在寫作上的精進(jìn)。腦海里存著這么一個印象:小河丁丁的眼睛很特別,不怎么熟悉他的人,很容易從他的眼睛里發(fā)現(xiàn)一些秘密。他靦腆不愛說話,倘若要他在廣眾之下發(fā)表一個演說,他的眼睛會先于大腦和身體做出反應(yīng),收起光芒,垂下眼簾,不看他人。那一刻,他的眼睛明確發(fā)出信號:我想沉默。臺上的他安靜站著,臺下的人屏息等著,無端上演一場隱形的拔河。僵持之際,他突然一個飛身,狂奔到獵獵春風(fēng)里,丟下一屋子的訝異,張開雙臂陶陶然……
這個意象太強(qiáng)烈了,那么多年過去,仍駐留在我腦海里。而今的丁丁怎么樣?大抵更沉穩(wěn)、更自信、更篤定了,這是我從他文字里猜想的。但是他的眼睛依然特別——特別在他看世間萬物的角度,放低了身子,和植物、花草、蟲魚一個維度,相當(dāng)于躬身而行,跟個孩子一樣,所以他看到的都是很細(xì)微的動態(tài),著急趕路的大人根本看不到。
比如他注意到稻田里分界的小田埂,軟軟的,不好用來走路,小田埂下有個拇指粗細(xì)的洞,以為是老鼠洞,扒開來,竟然是黃鱔的家!公園一角,有樟樹有石椅,彎腰掃去石椅上的落葉,看到一片“比小指甲一半還小的、白色的花,原來不是花,竟是一只蟲子……這么小的生命,長成花的模樣,也是一種擬態(tài)嗎?”他驚奇得像是發(fā)現(xiàn)一個大秘密。街上走一圈,繁華熱鬧不入他的眼,他留意的都是人們一掠而過的場景,比如不會用手機(jī)賣木瓜的女人、聚光燈照不到的無名伴舞者、沒有觀眾自得其樂的唱歌老人、無悲無喜不愿接受世人憐憫的流浪漢,還有山村教師、不曾晤面的文友……有篇《大王椰子》,說的是路邊有人擺攤賣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果實,“顯目的棕紅色,比枇杷大不了多少,果枝像棕櫚。那么大的果枝,果實總有上百枚,斜倚著貨簍擺在地上。跟它相伴的,還有三只花母雞,五六個剝了綠皮的椰子,其中一個敲破了,露出白色的肉。還有幾盆花木,一盆居然是小桑樹,不到一米高,零星結(jié)了幾顆桑椹。”簡白文字,場景如在目前。這水果買回去卻不能吃,太太笑他上了當(dāng),丁丁怎么反應(yīng)?“人家拿大王椰子——還有小桑樹和敲破了的普通椰子——來賣錢,當(dāng)真有幾分童心。”看到這里我真要笑了,有童心的人才能看到童心吧?丁丁筆鋒一轉(zhuǎn),又說:“寫著這篇小文的時候,我忽然閃過一念,心頭隱隱發(fā)酸:也許,人家實在沒有掙錢的路子吧?我把這個想法告訴文友,文友卻說:也許人家根本就不賣,你問了,才賣?我愣了一下,差點兒笑出聲來?!?/p>
這樣平實、有趣、來神的文字,難道只是童心嗎?這是一個有童心的作家難得的天真氣、誠懇心和美好的感情。丁丁用如此珍重的心情描畫一個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又以活潑潑的生趣擇取尋常日子里的美善和感動,這樣的觀看姿態(tài)是低的、小的。因其低,他探知到了大自然的秘密;因其小,他得以更清楚地看到人的世界。有個社會學(xué)家說:“如果是‘大’的話,就總是從自身出發(fā),去定義別人,而不是去觀察。一個特別張揚的人當(dāng)然惹人矚目,但總是不夠智慧,驕傲自大過了頭也叫人討厭?!?/p>
丁丁當(dāng)然是智慧的,他懂得在日常里體察人情物理,懂得審詞定氣,慢慢閑閑,閑中才能著色——讀他文字,我看到后面站著一個人——“惟悠閑才能精細(xì)”的汪曾祺。丁丁的文字干凈也傳神,對話克制,氣韻生動,以簡筆勾勒風(fēng)神意,所以他定然也體悟過汪先生對語言揉面一樣的反復(fù)摶弄,那份“苦心經(jīng)營的隨便”。
丁丁將一塊老家山上的石頭當(dāng)傳家寶搬到工作生活的廣東新家,視若珍寶給它洗刷,女兒哂笑這個爸爸:“我們家的傳家寶,在別人眼里,那價值還比不上塑料袋。”(《傳家寶》)——緣由是那個裝石頭的塑料袋在搬家時,臨時放在了我家樓下,小區(qū)清潔工以為沒人要,將石頭扔在了花壇樹下,把充氣塑料袋拿走了。
丁丁寫白玉蘭,那種喜歡,眉目生動,叫人想起他的故鄉(xiāng)前輩沈從文,也是一樣的歡喜和深邃感人?!拔蚁矚g它的高大,潔白,芬芳,但它又是寂寞的,安靜的,不張揚的。尤其是那些藏在枝葉深處的花朵,除非是有心人,不大容易發(fā)現(xiàn)?!保ā栋子裉m》)不知道丁丁在寫下這段話時有沒有自知,他無意中透露了一個秘密:寫出了自己。
《開辟鴻蒙》一篇寫他的文學(xué)夢,雖然很多寫作者的文學(xué)路都艱難,都曲折,都執(zhí)念不改——沒有這份初心,也就不成回憶了——但是丁丁的文字依然有打動人心處,原因在于他始終持有一顆赤子真心。他喜歡阿城小說《棋王》里到處找人下棋的王一生,“不僅棋下得好,還是一個獨立的人”。他覺得“有什么樣的追求就有什么樣的外在特質(zhì)”,王一生就是一個單純執(zhí)著、有點呆氣的人,正是這點寶貴的呆氣成就了王一生的棋藝?!拔乃嚨拇蟮啦皇擒囁R龍的,我們找到了它,就找到了孤獨——這種孤獨并不是自閉癥呀,這時候我們才會懂得,為什么真正優(yōu)秀的人物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說著同樣的話:不要向外求索?!保ā锻跻簧拇魵狻罚┻@段有感而發(fā)寫下的話堪比丁丁的文心之光。
讀丁丁的這些兒童散文,我的腦海里跳出這樣一個問題:怎么理解作家筆下的天真?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大講天真、美善、誠懇這樣的字眼了,覺得根本不好意思寫出來。寫給孩子呢,又覺得過于說教,未必通達(dá)孩子的心靈??墒翘煺?、美善、誠懇在一些“古典作家”那里,比如雨果、歌德、羅曼·羅蘭,比如冰心、蕭紅、沈從文等,又被很珍重地善待。他們的文章常常還出現(xiàn)在語文課本和學(xué)生必讀書目里,也就是說,我們一面在課本里強(qiáng)調(diào)這些好詞,一面又輕率地打發(fā)了這些好詞——這是眼下文學(xué)寫作、包括兒童文學(xué)作家們在內(nèi)或多或少患上的一個“浮躁病”。非常難得的是,我在丁丁的文字里看不到這種浮躁,他是那樣清雅有味地欣賞著,記錄著,生活著。他怎樣生活,也就長出怎樣面目的文章來,好的文字就是生活本身。所以,本質(zhì)上,天真是一種能力,是一個作家洞悉了生活以后,依然能夠篤信,看得見光和亮的樸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