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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夢想的翅膀
來源:解放軍報 | 王雁翔  2022年09月01日08:04

一片一片薄紗似的白云,跟在如駿馬奔騰的云團后邊緩緩飄動,純凈的白使遼闊穹空越發(fā)藍得透徹。

時令已過立秋,烈日的猛勁兒并未消減。南部戰(zhàn)區(qū)某旅指揮通信連下士白莎,雙手托著下巴,靜靜地凝望著窗外。她覺得此刻的碧空跟她3年前初上賽場那天一樣,就連那些云朵似乎也一直停在天空沒動。

這個秋天,在她的軍旅人生中注定不平凡。她沒想到自己能提干,更沒想到會被選舉為解放軍和武警部隊出席中國共產(chǎn)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代表。兩個突如其來的喜訊讓她心潮激蕩,3年來追夢路上的點點滴滴如云朵在心中舒卷翻飛。

2018年9月,已在老家南陽一所師范院校讀大三的白莎,終于穿上了心愛的軍裝,揣著熾烈的夢想,坐上高鐵一路向南飛馳。

“我3次報名參軍,第3次夢想差一點就擱淺了。我當時體重只有99斤,很瘦,體質(zhì)也弱,給人感覺一陣風就能吹走。”身高1米65的白莎一笑,嘴角露出兩個小酒窩,像兩朵沐浴著陽光的山菊花,純凈、燦爛。

一副弱不禁風的身板如何沖鋒?新兵連的白莎強迫自己多吃多練,體重增加了15斤,人看上去結(jié)實了不少,訓練亦很快一馬當先。

2019年3月,新兵下連剛14天,旅里選拔狙擊手參加集團軍集訓。在新兵連只練了幾天狙擊步槍、打過3發(fā)實彈的白莎毫不猶豫地報名參加,用她的話說:“不上去拼一下,咋知道自己行不行?”95式步槍,70發(fā)子彈,百米精度射擊。一陣密集槍聲之后,白莎的靶紙上留下一片雞蛋大的彈孔。

旅副參謀長、集訓隊隊長楊建松先看靶紙,再看看列隊挺立的參賽官兵。

“誰叫白莎?” 楊建松突然問。

白莎亮聲答道:“報告首長,我是列兵白莎?!?/p>

“不錯,初生牛犢不怕虎?!睏罱ㄋ烧f這話時面無表情,讓白莎不曉得他這話是不是表揚。

剛到集訓隊,一下車,楊建松就帶著旅里9名女兵直奔射擊場。5輪實彈射擊,每輪5發(fā)子彈,兩名戰(zhàn)友現(xiàn)場被淘汰。

白莎去揭靶紙時,感到右臉又痛又麻,伸手一摸,滿手血。她這才反應過來,是剛才裝彈夾時彈夾彈起打到臉上,血順著臉頰流進了脖子,她竟毫無察覺。

7名女兵拿著各自的靶紙站成一排,像山野上一小排挺拔的樹,在寂靜里忐忑地等著楊建松講評。

射擊場是半山腰的一片坳地。兩分鐘后,楊建松命令她們向后轉(zhuǎn):“今天的夕陽很美,多看一會兒吧?!?/p>

太陽即將滑到蒼山那邊,只露出小半張臉。晚霞給山坡、樹木、河流鍍了一層赤金。天空清澈,天地遼闊,不遠處山腳的城市霧蒙蒙的,像飄著一層淡紅的輕紗。白莎的心被一種無法用語言描述的美撞擊著。

看罷夕陽下的祥和靜美,楊建松沒說一句話,在沉默里帶著她們下山。

“我臉上的血他不可能沒看見,為什么問都不問一句?也許他覺得,作為軍人,那點傷不值一提吧。他看了我們的靶紙,既無批評也無表揚,至少應該解釋一下為何剛到就要淘汰兩名女隊員吧。”一個又一個疑問在白莎心里翻騰。

后來,白莎對那天下午的寂靜給出了自己的思考:“隊長讓我們靜靜地欣賞天地大美,也許是讓眼前的美告訴我們,守護祖國山河的壯美祥和、人民的安寧幸福,就是軍人肩上的職責與使命。”

或許,就是從那個黃昏開始,性格活潑愛笑的白莎漸漸開始喜歡安靜。

她不知道老隊員們?yōu)楹嗡较露脊荜犻L楊建松叫“黑旋風”。有一天,她偶然看到一份事跡材料,心里倏地一緊:楊建松6次出征國際賽場奪得25枚獎牌, 帶領藍軍在69場紅藍實兵對抗中打出不敗戰(zhàn)績,被評為“全軍愛軍精武標兵”,兩次榮立一等功,一次榮立二等功。

“那年特種兵集訓,我?guī)е畮赘敝兴幪ど险鞒蹋?6公里25公斤負重越野,一步一滴汗水;5.5公里水陸障礙,體力透支只能手腳并用艱難爬行;40公里敵后滲透,累到意識模糊說不清話。6個月,磨破3雙戰(zhàn)靴,7次拉傷,4次暈倒,3次遇險,身上留下12道傷疤,嚴酷的訓練中不斷有人受傷退出。有一天,我拿著匕首削手上的老繭,一個隊友說:‘這樣的青春太沉重了!’我沒應答,心想:是戰(zhàn)場,就得有人挺身而上,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的那個人應該是我!最終,我從300名精英中脫穎而出,成為12名出國征戰(zhàn)的隊員之一。”

“那天我真的被楊隊長的事跡震撼了,讀得眼淚稀里嘩啦。”說這話時,白莎看著我,似回憶,又像思索,“其實我入伍時想法挺單純的,好好鍛煉兩年,感受一下自己向往的軍營生活,然后回去接著把書讀完。”也許是從那天起,有一種嶄新的力量開始在白莎心中悄然生長。

第一次領到狙擊步槍,隊友們都爭著給自己的槍起個炫酷的名字。白莎領到的是一把老槍,瞄準鏡上貼著“梁牽?!?個字。她輕輕取掉了“梁”字,心想,起什么名不重要,關鍵是愛護好它,掌握它的性格脾氣,使它真正成為一把好槍。

“人與槍的關系,跟人和人的關系一樣,彼此理解、包容,合作的力量才會一加一大于二?!闭f這話時,白莎以“你說是不是”的表情看著我,“槍無言,卻跟世間萬物一樣,都有自己的個性。”

這是一場滾石上山般的集訓,強度一天比一天大,射擊距離不斷往遠處延伸,每周都有一批隊友被淘汰。

白莎將每天的靶紙帶回宿舍,用圖釘釘?shù)阶约荷箱伒奶旎ò迳?,躺在床上一邊休息,一邊盯著彈孔在腦海里過電影。一粒粒彈頭帶著風聲飛出不同的彈著點,溫度、濕度、風力,分析、思考像雪片一樣紛紛揚揚落到她那本16開訓練記錄本上。

“我很享受那種累倒在終點的感受?!庇袝r候,隊長楊建松帶著金屬質(zhì)感的聲音會在她耳邊回響。她接著他的話往下想:也許突破了自我,過程里的苦累就變成了人生的享受與幸福吧!

隊長總愛嘮叨:“他律創(chuàng)造成績,自律創(chuàng)造奇跡。你們想自己做選擇,還是被選擇?選擇前進,還是放棄?主動權(quán)在你們自己手上?!?/p>

他的嘮叨,讓她想起詩人里爾克對一位青年詩人的詰問:“這是最重要的——你在深夜最寂靜的時刻問問你自己:我必須寫嗎?你要在自己內(nèi)心深處挖掘出一個深刻的答復。若是這個答復同意,而你也能夠以一種堅強、單純的‘我必須’來回答那個最嚴肅的問題,那你就根據(jù)這個需要去建造你的生活;你的生活直到它最尋常、最細瑣的時刻都必須是這個答復的標志和證明?!?/p>

她在心里回答自己:百煉成鋼,向戰(zhàn)而行,不就是軍人最尋常、最細瑣的時刻嗎?也許就是這些時刻在不聲不響間構(gòu)成了軍人堅強、明亮的生命質(zhì)地。

課間休息,白莎喜歡一個人抱著锃亮的“牽?!笨丛贫洌此{天,看穹空浩瀚與繽紛,在心里思索訓練中最尋常、最細瑣的時刻:“詩人用筆書寫,軍人的詩行用鋼槍書寫,既然我已經(jīng)明白了我的‘必須’,那么,我就勇敢地向前?!?/p>

集訓剛半個月,激烈角逐突然打響。100米,臥姿,10發(fā)彈,碟型靶。白莎以每環(huán)間隔0.75毫米、72環(huán)的成績直接晉級戰(zhàn)區(qū)陸軍集訓隊。

這時,白莎才明白,這并非一次簡單的專業(yè)集訓,而是一場高手如云的沙場突擊。

甫進新戰(zhàn)隊,白莎有點懵。300多名隊員都是從各路集訓隊突圍出來的狙擊高手,多是軍官和軍士,幾乎看不到幾個義務兵。隊友們坐在一起聊天、談體會時,白莎插不上嘴,也不敢交流。很多時候,她只能帶著羞澀在邊上靜靜聆聽。

有些隊友打出的實彈成績跟修正表上數(shù)據(jù)偏差很大,找不到原因,在一起爭論得面紅耳赤。

白莎說:“彈道與基準線有兩個交叉點。校槍一般只校彈道下降交叉點,如果用上升交叉點,彈道修正表就沒法用。”

話音剛落,一名中士轉(zhuǎn)臉問:“誰教你的?”

“我自己琢磨出來的?!卑咨t著臉說。

幾名老兵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白莎亮聲道:“對不對,你們試試不就知道了!”

從那以后,白莎跟老兵們交流心得,老兵聽得很認真。

盛夏海南,悶熱如蒸籠。臥姿訓練起身,沙地上浸出一個濕漉漉的人印。盡管白莎跟新兵連一樣,強迫自己盡量多吃一點,但她的體重還是掉了10多斤。

楊建松到訓練場看旅里的幾名隊員,讓隊員把剛打過的靶紙拿來看看。

白莎指著靶紙上的一個彈孔怯怯地問:“首長,這像不像兩彈一孔?”

楊建松倏地黑了臉:“還三彈一孔呢。打這種成績,還熬在這里干什么……”

白莎的淚水奪眶而出。

夜里,白莎把近一寸厚的訓練記錄本一頁一頁從頭翻到尾,找尋突破提升的方向。

隱蔽偽裝課目,縱深300米距離上,坡、坎、樹、亂石、雜草、荊棘,5架50倍望遠鏡死死盯著這片地域,樹上掉一片樹葉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個人背著戰(zhàn)斗裝備從起點隱蔽抵達終點,難度可想而知。

白莎用5個小時躲過層層設防,順利到達終點。

3個月后,隊員淘汰得只剩100多人。戰(zhàn)區(qū)陸軍首屆狙擊手比武打響前一天,白莎熟悉場地時,從3米高的輪胎墻上摔下,右手腕挫傷。她覺得休息一晚就會好,沒吱聲。不料第二天早晨,手指和胳膊一動,手腕痛如刀割。已經(jīng)沒有時間選擇、猶豫,唯有咬緊牙關沖鋒。

進賽場前,楊建松從衣兜里掏出一個鮮紅色證件對白莎說:“這是你的‘義務兵證’,一定要把它帶到朱日和去!”

“隊長不知道我的手受傷,當時我心里很沮喪,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堅持完全部課目,但我渴望實現(xiàn)自我超越。”

在手腕的鉆心疼痛中,白莎一路沖鋒,成績雄踞女兵組第一名,總排名第12名,被評為“南槍王”。

時間向前,集訓在白莎手腕的持續(xù)疼痛、在烈日與汗水中繼續(xù)。一個月后,集訓隊進行最后一次考核,角逐出17名隊員參加陸軍“狙擊精英-2019”比武。白莎以第4名成績獲得參賽資格。

“我們7月25日到達朱日和賽場,風很大,有一種遼闊的蒼涼感?!卑咨χf,“第一次看見穿吉利服的狙擊手,覺得又酷又帥。”

戰(zhàn)斗很快打響。10個課目,全程實戰(zhàn)。

白天沒比賽課目時,白莎坐在朱日和的草地上,在粗獷的風里看藍天流云,覺得朱日和、海南和南疆駐地,雖然不是同一個地方,天空卻是一樣的美。

賽程過半,一個突如其來的巨大考驗出現(xiàn),白莎的腰疼舊傷復發(fā),疼得早晨起不了床,挪動腳步都困難。

要不要退出賽場?白莎在朱日和呼嘯的風沙里哭了??蘩哿?,她擦干淚水:“我必須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

打了封閉,疼痛緩解,渾身沒力氣的白莎出現(xiàn)失誤,因一發(fā)子彈脫靶,成績瞬間從第1名跌到了第7名。她咬緊牙關拼命往前追。最后,列兵白莎成績名列3名男軍官狙擊手之后,奪得第4名,榮立二等功。

“如果不是腰疼影響,你的成績還會更好?!蔽覍λf。

她莞爾一笑:“沒有如果,戰(zhàn)場上狙擊手只有一槍,失手就意味著失敗或犧牲?!?/p>

賽場歸來,白莎依然在思考中默默向前。2020年1月,白莎參加戰(zhàn)區(qū)陸軍“狙擊尖子教學法”比武,勇奪第一,被評為陸軍“愛軍精武標兵”、全國優(yōu)秀共青團員。

當然,對已經(jīng)明白了“我必須”的白莎來說,這些僅僅只是開始。她夢想的翅膀才剛剛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