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學(xué)勇:林長民的文和字
林長民是民國初年政壇上一位明星政治家,致力“立憲”運動。身居北洋政府議員,兩任眾議院秘書長、參議院秘書長,能言善辯,辦事干練,時人譽之“秘書長之理想人物”。一度入閣,為拒收要人的巨額賄款,拂袖離任司法總長?!拔逅倪\動”爆發(fā)的導(dǎo)火索似與他也大有關(guān)系。然而至今對他的研究尚不很夠,原因之一,是他的文章不易寓目。我多年關(guān)注林徽因,因而出版社約我編集她父親的文稿,大概是“裙帶”關(guān)系的一種。林長民從未出過書,如果不算那本《西力東侵史》(日著譯文)。他的文章散布于上世紀(jì)初各種報刊,多數(shù)極不好找,蒐集談何容易。然而這還是值得去做的事,再怎么找不全他的文章,有多少算多少,集在一起,至少聊勝于無。勉力將《林長民集》書稿交出,里面很有一部分值得注目或令人愉悅的文字。幾年來不見出版社動靜,可能有觀念、效益等方面的顧慮。我一直無意催問,或許還暗自慶幸。心里本來就虛,未得入集的文章,單說知道題目的數(shù)量已經(jīng)不少。拖拖吧。
近日便拖到了短短的兩則,均錄自泰戈爾書寫給梅蘭芳的團扇(如圖)。梁啟超等以“講學(xué)社”名義邀請?zhí)└隊栐L華,徐志摩一路隨行,并充任翻譯,此是一九二四年春北京文化界一大盛事。其時梅蘭芳已名聲鵲起,異邦大文豪觀賞了中國明星展示的國粹,第二天又款款晤談,團扇便落下墨寶。最珍貴的是,泰戈爾親筆用孟加拉文、英文兩體書寫同一首小詩。林長民為詩翁撰志,亦可謂不平常。
扇面上林文,其一我擬題“志泰戈爾書贈梅蘭芳詩”:
竺詩人觀劇之翌日與梅郎晤語,極稱美梅郎扮演、描寫之工。問以音樂歌唱如何,則曰:“如外國蒞吾印土之人,初食芒果,不敢云知味也?!痹娙藰O盼梅郎游印,以其藝術(shù)一餉印人。
汝障面兮予所歡,
障以予所未解之語言若峰巒,
予望如云蔽于水霧之濛濛。
甲子四月既望,梅郎畹華為天竺詩人泰谷尓演歌劇《洛神》,詩人極為嘆賞,以其詩句書班歌里、英吉利兩文贈畹華。略譯其旨如右,惜不葉耳。長民識。(鈐章:陽文“長民”)
林長民即時實錄晤談內(nèi)容,不失為中外文化交流的精彩一瞬。林的譯文用騷體,相當(dāng)別致。以騷體翻譯外國詩歌相當(dāng)少見,記得只見過魯迅譯海涅的兩首,他自己沒有發(fā)表,錄在周作人文章《藝文雜話》里。
其二,我擬題“釋泰戈爾漢名”:
泰谷尓先生來華,得漢字姓名。梁任公為之取姓竺,名曰震旦。以其國為氏,以吾國名名之也。外人來吾中土,以國為姓之例甚多,泰谷尓名字別有意義。曰日,曰雷,與震旦兩字同釋。而吾華之名震旦,又從印度之稱謂,今轉(zhuǎn)以畀印度之詩人,適與其本來名字之義相符,可謂稱矣。詩人既得漢名,欲習(xí)漢字,先試毛筆書此團扇,可寶也。長民再志。(鈐章:陰文“宗孟”)
“宗孟”系林長民的字。講學(xué)社贈漢名泰戈爾逸事,坊間傳聞久遠(yuǎn),其源即在此。作為實證的團扇藏北京梅蘭芳紀(jì)念館。
那個時代的政治家,從政之余往往別有建樹,林長民以書法家著稱。團扇這兩則短文親筆,亦可視為書法作品。梅蘭芳招待泰戈爾的戲是《洛神》,因而林長民特又在團扇另一面抄錄了曹植《洛神賦》,末具落款:“甲子四月二十日,既譯竺詩人詩意,并錄子建《洛神賦》以貽畹華,亦以答盛意也。長民(鈐章:陰文“林長民”)”。這可是一件正正規(guī)規(guī)的書作,一絲不茍。林長民傳世書作多行楷,而每件字?jǐn)?shù)有限。如此工整小楷,且一幅多達(dá)數(shù)百字,研究林長民的書法,必不可忽略這個特例。
林長民字好,加上他那身份,索求墨寶的人上上下下甚多。胡適說,林長民背時的日子里曾經(jīng)鬻字。我疑其故作姿態(tài),并非為的生計。當(dāng)下網(wǎng)上仍有林長民墨跡拍賣,難保其中沒有贗品。看網(wǎng)上流傳的“林徽因書法作品”,或條幅或扇面,幾無一件不偽,她從不以“書法”示人,幾乎一生只用硬筆書寫。書梅蘭芳團扇后一年,林長民遭軍閥亂槍殞命。景仰他的戲劇家宋春舫,搜羅林長民書贈八方的條幅,編集一本《林長民遺墨》面世。第一幅字匾額《春潤廬》,一九二二年春應(yīng)宋春舫所求。此廬乃宋春舫和朱閏生合建于西湖邊別墅,因房子,因匾額,已是湖邊一處勝地。《遺墨》收入幾頁未書臺頭的對聯(lián),大概就是鬻字時售品?,F(xiàn)在這本《遺墨》十分稀罕了,各大圖書館難覓一冊。
看林長民略早時候?qū)懡o女兒的家書,書藝不及他人生最后幾年的爐火純青,對照欣賞也蠻有意味?,F(xiàn)今所能寓目的林長民字,條幅居多,我更偏好他隨手隨性的家書、日記,它們不像條幅莊重端正。我曾選取一幅他后期的家書用作拙著插頁,喜歡它娟秀而兼遒勁。林長民攜林徽因旅歐數(shù)月,存日記兩萬余言,全本用毛筆書寫。洋洋灑灑,尤其見出神采、個性,實在是他書法的精品。這部日記林氏后人曾復(fù)印多份,各自存念。我有幸從林長民幼子林暄處再復(fù)印到一份,并將其文本以《歐游日記》輯入《林長民集》。始終未見日記墨跡披露于世,百年滄桑,要是它湮沒世間,就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