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美文》2022年第9期|羌人六:?秘密生涯
來源:《美文》2022年第9期 | 羌人六  2022年09月08日08:16

我再也不想割菜籽了

已經(jīng)好多年沒割菜籽。那些年,菜籽都是我媽讓我?guī)退畹模冶е藶闃返膽B(tài)度,幫我媽割了多少菜籽啊。

如果不幫我媽割菜籽,她就會罵我:“砍腦袋的?!?/p>

我爸在街上打牌輸了錢,我媽也是這樣罵。

我和院子里的伙伴在別人家的菜籽地里“洗澡”“挖隧道”“藏貓貓”;我們把別人家剛剛種在地里的花生挖出來一粒粒吃掉。別人,也是這樣罵我們。就好像,我媽長到他們身上去了一樣。

今年五月份,我才意識到,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割菜籽,我突然就想割菜籽了,我需要一塊菜籽地,需要一把鐮刀,需要一點好心情,甚至需要關(guān)掉手機。好多年沒能割上菜籽不是我的錯誤,而是鐮刀的錯誤,割菜籽的鐮刀在我的生活里睡著了似的,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見過鐮刀。真是叫我大吃一驚,沉睡的鐮刀在冥冥之中,似乎顯示了,我已經(jīng)在錯誤的道路上堅持了多久,走了多遠。

遺憾都是可以彌補的,媳婦就高高興興開車帶我回她娘家了。每次都是一樣,這次到她娘家,天已經(jīng)黑了??偸峭砩喜艛n屋。她媽的比喻很形象:“每次回家,都跟做賊一樣!”

媳婦八十多歲的婆婆不知道我是專門回來割菜籽的,她指著鎮(zhèn)上的燈火神神秘秘地跟我們說:“你們看到了沒有?鎮(zhèn)上那些燈半夜三更都亮到起的!”

我們一頭霧水。

隔了半分鐘,婆婆終于難過地說道:“好費電呀!”

第二天睡到中午,又吃了午飯,又磨磨蹭蹭到下午兩三點,我才想起,我是來割菜籽的,不是來度假的。我找了一把鐮刀,就去地里割菜籽了。

割菜籽的時候,我想起我媽的話,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幫她割菜籽了,我很難過。于是,我一邊割菜籽,一邊自責:“砍腦袋的,家懶外頭勤!”

鹽亭的菜籽和平武的菜籽不一樣。我老家的菜籽長得“精致”,像是濃縮過的一般,又細又矮,這兒的菜籽都是大個子,長得跟樹差不多;我們那兒割菜籽是一把一把地割,這兒是一棵一棵地割。盡管這樣,我還是割得很快,畢竟手藝還在。割到地中間,意外發(fā)生,我碰到一個鳥窩,鳥窩里四只剛剛出殼的小鳥,看到它們,感覺這個世界仿佛也沒有誕生多久。但似乎有點晚了,因為我已經(jīng)把那棵菜籽割倒了。鳥窩像一只驚呆了的嘴巴,看著我。我只是來割菜籽的,沒想會這樣,我連續(xù)退了幾步,想讓時間退后一點。

我把鳥窩高高擱在已經(jīng)躺下的菜籽身上,但一切都晚了,她們說,它們的家長不會來了。

過了幾天,幫她爺爺家割菜籽的時候,類似的錯誤,我又犯了一次,那鳥窩里,也是四只幼鳥。這些鳥,被她爺爺家的雞吃掉了。

我吃肉,但活到現(xiàn)在,我連一只雞都不曾殺過。割了巴掌大塊地的菜籽,就破壞了兩個家庭,讓八只鳥失去性命。那八只鳥兒還沒有長大,沒有在這個世界飛過,就死了。那八只鳥兒今后會變成多少鳥兒啊,如果天空死了,我想我也是要負責任的。

真的,我很抱歉,我很自責,我再也不想割菜籽了。

 

紅嘴巴魚

一切,似乎必須從頭說起,從我長勢驚人的頭發(fā)說起。

在綿陽,我每月都要從園藝山徒步或開車到山下的三里村理發(fā),少則兩次,多則三次。葡萄牙小說家薩拉馬戈在一部小說里提到:“基于神創(chuàng)萬物皆有聯(lián)系這一整體感,甚至有人說人類是用大象的尾料做成的,同時也由于這動物的象征、內(nèi)在和世俗意義。”即便如此,我對我的頭發(fā)仍然懷有敵意,直白點說,我不喜歡我的頭發(fā)。原因是,我的頭發(fā)長得實在太快了,感覺它們總在不停地長,如此隨意、放縱,有失矜持,完全沒點底線。

說到我的頭發(fā),不能不說到我的身高。小時候起,我就飽受個兒高的困擾。讀書上學那些年,在教室上課,或在坑坑洼洼的水泥操場上做廣播操、參加升旗儀式,為了照顧班上那些矮雞蛋,不擋住他們向生命四周探索、獵奇的視線,我自然成了排擠對象,總是永遠站在那些社會主義接班人的尾巴上,感覺起來就像一面世界上最不擋風的圍墻。我爸媽身高差不多,兩個都是一米七多點兒,加起來三米四。那些已經(jīng)十分遙遠的日子,我不擔心我長到三米四,我擔心的是,以后我哪里去找那么合適的衣裳,那么長的褲子;后來,我在南壩鎮(zhèn)當老師,一群小學一年級學生,在我面前小青蛙那樣蹦蹦跳跳地問:“劉老師,劉老師,你有一百歲了嗎?”他們以為,身高和年齡掛鉤,個子越高,年紀越老。好在如今,我的身高不再是個問題,終于踩死剎車,定格在一米八三這個高度,不再增長,不再喧聲轔轔地朝上任性瘋長。此去經(jīng)年,麻煩沒有絲毫減免,我發(fā)現(xiàn),雖然我生命里那些用來長個子的力氣和速度都用完了,但是,我長頭發(fā)的力氣和速度,又在一條沒有前途的道路上,顯示出了與眾不同的天分。這種天分,還很驚人,有一天,媳婦說她一年多沒有去過理發(fā)店,我才意識到,我的頭發(fā)長得實在太快了。

我的頭發(fā)長得實在太快了,我懷疑它們一遍遍抵達我身體上的這個高原地帶,要么是抄小路,要么是走高速。

我的頭發(fā)長得實在太快了,我甚至懷疑耳朵里那些蚊子似的嗡嗡聲,是它們集體生長時帶出的轟鳴。那密密匝匝的聲音,就像我們眼皮底下的日子,就像我們悄悄來臨又悄悄流走的生命,片刻不停。

我的頭發(fā)長得實在太快了,稍不留神,我就會變成野人。為了頭上這片微不足道的莊稼地,我必須放下手里所有事情,聽從理發(fā)店的召喚,去三里村理發(fā),花錢給腦袋鋤草。

園藝山,我家小區(qū)外,有好幾家理發(fā)店,我到其中一家理過一次,三十六塊錢,抵得上我一包半煙錢。我覺得貴了,不是貴得嚇人的那種貴,是貴得咬人的那種貴。三十六塊錢要是買成三十六袋鹽,要吃好多年?!所以,我還是愿意到三里村理發(fā),當然,三里村現(xiàn)在也不便宜,從原來十五塊漲到了現(xiàn)在的二十一塊。畢竟是形象工程,頭發(fā)還是要剪的,不是錢不錢的問題。話說回來,正是因為有了“比較”,每次,去三里村理發(fā),我都有種占便宜的感覺,感覺自己是走在節(jié)約了十五塊錢的路上。去理發(fā)的路上,我總是想著哪天才能把這十五塊錢取出來,給自己賺點零花錢。

媳婦幾次跟我商量,物價這么高,我?guī)湍慵?,可好?/p>

我想了想,覺得還是算了。兒時,我親愛的外婆曾拿著剪子給我剪過一次“鍋蓋子頭”,這種發(fā)型雖然不要錢,但是要命,不好看就算了,關(guān)鍵是還很難看。從那以后,我死死記住那句老話——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絕不讓人免費在我腦袋上胡作非為。事實證明,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理發(fā)這樣的事情,我寧愿相信別人,不相信自己人。盡管,我對發(fā)型要求不高,短發(fā)就行,我只是擔心媳婦剪不出別人給我剪的那種味道,所以,我要到三里村理發(fā)。

到三里村理發(fā),其實,還有一個重要背景,那就是,最開始來綿陽那幾年,我一直在三里村租房子住。這里的標志性建筑,就是那座鶴立雞群的天主教堂,也叫露德圣母堂,我原來租住的房子,就在教堂后面。置身三里村,我最大的印象就是這些密密麻麻、挨挨擠擠、參差不齊的水泥樓房,感覺起來,就像一群迷路的人,彼此都不約而同地走錯了地方。

就是這么個像是彼此都不約而同地走錯了地方的地方,那幾年,我不但住出了感情,也住出了慣性。搬到園藝山定居,現(xiàn)在已三年有余,但我還是會選擇去三里村理發(fā)。一個人,總是會在不經(jīng)意間重復著他過去的某些部分。

那天上午出門理發(fā),實際上是那天晚上的飯局決定的。以前的經(jīng)驗告訴我,一個人的過去往往也在某種程度上決定著一個人的未來,然而,那天,我才隱隱發(fā)現(xiàn),其實一個人的未來也在影響著一個人的當下。我去三里村理發(fā),就是最好的證明。

那天,我輕輕松松走完為我節(jié)約了十五塊理發(fā)錢的那段路,從園藝山走攏三里村那家我每月都去剪頭發(fā)的理發(fā)店。奇怪的是,我已經(jīng)在這里剪掉無數(shù)次頭發(fā),但我居然不知道這家理發(fā)店的名字。不光三里村的理發(fā)店沒有名字,這里的菜攤、鹵肉攤、水果攤、包子店,大多都沒有名字。理發(fā)店的兩個年輕人是我老家平武的,作為他們的老顧客,我們已經(jīng)很熟。事實也證明,我們早就很熟,每次到店里,無論星期幾,他們都會問我一個同樣的問題:“兄弟,學校又放假啦?!”

其實我兩三年沒在學校教書了,他們每次總是喜歡這么問,每次都像從前一樣。因此,每次我都要這樣那樣地解釋一番。交流如此寡淡,或許是因為,我們之間除了頭發(fā),沒有別的語言。

每次來理發(fā),我都會跟理發(fā)師交待一件事,洗頭不用洗發(fā)水,直接用水沖下,然后開始剪頭發(fā),即可?;蛟S在他們看來,創(chuàng)造那樣繁瑣的一套理發(fā)程序勢在必行,畢竟要收二十一塊錢,拋去這二十一塊錢里面所有必須、合理的成分,對我而言,這實在是有點浪費時間。剪頭發(fā)就剪頭發(fā),我討厭麻煩,寧愿刪繁就簡。

那天上午,剛走攏理發(fā)店,店里除了兩個理發(fā)師,還有一位顧客正在理發(fā)。

看見我,理發(fā)師A立刻像往常那樣問了一句:“兄弟,學校又放假啦?!”

那個“又”字我聽得不舒服,好像老師很閑似的。

我這樣那樣地解釋了幾句,然后,告訴理發(fā)師A:“和上次一樣?!?/p>

理發(fā)師B正在和那位穿著只能看見腦袋正在接受鋤草儀式的顧客A興致勃勃地聊天。以前,或者現(xiàn)在,或者今后,我也這樣,都是這樣,一邊理發(fā),一邊跟理發(fā)師說點什么?;蛟S,人和人之間的縫隙,或者距離,通過說話才能填滿。

看得出來,理發(fā)師兩人都對顧客A很熟悉,顧客A和我一樣,是他們的老顧客。

理發(fā)師B跟顧客A說:“哥老倌,你現(xiàn)在瀟灑哦!忙時做生意,閑時釣釣魚魚,安逸!”

顧客A說:“嗨,就那樣!”

理發(fā)師A問顧客B:“你恐怕紅嘴巴魚釣的多哦?!”

顧客A笑呵呵回答:“不怕你笑話,我就愛釣紅嘴巴魚。紅嘴巴魚,呵呵,只要想釣,多的是哦!男人嘛,趁著年輕,多釣幾條是幾條,反正不虧!”

我從他們嘻嘻哈哈的談話里捕捉到了“釣魚”“紅嘴巴魚”這樣的字眼。說起釣魚,我是急性子,對這種慢節(jié)奏生活很不欣賞,早年在老家門前那條河里我倒是經(jīng)常去釣魚,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釣過魚了。在三里村,在這家熟悉的理發(fā)店,我這輩子頭一次聽說“紅嘴巴魚”。我想,紅嘴巴魚是什么魚?是野生魚,還是那種魚塘里的魚?

我有心請教一番,問顧客A:“兄弟,你說的紅嘴巴魚,是不是黃辣丁?現(xiàn)在好多錢一斤?”

在我老家,有野生黃辣丁,好像要一兩百塊錢一斤,我想,他們說的“紅嘴巴魚”,或許就是黃辣丁。畢竟,紅和黃,有時候,不那么分明。

空氣沉默足足十秒鐘。兩個理發(fā)師和顧客A似乎想笑,又沒有笑。

理發(fā)師B撕破沉默,說:“我們說的紅嘴巴魚,跟黃辣丁沒有關(guān)系?!?/p>

理發(fā)師A說:“呵呵,這紅嘴巴魚啊,可比那黃辣丁貴得多!”

顧客A在他們說完,補充道:“我們說的紅嘴巴魚,它的另一個名字叫:美人魚?!?/p>

紅嘴巴魚就叫美人魚,我恍然大悟,心里連連“哦”了好幾聲!原來哦,他們聊的是風花雪月,跟我以為的黃辣丁,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

在我自責見識短的沉默不語的空隙,顧客A開始得意洋洋分享他的風流韻事。他說自己經(jīng)常以釣魚的名義,去釣紅嘴巴魚……十多分鐘的理發(fā)時間,基本是顧客A一個人在說話,一直在說話。間或穿插著理發(fā)師的只言片語和心猿意馬。

“今天這個時代,沒哪個男人不壞,沒哪個男的不喜歡紅嘴巴魚!兄弟們,你們敢不敢承認,我們男人沒得一個好東西,只是壞的程度不同而已!”

顧客A赤裸裸的“總結(jié)”振聾發(fā)聵。

花二十一塊錢,在水泥樓房就像彼此都不約而同走錯了地方似的三里村理發(fā)的顧客A,和兩個年輕的理發(fā)師,在頭發(fā)的咔嚓聲中間,免費為我奉送了一個叫人面紅耳赤的秘密: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有一種魚,叫紅嘴巴魚。紅嘴巴魚不是黃辣丁,雖然,紅和黃,有時候,不那么分明。

老家有句口頭禪:“頭發(fā)長、見識短?!?/p>

我在三里村理發(fā),鏡子里,我的頭發(fā)變短了,但我一點也不覺得輕松,甚至還有些沉重。

 

石頭上的樹

我原本只是一粒小小的種子,和我的兄弟姐妹無憂無慮生活在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上。我們有一個美麗善良的母親,她很愛我們。

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住在一間小小的房子里面,房子里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見,但我們并不感到寂寞,母親大人總是跟我們講許多外面的東西,有時候,我們覺得,母親大人就是我們的眼睛呢。說起來,我們也都想用自己的眼睛看看自己的母親。

那時候,寂靜是我們的夜晚,聲音是我們的白天。

每天,除了跟母親絮絮叨叨,我們總能聽到許許多多別的聲音。開始覺得挺奇怪的,后來我們就不以為然了,風的聲音,雨點落下的聲音,開花的聲音,葉子生長的聲音,鳥兒唱歌的聲音……

就這樣,我們度過了許多寧靜而歡樂的日子。然而,有一天,這些日子卻被打上死結(jié),永遠一去不返了。

記得,那是個凜冽的冬夜,外面忽然狂風大作,傳來許多嘎吱嘎吱的奇怪聲響,我們害怕極了。母親大人也顧不上安慰我們,哎哎喲喲痛苦呻喚著,我們都感覺到了母親大人的恐懼,她渾身顫抖得十分厲害。但風絲毫沒有減弱,平日里她可是溫柔極了,我們不約而同地扯著嗓子喊:“姐姐,不要再吹啦,我們害怕!”

卻一點效果也沒有,風聽不見我們的叫喊,她似乎成了怪物。這個怪物在我們的耳朵里膨脹著,越來越大。突然,我們的房子爆炸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們卷向空中,我們?nèi)缤隽顺岚蛞粯?,鳥兒般飛著。

“我的孩子們啊!”母親大人哀嚎著。

“媽呀!”我們尖叫著。

不知飛了多長時間,我重重摔落在一塊硬邦邦的東西上面,昏迷過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當我睜開眼睛醒來的時候,身邊沒有了兄弟姐妹,感覺不到母親大人的存在,我仿佛置身于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我真是嚇得要死?!熬让剑 蔽液傲艘痪?,然后,又一次昏迷過去。等我再次醒來,我不得不接受這個令我倍感難過和沮喪的事實,我永遠地失去了避風港,從今往后,我必須獨自活下去。

可能是因為摔得重,我屁股很痛,本想挪挪身子,可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壓根就不能動彈。沒有腿的話,至少可以爬;沒有手的話,至少可以走。但我既沒有手,也沒有腳,我只是一粒種子。

“這可真是要一粒種子的命??!”

我絕望極了,不知自己該怎么辦?

終于,我冷靜下來,開始打量自己目前的處境,我發(fā)現(xiàn)我墜落在了一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巨大山巖上,石頭上,連一株草都沒有!記得母親大人說,只要有泥巴的地方,我們就能活下去??墒?,這地兒如此貧瘠,沒有食物也沒有水,草都不愿住在這里,還不要說一棵樹,還不要說一粒小小的可憐的種子。就是說,在這里,我只能等死,可是……

冬天,真是殘酷!我又冷又餓,腦袋昏昏沉沉,只好趴在石頭上睡覺。

不知熬了多少日子。有一天,我睡得迷迷糊糊,耳畔忽然傳來了一些似曾相識的聲音,我醒了過來,也聽出來了,那是草發(fā)芽的聲音,葉子重新冒出枝頭的聲音,開花的聲音,鳥兒唱歌的聲音……是大地開始返青的聲音,是春天的聲音。溫暖的陽光穿過林間的縫隙,一束束落在我身上,舔著我的臉蛋蛋,我知道,春天回來了。

春天回來了,我既高興又失落,不知為什么,我的身體開始有了些變化,下半身沉甸甸的,低頭一看,我嚇了一跳,天啊,我居然長出來一只腳啦!不過,我很快意識到,這并不是一只腳,而是我的根。要活下去,只能在這塊巨石上生根;只有扎根于此,我才能活下去呀。

已經(jīng)無處可去,聽天由命吧。我做了最壞的打算,大不了就是個死。做最壞的打算,也是因為,我?guī)缀醪粓蠡孟耄吘?,這是在荒涼而又貧瘠的巨石上,不是在肥沃的土壤之中扎根。在我的印象里,我們家族里,包括我的那些兄弟姐妹,都沒有這樣的遭遇吧?這幾乎就是一件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事。我覺得自己的命,真是苦到了骨頭里。

下了幾場雨,我有了些精神,我根長得更快了,已經(jīng)觸到了巖石的皮膚,還是那種感覺,硬邦邦的,冷冰冰的。巨石,是個古怪沉默的老頭,我主動跟他搭訕了好幾回,他卻一個字也舍不得跟我說,愛理不理,似乎在為我在他的地盤上撒野和冒犯生氣。

說實話,我還不想在這里呆呢,要不是命……巨石不理我,我也挺生氣,我一粒種子也不是好惹的,我想,我偏偏要跟你較勁,看你也奈何不了我!

我為自己編了一首歌,唱了起來:

“我是一粒種子,巨石是我的故鄉(xiāng),我要在這里生長,我要長成一棵大樹,看別樣的遠方……”

唯一的一次,我身子下面的巨石的肚子里傳來一陣狂笑,然后我聽見一個聲音說:“這真是我聽過的最搞笑的白日夢……”

我懶得理它,這個討厭的老頭。

我的根把巨石撕開了一條微不足道的裂縫,已經(jīng)能吸收到一些營養(yǎng),吃不飽也餓不死,不算好也不算壞。

就這樣煎熬了好幾年,我已經(jīng)是一棵小小的樹了,有了自己小小的衣服,它們由幾片弱不禁風只有指甲蓋大小的葉子組成。為此,周圍花枝招展的草姑娘們經(jīng)常笑話我,叫我“小可憐”,有時候,也叫我“丑八怪”。我知道我形單影只的樣貌極丑,不如她們好看,心頭很自卑。

自卑久了,又沒有個朋友,我就格外寂寞,也多愁善感起來。

樹林在半山腰上,山腳下有一排青瓦房,青瓦房下面,是一條嘩啦啦流淌的河。它們的存在讓我激動不已。寂寞的時候,我就常常望著巨石下面的那條蜿蜒小路發(fā)呆。在這樣寂寞的樹林里,這條小路大多時候,也是寂寞的。偶爾,會有一些山里人在這兒過路,背著沉甸甸的柴禾或者豬草。是些生活在這大山里的人們,不知為什么,望著他們臉上的皺紋或者汗水,我總能清晰地感到一種苦苦的東西。與我在巨石里吃到的那些東西類似。他們從巨石下面經(jīng)過,雖然從未注意過我,卻總能讓我感到一絲絲歡喜,莫名的歡喜。但僅限于此。直到我看見那個年紀小小的身形瘦瘦的個子高高的男孩,我產(chǎn)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我覺得這個住在山下的男孩就是另一個我。男孩穿得很寒酸,一看,就知道出身貧苦。這更讓我心疼不已。

后來,我漸漸知道,男孩的外婆家,在巨石后面的高山上。他去山上外婆家,從山上外婆家回自己的家,都要在我面前路過。我秘密關(guān)注著這個跟我一樣看似營養(yǎng)不良的男孩,盡管他未曾注意過我。是的,我好像已經(jīng)愛上了這個男孩,我覺得他就是世界上的另一個我……

小男孩一年年長大了,變成了少年,又變成青年,有了自己的事業(yè),在城里有了家,又成了一個孩子的父親,日子幸福美滿。

這些年,我也沒有忘記自己是一棵樹,我怎能像小草一樣弱不禁風呢?我也一年年長高了,越來越強壯,骨子里,也越來越堅韌,為了生長,我的根把巨石鉆出了一條長長的拇指寬的裂縫。

脾氣古怪的巨石雖然看似頑固,牢不可破,寸步不讓,但其實并不完全是那樣,在我的意志下,它終于屈服了,讓步了。穿過那條道路,我就可以抵達肥沃的土壤,得到真正的滋潤,像我美麗的母親大人那樣,長成一棵真正的大樹。

當然,潛意識里,我也盼望自己長成一道風景,能夠引起那個我看著長大的男孩的注意。我相信,這一天遲早到來。

這一天終于來了。

那個原本走路一陣風似的男孩,居然慢吞吞出現(xiàn)在了我的視線中!不過,他已經(jīng)成熟了,是個大人了,個子高高的,有些胖,下巴上還留著一堆可愛的胡子。他走得很慢,像在散步,又像在思考著什么問題,卻不時左顧右盼,像在尋找著什么?!

山里的路多了,這條林間的小路已經(jīng)荒蕪,雜草叢生。他有些失落的樣子,估計,是在想,這條路再怎么走,也走不回童年的感覺了吧!這么一想,我心底忍不住偷偷地笑了起來。我自己這樣自作聰明,我都想給自己打個一百分呢。

奇跡真的出現(xiàn)了。

他在我身邊停了下來,久久地望著我,望著我身下的那塊被我劈成兩半的巨石,望著我荒涼的扎根之所,像是,在望著他的另一個自己,望著望著,他躲藏在一副框架眼鏡后面的眼睛濕潤了。他喘著氣,似乎有些激動。我聽見他在自言自語,他用贊美的語氣說:“你這棵樹啊,為何選擇在這里扎根……”過了一會兒,他又突然感嘆,“我們怎么那么像,那么像……”

說實在的,這句話我像是等了好多年了。他自己說出來,我反而有點不好意思,也不知道如何跟他說話。不如保持沉默吧,我想。

過了好長時間,他終于掏出一個不知名玩意兒,對著我“咔嚓、咔嚓”了幾下。我開始以為是斧子之類的東西了,嚇了一跳,身體差點像面條似的癱軟在地。結(jié)果不是,他是在為我拍照呢。

他一邊拍照,一邊說:“等回去了,我一定要把你寫下來,為你立傳,不,是為我們立傳?!?/p>

這時候,我才知道,他是個作家。

作為一棵樹,我這條命不容易,畢竟是在巖石里扎根啊。

而他,一個作家,作家就是在紙上扎根啊,更不容易。大概是所謂的同病相憐吧,說真的,這一刻,我突然有點心疼他。

 

笨女人的詩篇

去年,因為準備寫我的“丘陵系列”小說,為儲備創(chuàng)作素材,我隨手寫了篇千把字的草稿備忘,篇名叫《封口膠》,寫的是我在媳婦老家偶然遇見的一個傳奇婦女的故事,信馬由韁,即興為之,寫得一般,散文不像散文,小說不似小說。

人物原型是位中年婦女,叫“索蓉子”,媳婦娘家的鄉(xiāng)親父老們都這樣稱呼她。

從未打聽過索蓉子的本名,但我肯定,“索蓉子”不是她的本名。人如草芥,一個人的名字又有什么關(guān)系?不過是個符號而已。

媳婦老家和索蓉子家一個村,又在一個丘陵上,距離說近不近,說遠不遠。每次,只要我們回去,我們就是腳不沾地地回去,索蓉子總比凡人多了幾雙眼睛似的,都會知道,并且總是一陣風似的跑來串門。

“歡娃子回、回、回來啦?!”索蓉子歡歡喜喜地招呼,仿佛回來的是自家親戚。

媳婦答應:“我回來啦!”

招呼完,又繼續(xù)喜氣洋洋地招呼:“劉勇回、回、回來啦?!”

我客客氣氣回答:“就是!”

說完,索蓉子又繼續(xù)招呼,“小石頭回、回、回來啦?!”

小石頭聽了,望著笑得合不攏嘴的索蓉子,啥都沒說,一個勁兒往我們懷里躲。

“小石頭都這么大了哦!娃兒,個子好、好、好高哦,跟他爸爸一樣哦、哦!”

岳母說:“喊你女子也趕快嘛!”

索蓉子笑瞇瞇地說:“要得!”

從人們口中,我開始斷斷續(xù)續(xù)了解索蓉子。這個索蓉子,其實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鄉(xiāng)下女人。普通鄉(xiāng)下女人的命運索蓉子一樣不缺,男人,莊稼,女兒,連綿不斷的家務活,甚至還有寂寞。看得出來,索蓉子是個寂寞的女人,至少,我沒有見過像她那么愛串門的女人。據(jù)了解,索蓉子出生前打過引產(chǎn)針,準備流產(chǎn)的,結(jié)果命大活了下來,只不過身體上卻留下了永遠的“后患”——小兒麻痹癥。索蓉子的殘疾不是媽媽生的,也相當于媽媽生的。這導致索蓉子說話不利索,腦子不太靈活,大多時候性格像小孩,貪玩。

索蓉子的家事像風一樣鉆進耳朵。

索蓉子有個女兒,人很漂亮,大學畢業(yè)了在城里當護士,因為嫌棄,平時都不愛回老家。就是因為了解到這個,我才心情復雜地寫了篇《封口膠》。

索蓉子的男人愛打牌。索蓉子二話不說沖到鎮(zhèn)上掀了桌子,把男人趕回家!

索蓉子的男人夜里不跟索蓉子睡覺。索蓉子力氣大,就把男人抱到自己床上,堅決不同意分床。

人們喜歡拿索蓉子開玩笑,索蓉子卻從不生氣,她幾乎不知道生氣什么樣子吧。那些不正經(jīng)事好像變得正經(jīng)了,那些正經(jīng)的事反而又有些不正經(jīng)。按照世俗的標準,索蓉子是個笨女人。可是,有時,我也忍不住懷疑,比如那篇《封口膠》發(fā)表之后,又天上掉餡餅似的得了一個小獎,領(lǐng)了幾千塊稿費,我暗自許諾給索蓉子買點水果,畢竟,這里面也有她的功勞。于是我真的買了水果拿給索蓉子,從她收下禮物的那份莊嚴和利索,就能看出來,這個女人,其實一點不笨。

在白鶴村,人們說起索蓉子,總是一致地交口稱贊,說這個不幸的女人“旺家”,是個“帶福氣”“帶財”的女人。人人幾乎都能作證的例子,就是索蓉子家里養(yǎng)的牛羊總比別人家的牛羊肥壯,一般人家在牛羊地里認認真真放養(yǎng)一年,還不如索蓉子懶懶散散把牛羊放養(yǎng)半年的效果明顯。

人們似乎對此并不感到神奇,而是覺得不可思議。原因是鄉(xiāng)下土地遼闊,畜生吃草地方多,很多人家都把牛羊整天整天地擱在外面,也不拴繩子,任其自由發(fā)揮,天亮時出門,天黑時回家。索蓉子也要放牛羊,索蓉子卻不一樣,索蓉子喜歡偷懶,索蓉子喜歡玩,索蓉子每天最愛做的就是把牛羊趕到地里,找塊地,只要有草的地方就行——然后把牛羊一頭頭分散地拴在某棵樹上,然后滿村子游蕩、串門,玩夠了天黑了這才把拴在樹上的牛羊趕回家。

從人們說得咬牙切齒那個樣子上,我相信他們真的沒有說謊。

一度,我也為老天有眼,上蒼是公平的,索蓉子與生俱來的某種魔力這一類想法而暗暗熱淚盈眶。因為這個事實,索蓉子似乎不普通了,成了神話般的人物;因為這個事實,我甚至理解了村里人因此憤憤不平地說索蓉子是個笨女人這樣完全不符合事實的評價——對呀,那么多吃草的好地方,聰明人哪會那樣把牛羊用繩子拴在一棵樹上整天整天地“折磨”!通過那些可恨的繩子,索蓉子家的牛羊,整天整天地關(guān)在了地球上!關(guān)鍵是,還比別人家的牛羊肥壯!

偶爾,索蓉子家里那些牛羊,被拴在一棵棵樹上吃草的身影,會在我腦袋里閃爍。

直到最近,我終于想透了一個道理,也破解了索蓉子身上的“玄機”。同樣的土地,同樣的吃草,牛羊旗鼓相當,為何別人家自由自在的牛羊不如索蓉子——一個看似懶散愚笨的鄉(xiāng)村婦女喂養(yǎng)的肥壯?答案很簡單,就是因為那一根繩子,那一棵樹,那無論是站著、躺著、睡著哪兒都去不了的整天整天的時間里邊,那些牛羊始終心系一處,老老實實地呆在它們的生命附近:

安靜地吃草。

羌人六 1987年生,四川平武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曾獲《人民文學》“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散文佳作獎、四川少數(shù)民族文學獎、滇池文學獎等。著有詩集《太陽神鳥》《羊圖騰》,散文集《食鼠之家》《綠皮火車》,中短篇小說集《伊拉克的石頭》《1997,南瓜消失在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