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進入的自然文學書寫:線與網(wǎng)
我在老家見到過很多的漁網(wǎng)。西城區(qū)有一條黯然失色的老街,街上一長排漁具店,老板都是有手藝的人,沒顧客的時候,他們就坐在店門前的石階上,將一根根結(jié)實的尼龍線織成一張將要下水的漁網(wǎng)。一張網(wǎng)會遇見什么,會有很多答案??椌W(wǎng)的人,買網(wǎng)的人,撒網(wǎng)的人,都有不同的回答。
一個寫作者,也就是以文字為線,寫一本書,織一張網(wǎng)。每本書總會遇到理想讀者。一年前,我寫完《大湖消息》,這張“網(wǎng)”就是在洞庭湖中打撈著那些水月逶迤、物是人非。一個讀者無意中讀到刊物上某一章節(jié)的鏈接,輾轉(zhuǎn)找到我,幫我糾正了一個錯誤。因為寫到濕地、候鳥,我寫了一種叫勺嘴鷸的鳥,這位相當專業(yè)的讀者指出應該是反嘴鷸,雖是一字之差,但可以說是知識性錯誤。勺嘴鷸數(shù)量非常稀少,且都是沿海岸線遷徙,那就不可能出現(xiàn)在我所寫的東洞庭湖。我一查,果然如此,又趕緊找來采訪本,發(fā)現(xiàn)潦草的記錄是反嘴鷸,是自己電腦寫作時將兩種真實存在的鳥混淆了。
這位讀者是一個業(yè)余寫作者,但在業(yè)界有著“三湘第一女鳥人”的美名,她花了很多年的時間,寫家鄉(xiāng)河流之上的四季與一天、風雨與晝夜、蟲鳴與鳥啼。我們認識后,有一次她來訪,繞著我工作的大院走了一圈,后院小山棲息著不少鳥,根據(jù)聽到的鳥鳴聲,她不假思索就能確定是什么鳥,有些什么特性,說得頭頭是道。當她說能聽懂上百種鳥聲時,自信的表情,不容我有絲毫質(zhì)疑。我心里說,好吧,你是專業(yè)人士。其實,她也是半路出家,只是熱愛自然,熱愛山林、水流和飛鳥。她結(jié)識了一幫自然保護志愿者,全國各地跑,天南海北地跑,去追鳥,去看鳥,用文字畫出它們在天空中的生命線。我對她說,那不只是一條線,而是一張網(wǎng)。一張遷徙、繁衍、生死之網(wǎng)。
因為寫大湖,這些年我不斷返回。從起初的懵懂無知,從直覺的對錯判斷,到一種濃郁的生態(tài)憂患意識彌漫心中,到以生態(tài)整體觀來觀照筆下的萬物生命,如同一場心靈之旅,終在荒漠中找到甘泉。我突然抬頭發(fā)現(xiàn),當下寫作者聚焦自然生態(tài)的目光和筆墨越來越多。多了是好事,但濫了就很糟糕。一個難題橫亙眼前,面對興衰變化、原始狀態(tài)與人工修復,站在審美與人性的雙重角度,孰重孰輕,又如何做到不偏不倚,就會成為寫作的難度。遇到且挑戰(zhàn)難度的寫作者,其實是幸福的。我的疑慮被生態(tài)整體主義的理論創(chuàng)始人利奧波德解答,他在《沙鄉(xiāng)年鑒》中談到人與大地和諧相處時說:“你不能只珍愛他的右手而砍掉他的左手?!庇谑牵鎸拗系纳?,我的書寫視角是多維的。鳥不只是屬于天空,魚不只是屬于流水,植物不只是屬于洲灘,人不只是屬于大地,它們所組成的生命有機系統(tǒng),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的塌陷和破壞,都可能導致系統(tǒng)的紊亂。
人的一生能記住的夜晚并不多。某天半夜驚醒,我想起身在何處,是離城一百余公里外、與東洞庭湖一堤之隔的小村莊。那是典型的南方村莊。那里水汽彌漫,田野開闊,陌生喚醒無窮無盡的記憶,又仿佛任何記憶都被覆蓋在身上的黏滯潮濕抹去了。那次是參加東洞庭湖冬季水鳥調(diào)查,我住在一個漁民家中,有一間偏房的墻上掛滿各種奇怪的漁具,漁網(wǎng)、魚簍、魚籇、魚刀、魚盆、魚案、魚鏢、魚斗、魚笠、魚夾子……它們身上散發(fā)著或濃或淡的魚腥味,有的很長時日上了墻就再也沒下過水。入睡前,我參觀了它們,夜里它們就參與了我的夢境創(chuàng)造。夢中的它們和過去使用它們的主人發(fā)生了角色變換,人鉆進了魚簍魚籇,手腳收縮,曲身扭動,滿臉撕裂,發(fā)出掙扎的嗚咽,如同荒誕的水邊舞臺劇,又像一個被雨淋濕的南方寓言。
我就出生在離這個村莊不遠的小縣城,更早之前,它只是古稱云夢澤的洞庭湖所覆蓋的一個渺小的點。地殼運動,圍湖造田,人進水退,它成了洞庭湖和長江之間的高地,也是分水嶺,其北面是長江,東面和南面是洞庭湖,在這個地方長大的人,從小就處于一種水的夾圍,天生就知道“江湖關系”的重要性。這里的人們不會考慮蓋房添置物件,吃穿用度大手大腳;人們喝早酒、吃夜酒,無辣不歡,以此驅(qū)逐體內(nèi)的濕氣;人們習慣了洪水肆虐,習慣了你搶我奪,習慣了一無所有又重頭再來……當我開始寫作之后,發(fā)現(xiàn)我其實一直在處理這片河汊眾多、江湖川流的土地上生長出來的地方性格、地方經(jīng)驗和地方故事。
寫作中永遠要處理好一生“所見”的問題。怎么看,是方法與路徑的必經(jīng)之路,也是問題與意識所在。我在湖洲上行走,我睜眼閉眼就能看到水的波瀾四起,聽到水的濤聲起伏,水的呼吸所發(fā)出的聲音,是液態(tài)的、顫栗的、尖銳的,也是龐大的、粗糲的、莽撞的。我原來以為岸是水的疆界,但在行走中我懂得了水又是沒有邊界的,飛鳥、游魚、奔豖、茂盛的植物、穿越湖區(qū)的人,都會把水帶走,帶到一個我未曾想到達的地方。我在湖區(qū)看到成千上萬、種類繁多的鳥,鳥兒不為天空歌唱,但會為身旁的水流唱鳴。我仍然存有諸多疑難,直到梭羅告訴我:“問題不在于你看見什么,而在于你怎么看和你是否真的看了?!蹦菐浊攴e淀下來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觀點、思維模式和認識角度,輕易不會發(fā)生位移,但我們必須像西西弗斯推動巨石,必須去撬動那些上了枷鎖的觀點——也許你不是在看自然物,而是在看自己的影子。
多少年在湖上的漁民都是“天吊戶”,他們沒有戶籍,也不是農(nóng)耕文明的農(nóng)民,而是沿著水流四處飄零的人,他們所賴以生存的是真正的江湖世界,他們是本源上的江湖兒女,他們的流動性所孕育出來的地方性格,走到哪里,就傳宗接代在哪里。有一部分湖區(qū)文化,是依靠漁民在隨波逐流,愈行愈遠的。他們相信神意、邂逅、善良、浪漫,有一種把自己交付給陌生人的勇氣,這與水的流動性天然地關聯(lián)在一起,但隨著漁民上岸、轉(zhuǎn)產(chǎn)轉(zhuǎn)業(yè)和全面禁漁,這個大規(guī)模的特殊職業(yè)群體會改頭換面。他們是見過風浪的“洞庭湖麻雀”,他們是在水流之中獲得生命的力量。但今天他們沒有了船,剩下的只能是一邊眺望湖水一邊給下一代講述過去和先人的故事,過去故事中的顛沛流離、苦難傳奇、戰(zhàn)勝和妥協(xié),在城市化、工業(yè)化的今天,就成了一種文學上的敘事。
“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那些漁民的講述告訴我,這是錯的認知,對的世界沒有誰一定要打敗誰,言外之意,自然世界的生命一切平等。世界上的所有,需要互相尊重和關懷、敬畏和呵護。人必須學會遵循自然秩序而棲居,繼而在自然整體和諧前提下學會審美表達。前人和經(jīng)典文學作品中已然作出示范——龐德在《樹》中想象“樹枝像手臂一樣從我身上冒出”,變成了一棵樹;莎士比亞在《哈姆雷特》中寫奧菲利婭融入自然之死,“本來就生長在水中一般”;阿特伍德小說《浮現(xiàn)》的女主人公睡在野外自己挖的洞穴里,像動物一般生存,最后完成與自然的徹底融合,“我是樹和動物閃爍其中的東西,我是一個地方”;唐代王維在《鳥鳴澗》吟誦的“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以通感手法道出了“人就是山林,山林就是人”。
寫作者與自然應該是無距離的,應該像梭羅說的,有一種神奇的自由,仿佛就是自然的一部分,繼而整個身體成了一個感官,每一個毛孔都吸取著快樂。這種吸取是身處自然中的忘我、融入,也是享受。我寫水,寫湖,寫散發(fā)出的許多氣味,其中有一個重要的“魚腥味”。這是一個地方寫作者要守護和傳承的,也是還需要繼續(xù)挖掘和深耕的。也許寫作者深挖精耕在一隅一地,不離不棄,可能一輩子白寫了,但也許又生成了其它的意義。好作品的點睛之筆、氣質(zhì)不同之處恰恰就在于個人性,因為這種個人性(魚腥味)是自然與地方性所滋養(yǎng)并生發(fā)(創(chuàng)造)出來的。
即使相距遙遠的世間萬物,也是氣息相通、休戚與共的。大地之上發(fā)生的事,在她的孩子身上都會發(fā)生。人永遠只是網(wǎng)中的一根線,編織一張完整的生命之網(wǎng)是永恒的夢想。我們對待這張網(wǎng)的態(tài)度就是對待自己的態(tài)度。寫作者真正的身心融入自然,才能知道抽取哪根線,才會找到線所在的具體位置,或者就是安心做一條線。長久以來,我把愛默生的一句話放在枕邊,入睡前、夢醒后,都聽他說一次:“對自然的無知程度也就是他對自己的心靈尚未把握的程度。古代的箴言‘認識你自己’與現(xiàn)代的箴言‘研究大自然’最后成了同一句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