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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2年第9期|馬修:鏡中之魚
來源:《上海文學》2022年第9期 | 馬修  2022年09月22日08:19

在我十一二歲,剛剛開始懂了一些人事的時候,我跟著祖父生活在那座古舊的城市里。那時小城的一切都還保留著更為遙遠的歷史時代風貌。我和祖父住在那個年代久遠的機關(guān)大院里,辦公樓和家屬區(qū)交錯而建,毫無章法,尤其是家屬區(qū),密集而散亂。而在大院的中間,卻破天荒地保留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大花園,東西兩角有一個小門出入。花園常年無人打理,除了雞冠花、一串紅,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草肆意瘋長,猶如叢林,昆蟲無數(shù),間錯還有幾棵高大茂盛的梧桐和苦柚子樹?;▓@的四面有回廊,回廊另一側(cè)是一間一間的辦公室。白天,這里是辦公區(qū)域,人來人往,到了夜里,花園變得漆黑一片,詭異駭人,卻是孩子們探險捉迷藏的好地方,更是假日的樂園。

巴里亞就住在花園西門出口外面的聯(lián)排平房中的一間辦公室里,正對著我祖父家。那間辦公室是一個套間,外面是他辦公的地方,只有一張桌子、一個柜子,還有一個洗臉架,里間就是他住的地方。那間小小的臥室還有一扇門,常年關(guān)著,外面是一個長長的封死的過道,堆滿了雜物。這間辦公室基本上只屬于他一個人,平日鮮有人出入。

巴里亞是在那年冬天來這里工作的,因為我記得在他來之前剛下過一場小雪。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他的母親。她穿著一件不合時宜的深紫色旗袍,上身披著一件雪白的呢絨外套,頭發(fā)是盤起來的,很有氣質(zhì),也很端莊,長得也很漂亮,完全不像一個中年女人。來了沒幾天,她就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巴里亞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年紀,甚至更小。他是外地人,說電視里的話。關(guān)于他的身世背景,我一概不知,只聽祖父私底下說他有間歇性精神病,囑咐我不要與他親近。

巴里亞很快被安排到我祖父負責的部門,一個安置即將退休人員的毫不起眼的清閑衙門。所以,無論什么時候,我都是看到巴里亞獨自坐在辦公室里看報紙,很少出來走動或與人交流。起初沒幾個人知道他有病,也看不出他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他為人和善禮貌,謙虛謹慎,言語很少。我聽到很多大人在背后討論他,說他是個美男子,只是太沉默了。的確,巴里亞長得很高,很瘦,成天穿一身黑色的不太合體的西裝,越發(fā)顯得他羸弱。他的頭發(fā)是卷曲的,很濃密,眼睛很黑很亮,如果不是因為有病,怎么看,都是一個安靜、帥氣的年輕人。

直到下大雪那天,巴里亞不知為什么突然發(fā)病了。

那天我剛放學回家,正準備出去玩雪,只見他突然從辦公室里跑出來,一邊發(fā)出怪叫,一邊脫了上衣,在雪地里打滾,見人就打。我嚇得連忙躲回家。祖父聞聲從花園里沖出來,又叫上幾個膽大的干部將他堵住,捆了起來,送去了醫(yī)院。

消失了一個多月后,巴里亞又回來了,還是正常上班。只是大家看他的眼光就變了。本來關(guān)于他的病情只是小范圍知曉,算是一個秘密,平日里他也很正常。可他這一發(fā)病,弄得機關(guān)大院里誰都知道他有精神病了,都對他避而遠之。孩子們也得到了警告。尤其是我,因為祖父家離他的辦公室最近,只相隔一塊不大的空地,幾乎是正對門,所以得到的警告也最嚴厲?!叭魏螘r候都不要去招惹他”,這是祖父的原話。

巴里亞剛來那會兒,還有人給他介紹過對象。自從他犯病之后,就再也沒有人敢和他接觸了。為了保險起見,我的祖父也不再給他安排任何具體的工作。原本就寡言的他,變得更加沉默。我很多次上學放學,都看到他一個人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感覺他想出來,卻又不敢出來,不知是害怕別人,還是害怕別人被他嚇到,總之樣子憂郁極了。

在我看來,巴里亞只是一個病人,可在別人口中,他被稱為瘋子。大家在私底下都這么叫他。事實上,我對他充滿了好奇。或許是孩子對比自己大的年輕人,都有著難以捉摸的崇拜。我為什么會崇拜一個病人?我也不太清楚。也許是因為他看到我時,總是會對我笑。他笑起來很好看,完全不像一個精神病人,反倒讓我感覺很舒服。

唯一讓我不解的是,巴里亞在大冬天里也穿得很單薄,但是他似乎并不冷,我從未見他哆嗦過一下。

有時我去花園里玩,會經(jīng)過巴里亞的辦公室門口。他剛好在。我沖他笑了笑,他也對我笑,很燦爛,可眼神還是那么憂郁,仿佛有千言萬語。

“你好呀,小朋友。”他說。

“你好呀,巴里亞?!蔽乙灿秒娨暲锏脑捇卮稹?/p>

這是他第一次和我說話。他的聲音真好聽,不像我們本地的方言,古怪難懂,也不好聽。

不過我很快就跑去花園里了。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害羞??傊遗荛_了。

快要過年的時候,有一天傍晚,祖父有事外出,我看到巴里亞辦公室的門開著,里頭亮著燈,好像還多了一個人。我便壯著膽子跑過去想找他玩。我站在他辦公室門口往里探了探頭,看見他正和一個中年女子在吃火鍋。原來是他母親來了。她還是和第一次來的時候一樣的裝扮,一身旗袍,外面套著一件呢絨大衣。

正是夜幕降臨,天色暗淡,里面燈光昏暗。巴里亞看見我來,招手讓我進去。他母親熱情地招呼我坐下一起吃,我客氣地回絕了??墒撬齾s執(zhí)意拉我到她身旁。我抵不住火鍋香氣的誘惑,終于忍不住加入,一邊吃著臘腸,一邊悄悄地打量了一番眼前這個女人。她看上去真的很年輕,渾身散發(fā)著不同于本地婦女的高貴矜持的氣質(zhì)。她臉上化了一點點淡妝,樣子很好看,有一股說不出來的令人心曠神怡的感覺。

“這是我領(lǐng)導的孫子?!卑屠飦唽λ赣H說。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她聲音很輕柔。

“我叫林達?!?/p>

“長得真可愛?!彼嗣业念^。

她伸手過來的時候,我聞到了她衣服上的香味。真香啊。這幾乎是我聞過最美妙的香味了。然后,他們母子安靜地吃著火鍋,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像完全忽視了我的存在。

“你最近還發(fā)病嗎?”他母親看著他問,眼睛里充滿了愛意。

他搖了搖頭。

“我明天就回去了……你一個人過年,要聽話?!?/p>

他點了點頭。

這是我唯一記得當時他們的對話。我就坐在他們身旁,像走進了電視里,看著他們表演。我想他母親肯定在外地。她是干什么工作的?為什么要讓巴里亞來我們這里工作?巴里亞的父親呢?怎么從來沒有來看過他?他父親喜歡他嗎?所有的一切,我完全不得而知。

過了年,他母親又來過幾次,還來我家拜訪了我的祖父。她還托人給巴里亞安排了幾次相親。

巴里亞去了,結(jié)果卻沒有任何動靜,始終還是一個人。

春天來了,他還是很安靜地存在著。即使再悄無聲息,在人們的眼里,巴里亞已經(jīng)是一個異類,無從更改。可我卻莫名地喜歡和他相處?;蛟S那時我沒什么朋友。孤獨者和孤獨者最是惺惺相惜吧。我的父母因為一場車禍不在了,我從小就跟著祖父生活。在大院里,我時常受到欺負。所以,更多的時候,我寧可一個人玩。

有一天,我一個人在院子里閑逛,巴里亞看到我,主動叫我過去,然后神秘兮兮地送我一只他抓住的麻雀。因為靠近花園,他的辦公室時常會飛進一兩只麻雀。他便立馬關(guān)了窗戶,直到捉住它為止。

“送給你玩?!彼Φ煤軤N爛,“我是專門給你抓的。”

“謝謝?!?/p>

我當下感動極了。我想應(yīng)該是前幾日幾個比我大一點的孩子抓了麻雀在我面前炫耀,他見到我難過的樣子了吧。

“你真是個好人?!?/p>

“是嗎?”他咧著嘴說,“你不怕我嗎?”

“……嗯,你不犯病的時候,我就不怕?!?/p>

他的臉色一下就陰沉下來,樣子很悲傷。

我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連忙道歉。

巴里亞把麻雀的腿上綁好繩子,讓我小心翼翼地捧著。他騰出手,摸了摸我的頭,笑著說:“沒關(guān)系,歡迎你隨時來我這里玩?!?/p>

“一定?!边@一次我回答得很干脆。

夜里,我把綁麻雀的繩子一頭栓在桌腳,任由它在地上撲騰。第二天早上起來,我打算給它喂食,想不到只剩下一只腳爪子了。我難過極了,又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跑過去告訴了他。

“是被老鼠吃掉了。”他安慰我。沒過幾天,他又送了我一只。這讓我對他又增添了幾分好感,更少了一些戒備。

一個周末,我一個人玩得實在無聊,剛好碰到他推著自行車準備外出。他要去哪兒?我很好奇,他平常如果沒有特別的事,基本上是不會走出大院大門的。我也一樣。

“跟我出去玩吧?”他邀請我,看上去很期待。

“去哪里玩?街上嗎?”

說實話,我很想去,可又在猶豫。祖父經(jīng)常告誡我,機關(guān)大院這么大,已經(jīng)夠我玩的了,不許上街,尤其不許下河。更多時候,我總被祖父關(guān)在書房,寫毛筆字、背書、做作業(yè)。但我經(jīng)常坐在書桌前,望著窗外遙遠的藍天發(fā)呆,很久很久。

“放心吧,我不會犯病的。”他看出了我的顧慮。的確,這才是我最擔心的問題。

“就去城外的加油站,”他又說,“我去見我的姑媽?!?/p>

“馬上回來嗎?”

“去去就回來?!?/p>

于是,我大膽地坐上了他的單車。他一路不時地跟我說話,感覺像換了一個人,變得十分開朗;不說話的時候,他便吹著口哨哼著歌,顯得很開心。我很少坐單車,有些重心不穩(wěn)。他讓我摟著他。我照做了。他的腰可真細啊,好像我一使勁,就會斷了似的。穿過鬧市區(qū),又經(jīng)過一條長長的長滿梧桐樹的林蔭小道,道路兩邊的房子越來越稀少,漸漸就出城了。城外是一片接一片的油菜花田。遠處有小河。太陽很好,照得人很舒服。他一直沒有停下來,我有點害怕了,不知道他會把我?guī)У绞裁椿臒o人煙的地方去。

好不容易看到一個破舊骯臟的加油站,我松了一口氣。到了地方,卻沒看見幾個人。他帶我找到了他的姑媽。他們一起坐下來閑聊,我就在一旁無聊地走來走去。過了沒多久,她姑媽突然讓我去看看加油站背后那個房子里有沒有人,有的話,就叫他過來一下。我問是誰,她說,是巴里亞的姑父。我就去了。此時,加油站似乎就只剩下我們?nèi)齻€人。我一個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過去,仿佛去往一個未知的充滿恐懼的場所。我向來就膽小,害怕空房間,尤其是陌生的空房間,當然,還有夜晚空蕩蕩的集市。

我小心翼翼地找了一遍,一個人影也沒看見。回來的時候,我冥思苦想打算用一個成語來形容沒有人,前幾天老師剛教的,可我怎么也想不起來了。見到他們的時候,我只好說,一個人都沒有。他的姑媽就徑自到附近的一所房子里忙什么事去了。又坐了一會兒,巴里亞指著遠處一條小河對我說:“我們上那邊玩一會兒去吧?”

“好啊?!蔽矣X得這里實在很無聊。

我們來到河邊的一處草地上。和風吹拂,我們一起并排躺在草地上,曬著太陽。巴里亞嘴里叼著草根,閉著眼睛,什么也不說。這個時候,我一點也不感到害怕,甚至覺得他十分親近。其實,那個時候,我很孤獨,一直渴望擁有一個要好的玩伴、朋友。我還曾偷偷幻想過,如果巴里亞是我的兄長,我和他會如何在一起生活呢?我們的關(guān)系會變得更親密嗎?他如果是我們家的一分子,在家庭里又會是一個什么樣的處境呢?我總是這樣,思維很容易就飛到別處。

“這里好玩嗎?”他突然問我。

“當然好玩呀?!?/p>

“那我們回去吧。下次我再帶你過來玩。”他起身,拍了拍屁股。

就在這時,巴里亞不知為什么,忽然開始全身顫抖,牙關(guān)緊閉,眼睛直直地望著田野上金色的油菜花田。

我瞬間意識到他應(yīng)該是要發(fā)病了。這可怎么辦才好?他會殺人嗎?我應(yīng)該跑開嗎?我的確想跑,可是雙腳像灌了鉛,一步也挪動不了。我之前聽祖父說過,到了春天,很多精神病人和狗看到油菜花就會發(fā)瘋發(fā)狂。我來的時候,怎么沒想到這個呢?我感到十分恐懼,又緊張又擔心地說:“巴里亞,你怎么了,你可千萬不要發(fā)病呀,要堅持住?!?/p>

他明顯聽到我說話了,轉(zhuǎn)頭看著我。他的眼神是渙散的,死灰一片。他嘴巴嚅動著,想對我說什么,卻始終沒有說出來,身體繼續(xù)顫抖。接著,他的雙手突然開始拼命地搓揉自己的頭發(fā),身體卻僵直著,定在原地,像在極力掙扎著什么,或者頭腦中有什么東西要崩裂開來。他緊咬著嘴唇,表情十分痛苦。他是在控制自己嗎?我想幫助他,卻不知道該怎么做才好。

巴里亞突然停止了動作,卻艱難地向我伸出手。他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我,似乎是在向我求助。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

不,我的心被震撼了。我想,他是信任我的。我要幫助他!那一刻,我完全忘記了恐懼,勇敢地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涼,像被凍僵了似的。他用力地握住我的手,全身還是在不停地顫抖。我的手被捏得生疼,卻只得忍住。我望著他,他也一直盯著我,想說什么,仍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不知道過了幾分鐘,或許更長的時間,巴里亞的顫抖終于停止了,眼神漸漸恢復(fù)了正常。他的身體也松弛下來,卻已是滿頭大汗,臉色也變得異常蒼白。他長長地吐了口氣,對我露出一絲慘笑。

“你好了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嗯?!?/p>

“你剛才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他大口喘息,良久,才又說,“林達,謝謝你?!?/p>

巴里亞癱坐在草地上,像用盡了力氣,后背上的羊毛衫都濕透了。他慢慢地調(diào)整呼吸。我當下很心疼他,為何他要經(jīng)受這樣痛苦的折磨,但也因此松了一口氣??墒遣还茉趺凑f,他控制住了自己,這讓我覺得他其實很有力量。我想,他也不希望自己發(fā)病吧。但有一點,我可以堅信,在他握住我手的那幾分鐘里,他的確是在清醒地控制著自己。

回來的路上,他仍舊騎車載我,只是不像來時那樣時而哼著歌或者跟我說說笑笑,而是一言不發(fā)。

到了機關(guān)大院大門。巴里亞就叫我下車,讓我繞道穿過花園回家。他恢復(fù)正常了,臉色也變得紅潤。

“林達,記住,”他微笑著叮囑我,“到家的時候,千萬不要說跟我出去玩過哦?!?/p>

我的確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我和巴里亞出去玩的事。那天回家,我在祖父面前撒了一個謊,說是去學校那邊玩去了。我害怕祖父,他很嚴厲,如果被他知道,肯定會狠狠地責罰我。

可是不久之后,我卻因為自己一個不小心,一時說漏了嘴,當即被祖父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從那之后,巴里亞又陸續(xù)犯過好幾次病,還好,沒有什么大的過激行為發(fā)生,即使發(fā)病,也跟我經(jīng)歷過的那次一樣,每次他都極力地控制住了。只是他發(fā)病的時候,剛好都在人前,或者被別人看到。不得不承認的是,他發(fā)作的頻率的確比剛來的時候高了。事實上,大人們對于他的病情還是擔心的,怕他病情加重,無法防范,畢竟誰也無法預(yù)料他下次犯病時會做出什么更為出格的事。我聽到很多次,有人在私底下勸我祖父應(yīng)該把他送去精神病院??墒遣恢罏槭裁矗娓敢恢睕]有這樣做。

到了夏天,我每天跟著祖父去公共澡堂洗澡。有一次就碰到了巴里亞。

當時澡堂里人滿為患。我站在過道上等著,發(fā)現(xiàn)他在最里間淋浴。他背對著我,但是我一眼就認出他來。他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器官一覽無余。他也看到了我,對我露出幾近神秘的微笑。在淡淡的水汽間,我竟然發(fā)覺他的身體長滿了一層不易察覺的鱗片,在水流的沖刷下,鱗光閃閃。這是怎么回事?難道他變成魚了嗎?還是我眼花了?我還在詫異,這種現(xiàn)象也瞬間就消失了。當我回過神來,他已經(jīng)再次背過身去。我發(fā)現(xiàn)他的手好像在身前撥弄著什么。我當時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至少我知道他正在做一件很隱秘的事。直到很多年過去,我才意識到那是怎么一回事。

自那以后,巴里亞越來越讓我感到好奇。他像一個謎,越來越吸引我去靠近他、了解他。我不再顧忌祖父的警告,反而主動去接近他。我在心里告訴自己,這是我對祖父那一巴掌的報復(fù)。

一個傍晚,空氣沉悶,祖父外出散步去了。我看巴里亞辦公室的燈亮著,知道他在里面,便過去敲門。

“你好呀,林達?!彼_門后看到是我,很開心的樣子。

“我可以和你玩嗎?”

“當然,請進來吧。”

巴里亞感覺很興奮,他帶我走進他里間的臥室。房間不通光線,很昏暗,他開了燈。是一盞紅色的燈。房間里沒什么陳設(shè),一張小床,一張書桌,一個大木衣柜,柜門上鑲著一面鏡子,除此之外,過道上還有一臺立式電風扇呼呼地搖頭轉(zhuǎn)動。我來過幾次,對他的房間很熟悉。只是這一次,他床頭的墻上不知什么時候貼了一張外國女人的畫像。畫里的女人姿勢妖嬈,衣著很少,朦朧間,我感覺身體內(nèi)部的某個地方一陣燥熱。

“好看嗎?”他撲哧一下笑了。

“不好看!”我有些羞澀,臉上火辣辣的。

巴里亞沒再說什么,拉出書桌前的椅子叫我坐下。他自己則坐在床沿。閑聊幾句之后,我問出了郁結(jié)心里多日的不解:“那天在澡堂里,我看到你身上長滿了鱗片。你是魚變的嗎?”

“……被你發(fā)現(xiàn)了。”他神秘兮兮地說,“是的,我就是魚變的。這是我的秘密,你可不能告訴別人哦。”

我點了點頭,可還是不相信他的話。在我的潛意識里,還是把他當成一個精神病人。這也許是他故意哄我玩的謊話。

“我真的是魚變的?!彼闯隽宋业囊苫?,說,“我知道什么時候河里會漲洪水。那個時候,就是我離開的時候了?!?/p>

“我不相信?!?/p>

“你不相信?”他說,“那好,我們來打個賭——明年夏天,將會有一場百年難得一遇的大洪水,整個城市都會被淹沒?!?/p>

“……那我們怎么辦?”我被嚇住了,“我們需要提前逃走嗎?”

“不必驚慌!”他哈哈大笑,“明年洪水到來之前,全城的人就會搬去另外一座城市了,可是我不想去。我只想回到水里去。這是我最好的機會,到時誰也找不到我……”

“那你怎么去?”

“看到那面鏡子了嗎?”他指了指衣柜門上的鏡子說,“從這面鏡子鉆進去,我就會到達我想去的任何地方?!?/p>

“你在說什么,我聽不懂?!?/p>

“這是只有我才會的本領(lǐng),你當然不懂了?!?/p>

我的頭腦轉(zhuǎn)不過來了,又滿心好奇,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鏡子,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巴里亞又從抽屜里拿出一面小鏡子,叫我拿了,對著衣柜上的鏡子照。他問我看到了什么。

我照做了,卻只看到鏡子里出現(xiàn)了無數(shù)的自己在一點一點變小。這不過是兩面鏡子做著無限循環(huán)的反射產(chǎn)生的效果。這并沒有什么奇特之處,可我看得很仔細,期待能夠發(fā)現(xiàn)一點什么特別的東西??墒菦]有,鏡子的影像像一個萬花筒,反倒讓我感覺眼花繚亂。我被搞暈了,甚至想吐。

“這就是入口!”他說。

“可是你怎么鉆進去呢?”我停了下來,疑惑重重,“鏡子碎了,就什么都沒有了。”

“你真是個小傻瓜!”他又露出神秘的笑容,“總之,方法告訴你了,其他的你就不必知道了。記住,要替我保密?!?/p>

我使勁地點了點頭。然后,我們都不再說話。巴里亞躺倒在床上,眼睛直直地望著天花板。我不敢多看他,趴在書桌上發(fā)呆。其實我一直都不敢多看他,尤其是跟他對視,雖然他的眼睛很黑,很深,可總感覺他的病情會通過眼神傳染。我很快開始放空,感覺思緒早已不知飛到哪里去了?;璋档姆块g里,只有風扇持續(xù)轉(zhuǎn)動的聲響。

那天,我在巴里亞的房間一直玩到天黑盡了才回家。他還給我講了一件事,時隔多年,我都一直懷疑他所說的是不是真的。因為我在未來的日子里,總是夢到他所說的那件事——

在某一天,光線很亮,又十分柔和,像天堂的光亮一樣令人感到舒服愜意。整個世界到處開滿了鮮花。我和巴里亞,或許還有其他幾個人,我們一起安靜地朝一處未知的目的地走去。我們都心照不宣地知道那個地方有一棵發(fā)光的樹在等著我們。我們走了很遠很遠,一路上遇到了很多很多類似的奇特的樹,卻都不是我們要找的那一棵。那些樹都長滿了異常茂盛的葉子,樹葉間又結(jié)滿了果實,每棵樹上的果實品種都不一樣,每一顆果實都很飽滿。我們還摘下來品嘗,味道甘甜,可誰都認不出任何一種果實,味道卻都似曾相識。不知走了多久多遠,在一塊空曠的開滿鮮花的原野上,我們終于到達了目的地,找到了我們一直在尋找的那棵樹。它異常高大,枝繁葉茂,整棵樹的樹葉都是緋紅色的,在金色的圣潔的光線下閃閃發(fā)亮,而且果實累累,像熟透的蘋果,僅僅只是看上一眼,就令人心曠神怡。一條小河從未知的遠方蜿蜒而來,在樹下繞了一個彎,又逶迤而去。河水在那圣潔的光線下,波光粼粼。這個地方,這種感覺,讓人覺得仿佛進入了天堂……

這即是巴里亞告訴我的他的親身經(jīng)歷,也成為了我每隔幾年都會抵達的夢境。每一次,巴里亞都會在夢里,我們互為伙伴,重復(fù)地一路尋找。我卻始終在終點忘記品嘗那棵類似神樹上的果實,或者無論如何也無法采摘到,可在冥冥之中有所預(yù)感,仿佛只要吃了那些果實,我和巴里亞或許都會擁有某種超能力,以致每一次,巨大的失落感充斥著夢境,醒來之后倍感遺憾。很多時候,我總在想,或許是巴里亞真的抵達過那個地方,品嘗過那些果實,所以,他才具備了從鏡中化身為魚,溯水而去的能力。

秋天沒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即便有,我也毫無記憶可尋。因為小城幾乎沒有秋天。

那年的雪下得特別早,感覺寒冷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稍谟洃浢媲?,冬天又是稍縱即逝的。只有發(fā)生了一點什么,那些逝去的東西才會被人從時間深處打撈出來,還帶著當時的溫度。

那個時候,巴里亞已經(jīng)搬去了花園東門外的一座四合院的閣樓里居住。院子中間原本有一個荷花池,不知什么時候,荷花早沒了,幾家人將池子圍高,蓄滿了水,養(yǎng)了很多魚。那是有些年份、陳舊不堪的木質(zhì)閣樓,樓板踩上去總是嘎吱作響。一樓住了一家人,四世同堂。巴里亞住在二樓,從一個逼仄的樓梯上去,與一樓的人家互不打擾。他在閣樓里也是獨自住一間,剩下幾間屋子堆滿了雜物。

自從巴里亞搬去那里之后,我們就很少見面了。很快,我便忘記了他的存在,或者說,他越來越隱形了。

一個異常寒冷的夜晚,我和祖父在家剛準備入睡,有幾個干部火急火燎地跑來敲門,對我祖父大喊:“局長,快去看看,那個瘋子又發(fā)病了?!?/p>

“怎么回事?”

“他在家里燒棉被,還反鎖著門,房子都快燒起來啦?!?/p>

祖父趕緊跑過去看,我也跟了去。閣樓下面圍了很多人。祖父叫了單位的幾個年輕干部一起上去,大家合力踢開了門,看到一床棉被扔在床前的地板上,已經(jīng)燒得差不多了。木質(zhì)的地板也被燒得焦黑,冒著刺鼻的濃煙。巴里亞則穿著單衣,頂著一頭亂糟糟又濃密的頭發(fā),蹲在火堆旁邊,雙手抱著膝蓋,一動也不動。

“你這是在干什么?!”我祖父憤怒地質(zhì)問他。

“我冷,想烤火?!彼舸舻鼗卮?,眼神很無辜,仿佛這一切都不是他做的。

“真是個瘋子!”早有人從院子里的池子里提來幾桶水,快速地將火堆澆滅,眾人還不忘七嘴八舌地咒罵,“怎么不把你自己燒死!在這里害人……”

巴里亞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驚恐地縮在地上,可憐兮兮地望著眾人,任憑他們責罵。他很快看到了跟上閣樓、躲在人群背后的我。在和他眼神碰撞的一剎那,我瞬間就感覺到他是在向我求救??晌夷茏鍪裁茨兀课沂裁匆沧霾涣?。而且我害怕極了,仿佛他是一個怪物!我的雙腿也不由自主地連連后退,一直退到了樓梯口。那個時候,恐懼控制住了我,不容我做出任何行動。更何況,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仿佛從前發(fā)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幻覺。

巴里亞的視線似乎會自動轉(zhuǎn)彎,在人群里精準地追擊著我。他的眼神明顯在告訴我,應(yīng)該為他做點什么??墒俏夷茏龅闹挥袩o動于衷、袖手旁觀。但我的心卻是痛的,我不知道大人們接下來會對他做什么,打他一頓?還是直接將他捆起來送去精神病院?我不得而知,也不敢想象。

他看我的眼神一開始是無辜的,充滿了求助的信號,可我的退卻讓他的眼神逐漸充滿了憤怒和痛苦。

他惡狠狠地盯著我。

巴里亞把我當成了他的救星。可我讓他失望了。我感覺自己背叛了他,辜負了他。這種感覺從頭腦中一冒出來,就再也揮之不去。我的心里頓時充滿了愧疚感,心想或許只要自己為他做一點什么事,哪怕對他的處境沒有一絲一毫的作用,我的心里就會好過一點。

也許是因為害怕,或是別的一些什么原因,巴里亞趁人不注意,突然沖破人群,準備奪門而出。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他是朝我沖過來,要對我怎么樣。我嚇得貼住墻壁,驚恐至極。好在,他沒有對我做什么,只是在我面前停頓了不到一秒鐘,瞪了我一眼,便朝樓下沖去。

巴里亞跑下閣樓。我知道自己安全了,也跟著反應(yīng)過來的人們一起跑下去追。到了樓下院子里,圍觀的人群見他跑下來,都嚇得連連后退,發(fā)出各種驚駭?shù)募饨新暡桓易钄r。他似乎也被人群嚇住了,不知朝哪個地方奔逃,像個憤怒的野獸,四處亂竄。終于,他沖破了人群,鉆進了那個漆黑一片的花園。

等眾人找到巴里亞的時候,他已經(jīng)爬到花園回廊上面的屋頂上。我的祖父又叫了幾個人上去圍堵。那些屋頂上鋪的是層層的黑色瓦片,他在瓦背上亂跑,踩碎的瓦片哐當作響。他一邊奔跑,一邊尖叫,聲音甚是凄厲。停下來的時候,他還不停地朝下面扔瓦片。

巴里亞徹底瘋了,在劫難逃了。

眾人分成幾路,包抄著爬上屋頂,終于將巴里亞擒住。他被帶了下來,有人找來了麻繩,將他死死地捆住。當下就有幾個年輕的干部一邊咒罵著,一邊狠狠地扇了他幾個巴掌。他哇哇地哭了??墒侨巳豪餂]有人同情他,只是站在一旁,冷冷地旁觀。

“怎么處理?”有人問我祖父。

“送去精神病院吧?!弊娓复謿?,嘆息著說。

眾人又將他架起來,帶到了大院門口。祖父叫來了一輛吉普車,幾個人將他三下五除二地塞進車里。車開動了,幾乎在眨眼之間開出大院。我跟著人群,走出大院,在街道上,看著吉普車消失在漆黑無人的街道路口,才又跟著人群悻悻地回家。

巴里亞就這樣突然發(fā)病,大鬧了一出,然后迅速地消失在這個冷冽的冬夜里,就像他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似的。他們真的會把他送去精神病院嗎?還是別的地方?那些人在車里,還會繼續(xù)毒打他嗎?他在精神病院會得到正常的、有效的治療嗎?還是會經(jīng)受令人無法想象的遭遇?我不知道,也想象不到。我的思維是有限的,可我的心卻在隱隱作痛。

是的,我是叛徒,一個懦弱的膽小鬼。

我一度以為巴里亞不會再出現(xiàn)了。在我真的快要把他忘得一干二凈的時候,他又回來了。

巴里亞又像一個正常人在機關(guān)里上班,見到誰都主動上前謙和地打招呼,明顯比從前開朗多了。人們也都回應(yīng)他,有的人還開玩笑地叫他瘋子,他也不生氣,沒有任何惱怒,只是憨憨地答應(yīng)。有人說,他去了省城的精神病院做了系統(tǒng)性的治療,已經(jīng)差不多好了。的確,巴里亞再次回來后,他就再也沒有犯過病。即便如此,我卻明顯地感覺到,人們對他的戒心更重了……

有一天,我又去找了他。他還是住在那個閣樓上的房間里。他沒有拒絕我,還是非常熱情地歡迎我。

房間已經(jīng)被他布置一新,只是陳設(shè)還是一如既往的簡單,但是很干凈,床單也散發(fā)出洗衣粉的清香。墻上貼滿了他畫的畫。他居然還會畫畫!只是那些畫,我一幅都看不懂,每一幅都朦朧混沌,很抽象。我想,要是他是一個正常人,那該多好啊,肯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他,追求他。這樣的話,也許他會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永遠記得那個時候,那個房間。那時春日的光線很好,房間里顯得很清亮,也很整潔干凈,微風從窗外徐徐吹進來,沁人心脾。巴里亞靠在窗邊,沉靜地看著窗外遼遠的浮云。他的書桌擺在窗前,窗臺上的透明酒瓶子里插著一枝紅艷艷的桃花,桌面上還有一幅他未完成的畫作,旁邊硯臺里還有未干的墨水,散發(fā)出墨香。這一幅畫,我似乎看懂了。寥寥幾筆,卻濃墨浸染,形狀似云似霧,又像是一條河。

“你畫的是什么?”

“我想去的地方?!彼卣f。

巴里亞的樣子看上去也比去年冬天成熟許多。頭發(fā)還是一如從前,濃密而卷曲。他的眼睛還是很黑,可是瞳仁里卻不再有從前那種東西了,我說不上來是什么,但就是很混沌,感覺深不見底。

“……對不起。”我很認真地說。

“為什么說對不起?”

“那個時候……我沒有勇氣救你。”

“這沒什么,我都不記得那時的事情了。”他對我釋然地笑,又反過來安慰我,“不要自責了?!?/p>

“巴里亞,我們還是好朋友嗎?”我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他。

“當然,我記得你,你是林達?!?/p>

“那你還記得去年夏天你跟我說的事嗎?你說你是魚變的,要從鏡子里逃走……”

“噓……小聲點?!彼⒖讨浦刮遥滞蝗蛔兊蒙衩刭赓馄饋?,打開房門看看外面有沒有人偷聽,這才湊到我面前說,“最近總是有人在門外偷偷看我。我被監(jiān)視了。我很難過。我都已經(jīng)好了,為什么他們還要防著我……林達,你是我的朋友。我的秘密只告訴過你一個人,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哦。”

我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我無法醫(yī)治他一生的創(chuàng)傷。我怕驚醒。在第二次驚醒之后,我半天說不出一句話。(這句不明白)窗簾飛起,風聲里沒有他的名字。夏

事實證明,巴里亞是一個預(yù)言家。

可洪水到來之前,他又被帶走了。

我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這件事的。聽祖父說,巴里亞那時又犯病了。至于病情的嚴重程度,他當時又做出怎樣令人匪夷所思的危險行徑,我卻無從得知。祖父沒有告訴我細節(jié)。我也沒有聽到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仿佛他的離開是一件理所當然又極為隱秘的事。

可憐的巴里亞就這樣被悄無聲息地帶走了,去了精神病院。

只是這一次,他走得更加迅速,完全沒有在時間里留下任何漣漪,甚至毫無痕跡。巴里亞被人們遺忘的時候,我卻在為他擔心。他的母親為什么很久沒來看他了?他的父親為何從未露過面?還有他的姑姑和姑父,以及他的親戚們,都去精神病院看過他嗎?他在精神病院里孤獨嗎?害怕嗎?會受到其他病人的欺負嗎?如果他發(fā)生意外,然后死去,他的父母找得到他嗎?會為他哭嗎?一想到這些,我便憂心忡忡。

那年夏天,一直在下雨。到了八月,河水突然暴漲,很快就淹沒了小城的街道。那是我第一次目睹災(zāi)難現(xiàn)場。整個小城像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的洗禮,一片蕭條紛亂景象。是的,這座陳舊小城遭遇了從未有過的滅頂之災(zāi)。機關(guān)大院里的人,以及這座小城的所有居民都在緊急撤離,搬到了幾公里外的一處臨時避難區(qū)。

那是一座剛剛新建不久的嶄新的小城。而這座小城,也在將來成為了我們新的居住地。這么說,新的城市早已準備好了,就等洪水到來??晌胰耘f相信,巴里亞精準地預(yù)言了洪災(zāi)到來的年份。那座小城迎接我們的時候,發(fā)出耀眼的白光。如果從空中俯瞰,它就像一塊巨大的貝殼,被鑲嵌在山水之間,像極了一個新世界。

這次遷徙是歷史性的,也是永久性的。那年,所有人都沉浸在前往新世界的喜悅之中,一派節(jié)日的氣氛,仿佛那座陳舊的小城的淹沒是再正常不過的自然規(guī)律??赡钱吘故且粓鰹?zāi)難。有的人失去了歷史,有些人則失去了生命,還有一些人在那場洪水帶來的災(zāi)難里不知所蹤,下落不明。巴里亞就是其中一個。

小城在經(jīng)歷了洪水的侵襲之后,變得滿目瘡痍,更加破敗不堪,街上到處都是厚厚的淤泥,臭氣熏天。很多工人已經(jīng)開始做著拆除工作。這座承載了我所有記憶的小城在不久后被工人們一磚一瓦地敲碎,一寸一寸消失,直到成為一片真正的廢墟。我的童年痕跡也因此被徹底抹去。

我們得知巴里亞失蹤的消息時,洪水早已經(jīng)退去了。精神病院雖然在洪水漫上來之前跟著撤離的機關(guān)、群眾乘坐輪船集體搬遷到了避難區(qū),可是巴里亞卻失蹤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沒有人知道他是在何時失蹤的。有人說巴里亞在船上趁亂跳河自殺了,卻沒有找到一個目擊證人。這個結(jié)論當然不成立,因為有醫(yī)護人員清晰地記得在抵達新城清點病人人數(shù)的時候,明確地點到了他的名字,可是在保存下來的清點名單上,唯獨巴里亞的名字旁邊沒有醫(yī)護人員的簽名……

雨季悄然過去,可夏季似乎遠沒有結(jié)束。在開學之前,我跟隨著祖父回了小城一趟。

機關(guān)大院是最后才被拆除的。我們回去的時候,整個大院人去樓空。每家每戶的門幾乎都是敞開著的,里面堆積著各種遺棄不要的舊家具。祖父在家里檢查,看看是否還有可以帶走的零碎物品,而我卻溜了出來,朝巴里亞的閣樓跑去。我期盼著他能夠出現(xiàn)在那間屋子里。

結(jié)果是令人失望的。更為殘忍的是,沒有人尋找過巴里亞,包括他的父母。

那座閣樓已然成了危樓,一樓積滿了淤泥。我好不容易上到二樓。推開門,一個人影也沒有,一片死寂,寒氣逼人,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油然而生。我很害怕,仿佛巴里亞就躲在某個地方窺視著我。房間里面一片狼藉,似乎巴里亞從來就沒有在這里居住過。墻上的畫都沒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卻多了一幅世界地圖,臟兮兮的,地圖的一角已經(jīng)被撕掉了。這是巴里亞貼上去的嗎?我不得而知。除此之外,房間里面一切他曾經(jīng)使用過的物品都消失不見,只有一個他從之前的房子里抬過來的大衣柜,還靠在墻邊,敞開著,里面也空了,一件衣物都沒有留下。我關(guān)上衣柜。鑲嵌在柜門上的那面鏡子已經(jīng)破碎了,卻沒有掉下來。

我看著鏡子發(fā)呆,想著巴里亞對我說過的那個秘密。有那么一瞬間,我看到鏡子里映照出來的并不是我,而是巴里亞。

不,也不是巴里亞,而是……一條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