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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何謂阿Q的“行狀”?——兼談如何讀懂魯迅
來源:《魯迅研究月刊》 | 侯桂新  2022年09月22日10:09

多年以前,我第一次閱讀《阿Q正傳》,遇見在小說中先后出現(xiàn)5次的“行狀”一詞,感覺有些陌生和奇異,根據(jù)上下文,大致推測是行為、事跡之意,當時沒有深究。近來拜讀黃喬生《〈阿Q正傳〉箋注》一書,其中含有“行狀”這一條目。為了確定該書在《阿Q正傳》注釋史上的貢獻,我又找來其他幾個注本參看,結果發(fā)現(xiàn)各本對“行狀”解釋不一。出于好奇,我還想看看中外翻譯家對這個詞語如何理解,于是搜尋到幾個代表性譯本——包括俄譯本、法譯本、英譯本、日譯本、德譯本,了解到它們對此詞的翻譯,發(fā)現(xiàn)情形較為復雜。于是,理解“行狀”在《阿Q正傳》中的真義,竟然成為一個學術問題,它不但關系到對小說的注釋和翻譯,背后還關涉到如何讀懂魯迅作品的大問題。因此本文嘗試梳理對“行狀”的不同注釋和翻譯,并回到原文語境中,得出相對正確的理解,在此基礎上談談如何讀懂魯迅。

一、國內注釋的分歧

對《阿Q正傳》最早進行較大規(guī)模注釋的是魯迅自己。[①]1931年,山上正義(中文名林守仁)將小說翻譯成日文,魯迅在校閱譯稿的過程中,為了糾正譯文的錯誤或幫助譯者的理解,寫下了85條注釋。1942年底,蟄居南洋的青年學者鄭子瑜完成了一部名為《〈阿Q正傳〉鄭箋》的著作,箋注總共321條。不過,魯迅的自注和“鄭箋”都沒有對“行狀”一詞進行解釋。

現(xiàn)在能看到的較早對“行狀”的注釋,出現(xiàn)于1970年代。例如雞西日報編輯部1973年編印的注解本《阿Q正傳》,相關注文非常簡單:“‘行狀’,一生經(jīng)歷的記載。”[②]這一釋義隱約透露出兩個要點:其一,“行狀”是一種記敘性文體;其二,這種文體所記敘的內容是人的一生經(jīng)歷。又如1976年出版的一個注本,由北京汽車制造廠工人理論組注釋,其中對“行狀”的注釋相當詳細:“原是封建社會上層統(tǒng)治者死后,由他的下屬請求朝廷加謚(shì試,死后所加的稱號)時所撰寫的一種文書,記敘死者的生平事跡。后來一般官僚、紳士死后,也往往由其家屬提供‘行狀’,作為請求別人撰寫墓志之類的依據(jù)。它們一般都為死者歌功頌德,因此所敘生平事跡往往都言過其實。阿Q本無‘行狀’可言,這里是作者幽默地指他的經(jīng)歷,同時也是對寫‘行狀’這一習氣的諷刺?!盵③]不僅解釋了詞語的含義,而且結合小說行文加以具體理解,并分析其表達效果,可謂相當全面。從中可知,“行狀”本指一種特別文體,在小說中則指這種文體表達的內容(阿Q的經(jīng)歷)。1981年版《魯迅全集》的注文思路與此相同:“原指封建時代記述死者世系、籍貫、生卒、事跡的文字,一般由其家屬撰寫。這里泛指經(jīng)歷?!盵④]可以說,這3個注本的解釋盡管詳略不一,但要點前后一致,都包括文體與經(jīng)歷二者,相比之下,第一個注本落腳在文體(“記載”),后兩個注本落腳在經(jīng)歷,結合小說原文語境及語法,顯然更科學些。

至此,對“行狀”的釋義似乎已經(jīng)穩(wěn)固下來。然而,2005年版《魯迅全集》卻將注文調整為:“指人的品行業(yè)績?!逗鬂h書·李善傳》:鐘離意‘上書薦善行狀’?!盵⑤]這一釋文相較于1981年版改變可謂大矣,一是不再涉及文體這一要素,二是釋義由“經(jīng)歷”轉為“品行業(yè)績”。此外,在釋文之后增加了一個古書用例,似乎在暗示魯迅對“行狀”一詞的使用淵源有自。考慮到2005年版《魯迅全集》這一篇的注釋幾乎是對1981年版的原文照搬,只有這一條是全新釋義,可以推測編者的重視,他(們)應當是經(jīng)過反復斟酌,有了可靠依據(jù)后才修訂的。一般而言,《魯迅全集》的編纂后出轉精,2005年版全集可謂截至目前為止接近“定本”的版本,使用最為廣泛,其中的每一條注釋,都具有一定的權威性。

然而,新近出版的《〈阿Q正傳〉箋注》,對“行狀”的釋義卻跨過2005年版《魯迅全集》,而回到了此前幾個注本的思路,其釋文為:“記述死者世系、籍貫、生卒、事跡的文字,一般由家屬撰寫,在葬禮上散發(fā),也叫‘事略’,后來大多稱為‘生平’了。”[⑥]顯然,這一解釋在吸收1981年版《魯迅全集》注釋的基礎上,還補充了“行狀”文體的另外兩種稱呼。從文體角度而言,這一釋義更為全面,不過落腳點沒有放在“經(jīng)歷”上,可以說是一個小失誤。

經(jīng)查,上面幾種注釋,尤其是新時期以來的注釋,大都參考了相關權威工具書;有點不可思議的是,其間的分歧也由此而來!《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行狀”的釋義是:“舊時死者家屬敘述死者世系、籍貫、事跡的文章,多隨訃聞分送親友?!盵⑦]落腳點在文體。《辭?!穭t提供了兩個義項:“①指人的品行或事跡?!逗鬂h書·李善傳》:‘時鐘離意為瑕丘令,上書薦善行狀?!谖捏w名。亦稱‘狀’‘行述’。是記述死者世系、籍貫、生卒年月和生平概略的文章。常由死者門生故吏或親友撰述,供封建王朝議謚參考或撰寫墓志、史傳者采擇,往往有浮夸溢美之詞?!盵⑧]《辭源》亦有兩個選項:“一文體名稱,記述死者生平行事的文章。亦稱行述。……二品行,業(yè)績。……”(例證抄略)[⑨]可見,1981年版《魯迅全集》與《〈阿Q正傳〉箋注》參考了《現(xiàn)代漢語詞典》或《辭海》的第2個義項,而2005年版《魯迅全集》的釋義來自《辭源》的第2個義項,用例則來自《辭?!返牡?個義項,屬于對二者的嫁接。不同的依據(jù),造成了注釋的分歧。

二、翻譯的不同處理

除了注釋,還可以從翻譯的角度觀察“行狀”一詞的接受情況。為便于對照,先摘錄《阿Q正傳》中5處“行狀”所在原文如下:

阿Q不獨是姓名籍貫有些渺茫,連他先前的“行狀”也渺茫。因為未莊的人們之于阿Q,只要他幫忙,只拿他玩笑,從來沒有留心他的“行狀”的。而阿Q自己也不說,獨有和別人口角的時候,間或瞪著眼睛道:

“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你算是什么東西!”

阿Q沒有家,住在未莊的土谷祠里;也沒有固定的職業(yè),只給人家做短工,割麥便割麥,舂米便舂米,撐船便撐船。工作略長久時,他也或住在臨時主人的家里,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們忙碌的時候,也還記起阿Q來,然而記起的是做工,并不是“行狀”;一閑空,連阿Q都早忘卻,更不必說“行狀”了。

(第二章《優(yōu)勝記略》)[⑩]

他以為人生天地之間,大約本來有時要抓進抓出,有時要在紙上畫圓圈的,惟有圈而不圓,卻是他“行狀”上的一個污點。

(第九章《大團圓》)[11]

對《阿Q正傳》的翻譯早在1925年就已開始,在魯迅生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包括俄語、英語、法語、日語、德語、捷克語、朝鮮語和世界語在內的8種譯本(譯稿),魯迅曾經(jīng)看過其中的幾種,有的甚至校閱過。譯者既有中國人或外籍華人,也有外國人,加之語種多樣,不同的翻譯者對“行狀”一詞的理解情形相當復雜。以下略以年月及語種為序,舉出常見的有代表性的幾種(以魯迅所知同時代人譯作為主),可見一斑。

1925年,俄國人B.A.Vassiliev(中文名王希禮)將《阿Q正傳》譯成俄文,5月26日,魯迅專門為該譯本寫作了序言及著者自敘傳略。俄譯本對“行狀”的相關翻譯是:第1-3處的“他的行狀”或“行狀”譯為“его прошлое ”(他的過去),第4處“更不必說‘行狀’了”譯為“прошлом и заслугах”(更不必說他的過去和功績),第5處“卻是他‘行狀’上的一個污點”譯為“ляжет пятном на всю его жизнь”(卻是他生涯上的一個污點)。[12]可見,王希禮對“行狀”的基本理解是“過去”或“生涯”,這一理解是相當穩(wěn)定的,只有第4處另加上了“功績”。

1925年6月,美籍華人梁社乾(George Kin Leung)將《阿Q正傳》譯成英文,并寄給魯迅審閱,1926年11月,英譯本由商務印書館出版。這是《阿Q正傳》的第一個英譯本,它對“行狀”的翻譯是:第1處“他先前的‘行狀’”譯為“his former doings”(他先前的行為),第2-4處“他的行狀”或“行狀”譯為“his doings”(他的行為),第5處譯為“character”(名譽)。[13]也就是除了第5處將“行狀”理解為“名譽”之外,梁譯本都將“行狀”理解為“行為”。與此相較,當代Julia Lovell的譯本則將第1處“他先前的‘行狀’”譯為“the details of his early life”(他早年生活的細節(jié)),第2處“行狀”譯為“such niceties”(這些細節(jié)),第3處譯為“l(fā)ife history”(生活經(jīng)歷;生命史),第4處譯為“elusive biographical details”(難以記住的生平細節(jié)),第5處“他‘行狀’上的一個污點”譯為“the only blot on his copybook”(他名聲上的唯一污點)。[14]也就是將“行狀”的核心意思理解為“生活細節(jié)”,第5處則理解為“名聲”。另一個影響較大的英譯本來自國內翻譯家楊憲益,他將第1-4處的“行狀”譯為“background”(背景,經(jīng)歷)并加引號,第5處則譯為“escutcheon”(銘牌,名譽)。[15]合而觀之,這3個不同的英譯本對“行狀”的理解有相似之處,都是將前四處理解為行為或經(jīng)歷,將最后一處理解為名譽或名聲。

1925年底,里昂中法大學的中國留學生、年僅24歲的敬隱漁在羅曼·羅蘭的鼓勵下將《阿Q正傳》譯成了法文,1926年5-6月刊登于《歐洲》雜志。該譯本對“行狀”的翻譯是:第1-2處譯為“passé”(過去,往昔),第3處“并不是‘行狀’”整個沒有翻譯,第4處譯為“antécédents”(履歷,經(jīng)歷),第5處譯為“carrière”(生涯,一生)。[16]雖然選用了3個不同的法語單詞對譯,但這大約是為了避免重復,因為3個詞語含義是相似的。

1927年,在上海同濟大學教授德語的四川人廖馥君開始將《阿Q正傳》翻譯成德語,并請德國同事盧克斯修正譯文。1928年10月7日,廖馥君致信魯迅商談翻譯之事,魯迅回信表示同意,17日,廖馥君和盧克斯拜訪了魯迅。遺憾的是,該譯稿后來未能出版。[17]目前《阿Q正傳》有代表性的德語譯本之一來自Florian Reissinger,譯文被收入顧彬(Wolfgang Kubin) 主編的《魯迅全集》六卷本之第一卷《吶喊》,1994年在瑞士出版。該譯本對“行狀”的翻譯是:第1處和第4處譯為“Lebenslauf”(履歷,生平),第2處譯為“Vergangenheit”(過去),第3處譯為“Geschichte”(歷史),第5處沒有直譯,而是意譯為“empfand er als Schande”(他覺得恥辱)。[18]除了第5處使用意譯,前4處用了3個與“生平”有關的近義詞。

1931年,山上正義將《阿Q正傳》譯成日文,日譯稿曾經(jīng)魯迅審閱。該譯本對于小說中的五處“行狀”,前兩處譯為 “經(jīng)歴”(經(jīng)歷),第3處意譯為“彼に興味をもつが為”(對他有興趣),第4處保留“行狀”未譯,第5處譯為“一代史”(一生)。[19]可見山上正義準確地把握到“行狀”的核心意思,并能結合上下文語境靈活地運用意譯。在日本受眾最廣的竹內好譯本,則處理成原詞照錄,加上日語注音,但不作翻譯。[20]21世紀以來有代表性的藤井省三譯本,則將“行狀”翻譯成“生前の品行”(生前的品行),[21]似乎受到2005年版《魯迅全集》注釋或《辭?!贰掇o源》的影響。

通觀以上各不同語種的譯本對“行狀”一詞的翻譯,相互都存在一些差異。不同譯者對“行狀”的理解分別對應為過去、生涯、歷史、行為、生活細節(jié)、經(jīng)歷、品行、名譽……好幾個譯者對第5處“行狀”的翻譯明顯不同于前4處。此外,以上所有的譯本,都沒有將“行狀”作為一種文體來理解,而這是大部分中文注釋都涉及到的。由此引發(fā)兩點思考:其一,《阿Q正傳》中的5處“行狀”能否進行統(tǒng)一注釋或翻譯?其二,在注釋或翻譯“行狀”時,有沒有必要點明它的文體屬性和特征?要回答這兩個問題,需要回到原文語境中去理解。

三、小說語境中的理解

上文提到,魯迅仔細校閱過山上正義的譯文,并作出了多達85條注釋。他對于日譯本“行狀”一詞的翻譯未作注釋,說明他認可了山上正義對該詞的理解,至少是沒有明顯的異議。而山上正義對“行狀”的基本理解是“經(jīng)歷”,正與國內多個注本以及楊憲益等的譯本相同。

回到小說原文的語境,試將5處“行狀”替換成“經(jīng)歷”,得到如下表述:

(1)阿Q不獨是姓名籍貫有些渺茫,連他先前的經(jīng)歷也渺茫。

(2)未莊的人們之于阿Q,只要他幫忙,只拿他玩笑,從來沒有留心他的經(jīng)歷的。

(3)人們忙碌的時候,也還記起阿Q來,然而記起的是做工,并不是經(jīng)歷;

(4)一閑空,連阿Q都早忘卻,更不必說經(jīng)歷了。

(5)惟有圈而不圓,卻是他經(jīng)歷上的一個污點。

僅從表達的角度看,完全合乎語法,表達通順。而若替換成“過去”“生涯”等詞,則多多少少會遇到一些不通之處。不過,倘若依據(jù)2005年版《魯迅全集》,將“行狀”替換成“品行業(yè)績”,也是可以讀通的。因此,僅僅合乎語法還不夠,重要的是語意是否符合,而這就需要仔細推敲了。

聯(lián)系這5處“行狀”出現(xiàn)的前后文,我以為,將其理解為“經(jīng)歷”要較“品行業(yè)績”為優(yōu)。

前四處“行狀”出現(xiàn)在小說第二章《優(yōu)勝記略》的開頭部分,重點是解釋阿Q的“行狀”為何渺?!驗槲辞f的人們對此不留心。其中第一處說到“先前的‘行狀’”,那么這“行狀”可以到第一章中去找?;氐降谝徽隆缎颉罚瑪⑹抡咧v了一大篇文章做法,大部分文字屬于敘事者的議論,只在講到第二點“立傳的通例”時,插入了阿Q的一段事跡:“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趙,但第二日便模糊了。”[22]接下來便敘述了阿Q和趙太爺攀本家從而被打嘴巴的事情?!八坪酢薄澳:痹圃疲c“渺?!毕鄬6摬糠植o對阿Q品行的描述,旁人只認為阿Q“太荒唐”,這一評價針對的是阿Q對事情的處理,無關品行。從第二章開始直到末章,每一章的標題,對應的都是阿Q的一段經(jīng)歷,雖然在有些經(jīng)歷中也體現(xiàn)出阿Q的精神勝利法等品行方面的因素,但并非完全如此。例如第5處,把“圈而不圓”視為阿Q經(jīng)歷上的一個污點則可,但不能說是品行上的一個污點,因為“圈而不圓”只關乎能力,無關品行。此外,小說第五章寫到阿Q“調戲”吳媽后就丟了工作,發(fā)生生計問題,第六章寫到阿Q將從城里偷到的東西帶回未莊銷贓,趙太爺?shù)葼幭噘徺I或預訂,但一看阿Q不太上心,趙太爺便馬上吩咐家里人夜里要警醒點。這些都說明未莊人對阿Q品行的留心,遠遠超過對他經(jīng)歷的關注。

綜上,將“行狀”釋為“經(jīng)歷”,顯然更符合文本的表意實際。如果給“行狀”作一個極簡版注釋,“經(jīng)歷”二字足矣。

但這樣一來,魯迅使用“行狀”一詞所蘊含的獨特而豐富的意味便蕩然無存了。魯迅于清末留學日本時喜歡用一些古字,“五四”之后對此曾有反思。如果僅僅是為了表達“經(jīng)歷”這一簡單的意思,他完全沒有必要選用“行狀”這一有些偏僻的舊時書面語。這一詞語先后出現(xiàn)5次之多,顯然有著某些言外之意,目的是為了達到某種特殊的表達效果。

循著這樣的理解思路,我們不難注意到,魯迅在《阿Q正傳》中給5處“行狀”都加上了引號,而這些“行狀”都出自敘述者的語言而非人物對話,這意味著魯迅在使用這一詞語時,暗含了與傳統(tǒng)的某種對話。事實上,小說第一章在敘述語言中也加上了許多引號,最多的便是對各種文體名稱如“列傳”“自傳”“外傳”“內傳”“別傳”“本傳”“家傳”“大傳”“小傳”等都加上了引號。第二章前4處出現(xiàn)的“行狀”一詞,顯然可以放入同一系列中,視為對文體問題思考和議論的延續(xù)。

“行狀”作為一種特定文體,由來已久,南朝梁劉勰所著《文心雕龍·書記第二十五》篇對它有簡單解釋:“狀者,貌也。體貌本原,取其事實,先賢表謚,并有行狀,狀之大者也?!盵23]編成于同一時期的《昭明文選》則在全書最末的第六十卷選收行狀、吊文和祭文??梢娮钔淼侥铣瘯r期,行狀作為一種專門文體,不但有作品流傳,而且得到理論家關注和闡釋。逮至清代桐城派古文大家姚鼐編選《古文辭類篹》,將古文細分為十三個大類,其中的“傳狀類”選入了韓愈、王安石、歸有光所作的三篇“行狀”?!墩衙魑倪x》和《文心雕龍》無疑是中國古代最重要的文選和文學理論著作,《古文辭類篹》亦于晚清流布甚廣,舊時讀書人非常熟悉,因此對于“行狀”也并不陌生。對中國文學史涉獵甚廣的魯迅尤其如此。魯迅在自己的作品中多次提及或引用《昭明文選》和《文心雕龍》,對于《古文辭類篹》,他曾在1931年所寫《選本》一文中提到:“讀《古文辭類纂》者多,讀《惜抱軒全集》的卻少。”[24]顯示他對于該書也相當熟悉。

進一步深入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魯迅對“行狀”這一文體的理解,很可能受到《文心雕龍》和《古文辭類篹》尤其是后者的影響。姚鼐在《古文辭類篹序目》中這樣區(qū)分“傳”與“狀”:“傳狀類者,雖原于史氏,而義不同。劉先生云:‘古之為達官名人傳者,史官職之。文士作傳,凡為圬者、種樹之流而已。其人既稍顯,即不當為之傳,為之行狀,上史氏而已?!嘀^先生之言是也?!盵25]此處所引劉先生即桐城派另一古文大家劉大櫆,他對“傳”與“行狀”進行的區(qū)分被認為符合古義,并得到姚鼐的認同。在劉、姚看來,依照古例,寫作“行狀”的對象應當是那些出身底層但后來有所顯達的人,在其顯達之前,文士可以為其作傳,在其顯達之后,則不應作傳,而應作“行狀”,供史官作傳的參考。也就是說,文人寫作“行狀”的對象,是史官寫作列傳對象的候選。從文體的“高下”而言,“行狀”高于文士為底層民眾所寫之“傳”,但低于史官為達官顯貴所作之“傳”。按照這樣的理解,阿Q并非達官名人,當然沒有被史官作傳的資格,他一生也沒有“稍顯”過,因此連被文人做“行狀”的資格也沒有。由此,他只能由“我”在“有乖史法”的前提下以“正傳”——實質也就是“本傳”即文士“為圬者、種樹之流”所寫的傳——的名義為其留下生平大要。小說第一章明確否定了可以為阿Q作列傳、別傳等,第二章開頭則暗中否定了可以為其作“行狀”。在“我”對文體的反復斟酌權衡下,映照出阿Q地位的卑下與一生經(jīng)歷的無足輕重。而要理解小說的這一層言外之意,必須將魯迅對“行狀”這一文體的精微認識納入思考范圍。

行文至此,已可以回答本文上一節(jié)提出的兩個問題:其一,《阿Q正傳》中的5處“行狀”可以統(tǒng)一注釋為“經(jīng)歷”,并作為翻譯的參照(為免重復,具體翻譯時,某一處或幾處可以選用“經(jīng)歷”的同義詞或近義詞)。其二,在注釋“行狀”時,有必要點明它的文體屬性和特征。至于翻譯,如能加以說明肯定有助于讀者理解——梁社乾的英譯本就對“外傳”“內傳”“正傳”做了注釋說明,但考慮到普通外國讀者對中國文化的理解難度,可不作統(tǒng)一要求。

四、今天我們如何讀懂魯迅

從上文對“行狀”真義的探索中我們可以深刻地體會到,要讀懂讀通魯迅的作品并非易事,其中每一個意蘊復雜的詞語都需要深入考察。這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魯迅的寫作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息息相關,魯迅的作品充滿了與傳統(tǒng)的對話,而隨著時代的前行,今日的讀者對魯迅作品中的傳統(tǒng)因素越來越陌生了。就如“行狀”,和魯迅同時代的讀者應當不難理解,但到了當代,“行狀”日益成為一個古代的書面用語,當代作家很少寫作這一文體,[26]普通讀者更是少有了解,以致成了一個需要專門進行注釋的詞語,而且在注釋中產生了分歧。

魯迅研究界不少專家都曾慨嘆,研究魯迅面臨的最大困難之一,是研究者無法匹配魯迅那復雜的知識結構。單以傳統(tǒng)典籍而言,魯迅“五四”后雖然曾勸人不讀或少讀中國書,他自身對中國古籍的閱讀量是很驚人的。他在17歲離家前往南京求學之前,已幾乎遍讀十三經(jīng),同時對古代小說詩文有廣泛涉獵。接觸新學之后,他并未中止對“舊學”的關注乃至深入研究。從他留下的“書帳”與藏書看,他對傳統(tǒng)的經(jīng)、史、子、集各部的基本典籍都曾反復閱讀,[27]當代研究者實難望其項背。如果再加上他對大量日文、俄文、德文等外文原著的閱讀,研究者更是只能“瞠乎其后”了。從總量上看,魯迅留下的藏書大約共有4000余種,14000余冊(魯迅實際寓目過的書籍當然遠超此數(shù)),今日書齋式的學者倘若足夠勤奮,一生的讀書總量或可超越魯迅,但從知識結構的角度來看,能夠同時精通古文、日文、俄文和德文的學者,全世界至今可能都找不出一個。而將來就算有人從語言學習的層面能夠達到乃至超越魯迅的水平,在閱讀范圍上能夠全面覆蓋魯迅所讀書目,但時代語境早已發(fā)生巨大變遷,要全面深入理解魯迅的作品,仍非易事。

當然,就算單一個體的普通讀者或魯迅研究專家無法完全“讀懂”魯迅,集后世讀者的合力,我們還是可以逐漸接近這一目標。今日中國,以魯迅為主要研究對象的學者就多達數(shù)百人,國外亦有數(shù)十人。對魯迅的解讀是一個隨時代而不斷層累的過程,為了加快接近盡可能完全讀懂魯迅的目標,研究者不妨選定一些專門領域,多下一些“笨功夫”,例如跟在魯迅身后“亦步亦趨”,去讀古書,或日文書,或德文書,或俄文書,甚至去鈔古碑,由此復原某種文化場景,觸摸到魯迅的精神世界,從而對魯迅筆下的一字一句乃至一個標點,達成較為真切的理解。如此慢工出細活,對于魯迅研究而言是適當且必要的。

這樣做的前提,在于研究者相信魯迅已經(jīng)、正在和終將成為一個經(jīng)典作家,有關他的一切,都具有研究的價值。

2022年5月10日初稿,5月28日修訂。

注釋:

[①] 在此之前,《阿Q正傳》的個別早期譯本已經(jīng)附有注釋,如梁社乾的英譯本(商務印書館1926年版)后附14條注釋,但規(guī)模較小,且大都較為簡略。

[②] 雞西日報編輯部編印:《阿Q正傳(注解)》(內部讀物),1973年版,第10頁。

[③] 魯迅:《阿Q正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版,第14頁。

[④] 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29頁。

[⑤] 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55頁。

[⑥] 黃喬生:《〈阿Q正傳〉箋注》,商務印書館2022年版,第24頁。

[⑦]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1467頁。

[⑧] 陳至立主編:《辭?!罚ǖ谄甙婵s印本),上海辭書出版社2022年版,第2546頁。

[⑨] 何九盈,王寧,董琨主編:《辭源》(第三版),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3689頁。

[⑩] 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15頁。

[11] 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50頁。

[12] Лу Синь, Правдивая история А-Кея,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1929. p18, p76。

[13] Lu Xun; translated by George Kin Leung. The True Story of Ah-Q, The Commercial Press, 1926. pp9-10, p84.

[14] Lu Xun; translated by Julia Lovell, The real story of Ah-Q and other tales of China: the complete fiction of Lu Xun, Penguin, 2009. pp83-84, p121.

[15] Lu Xun; translated by Yang Xianyi and Dai Naidie, Call to arms. Wandering, Foreign Languages Press, 2014. P92, p129.

[16] 張英倫編:《敬隱漁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64頁、第199頁。

[17] 參見廖馥君之子廖忠霈給復旦大學《魯迅日記(下)》注釋組的信件,北京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編:《魯迅研究資料(7)》,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30頁。

[18] Lu Xun, Werke in sechs Bnden(Band I:Applaus), Herausgegeben von Wolfgang Kubin,Zürich:Unionsverlag, 1994.p109, p110, p160.

[19] 魯迅著,林守仁譯:《支那小說集阿Q正傳》,四六書院昭和六年(1931年)版,第18-19頁、第80頁。

[20] 魯迅著,竹內好譯:《阿Q正傳·狂人日記》,巖波書店1981年版,第104-105頁、第151頁。

[21] 魯迅著,藤井省三譯:《故鄉(xiāng)/阿Q正傳》,光文社2009年版,第77-78頁、第143頁。

[22] 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13頁。

[23] 劉勰著,王運熙、周鋒譯注:《文心雕龍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63頁。

[24] 魯迅:《魯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38頁。

[25] [清]姚鼐編,黃鳴標點:《古文辭類篹》,中華書局2022年版,第14頁。

[26] 偶爾也有作家寫作,如汪曾祺寫過一篇《云致秋行狀》。

[27] 參見《魯迅全集》第15、16卷各年日記后所附書帳,以及《魯迅手跡和藏書目錄》(內部資料,北京魯迅博物館編,1959年)、《魯迅藏書志(古籍之部)》(北京魯迅博物館編,韋力撰,中華書局,2016年)、《魯迅讀過的書》(金綱編著,中國書店,2011年)。

本文對《阿Q正傳》俄譯本、法譯本、日譯本、德譯本的搜尋及相關譯文的識讀,得到多位學者和友人的熱情幫助,在此謹向東北師范大學徐強教授、俄羅斯?jié)h學家林雅靜女士、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張燁琦小姐、旅日學者王俊文博士、德國友人Andreas先生深表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