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拓展一個新世界:我走過的這十年
來源:文藝報 | 許 鈞  2022年09月23日08:34
關鍵詞:許鈞

許鈞(右一)留法期間拜訪戴高樂總統(tǒng)辦公室主任馬納克先生

許鈞

左起:勒克萊齊奧、莫言、許鈞、莫言夫人杜勤蘭

我1975年畢業(yè),在大學工作已經(jīng)有47個年頭了。最早在解放軍外語學院任教,一年后有機會去法國留學,到了1978年8月,回國繼續(xù)任教。正是在這一年的年底,黨中央召開了十一屆三中全會,確定了改革開放的偉大方針。我的教學與研究生涯就在這改革開放的春風中,真正開始了。

翻譯,推進思想解放

改革開放最初的那個時期,最讓我感到詫異的,是一股持續(xù)的外國文學熱。常有一本外國文學名著出版,讀者排長隊競相搶購的場面出現(xiàn)。當時,法國文學的經(jīng)典作品特別受讀者歡迎,在北京法國文化中心舉行的一場公眾講座中,余華就講述了他與法國文學的淵源:“文化大革命結束后,這時大量的中國古典文學、現(xiàn)當代作品和外國文學作品開始重新出版印刷。我當時買了很多外國作家的書,其中就包括法國作家的書。我就讀了一部不是很厚的長篇小說,是莫泊桑的《一生》。讀到三分之一的時候,想起來(它)就是我當年讀的那部沒頭沒尾的外國小說,(這就是)我讀的第一部外國小說?!泵鎸Ξ敃r涌動的外國文學閱讀潮,剛剛從法國回來的我,內心有一種莫名的沖動,特別想把自己喜歡的法國文學作品翻譯出來,介紹給國人。在紀念《外國語》創(chuàng)刊40周年的文章里,我曾談到在那個時期,我迷上了翻譯?;赝哌^的路,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是特別幸運的,居然先后翻譯出版了30多部法國文學優(yōu)秀作品。由翻譯為入徑,我接觸了各種法國文學流派代表人物的作品,如浪漫主義的夏多布里昂、雨果,現(xiàn)實主義的司湯達與巴爾扎克,意識流的鼻祖之一普魯斯特,法國新小說派的杜拉斯、法國新“寓言派”的圖尼埃和勒克萊齊奧。這一個個在法國文學史乃至世界文學史上閃耀著永恒光輝的文學大家,無意中構成了我數(shù)十年來所致力的文學與翻譯之雙重歷險的精神坐標,讓我感受到了閱讀文學經(jīng)典、翻譯文學經(jīng)典之于我個人成長的深刻價值。

到了新的世紀,尤其是這十年,我還繼續(xù)關注外國文學的翻譯,但我發(fā)現(xiàn)外國文學已經(jīng)不像改革開放初期那樣吸引人。漸漸地,伴隨著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步伐,中國文學作品,尤其是當代文學作品的外譯開始受到國人與國外文學界的關注。從外國文學的中譯,到中國文學的外譯,開始出現(xiàn)了一種雙向交流的態(tài)勢。中華民族歷來有一種開放的、包容的胸懷,善于向別人學習,取他人之長,從而讓自己強大起來。考察中華文明的發(fā)展歷程,我們可以深切地體會到這種學習與借鑒的重要性。改革開放40余年來,我們的心態(tài)更加開放、包容,越來越具有世界意識和人類情懷,越來越主動地走向世界,走向他者,在與他者的接觸、交流、借鑒中豐富自身。這種開放的心態(tài),學習的態(tài)度,就其根本而言,就是一種文化自信的表現(xiàn)。在新的歷史時期,要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就必須要找到自己的文化之根,弘揚中國數(shù)千年的優(yōu)秀文化。要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就必須加強中外文化交流、文明互鑒,而文學涉及人類精神生活與物質生活的方方面面,文學翻譯是文化交流的必經(jīng)之路,也是思想解放的推進力量。

雙向的文學文化交流

促進中外文明互學互鑒

文化交流要雙向發(fā)展,從以前只是向國外學習,到如今在向別人學習的同時,也主動展示自己,為他者提供參照,提供新思想新文化之源,這就需要通過翻譯,把具有中國特色的鮮活思想與優(yōu)秀文學和文化介紹給全世界?;谶@樣的認識,在浙江大學各級領導的大力支持下,我牽頭成立了浙江大學中華譯學館,著力于在三個重要方面開展工作:在“譯”的層面,推出包括文學、歷史、哲學、社會科學等學科的系列譯叢,“譯入”與“譯出”互動,積極參與國家戰(zhàn)略性的出版工程;在“學”的層面,就翻譯活動所涉及的重大問題展開思考與探索,出版系列翻譯研究叢書,舉辦翻譯學術會議;在中外文化交流層面,舉辦具有社會影響力的翻譯家論壇,組織思想家、作家與翻譯家對話,以翻譯與文學為核心展開系列活動。近幾年來,就翻譯理論探索而言,結合中外文化交流的新變化,我認識到,在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戰(zhàn)略實施過程中,中國文學外譯被賦予了新的社會和文化意義,具有重要的文化建構力量。為此,我盡自己的所能,努力推動中國文學的外譯與傳播,如我應中國作家協(xié)會邀請,參加了首屆國際漢學家翻譯大會,還向中國作家協(xié)會積極推薦外國著名翻譯家參會;與法國學者和出版社聯(lián)系,把中國當代的一些優(yōu)秀作品向外推介,如畢飛宇的《青衣》《玉米》,黃蓓佳的《我要做個好孩子》等。與此同時,我和我的同事密切關注中華典籍與中國文學的外譯,對中國古典文學、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國當代文學在外國的譯介與接受展開系統(tǒng)的梳理、考察與研究,還從理論創(chuàng)新的角度,對中國文學外譯進行批評性的探索。在中外文化交流方面,我們也做了許多切實的推動工作。在北京大學的一次演講中,我曾以我與勒克萊齊奧的交流為例,談到了如何通過翻譯之姻緣,真正促進中外文化交流的經(jīng)歷。在服務國家戰(zhàn)略方面,作為一位翻譯學者,我也盡可能發(fā)揮自己的作用,比如作為南京申辦世界文學之都的顧問之一,我曾于2018年10月底應邀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主持“城市的開放與文化的多元”論壇,并作為嘉賓,與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勒克萊齊奧、茅盾文學獎得主畢飛宇及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非洲部門協(xié)調和伙伴關系局局長杜越就文學和文化與城市發(fā)展、城市多元文化建設等重要議題展開討論,為傳播中華文化,擴大中國文化影響力做了積極的嘗試。我還應國際法語國家組織的邀請,擔任了該組織設立的五洲文學獎的評委,參加該文學獎的評獎工作,努力開拓中外文學的交流途徑,以切實的努力,促進中外文明的互學與互鑒。我深深地體會到,一個翻譯學者,如果能在翻譯的背后去做這些工作,在過程中有所發(fā)現(xiàn)、有所研究,對文化交流有所促進,這就是我們對社會的貢獻,對維護文化多樣性所做出的貢獻。

有意識推進交流

結出豐碩的精神果實

我們的文學翻譯能不能真正地跟文化交流聯(lián)系起來?我們都說翻譯是文化的橋梁,我們怎樣才能有意識地去做這樣的工作?我覺得有意識和無意識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們都知道文學交流有多種形式,一種是通過文本,一種是通過作家之間的交流,還有各種跟書的推廣、傳播相關的活動。譯者既然是橋梁,那他就應該自覺擔負起推動文化交流的責任。多年來我都是有意識地去做的。以勒克萊齊奧為例,勒克萊齊奧在法國幾乎不在公開場合露面,很少去簽售會,也很少接受媒體采訪,跟讀者交流不太多。獲諾貝爾文學獎之后,有段時間他一個人跑到英國鄉(xiāng)下,誰都找不到他。我和他始終保持聯(lián)系,也特別希望他能來中國訪問,與中國文學界,與普通讀者交流。我寫信跟他說:你的不少小說有了中譯本,在中國很受歡迎,有很多讀者在讀你的書,也有不少作家希望與你交流。2011年,上海舉辦國際書展,想要找一個作家一個科學家參加活動。書展組委會請到了一位科學家——大名鼎鼎的數(shù)學家丘成桐,還希望能請一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組委會找到了我,因為他們知道我跟勒克萊齊奧很熟,想讓我?guī)兔Π阉堖^來。我就給他寫了一封信,向他介紹上海國際書展的獨特性與重要性,真誠地邀請他。結果,他應邀來到了上海,參加了開幕式,在開幕式上做了發(fā)言,講文學在當今時代的意義,談年輕一代的成長,講得特別好。我記得那是一個下雨的日子,開幕式后,1000多位讀者排了長隊,手里拿著他的小說,他為讀者一一簽名。很多讀者為他送上心愛的禮物,他特別感動,說沒想到中國讀者是這樣的真誠與用心。這次活動之后,我又請他去參加了幾次重大的活動,比如2017年江蘇舉辦了一個“揚子江作家周”,舒婷、余華、蘇童、畢飛宇全去了,他也去了,做了一場特別好的演講,和中國作家有了更為深入的交流。

一個譯者,要努力促進中外文學的相遇。我對勒克萊齊奧說,要跟中國文學有真正的相遇,應該多跟中國作家進行交流,進行對話。我有機會組織了勒克萊齊奧和莫言的多次對話,第一次在西安。為什么在西安?因為絲綢之路的起點在西安,組織者看重了兩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象征性,希望他們兩人在絲綢之路的起點相遇,就絲綢之路談一談自己的看法。絲綢之路不僅是貿易之路,更是文化交流之路和精神共鳴之路。他們兩人在西安相遇了,這次交流所體現(xiàn)的精神意義、象征意義和實際意義都非常重大。第二次,在山東大學組織了一次交流。為什么要到山東大學?因為中華民族要復興必須要有根,而孔子的思想是中國古代文化的精神之源。勒克萊齊奧到山東跟莫言進行對話,我覺得具有不一樣的象征意義。記得他們那次對話的主題是“文學與人生”。勒克萊齊奧先生認為中國的文學具有悠久的歷史,擁有巨大的想象力,這種想象力與詩意結合在一起,構成了中國文學神話的獨特魅力。很多世界的文學源流跟中國的文學源流是結合在一起的,中國小說為普通人而寫,而這種面向大眾的文化精神在孔子“有教無類”的教育思想里有著充分的體現(xiàn)。作為回應,莫言先生認為法國作家傳達給人們的不只是法國自然、人文、歷史等感性的認識,更重要的是傳達了法國自由、浪漫的精神,以及千百年來熱愛自由、追求自由的不懈努力。這次對話之后,應莫言夫婦邀請,我又陪著勒克萊齊奧去了高密,到了莫言家里,見到了莫言90多歲的老父親,見到了莫言寫小說的那個小土屋。小土屋非常小,門很矮,高度大概在一米六左右。勒克萊齊奧身高超過一米九,所以他到莫言家的時候,是低著頭進門的,進去之后他有兩分鐘沒說話,一直在看,眼眶是濕潤的。他問莫言在這里寫了幾本書,莫言告訴他寫了7本,他的眼淚一下就流出來了。后來他在一次演講中說:當我到了莫言的老家,看到他的小土屋,裸露的墻、裸露的泥地,看到那種簡陋和貧困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他筆下的每一個字的分量。我們的記者在勒克萊齊奧低頭進屋的那一刻拍了照片,寫了一篇文章,給莫言看。莫言一看,說不行,因為文章寫到勒克萊齊奧低頭進屋的畫面,說:“法蘭西人低下了他高貴的頭顱?!蹦哉f不對,應該是:“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边@就是交流,我認為,這種精神的契合,使兩個作家心中產(chǎn)生了巨大的共鳴和力量。后來我又陪勒克萊齊奧到浙江大學,在這里,莫言跟勒克萊齊奧又進行了一次交流。那次交流講的是教育問題,談文學創(chuàng)作與閱讀之于教育的意義。

除此之外,勒克萊齊奧跟畢飛宇、余華、阿來等作家都有過交流。2015年我跟他在華中科技大學訪學14天,住在學校里,他做了兩個講座,我也做了兩個講座,還有一些采訪、座談、對話,更有與學生的交流,后來華中科技大學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心編了一本書,書名為《存在與發(fā)現(xiàn)——2015年秋講·勒克萊齊奧 許鈞卷》,大概有42萬字。兩個星期留下了42萬字,這種交流是真正的文學交流,真正深入到作家的作品和精神當中去了。

文化交流,應該達到精神的契合,尋根溯源很重要。最近這十年,勒克萊齊奧除了疫情期間,幾乎每年都來中國。在與勒克萊齊奧的交流中,我感覺他對中國的熱愛是由衷的,他特別希望能深刻了解中國古典文學。于是,我組織了一次別樣的中國古典小說之旅。我?guī)搅藲v史古城泰州。大家知道,泰州是施耐庵的故鄉(xiāng),《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也在那里誕生。勒克萊齊奧來到了這塊土地上,乘船在泰州的河里感受溫潤的氣息,感動地對我們說:“這里的每一滴水都是文學的?!彼€模仿馬可·波羅的口吻,寫了一句話:“這里地方雖小,故事很多。”可以想象,勒克萊齊奧在那一刻想到的,是連接西方人和東方人的那顆心。我陪他到孔尚任故居吃了晚飯,又帶他到施耐庵墓地,我們倆在施耐庵墓前很虔誠地拜了三拜,有照片為證。之后,我又陪同他到了畢飛宇的家鄉(xiāng),看望了畢飛宇的父母,然后又到了淮安,到了羅貫中的家鄉(xiāng)。他深情地對我說,這是一次中國小說家的“朝圣”之旅。在我看來,組織這樣一些活動,不僅可以使勒克萊齊奧對中國有深入的了解,可以讓文學家之間有所交流,更可以通過他,讓更多的外國作家和讀者對中國古代文化、對中國文學、對中國人的靈魂和精神追求有所了解。

我還邀請他到多所中學進行交流,其中一所是南京外國語學校,還有一所是上海外國語大學附屬外國語學校,還帶他到了武漢,去了一所名為“小弗米”的實驗幼兒園。他給幼兒園30位兩三歲的小朋友講了一個故事,叫《樹國之旅》,就是在樹的國家的旅行,這是他的一部兒童小說。他還給孩子們寫了一首詩,他贊美孩子們是未來的天空。中央電視臺知道消息后,派少兒頻道記者去錄制了節(jié)目,播出后產(chǎn)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

2011年,勒克萊齊奧被聘請為南京大學教授,直接為中國高等教育服務。他成了南京大學法語語言文學學科的博士生指導教師,每年還給南京大學的本科生開設一門通識課,用英文授課。第一年的課程名稱叫“藝術與文學的多元闡釋”。我記得特別清楚,他明確提出了對文學藝術要進行非線性闡釋的觀點。為什么是非線性?因為他認為文學藝術不是從低級階段發(fā)展到高級階段的。每一個時代都可以產(chǎn)生它特有的文學藝術,不同時代的文學藝術不能簡單地進行比較。我覺得這個觀點非常重要。第一年選這門課的人很多,還有很多人旁聽。選課的學生做了作業(yè)之后,他都要親自批改。第二年開課時,我建議上同樣的內容,因為課講得那么好,那么受學生歡迎。他說不行,已經(jīng)講過一次,不能重復。于是第二年開課時,他講了“文學與電影——藝術之互動”。我覺得他太了不起了,他以俄狄浦斯的故事串聯(lián)小說、詩歌、電影、戲劇,來闡明不同形式的藝術的差異和獨特價值。第三年又沒有重復,開了一門課,叫“守常與流變——世界詩歌賞析與闡釋”,竟然能夠發(fā)動我們的學生去翻譯唐詩,讓早期的翻譯跟現(xiàn)代的翻譯,讓中國人的翻譯跟外國人的翻譯,讓專家的翻譯跟學生的翻譯,進行互相的對照,相互啟發(fā)。這一年的課上完后,他對唐詩越來越喜愛,也有了越來越深、越來越鮮活的理解。教學相長,勒克萊齊奧把他對中國唐詩的理解鑄成了文字,與北京大學董強教授合作撰寫了《唐詩之路》一書,于2020年和2021年在法國與中國出版了法語版和漢語版,影響很大。在南京大學授課的第四年、第五年,他還是沒有重復,分別開了“小說敘事的藝術”“現(xiàn)實:文學與藝術中的現(xiàn)實主義與理想主義”等新課。到了第六年,我想他不可能再開新課了,可是他還是堅持創(chuàng)新,課程名稱定為:“神話與文學”。課堂上的勒克萊齊奧,特別重視與學生的對話和交流。在我看來,勒克萊齊奧在課堂上與學生真正分享的,正是他的視野與視角,是他觀看世界的獨特方式。他是個講述者,也是個交流者,更是個啟發(fā)者,我想,他不斷創(chuàng)新課程,是希望學生能夠通過課堂交流,去擁抱一個個更為廣闊的世界。

有幸身為譯者,我想說,翻譯者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本人翻譯過巴爾扎克,翻譯過雨果,翻譯過普魯斯特這樣的大家,跟他們神交。因為做翻譯,我有機會接觸到勒克萊齊奧、加利、德里達這樣的文學家、政治家和哲學家,讓我對自己能有更為清醒的認識,使自己能夠不斷成長。作為一個翻譯者,我覺得我也是一個非常富有的人,翻譯者的精神世界應該是豐富的,因為翻譯本身就是在拓展一個個新世界。

(作者系知名法語文學翻譯家、浙江大學文科資深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