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君:發(fā)現(xiàn)林曉哲
許多年前,我與幾位樂清文友在一家茶樓聚餐,座中多是溫良之輩,沒有喝酒,也沒有跳大神般的詩歌朗誦。其間,有人向我們介紹一位新朋友,說他名叫林曉哲,也寫小說,我很快就聯(lián)想到他發(fā)在《簫臺》上的小說。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最早發(fā)現(xiàn)小說家林曉哲的是兩位文學前輩(馬敘和倪蓉棣)。那時候他的兩篇小說都發(fā)在一個毫不起眼的樂清文聯(lián)內刊上,識者寥寥。我是讀了馬敘的評論文章之后才開始讀他的小說,未竟數(shù)頁,便知道他跟我是對路子的。因此,初次見面,也如同老友相晤。坐在我身邊的一位朋友以預言家的口吻說,再過幾年,溫州作家群中又將殺出一匹黑馬。他的話讓我不得不重新打量眼前這位新朋友:那時候,他雖說瘦黑,卻有一股清勁之氣;留一個給人感覺平實的平頭,直豎的發(fā)叢間夾雜著幾莖與年齡極不相稱的白發(fā);面部棱角分明,眼睛略顯鼓凸,鼻子上方即便架著一雙眼鏡,目光也沒有鎖定在鏡片里面,而是直射出來,仿佛很有遠見;他的嗓音足夠渾厚,底氣也足,但不張揚。席間,我聽說他是樂清高陽村人,而且大學又是讀法律專業(yè)的,因此就問他是否知道民國時期一位名叫林佛性的法學家。他說,林佛性與他同村,也算得上是同宗。隨后他也帶著幾分好奇問我,怎么會突然問起林佛性這人?我說,我當年讀縣志時,無意間發(fā)現(xiàn)這個名字,感覺可以按在我小說中的某個人物身上。之后與他互加微信,并且注意到,這位青年小說家還有一個雅號:大蟄先生?!跋U”與“哲”諧音,有蟲子潛伏之意,大蟄,也可解作大隱(大隱隱于市)。作家里面,帶“蟄”字的,有施蟄存。施先生當年解釋說,“蟄存”二字判定了他一生的行為守則:蟄以圖存。許多年后,我給大蟄兄題寫齋名蟄廬時也在跋中略微提及這層意思。
初讀林曉哲的小說,我曾發(fā)現(xiàn)一個倍覺親切的地名和人名。問他,是否與這個村子的人有什么淵源關系。他說,那個村子是他母親的娘家地。我告訴他,我祖母的娘家地也在那里。我沒有深問,他也沒有細說。這里就有必要說幾句題外話了。我祖母家的祖上據(jù)傳是武舉人,就住在村上一個不大不小的四合院里,我祖母的弟弟(三舅公)直到臨終前家里還豢養(yǎng)著幾匹高壯的馬,算是保存武舉人家的幾分遺風。三舅公去世那年,幾匹馬也迅即被家人賣掉。還記得葬禮過后,我順便去隔壁“兩間樓”拜訪了一位表叔,這位表叔名叫趙挽瀾,是一位大名鼎鼎的書法家。挽瀾表叔送我出門時,指著三舅公家門口的一塊青石說,這塊祖上傳下的旗桿夾消失多年之后現(xiàn)在又回到我們老家門口了。據(jù)說,這塊青石曾被一位寺僧“借”去做寺廟的臺階,但沒過幾年,寺廟就發(fā)生了大火,寺僧以為,這塊青石是“趙舉人家”的,應當“完璧歸趙”。我們邊走邊聊時,挽瀾表叔在無意間說道,他有個外甥,叫林曉哲,也是寫小說的。我說,曉哲,我自然認識,但不知道他竟是我的遠房表弟。之后回想,我早年跟父親逢年過節(jié)帶點伴手禮去看望舅公舅婆時,偶爾也去“兩間樓”打個招呼,可我居然從未在那里遇見過曉哲。真正讓我們相遇的,竟是文字。
曉哲是機關公務員,寫作對他來說是公余的私活,零敲碎打,既無心,也不十分著力,但他的小說就是在這種經意或不經意的狀態(tài)中完成的。他的文字是干凈的、自然的、沒有姿態(tài)的。在樂清的小說家中,馬敘善于寫小人物,而曉哲善于寫機關人物。他寫機關人物,沒有我們常見的那種宏大敘事,而是深入到每個人物的內心深處,故事雖然不同,卻有一個相似的內在形象,而這個內在形象里面又多多少少投注了作者自身的影子。他的小說之所以沒有那些類型小說的弊病,是因為,他寫的是人,而不是某一類型的人。這些年,曉哲的小說越寫越有味道了。他每每寫完一篇小說就會發(fā)給馬敘看,有時也會發(fā)給我看(上面通常附上一句“敬請指正”之類的公文式敬語),給我的感覺就像是主人燒好了菜,還沒端到餐桌上,就請你先去廚房作一番品嘗,而且還會不斷地問你味道如何。但我實在不太喜歡對朋友未曾發(fā)表的文章品頭論足。這不是世故,而是“一向如此的舊例”。我完成一篇小說初稿,很少會發(fā)給朋友們看,通常是放在抽屜里,長則半年,短則一兩個月,其間若是感覺有不妥之處就拿出來打磨一下;若是覺得無處下手,就拿出去投稿。在這一點上,我缺乏曉哲那種“不怕別人挑刺”的勇氣。這也證明我對自己寫下的文字缺乏必要的自信。
雖說是機關公務員,但曉哲并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樣刻板,在生活中,他是一個熱愛俗趣但不溺于俗套的人。他會玩麻將,而且以出手快、牌風正著稱;一度在博客上寫點純屬打趣的文言文或舊體詩;喜歡呼朋喚友去登山或獨自一人去跑步;無聊的時候,他也會來一點無傷大雅的惡作劇。他跟我講過一件童年趣事:小時候,他跟二姐爭看各自喜歡的電視節(jié)目,沒有如愿,就拿來一根小木棍,在二姐面前晃來晃去。原本只是為了嚇唬一下對方,不料竟真的敲中了二姐的腦門。事件的戲劇性變化就跟小說一樣。曉哲手持的小木棍后來出現(xiàn)在小說《清白》中,就變成了另一樣道具:照相機;出現(xiàn)在小說《暗戰(zhàn)》中,就變成了一支錄音筆、一份訴狀??傊?,在他的小說中,主人公通常都有一種使點小壞的本性:貌似老謀深算,實則無理取鬧。而這個“鬧”字是“鬧劇”的“鬧”。
就像他極富耐心地對待小說中的每一個人物那樣,他也非常認真地對待工作或生活中的每一件事。自從進文聯(lián)工作之后,他就開始接管《簫臺》這本雜志,從組稿、編稿、校稿,到最后出樣稿,大多由他一人操辦。機關生活一方面讓他變得更趨于冷靜、謙和、謹小慎微,另一方面,也讓他更善于觀察、敏于思考,并且不憚于在事上磨。這些應該都是成為一名優(yōu)秀小說家的必備條件。
談到寫作,曉哲常說自己疏懶,寫得太少。好在他似乎也不怎么急,寫得慢一點,少一點,也許會更好一點。事實上,他一直把生活看得比寫作更重要。但凡有空,他都愿意跟兩個兒子之間相處,陪他們玩耍、讀書、畫畫、看電影。這些年,他給孩子們拍照,制作成一本又一本相冊,記錄父子對話,編成一本小書,想必也是占用了不少寫作時間。我常常笑稱他是大兒子的秘書、小兒子的玩具。一位心理醫(yī)生朋友跟我聊天時說:一個父親跟孩子玩得來,很可能跟睪胴分泌有關,也就是說,睪胴減少,催產素與多巴胺就會在親子關系中發(fā)揮能量,照顧孩子的欲望就會隨之變得越發(fā)強烈,以至于父愛泛濫。他這番話是說給我聽的,但我更愿意把它說給曉哲聽。
曉哲的性情有溫和、散淡的一面,也有烈馬長槍直指世道人心的一面。正如他的寫作,有時是用剛筆,有時則用柔筆;用柔筆時,骨子里有剛硬的東西撐拉著;用剛筆時,又有柔情似水的東西流淌著。剛柔相推,變化不拘,正是他性格的兩個面。
他是個多面手,每個面都能見出他的生活情趣與藝術才能。早前,文學圈里的朋友僅僅知道林曉哲是寫小說的,而攝影界的朋友僅僅知道林曉哲有攝影才能。曉哲時常在兩個圈子之間游走,自得其樂。有一年夏天,我在上海辦了一個“作家詩人書畫攝影作品展”的主題活動,曉哲也在受邀之列。他給我發(fā)了幾幅攝影作品,全都是風景照,但他所拍攝的風景是內心化的風景。譬如,他所拍攝的黃山,僅露崢嶸一角,其余留白;而他拍攝的樹林則又是密不透風的,因為上頭歇著兩只淡定的小鳥,所以畫面就顯得絲毫不亂。從曉哲的攝影作品中可以看到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構圖,甚至讓人聯(lián)想到朗靜山先生早年的水墨攝影。后來在一次閑談中我問曉哲,你是否學過國畫?他笑道,他其實在國畫方面是下過一番功夫的。沒過幾天,他就給我看他早些年的繪畫作品。
慢慢地,我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畫畫別才的林曉哲。他重拾畫筆,是在不惑之后。他的畫,關注點往往很小,無非是一些家居物品,如牙刷、脫鞋、酒杯、水杯、襯衫之類。如果畫鳥,他就獨獨畫一只鳥;如果畫貓,他就獨獨畫一只貓(外加一團懶洋洋的云);如果畫樹,他就畫樹的某個局部。很奇怪,唯獨沒見他畫人。人到哪兒去了?也許都到他的小說里去了。
按理說,一個會畫畫、攝影的人在寫作中應該更擅長“圖畫思考”,但曉哲明顯是擅長“詞語思考”的。他喜歡把小說往“小”處寫,往幽深處游走。這一路小說,他寫過幾篇,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發(fā)在《收獲》雜志上的中篇小說《鴨子與先知》。讀那篇小說,我感覺他手中仿佛有一個照相機,一直對著一些人物在無聲無息地移動。眼神的波動、嘴唇的蠕動,都在他的觀照之下。我不懂攝影,平素習慣于手機拍照,時常會碰到這樣的問題:對焦的位置是準確的,但測光的位置沒對上,因此,為了讓被攝物獲得清晰的呈現(xiàn),我不得不移動黃色小方框來調節(jié)曝光的程度。我想小說中也有這樣的處理方式:對準了一個人物之后,得給他一點亮度,并且在某一瞬間照亮人物身后隱匿的東西。曉哲的小說里就有這么一個無形的取景框,不僅可以有效地限制視角,還可以精準地攝取所需之物,捕捉到故事的焦點。所以,整個敘事的過程仿佛就是不斷對焦拍攝的過程。作為讀者,我從他的小說中發(fā)現(xiàn)了他為人處事的特點,也從他本人身上發(fā)現(xiàn)了某些幽微的敘事特點。
曉哲是一個把工作、生活、寫作三件事拎得很清的人。案牘勞形之余,他常常會從辦公室走出來,想一些與工作無關的事;孩子熟睡之后,他常常會坐到書桌前,寫一點屬于自己的文字。出世之想,于事無補,但一個人有時就需要這種“無補”的東西。如果是一根煙夾在他手里,他會漫不經心地抽掉這根煙,讓思緒從手指間飄蕩出來;如果是一杯水放在他手里,他會喝掉杯子里的水,把自己的思緒放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