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偉:別處的神,此處的神
盧山的組詩《在邊地看雪》,貫穿著一個“神”字。神跡或為自然或為人事, 這些超出我們邏輯能力,卻總能和我們情感與性靈共振之物,它們啟迪詩人,又以嚴肅的靜默將詩人拋入劇烈的自我懷疑與言說之難,如同盧山一再追問:“在朝向詞根的艱難跋涉中 / 我們能否找到那純粹的極地之雪?”讓人想起華茲華斯在談到關(guān)于他力量的隱匿處的悖論,“我力量的隱匿處 / 仿佛敞開;我走近時,它們便關(guān)閉”。作者的這組詩,關(guān)于異域風光的描繪就是走近隱匿處的過程,這是與隱秘的和真實的存在在視覺門檻上的第一次碰面, 但僅僅這樣還遠遠談不上驚心動魄。所謂“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作者最深刻的努力在于嘗試將這些外部的“神”引入內(nèi)部的精神世界,以情感,以“身體里的意志力”“律令和想象”。于是言說成為可能,對話成為可能。
組詩的安排如樂章般極具層次感。第一首《在托喀依鄉(xiāng)》,詩人展現(xiàn)了迷人的聯(lián)想和構(gòu)圖能力。當植物如星辰般炸裂枝頭,詩人忽然發(fā)現(xiàn)除了桑葚和杏仁,還有更多認不出的植物,這是一種健康的無知感,人類謙遜與敬畏的來源;在星辰之下, 在萬物各得其時的多元的視野中,“我牽著兩歲女兒的手,走向夏日的濃陰”,如同走入大千世界里生命力的本源,在一個無限拉遠的鏡頭里,生命激昂芬芳,卻似乎又沉靜如迷,唯有走入其中,才能分享孩童般的好奇心與無限可能。如果說《在托喀依鄉(xiāng)》是一幅全景,《烏魯木齊的雪》則是一串長鏡頭。城市在霜雪與熱氣的喧囂里,終結(jié)于作為“落寞的神”的鷹類, 這種強烈的反差感,那個一直注視著人流和車輛聯(lián)手構(gòu)建的“幻術(shù)”的神究竟是什么神,我愿稱之為“遲緩之神”,正如“太陽升起,像一個遲到的鐘”,在時間的河流里,如果沒有靜止或遲來之物,我們將無法判斷流動的尺度與價值。
前兩首詩更多是在白描的維度上展現(xiàn)異域的陌生化,接下來的《塔里木河的黃昏》與《在邊地看雪》則加入了更多終極問題的沉思或者對元詩的追問。外部的景象纏繞住心緒,層層疊疊,錯落而完整。《塔里木河的黃昏》中詩人將自身的命運代入到水中的石頭和岸邊的蘆葦,相比于光與水的交會,詩人更愿意化為寧靜本身,去做那種種波紋一生的侍從?!对谶叺乜囱犯屓讼氲健肚f子·齊物論》里“天籟”與“人籟”之分,詩之努力以“人籟”之形凝聚出“天籟”之神。詩人越描繪沿途漫漫之險,路途終點相機聲、尖叫聲與雪聲之張力就越充分,人或雪都在經(jīng)歷彼此的迷途與風暴, 可只有像詩人一樣的善于傾聽者,才能察覺來自“雪的詞根的炸裂聲”,自然的意志也因此而顯現(xiàn)于人的歌唱。
《喊我》《幼小的神》《大海的饋贈》則從剛剛那種略帶緊張的情緒和氛圍中脫身片刻。每當我們置身各種意義上的荒野, 總是那些人與人之間情感的聯(lián)結(jié)幫助我們標定自身和家園的位置。如果剛剛《塔里木河的黃昏》是對“河流的盡頭是什么”的疑問,那么《喊我》則建議暫時將這個無物之陣中的疑惑擱置,回轉(zhuǎn)身,看看記憶與經(jīng)驗曾饋贈給我們怎樣的境遇。那些自然之物是如此遙遠的神,它們翱翔在人的別處給予我們震撼與凝思。親人的聲音, 則如此親近,以至于處處存在,天上地下連同詩人自身都成為這種聲音的回音壁, 那是一種此處的神,總在不遺余力親近我們、保佑我們的神。此處的神似乎總和別處的神互相照應(yīng),互相激發(fā),如同詩人在《幼小的神》中寫道,“女兒和羊群 / 都是我謙卑侍奉的神”。那么神究竟是什么?或許在《大海的饋贈》中略微露出一點答案,“夜晚,海面成群結(jié)隊的霧氣 / 像是我們此刻心中盤旋的虛無 / 關(guān)于寫作,就是向大海扔石頭”, 神就是幫助我們抵擋虛無的東西。事實上寫作本身,正如柯爾律治所說,“是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的幽暗的對等行為”,正是經(jīng)驗與寫作本身的神性讓“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成為可能。
組詩里最有分量的一首詩《半屏大橋遇釣翁》支撐起了整組詩的強度和硬度。它讓我想起愛爾蘭詩人希尼的《卜水者》, 相似的形象和肌肉線條,但意志的表現(xiàn)則截然相反。希尼是從水中,即自然之中獲得知識挖掘、命名的權(quán)力;詩人則相反, 描繪出一幅中國古典式的山水感遇之景, 等“迷霧中的事物”愿者上鉤。此處釣翁的形象,和前一首詩中站在樓頂不動的鷹何其相似,一種近乎禪意的“寒江獨釣圖”躍然眼前。
總體來說,整組詩筆觸細膩、想象豐富。在自然的大美之中勾勒出獨特的寫者姿態(tài),即如何將宇宙別處豐富的景深,納入我們自身時間與空間的有限性之中。稍顯不足的地方在于,可能因為作者赴疆時日尚短,許多描寫停留在印象的層面,諸如“星辰”“大?!边@樣稍顯陳舊的詞語景觀數(shù)次出現(xiàn),若能以質(zhì)實之風物替代, 則詩藝必定更上一層。期待詩人對日常生活和自然有更多的觀察與對話,讓別處的神、此處的神都成為全然的生存之美,荒野中營建的家園之美,以及在言說邊緣搏斗的人文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