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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桂松:作為翻譯家的豐子愷
來源:北京晚報 | 鐘桂松  2022年09月27日06:55

《源氏物語》引歌 豐子愷

眾所周知,豐子愷先生(1898-1975)是一位著名的漫畫家,他創(chuàng)作了大量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作品,尤其是那些展示兒童純真天性、同情窮苦人民生活的漫畫,“一片片的落英都含著人間的情味”,滋潤了一代又一代讀者的心靈。他創(chuàng)作的散文,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也是一朵奇葩,那些“清幽玄妙”的文章以“緣緣堂隨筆”的身份出現(xiàn),讓讀者受用一生。除此之外,豐子愷還是一位成就卓著的翻譯家,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他的翻譯作品有六百多萬字,包括俄語、日語、英語,在中國翻譯文學史上的地位不應被忽略。

“別出心裁”學外語

豐子愷學習外語的方法和他的刻苦精神,不少文章都介紹過,那是非常讓人敬佩的。豐子愷小時候并未接觸過外語,他的故鄉(xiāng)石門灣可沒有英語學習班,他是在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讀書時才學習了英語,又在李叔同那里學日語。不過還沒學多長時間,李叔同出家了,所以豐子愷轉而隨夏丏尊繼續(xù)學日語,到畢業(yè)時,他的日語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基礎。

在學習外語的過程中,豐子愷別出心裁地探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學習方法。1921年,豐子愷到日本留學十個月,在這十個月里,他發(fā)瘋般地學習——白天到東京川端洋畫學校學美術,晚上苦修日文和英文,把時間利用到極致。為了盡快掌握日語,他報名參加一個日本人開辦的英語學習班,每天去聽兩小時的課,這個學習班從a boy,a dog(一個男孩,一只狗)教起,非常初級。因為豐子愷的英語在國內已經(jīng)過關了,所以他的真實目的是聽老師怎樣用日語來解釋豐子愷已經(jīng)掌握的英語。果然,這種英語日語交叉學習的方法效果很好,一個月后,豐子愷已經(jīng)能看《不如歸》這樣的日文小說了。

后來,豐子愷又報名參加一個高級英語學習班,但他覺得老師講得太慢,干脆按照講義的要求自學,規(guī)定自己讀懂的時限。豐子愷把教材里的生字寫在圖畫紙上,然后將其剪成一塊塊紙牌,放在盒子里,每天晚上他就從盒子里摸生字紙牌,反復閱讀、反復溫習。幾個星期下來,豐子愷讀懂了教材的全部內容,后來他在東京見到學習班里的同學,一問才知道老師并沒有講多少,而豐子愷已經(jīng)自學完畢。

除了摸生字紙牌強化記憶,豐子愷還會反復閱讀課文,每篇課文讀二十二遍,讀一遍畫一筆,最后成為繁體的“讀”字。比如第一天讀第一課,一共讀十遍,每讀一遍畫一筆,便在第一課下面畫一個“言”字旁和一個“士”字頭。第二天讀第二課,也讀十遍,在第二課下面畫一個“言”字旁和一個“士”字頭;讀完第二課,再把第一課溫習五遍,即在第一課下面加一個“四”字。第三天讀第三課,在第三課下面畫一個“言”字旁和一個“士”字頭,而后溫習五遍第二課,在第二課下面加一個“四”字,再溫習五遍第一課,在第一課下面加一個“目”字。第四天讀第四課,在第四課下面畫一個“言”字旁和一個“士”字頭,而后溫習前三課,在第三課下面加一個“四”字,在第二課下面加一個“目”字,在第一課下面加一個“八”字——第一課的“讀”字便完成了。就這樣,他把每一課下面的“讀”字一一完成。生書讀十遍,第二天、第三天各溫習五遍,第四天又溫習兩遍,豐子愷就是通過這種交叉、重疊的閱讀方法來強化記憶的,正所謂“書讀百遍,其義自見”。

在日本的十個月,豐子愷不僅英語水平大大提高,而且掌握了日語,可以閱讀日文小說,他還學習了日本的音樂和美術,這為他日后的發(fā)展奠定下堅實的基礎。盡管“金盡回國”,但收獲頗豐,郁達夫說豐子愷是“自己苦修外國文字,終久得到了現(xiàn)在的地位”。

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二年,五十二歲的豐子愷為了更好地了解博大精深的俄羅斯文學,又開始學習俄語,他依然采用適合自己的學習方法,加以一貫的刻苦努力。幾個月后,豐子愷就能閱讀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了,不久他便嘗試翻譯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所以,苦修,讓豐子愷掌握了英語、日語、俄語三門外語。

文筆生涯的“初戀”

1921年年末,二十四歲的豐子愷結束在日本的留學生涯,乘船回國。在歸國的海輪上,面對茫茫大海,視時間如生命的豐子愷著手將屠格涅夫的小說《初戀》的英譯本譯成中文。盡管《初戀》是他翻譯的第一部作品,但這部譯作的出版卻比他后來翻譯、出版的《苦悶的象征》遲了六年,到1931年才出版,不過豐子愷依然把《初戀》視為自己“文筆生涯的‘初戀’”。這部英漢對照的注釋讀物《初戀》,在普及俄羅斯文學的過程中影響了一代文學愛好者,作家王西彥就曾回憶自己對屠格涅夫作品的愛好,認為豐子愷翻譯的“《初戀》的英漢對照本也未始不是淵源的一個方面”。

1925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了豐子愷翻譯的《苦悶的象征》,這是日本文學評論家廚川白村的文藝論文集。當時,與豐子愷未曾謀面的魯迅也在翻譯《苦悶的象征》,這兩種譯本分別在上海、北京的報紙連載,又分別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和北京新潮社出版單行本。1927年11月27日,豐子愷去內山書店拜訪魯迅,談及翻譯《苦悶的象征》的事,豐子愷抱歉地對魯迅說:“早知道你在譯,我就不會譯了。”魯迅很幽默、很客氣地對豐子愷說:“早知道你在譯,我也不會譯了。其實這有什么關系,在日本,一冊書有五六種譯本也不算多呢?!睋?jù)說年輕的豐子愷聽后大為感動。

因為豐子愷在日本留學時對當?shù)氐拿耧L民俗和文學藝術有許多切身感受,所以他一見到優(yōu)秀的日文著作,便有譯介到中國的沖動。當年在日本見到古本《源氏物語》時,豐子愷非常激動,希望翻譯它,他回憶道:“當時我曾經(jīng)希望把它譯成中文,然而那時候我正熱衷于美術、音樂,不能下此決心。”四十多年后,他的這個翻譯夢才變成現(xiàn)實。

除了個人愛好,豐子愷從事翻譯工作還有一個重要的動因,那就是為了滿足他教學工作的需要。當時,豐子愷在學校主要教授音樂和圖畫,相關的教材很少,無法滿足現(xiàn)時的教學,所以他翻譯了田邊尚雄的《孩子們的音樂》《生活與音樂》,門馬直衛(wèi)的《音樂的聽法》等作為教材,這些作品通俗易懂,既有專業(yè)的知識,又有生動的意趣,學起來、讀起來不枯燥、不乏味。再如他翻譯的黑田鵬信的《藝術概論》,原本是在立達學園講課時使用的,后來才將譯稿出版?!端囆g概論》共有十一章,把藝術的方方面面講得明白曉暢,生動有趣。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豐子愷翻譯了日本音樂、美術教育方面的許多著作,通過翻譯這些著作,豐子愷的藝術素養(yǎng)以及翻譯水平有了快速的提升。

“時人將為老風流”

讀豐子愷的譯作,是一種高級的享受。從他的譯作里,我們同樣能感受到他文筆的溫潤與流暢,其中洋溢著高尚的審美趣味。他充分調動自己的學養(yǎng)和知識,使他筆下的人物盡可能鮮活、事物盡可能準確、語言盡可能豐富,哪怕只是一個微小的細節(jié),他也力達貼切,甚至貼切到藝術精準的程度。據(jù)豐子愷的女兒豐一吟回憶,豐子愷的譯作,尤其是晚年的譯作,大部分都是應出版社之邀去翻譯的,但豐子愷決不敷衍了事,總是在了解作者的基礎上先鉆研原文,再著手進行翻譯。有時候為了一個詞,豐子愷會出神地望著不遠處的高樓和天空,冥思苦想,沉浸在作品所描繪的世界里。

上世紀五十年代,豐子愷翻譯了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這是一部受到許多人贊揚的著名小說——列寧在反復閱讀屠格涅夫的作品后,稱贊其語言“偉大而雄壯”;托爾斯泰認為屠格涅夫的風景描寫達到了頂峰,“以致在他以后,沒有人敢下手碰這樣的對象——大自然。兩三筆一勾,大自然就發(fā)出芬芳的氣息”。屠格涅夫的“大手筆”,與豐子愷的漫畫創(chuàng)作仿佛有共通之處,所以豐子愷特別鐘愛屠格涅夫的作品。豐子愷對日本文學也情有獨鐘,他曾說:“我是四十年前的東京旅客,我非常喜愛日本的風景和人民生活,說起日本,富士山、信濃川、櫻花、紅葉、神社、鳥居等浮現(xiàn)到我眼前來……遠在一千九百年前,(中日)兩國文化早已交流。我們都是席地而坐的人民,都是用筷子吃飯的人民。所以我覺得日本人民比歐美人民更加可親?!彼€說:“記得有一次在江之島,坐在紅葉底下眺望大海,飲正宗酒。其時天風振袖,水光接天;十里紅樹,如錦如繡。三杯之后,我渾忘塵勞,幾疑身在神仙世界。四十年來,這甘美的回憶時時閃現(xiàn)在我心頭?!睂θ毡撅L土人情的喜愛,是豐子愷對日本文學的了解與熟悉所引發(fā)的,他的這種情感,體現(xiàn)在譯作的字里行間。

1959年,豐子愷翻譯了德富蘆花的《不如歸》,這是近代日本文學的一部杰作。1961年8月,豐子愷開始翻譯紫式部的《源氏物語》,這部被譽為“日本的《紅樓夢》”的古典小說共有九十一萬多字,豐子愷十分看重這部書的翻譯,所有工作均附有詳細的記錄,全書翻譯歷時三年九個月又十七天。豐子愷翻譯《源氏物語》時還填了一首《浣溪沙》:“飲酒看書四十秋,功名富貴不須求,粗茶淡飯歲悠悠。彩筆昔曾描濁世,白頭今又譯‘紅樓’,時人將為老風流?!睋?jù)說豐子愷在翻譯《源氏物語》時,為了一個字、一句詩,“常常捋著長須搖擺著身子把尚未成熟的譯詩一遍遍地吟誦著。有時在室中來回踱步,忽有所得,急忙走到書桌前落筆”。豐子愷逝世后,《源氏物語》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在上世紀七十年代,豐子愷知道自己的譯作暫時無法出版,但他還是堅持把《竹取物語》《伊勢物語》《落洼物語》翻譯出來。1974年,豐子愷又重新翻譯了夏目漱石的《旅宿》,并將《旅宿》的譯稿交給弟子胡治均保管。

總的看來,豐子愷翻譯的第一個高峰期是在上世紀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初,除了《苦悶的象征》和《初戀》,還有《自殺俱樂部》以及上文中提到的那些具有教材性質的藝術教育類的譯作;另一個高峰期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初,主要譯作除了他鐘愛一生的藝術教育類的著作,如高羅金斯基的《蘇聯(lián)音樂青年》、華西那-格羅斯曼的《音樂的基本知識》(與豐一吟合譯)、格羅靜斯卡雅的《唱歌課的教育工作》(與豐一吟合譯)、維特魯金娜的《幼兒園音樂教學法》等,還重點翻譯了《獵人筆記》《夏目漱石選集》《石川啄木選集》《蒙古短篇小說集》《肺腑之言》《我的同時代人的故事》(與豐一吟合譯)以及不少短篇小說,尤其是完成了《源氏物語》的翻譯。這些譯作,成為豐子愷文學世界里一個重要的部分。

豐子愷是一位名副其實的翻譯家,而且是一位翻譯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