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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霞:不能創(chuàng)造的恐懼勝于創(chuàng)造的快樂
來源:中國作家網 | 曹霞  2022年09月28日15:12

趙挺的《上海動物園》里既沒有“上?!?,也沒有“動物”,有的是一個灰色、黯淡、無聊的世界。這篇九千余字的小說人物不少:“我”的朋友軟件工程師老虎,與“我”因游戲而結交的老馬,組建搖滾樂隊的魚龍,“我”的女友小佚,給過“我”溫暖幸福的外婆……每個人都與“我”息息相關,就連碰磁的老頭也與“我”有過短暫交接,他們代表著生活的不同層面,但每個人物又都只是在“我”的生活邊緣游蕩,且最終面目不清,消失無蹤。

這篇小說仿佛是要講述一代青年的故事,但又完全迥異于“青年”的生機勃勃,它漫不經心地將青年們的某些生命狀態(tài)進行了大幅度的提煉,只讓我們看到了無精打采,垂頭喪氣?!拔摇笔且粋€作家,卻毫無寫作的神圣感和成就感;老虎著力于開發(fā)“病毒式變異擴散寫作”,寫作時只要取著名作家的比例合成即可;“我”和老馬同時被踢出游戲群,相約開車去西藏,但“我”從來沒有找到過他;魚龍的搖滾樂隊為了找到地方排練,不得不在養(yǎng)老院演奏《繡紅旗》《打靶歸來》;可愛的外婆得了阿爾茨海默癥,注定將逐漸遺忘“我”和這個世界;“我”在無聊的生活間隙里會跟小佚聯(lián)系,她有時回復“我”,有時不回復“我”?!拔摇遍_著灰蒙蒙的雪弗蘭不停地從東到西,再從西到東。

這些散布于小說中若有其事又毫無意義的細節(jié),我們是如此熟悉。這熟悉感既來自于我們被生活不懷好意反復揉搓而產生的細微不適,也來自于我們曾經有過的閱讀經驗。往遠了說,那是加繆筆下默爾索聽聞母親死訊或被入獄判刑時依然如故的漠然。往近了說,是上個世紀末朱文筆下的小丁覺得生活不好不壞的沒意思透頂,再往近了說,是本世紀的“70后”作家曹寇筆下的雞零狗碎荒誕無聊。陳曉明教授干脆冠之以“無聊現(xiàn)實主義”的稱號:“一種沒有歷史感的現(xiàn)實,一種粗陋化的生活事相,一種物質碎片卻涌動出生命欲望,一種不再能完整化的現(xiàn)實?!?/p>

這個論斷用之于《上海動物園》也基本成立。即使有一些突兀于灰色生活流之上的樂隊、歌手和歌曲的名字——Patrick Nuo,F(xiàn)M Static,Busted,卡拉布呂尼,林肯公園,披頭士,Holly Throsby,In the morning light,When I Come Around——仿佛也只是在不斷地加重好無聊啊好無聊的喁喁低語。趙挺以那個萬事提不起勁的第一人稱來講述生活,展開生活,無所謂厭惡,無所謂喜歡?;钪?,在著,生存著,僅此而已。這就將小說帶入了后現(xiàn)代主義的破碎、消解和無法修復。

這是一篇密度極高的小說。它在那么短的篇幅之內容納著那么多的生命和故事,每一種生命形態(tài)都延展著自己的維度并彼此互涉。在敘事高密的經緯里,趙挺順手還把文化人樂于參與的“藝術聚會”和“文案”調戲了一通。但請注意,在所有這些灰色無稽的描寫之下,隱隱透露著關于“寫作”危機的反思。它來自于一個不算起眼的細節(jié):老虎設計的“病毒式變異擴散寫作”是一種自動寫作模式,它不停地將海量作品導入數(shù)據(jù)庫。以后的人們寫作時,只需有個想法,在電腦里“輸入百分之十海明威,百分之三十加繆,百分之三十五王小波,百分之十五博爾赫斯”,即可成一篇作品。如果你恰巧也是一位作家,就可在這百分比中兌入自己的名字。這樣一來,“這個世界就不需要作家了?!?/p>

這個論調是不是很有當下感和流行感?眾所周知,作家和文學早就被時代放逐了,不僅如此,當下盛行的AI寫作、微軟小冰寫詩正在大規(guī)模地楔入朋友圈和排行榜。不但文學的傳播方式被修改了,就連傳播內容也完全地可以杜絕作家而抵達“豐盛”。

我不知道有多少作家對于這個問題有所思考并感到駭然。在《三體》《北京折疊》等科幻文本比文學文本更早、更深地表達種種憂思時,“作家”的去功能化恐怕是作家更需要直接面對的。

我以為,這是趙挺隱藏在看似灰色無聊的文本中的一抹凝重心思。在作為大都市和現(xiàn)代化發(fā)展符號的“上?!?,在眾生如眾牲般被馴服和控制的“動物園”里,有那么一位看似和他人相同卻自有主意的“牲”,他在某個瞬間突然感到了一陣強烈的恐懼并發(fā)出了輕微的顫栗:他恐懼于被閹割的“作家”未來,他顫栗于自己“病毒式變異擴散寫作操作員”的身份?!白骷摇焙汀拔膶W”意味著創(chuàng)造,意味著人類動用了最珍貴的想象和情感進行自我記錄,如小說中所說:“動點腦子寫出來的東西總顯得比不動腦子寫出來的東西更有意義。”世間萬事萬物皆可解放,唯獨作家不能解放。因為,如果這獨一無二的能力被人類愉快地自行閹割掉的話,那么,我們離被原始和野蠻收割的日子恐怕也為時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