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華:鄭敏先生二三事
一
2021年末的一天,我正在去南京的高鐵上,忽然接到鄭敏先生的女兒——詩人童蔚的電話,她告訴我說,老太太可能就是這一兩天的事情了,讓我與師大文學院說一下。我聞之愕然,雖說有數(shù)年沒有見到老人家,但一直聽說她身體尚好,怎么忽地就有了這樣一個消息呢。
心中掠過一陣悲傷。我知道,102歲的生命已足稱得上圓滿,但畢竟她的離場,標志著新文學徹底成為歷史,最后一位僅存的新文學的碩果,也將走入先賢和古人的行列。她的離去,將會讓這個曾經(jīng)璀璨而浩繁的星空,這曾名角云集的舞臺,最終完全空寂下來。
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我馬上與單位取得了聯(lián)系,把可能要做的事情做了建議。
然后,在新年開始后的第三天,我聽到了她離去的噩耗。
天氣也倏然開始寒冷起來,那一刻,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里爾克的一句詩:“精疲力竭的自然,卻把愛者收回到自身……”
這是《杜伊諾哀歌》中的詩句。仿佛時間也會疲倦,大自然也會有她不能持續(xù)柔韌與剛強、慈悲與大愛的一天,也會躺平。
這一天終于來了。
而她正是受到里爾克、奧登等詩人影響的一代人,屬于黃金的一代。到她這里,新詩似乎已漸漸找到了一種恰如其分的寫法,一種前所未有的深沉而清晰、內(nèi)在且安靜的表達。當她在1942年秋季的某個時刻穿越昆明郊外的稻田的時候,我確信中國的新詩,經(jīng)歷了一個關(guān)鍵性的、值得紀念的片刻。
而八十年過去,到現(xiàn)在這一刻,曾經(jīng)足以稱得上繁華的“九葉”,已經(jīng)凋謝干凈——最后一片葉子不但穿越了世紀,也穿越了那些幾乎不可能穿越的苦難與迷障,直抵新一個百年的二〇年代,幾近乎成了一個傳奇。某種意義上,他們這個群體,正是上承了新詩變革探索并不厚實的家底,外接了由里爾克、葉芝和奧登們所創(chuàng)造的智性與思想之詩的啟悟,經(jīng)由20世紀40年代的艱難時事,以及西南聯(lián)大那樣特殊的精神溫床的繁育與呵護,才有了他們更趨智慧和知性的寫作,這標志著剛剛經(jīng)過一個青春期的新詩,終于有了一個正果,一個成熟的明證。
當然,這里還有許多歷史的細節(jié),比如他們的前輩馮至的引領(lǐng),還有她所學專業(yè),哲學的支撐,等等。
天空仿佛有雪花飄落,寒風呼嘯著席卷過去,仿佛在刻意地提醒,一個時代就要在這歲尾的寥落中結(jié)束。
但那是屬于另外一些人的工作。那些與歷史有關(guān)的大詞,圍繞這一代知識分子,這一代詩人的恩怨糾結(jié)、是非沉浮的評價,可能不是我能夠完成的,甚至也無須再行梳理,它們已早有定論。而另一些屬于個人記憶的細節(jié),卻在片刻中漸漸清晰起來。
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了幾幀歲月的剪影,與鄭敏先生相識二十多年的幾個微小的私人場景。
二
我與鄭敏先生之間,雖沒有任何直接和間接的師承關(guān)系,但認識她卻非常早,是在20世紀90年代,具體是哪次會議上,記不得了。那一次,在會后的飯桌上,大家興致很高,便開始讀詩。有人點我,我便背誦了她的那首《金黃的稻束》。此詩我在讀書時就很喜歡,自然背得純熟,也得了掌聲,她對我便有了印象。記得她是用純正的北京腔說:“張清華,你的聲音很好啊,你適合學美聲?!?/p>
我說,我一直敬仰會用美聲歌唱的人,想學而未有機會呢。她便說,等一會兒,我來教你。
以為她老人家就是開玩笑。那樣的會上,她哪有時間教我呢。后來便把這一節(jié)擱下了,年深日久,也早淡忘了。
大概是2015年秋,老太太過95歲生日,我隨幾位師友去她在清華園的家里看望她,大概早已錯過了生日的正點兒,但是老太太依然很高興,那時她頭腦還算好,精神頭很足,也很健談,就是愛忘事兒。她女兒童蔚告訴我們,她已有點“老年性癡呆”了,專業(yè)一點的說法,便是得上了“阿爾茨海默病”。我初時不信,說,老太太這么有精氣神,怎么會有那病呢。話音未落,她便問我,哎,你叫什么名字來著?我說,我是張清華呀。她便說,對對,你看我這腦子,你是在北師大工作嗎?我說是啊,老太太,您不是很多次來學校參加活動么,我一直負責接待您呀。她馬上說,呵哦,想起來了,你不錯。
于是就又談笑,說了些別的事情。過了五六分鐘,她又問,哎,你叫什么名字來著?
我說,我是張清華呀,您一會兒就不記得了?她馬上道歉,說,啊,對不起,我現(xiàn)在的腦子壞掉了,不記事兒啦。張清華,我們認識有很多年了吧?我說是啊,怎么也有二十多年了。
她忽然說,張清華,你聲音不錯,應該學美聲,我教你唱美聲吧。我說好呀,鄭敏先生,您二十年前就說過這話呀。她說,你過來,我便隨著她來到另一個房間。這時,好逗的劉福春也過來了,他說,老太太您不能偏心眼兒,您也得教我啊。老太太被逗樂了,便說,一起教。劉福春,你先開口唱一句我聽,劉福春唱了一句,她說,不行,你不適合學美聲。
她轉(zhuǎn)頭又看向我,說,哎,你叫什么名字來著?大家便都笑了,知道老太太這忘事兒已經(jīng)是沒辦法了。她說,你把劉福春唱的這一句再唱一下,我便隨口唱了一句,“在那遙遠的地方……”老太太馬上說,你適合,我來教你。
老太太便從音階上開始教我唱“啊——啊——啊——啊——啊”,由低到高,再由高到低,反復了幾下。說,發(fā)音的部位應該是顱腔,要掌握氣息,用氣息上行來發(fā)音……
我就在那兒裝模作樣地學著,老太太一會兒也沒多少精神了,加上劉福春在那兒不斷插科打諢,也就歇了。非常奇怪的是,老太太一共問了我不下十次“你叫什么來著”,卻一次也沒有問過劉福春。我們便逗老太太,說,您這叫選擇性遺忘啊。
遂大笑。
吃飯的時候,老太太的胃口很好,也很開心。就是每過十分鐘,就會再問我一次叫什么,而且她完全不記得剛剛問過一遍,每次問都像是初次。這讓童蔚有些尷尬,對她說,人家來看你,還請你吃飯,你就不能記住這仨字兒嗎?問了十幾遍不止了。
末了,告辭的時候,老太太又問,你叫——對,你是張清華。我記住了,你聲音條件不錯,抽空來,我教你美聲唱法啊。
這次是我最后一次見老太太。
三
更早先的時候,大概是1998年春,北京文聯(lián)和《詩探索》編輯部,召開了一次關(guān)于“當代詩歌的現(xiàn)狀與展望”的研討會,史稱“北苑會議”。我那時才30冒頭,還在外省工作,有幸忝列此會,自然印象很深。那次會是在北苑的某個地方,那時這一帶還是典型的郊區(qū)景象,沒有一座像樣的建筑,“北苑會議中心”還遠未建成,街上流著污水,亂得一塌糊涂。但會開得卻非常熱鬧。
那一次,鄭敏先生是與會者中最老的一位,坐在那兒,好像一位慈祥的祖母。但奈何她精氣神兒足,所以主持人讓她第一個發(fā)言。老太太發(fā)言的內(nèi)容,是略述了她之前發(fā)表的幾篇文章中的意思,大意是反思新詩的道路,語言和形式上的問題,還引述了德里達的哲學。她的發(fā)言,明顯與她一直以來的身份和形象不一樣,因為在大家的眼里,她是老一代詩人中十分“前衛(wèi)”的探索者,現(xiàn)在居然反過來了。她認為新詩的寫作,因為只強調(diào)了“言語”而忽視了語言,故而把漢語——甚至漢字中原有的那些豐富含義都慢慢丟失了,寫作者也因此丟失了原有的文化身份,變成了雙重人格……這些反思當然都很有啟示性,只是如此總結(jié)近一個世紀的新詩歷史,也許又顯得有些過于苛刻了。
照理說,鄭敏先生的這個發(fā)言非常書面化,理論上,也因為涉及了結(jié)構(gòu)與解構(gòu)主義的方法,而顯得很“玄”,所以實際上是很難回應的。主持人評點完之后,會議好像陷入了一個停頓。隔了幾秒鐘,上海來的李劼突然說,我來說幾句吧。
這個李劼,說話向來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他開口第一句話就是,“鄭敏先生發(fā)言一開始說自己不懂詩,我以為她是謙虛呢,聽完以后才知道,她是真的不懂”。這話讓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現(xiàn)場空氣仿佛僵了五秒鐘。我注意到,鄭敏先生雖然有點錯愕,但還是一直笑瞇瞇地盯著李劼,并沒有不高興。
李劼接下來講的,其實與“當代詩歌的現(xiàn)狀”并沒有多大關(guān)系,他的興趣好像也不在詩歌方面,而是對解構(gòu)主義的“虛構(gòu)”理論的闡發(fā)。他興致勃勃談?wù)摰氖乔澳纤估虻闹麑а輲焖箞D里卡的一部電影,叫作《地下》。
隨后發(fā)言的是歐陽江河,他回應了李劼的發(fā)言,主要關(guān)鍵詞也是“虛構(gòu)”,他那時大概也剛剛寫下了《市場時代的虛構(gòu)筆記》,認為人類社會的所有問題,都與虛構(gòu)有關(guān)——股票、資本、經(jīng)濟、日常生活,乃至文本本身,文學或詩歌的“態(tài)勢”“趨勢”都是虛構(gòu)出來的。如果說李劼只是提出了一個哲學命題,而江河便是從闡釋學的角度,給予了完整系統(tǒng)的解釋。
兩個人的發(fā)言,都有叫人拍案驚奇的效果。但會間休息的時候,陳超起身對李劼說,李劼啊,你剛才可有點過分了,你說別人不懂詩也就算了,說鄭敏先生不懂詩,可是有點兒大逆不道。
李劼笑笑,完全不當回事,他也不去向老太太道聲抱歉,而是徑直出門,吸煙上廁所去了。
這時還沉浸于疑惑中的老太太,叫住了從她身邊走過的歐陽江河,說:“江河,石油也是虛構(gòu)的嗎?江河說,石油本身不是虛構(gòu),但它的價值是虛構(gòu)出來的?!?/p>
“那么,母親呢,母親也是虛構(gòu)的嗎?”
老太太終于有點急了??墒菤W陽江河不假思索地說,“是的,母親也是虛構(gòu)”——隨后他大概又解釋了一句,說,“關(guān)于母親的理解,這個文化是虛構(gòu)的”。
老太太搖搖頭,再沒有說話。
這是我第一次對老太太有深刻的印象,也對她產(chǎn)生了一點點的歉意,雖然冒犯她的不是我。畢竟我們這些與老太太坐在一起的人,年齡都不大,她比我們所有人的母親都要大,更不要說他在20世紀40年代初就寫下了傳世之作。
四
但不管怎樣,我與鄭敏先生的交集,還是有一點可以提及的,就是2015年我編選了一套“北師大詩群書系”,其中有一本《鄭敏的詩》。當然,編選的過程中,我基本都是與童蔚聯(lián)系,并沒有敢多打擾到老太太。這套詩集,是考慮到要把北師大的“文脈”做一些梳理,從魯迅的《野草》開始,北師大校園的詩歌傳統(tǒng),當然也離不開在這里執(zhí)教四十余年的鄭敏先生。
這個編選的過程,是學習的過程,我心中關(guān)于她的詩歌寫作,似乎生成了一個有歲月痕跡、有時間鏈條的印象,也讓我清晰地看到了她與歷史之間的對應。
這非常關(guān)鍵,一個人在歷史中,也許不一定能夠發(fā)揮什么作用,但他或她,究竟怎么認識、以什么樣的文字與這歷史對話,則顯得至關(guān)重要。從中我們會看清楚一個寫作者的靈魂,它是否足夠堅韌和獨立,是否與真實和正義站在一起。在這一點上,鄭敏先生是值得尊敬的。
還有一次,是在北師大。在主樓七層,文學院的會議室里,記不清是一次什么主題的會了。那次鄭敏先生依然是講詩歌的語言和形式問題,印象中應該是2013年,或者稍晚。她講著講著,聲音忽然越來越高,顯然是興奮了。她忽然說:“我現(xiàn)在其實非常愿意講點課——張清華,你不請我來講點課呀?”我當然聽出了其中的一點幽默的意思,連忙說:“好啊好啊,鄭敏先生,我們可求之不得,您要來講課,那還不得爆滿呀。”
又是童蔚打斷她:“您說什么呀,人家這是學校,講課都是按課表計劃來的,怎么就要請您來講課啊?!?/p>
老太太便捂嘴笑笑:“說,我也就這么一說,算了算了,說多了。”
一不小心,這一場景成了永久的遺憾。確實安排一個偌大年紀的老先生講課,也是一件麻煩事,學校如今的管理制度,也確有難以逾越的僵硬處,但至少做一點講座,哪怕是系列講座,還是能夠安排的??僧吘估先思夷挲g太大了,出行需要專人陪護,稍有點閃失便很難應付,所以就遷延了下來,以至于成了她的一個再未能實現(xiàn)的遺愿……
五
幾天后,是八寶山告別的一刻。
一月的寒意,圍困著每一個前來的告別者,在大廳外的廣場上,大家哈著熱氣,互相打著招呼。或許與時令和天氣有關(guān),我注意到,原來期望中黑壓壓的送別人群,其實并不多,有不到百人的樣子。起先我很詫異,鄭先生如此深刻地影響了現(xiàn)代新詩,更影響了當代,一生也是聞名遐邇的學者和教育家,為何居然堪稱寥落,身后的哀榮亦未有我想象中那樣盛大?
思之良久,我忽然意識到,這實在是太正常不過了,因為先生活得太久,不止她的同代人早已作古,就連她早年的那些學生,也幾乎都到了耄耋之年,或許有許多也早已不在人世。人生至此,實在是繁華閱盡只剩凋零了。在告別人群中,我看到了年近八旬的吳思敬教授,便和他說起自己的感受,他也感嘆道,是啊。即使比鄭敏先生晚一輩的人,也所剩不多了。
沒有想象中的那種強烈的悲傷和哀戚。因為確乎她的一生,她的終點,已是一座高出人世的雪山,常人的體察力和情感,在這樣一座冰峰面前,已經(jīng)顯得過于渺小,沒有悲傷的資格。倒是與她同時代的那些英年早逝的人,那些歷史中的落英,更讓人感嘆唏噓。這一代人,經(jīng)歷得太多了,而她則是真正見證了該見證的一切。
沉緩的哀樂,仿佛在低聲講述她漫長的一生,在朗誦她那些充滿睿智與思想的堅定的詩句。仿佛那田野的稻束在黃昏的光線中,還依稀述說著一位少女,對一切衰敗的母親的哀憫,對那不朽的勞動、苦難和生存的贊美。她在22歲時,就寫下了那樣不朽的感人詩句。
如今,她靜靜地安臥在鮮花叢中,走入了那永恒的光線,終于也成為一尊雕塑。
我隨手寫下了一首小詩,題為《悼鄭敏》,也錄在這里——
九片葉子中的最后一片,最后
于今晨凋零。像先前所有的飄落
一樣安詳,靜謐,悄無聲息
就像世紀冰山的下陷,歲月的末尾
帶著無邊的涼意。幾近靜謐的塌陷聲
哦,這世紀的凋零,仿佛慢鏡回放
已經(jīng)歷太多風雪,太多波瀾泥濘
一百年,田野里橫躺的稻束仍照耀著黃昏
一個母親的疲倦已帶走了無數(shù)另一個
她堅持了那思的姿勢,朝向,還有
遙遠的歷史。告訴我們,站立本身
是多么重要,還要再經(jīng)歷多少?多少
歲尾的悲哀,多少落雪后的空曠,多少
比死還要深、比沉默還要虛無的寂靜?
當一月的風想用寒意測量這葉子的分量
你已從雪花的高度,無聲地落下
這漢語因此,而一片肅穆的潔白……
謹以此志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