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2年第9期|金暉:暖州
金暉,一九八九年生,浙江瑞安人,中短篇小說見于《鐘山》《青年文學》《青春》《野草》《當代小說》《北方文學》《雪蓮》等刊,詩歌、評論見于《歲月》《散文詩》《湖南文學》《紅豆》等。著有短篇小說集《果殼形狀的悲傷》?,F(xiàn)任教于浙江省溫州中學。
暖 州
金 暉
秋天快要收尾的時候,李萍來了一趟暖州。當時我正在教室里講課,手機突然響了,我想也沒想就把手機按了。下課后,我走到外面的走廊上,看到她給我發(fā)了一條微信,她說,我馬上要到暖州機場了,你什么時候來接我?看到這句話,我的腦袋有點懵,一時不知該怎么回復。事先我完全不知道她會來,一點征兆都沒有,這實在是太突然了。但我來不及多想,我臨時把班長叫過來交代了一些事宜,便匆匆出發(fā)去接她。
我走到街上,外面的寒風凜冽。已經是十一月底了,天氣涼得越來越快,街兩旁的樹像被洗劫過一般,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在風中輕輕搖曳。我在街口攔了輛車,讓司機往機場方向開。抵達后,我給李萍打了個電話,電話聲顯示處在關機狀態(tài)。我看時間還早,便找了個靠墻的座位坐下,打開微信,突然看到李萍一大早就發(fā)了一條朋友圈,上面她公司的文案,底下則擱著一張酷酷的自拍照。我看著手機里李萍雀躍的樣子,不禁愣了一下,一時感到有些恍惚。
我和李萍是在師大論壇上認識的。那時我們都才大一,剛從苦海中脫離出來,開啟了自由自在的大學時光。那陣子我熱衷于在校園論壇上發(fā)帖,借以打發(fā)大把無聊的時光。彼時一個名叫“格格blue”、頂著女孩頭像的網友總是很熱烈地和我討論,一來二回的,便在腦子里掛了號。說實話,起先我對她并不感興趣,直到有一次參加校內的志愿者活動,一個背著紫色雙肩包、左耳鑲一個淺綠色耳釘、鎖骨赫然入目的女孩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時,我才在心里驚呼一下。一切都與那頭像里顯示的信息高度吻合。這瓷實的緣分讓我相信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于是主動和她搭訕:
你好,你就是格格blue?
她聽了很吃驚地反問道:怎么,你認識我?
我說,你好格格blue,我是浪里白條。
浪里白條?真的是你?她的臉上立刻閃現(xiàn)出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我故作輕松地朝她笑了笑,繼而向她發(fā)出了共進晚餐的邀請。
記得那是夏日的一個炎熱夜晚,我和李萍相約在師大路吃飯,那是我們的第一次約會。不得不承認,自從我看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對她生出了好感。吃飯的時候,我們熱烈地回顧了歷次的聊天過程,飯后,又一起去學校后面的公園散步。我相信是夜色給了我巨大的勇氣,在某個瞬間,我深吸了一口氣,然后輕輕地探過手去,握住了她的手。當我們的手指接觸的那一刻,我明顯感覺到她的身體僵硬了一下,緊接著,她也用手緊緊地握住我,并用食指輕輕地在我的手背敲了幾下。我知道,這是她接受我的聲音。我的心里跑出了一股從未有過的幸福。
我一直覺得,和李萍在一起后,我的大學生活才算真正開始。我們整天粘在一起,以前快到期末的時候,我總是忍不住暢想回家的事情,但和李萍在一起后,這反而成為了一種煎熬,因為放假就意味著分離,每到這種時候,我的心情就莫名地低落??吹轿倚氖轮刂氐臉幼?,李萍總是開玩笑地說,某人一學期一次的生理期又要來咯。說實話,我從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如此放不下的人,是李萍刷新了我對自我的認知,當然,這也和我們各自家鄉(xiāng)的距離有關。李萍的老家在山西一個縣城,每次回家她都要坐十幾個小時的火車。有一次她對我說,老家那邊成家早,她是僅有的幾個考上大學的高中生,過年的時候家里來人相親,等那人走后,她害羞地把燈關了,告訴父母自己戀愛了,父母聽后也挺滿意的。這讓我聽了既溫暖又感動。這期間又發(fā)生了一件事,讓我對李萍的這種感覺更強烈了。
那是畢業(yè)前的寒假,我們帶著省出來的五千塊錢去了四川。在古城客棧里整理照片時,李萍突然問我說:“你覺得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嗎?”我沒想到她會這么問,愣了愣說:“會的?!崩钇伎闯鑫业倪t疑,她的表情明顯有點失落,只咕噥著說了聲“哦”,然后把頭轉到另一邊看相機。我知道,她是在盡力掩飾自己的難過。我突然感到一陣心酸,我伸出手,從背后輕輕地抱住她,臉慢慢地貼到她的臉上,一貼,竟貼到了滿臉的淚痕。我輕輕地把她攏在懷里,她的臉上熱辣辣的。后來,她躺在我的懷里哭了會兒,然后才心事重重地睡著了。
說實話,我的心里很難過。和李萍在一起兩年多,對于我們的未來,我早就想過很多次,也和家里提起過,可每次剛說起,就遭到家里的反對,他們死活不同意。在他們看來,婚戀是一件大事,要慎重對待,起碼要工作穩(wěn)定后才可以。其實我知道,主要還是因為李萍是個外地人。在我的印象中,暖州一直是個很閉塞排外的地方,再加上房價和物價常年居高不下,結婚的成本太高,如果雙方都是本地人的話,多多少少有些積蓄和房產,關系上也盤根錯節(jié),很多事情處理起來就相對方便,因此很少與外地通婚。但我一直沒有跟李萍說這些,一是怕她會傷心,同時也因為我沒有信心去說服我的父母。我知道,李萍的家里并不富裕,因此平時一起出去的時候我總想多付一點,但她就是不肯,經常弄得我無可奈何,心里卻對她愈發(fā)憐惜起來。有一次,她父親專程從老家來看她,李萍非要拉著我一起去見她爸。那次見完面后,李萍便纏著我,隔三差五地問我什么時候帶她去見我的父母,嚇得我都趕緊找借口搪塞過去。我心里知道,這是我們遲早要面對的,可是每次當我看著她那張?zhí)煺鏌o邪的臉時,我哪里會忍心告訴她事情的真相呢?我在心里為李萍感到委屈,但我實在找不出更好的辦法來應對。因此那天晚上,我始終沒有真正睡著,心里一直在為我們的未來隱隱擔憂。
從四川回來后已經是農歷年底了,整個校園都空蕩蕩的。我和李萍買了同時段的車票回家,約定等年一過,如果沒有特殊事情便早點返校。我在家度過了無所事事的十幾天后,便提早回到了學校,很快李萍也回來了。最后一個學期里,李萍多次和我說,想和我去同一個地方工作,問我想去哪里工作。我說我肯定要回暖州。李萍說,暖州有什么好呢?我說,山好,水好,美味佳肴,再說我父母也一直想我回去。李萍想了想說,也對,這充分說明你是一個念舊的人。想了想,又突然自言自語地說,不過這樣一來,我就得背井離鄉(xiāng)了。我說,舍不得你也回去。李萍聽了捶了我一下說,你這人好壞的,其實去哪兒都一樣,關鍵要看和什么人在一起,對吧?有句話咋說的,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嘛。我說,那你可別后悔。李萍聽了哈哈大笑說,別后悔的人應該是你。
這之后我們開始準備畢業(yè)答辯、投簡歷。很快李萍就收到了幾所學校的回復,她的筆試成績很好,但她說,這些都是玩玩的,主要是為了試一試自己的價值,我當然還是喜歡和你去一個地方。我的目標是進暖州的一所學校,我在網上查了一下,這次暖州市區(qū)所有學校地理學科都沒招人,這就意味著李萍暫時沒辦法投簡歷,我把這個事情告訴了李萍,本以為她會打退堂鼓,沒想到她卻信心滿滿地說,放心吧,車到山前必有路,大不了我再等上幾個月。我不無憂慮地說,萬一沒有呢?她聽了翻了翻白眼說,你就那么想甩掉我?我知道,她早已下定決心了,這讓我感到既欣慰,又心酸。
航班抵達后,我跟隨接機的人流站在出口,很快就看到了李萍。我朝她招了招手,她看到了我,臉上綻出了明亮的笑容。我連忙接過她手中的行李,問她:“怎么突然就過來了,連招呼都不打一個?”李萍咧嘴一笑,沒有說話。我提出要給她的訂旅館。李萍搖搖頭說:“不要不要,我已經訂好了。”說完,便拿出手機給我看旅館的位置。我湊近看了看,這是個名叫慶鵬的青年旅館。
去旅館路上,李萍跟我聊了幾句后,便開始扭頭看窗外的風景。正是下午上班時分,路上的交通有點堵,出租車開開停停,倒也制造了更多看風景的時間。我見李萍看得投入,便不忍心打擾她。汽車在一個紅綠燈口停住的時候,李萍突然回過頭說:“光這會兒我都已經看到好幾家中意的小吃店了,我決定了,這回我要把暖州好吃的小吃都吃個遍?!蔽亦鄣匦α苏f:“好啊,原來你看風景是假,心里盤算著怎么宰我是真?!崩钇悸犃丝┛┑匦α似饋?,她說:“哈哈,我不宰你還能宰誰呢?”我笑著看了看她,她臉上的細絨毛清晰可見,我心一動,忍不住靠近親了一下她的臉頰。她的臉一下紅了,悄悄地指了指前面,意思是司機都看著呢。我看了看前面的司機,確認他絲毫沒有察覺,便又調皮地在她的臉上親了一口。
車停在一個逼仄的小巷,兩旁堆滿了雜物,我和李萍小心避讓著,走到一個拐角,果然看到一家旅館,門口掛著一個閃爍的牌子,上面寫著“慶鵬青年旅館”。穿過大門進去,里面散發(fā)出一股濃烈的煙味,李萍皺了皺眉頭,這時,一個坐在棕色柜臺前的中年男子探出腦袋,表情曖昧地看了看我們,問道:“兩位是要鐘點房還是過夜?”李萍聽了臉紅了起來,我說:“住店的,已經預訂好了。”說完便讓李萍拿出手機給他看。老板看了后噼里啪啦地在電腦鍵盤上敲了幾下,便拿出鑰匙遞給我們。我說了聲謝謝,便拉著李萍一起朝房間走去。走的時候,那個老板也在后面跟著我們,李萍一直緊緊地捏著我的手,一直等他走到樓梯口,轉入了另一間房間,她才松了一口氣,悄聲對我說:“你說那個人是不是把我們當成了什么壞人?”我嬉笑了一聲,打趣她說:“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還能是什么好人?”李萍聽了害羞起來,她松開手,狠狠地捅了一下我的腰,小聲地唾了句說:“去你的?!?/p>
放下行李后,我問李萍趕了一天路餓不餓,她說有點餓了,我讓她簡單地收拾一下,便帶她一起出門。來到街上,太陽已經慢慢地出來了,從遠山的那邊斜斜地照過來,落在身上有點毛茸茸的感覺。天氣一好,人的心情就好,李萍仿佛忘記了趕路的辛勞,她拉著我的手說:“咱們先去公園逛逛吧?!蔽矣谑菐チ酥猩焦珗@。到了公園,小徑兩旁的花已經凋零,但滿目的綠意不減,李萍快步走到一塊草地上,用力地張開雙臂,仰起頭夸張地呼吸了幾口空氣,然后搖頭晃腦地感慨道:“暖州暖州,真是一座溫暖之州呀?!蔽以谝慌在s緊給她拍照留念。
在公園閑逛了半個多小時,李萍才想起來要去吃東西,我?guī)チ斯珗@路的一家網紅小吃店。早已過了飯點,老板正閑著,見有客人過來,連忙親自過來招呼。我點了一份魚圓、一碗敲魚、兩個燈盞糕和一大盤鍋貼。老板一一記好后,便去身后的廚間準備。我們正好走得累了,坐著無事,便也松了心看著,只見他將水燒開后關小火,用大拇指和食指從盆中捻出一小撮肉,稍加揉捏之后便放入鍋中,很快玉白色的魚丸便從鍋底慢慢浮起,老板用笊籬將魚丸撈出放入碗中,再將火腿香菇切絲均勻地鋪在湯上,不一會兒,一碗鮮味撲鼻的魚圓便端到了眼前。李萍看著眼前的魚圓,感到十分神奇,她問我:“魚圓為什么不是圓的?”我笑了起來,說:“我也不知道,好像從我小時候就開始這樣叫了?!崩钇紝ξ业幕卮痫@然不滿意,但她還來不及多想,老板又陸陸續(xù)續(xù)端上了敲魚、燈盞糕和鍋貼,李萍眨了眨眼睛,看著鍋貼說:“這個我知道,煎水餃嘛,可那兩個又是什么?”還沒等我回答,她又一個人嘀咕道:“算了算了,問你也不知道,還不如我待會兒自己百度去?!?/p>
吃完后,李萍把碗往前一推,突然一臉正經地問我:“你什么時候帶我去見你爸媽?”我沒想到她會這么問,有點吃驚,剛剛在車上我就在猶豫,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家里,但一時拿不定主意,現(xiàn)在被李萍突然提出來,有種提早接受審判的感覺。我說:“你一定要去見我父母嗎?”話剛出口,便覺得不妥,于是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先玩一兩天再去?”李萍擺擺手說:“還是先把重要的事做了比較好,免得到時候玩也沒有心思?!彼@樣說,我有點不好意思拒絕她了,我起身到門口打了個電話給母親。和我預想的一樣,母親的第一反應是非常吃驚,她問我李萍什么時候過來,我說已經在暖州了,現(xiàn)在正陪她逛街。母親聽后在電話里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既然來了,那就帶她來吃晚飯吧?!?/p>
李萍知道母親邀請她吃晚飯后,臉上露出欣喜之色,她說:“那我們趕緊走吧?!蔽疫€沉浸在剛剛的恍惚之中,問她:“現(xiàn)在?”李萍說:“對呀,我得先回旅館拿禮物呀?!蔽艺f:“你還特地帶了禮物嗎?”李萍不說話,一把將我從椅子上拉起來,要回旅館去。到了旅館,她飛快地打開房門,蹦蹦跳跳地來到床頭柜前,彎腰打開行李箱,然后從里面拿出兩袋東西擱在床上,笑嘻嘻地指著袋子問我:“你看,這是什么?”然后又不等我回答,自己伸手從里面拿出東西,先是一袋印著商標的湯米服裝袋子,再是兩條香煙,顯然是她事先準備好的。我走上前看了看衣服袋子,里面是一條藏青色的女士薄外套,我說:“你怎么知道我媽的衣服尺寸?”李萍得意地說:“這是我反復觀察了你多年前的一條朋友圈的成果。”我突然明白了,原來她這次過來,真的是做足了功課的。
在出租車上,李萍時不時地問我,母親有沒有什么喜好,父親有沒有吸煙喝酒之類,說擔心買錯了禮物,到時候尷尬。我看著她忐忑的樣子,笑著說:“他都恨不得你天天給他送煙呢?!崩钇嫉男倪@才稍稍安定下來,趁著離下車還有幾分鐘,又從包里拿出化妝盒開始補妝??粗@副緊張的樣子,我心里想笑,忍不住又想,如果此時去見對方父母的是我,又會怎么樣呢?說不定比李萍還要緊張。這么一想,便又同情起李萍來,忍不住在她的肩頭捏了捏。
下了車,我?guī)屠钇继嶂鴸|西,隔老遠就看到父親站在小區(qū)門口,我沖他招了招手,父親微笑著走了過來,和李萍打了聲招呼,然后便帶我們去電梯間。在電梯里,父親問李萍,有沒有去哪里逛一下。李萍回答他說,剛剛去中山公園逛了轉了轉,還吃了一些點心。父親聽了點點頭,問她對暖州印象怎么樣。李萍正要回答,電梯門突然開了,父親快步走出電梯,我們也趕緊跟了上去。
到了家門口,父親掏出鑰匙開了門,然后拿出兩雙拖鞋給我們。趁著換鞋的時候,李萍小聲地對我說:“叔叔長得真有氣質,看上去像一個知識分子?!辈幌雲s被父親聽到了,他微笑著回了句:“年輕的時候或許還能湊個數(shù),現(xiàn)在只能在家里看看電視?!备赣H去年開始退二線了,一下子從忙碌的崗位上抽身出來,心里多少有點落差。李萍聽了尷尬地笑了笑,臉微微地紅了。
進了客廳,李萍習慣性地拉著我的手,母親還在廚房里忙活,聽到外面有聲響,便擦擦手出來,看到我們的親昵舉動,微微愣了愣,一時忘了打招呼,直到李萍輕輕地喊了聲“阿姨”,這才反應過來,說“你好你好”。我趁機揚了揚手中的袋子說:“媽,這是李萍帶給您的禮物,是您最喜歡的‘湯米’牌衣服。”又指著另一個袋子對父親說:“爸,這是李萍給您帶的香煙?!备赣H聽了咧咧嘴說:“破費了破費了?!北憬舆^了袋子。母親瞥我一眼說:“你舅舅前兩天剛從國外給我?guī)Я撕脦讞l‘湯米’?!崩钇悸犃擞行擂危D過身看著母親,怯生生地說:“阿姨,這條衣服是我按我媽的尺寸買的,不知道大小是不是適合您,您試試?!蹦赣H聽了道:“先放著吧?!?/p>
李萍愣在那里,一時不知往哪里放。我趕緊跟上去說:“她現(xiàn)在是家里的大廚,哪里還顧得上這些???”我接過袋子,放在客廳的墻邊,還特意放大了笑聲,但母親聽了似乎不為所動。她看了我一眼,然后轉身繼續(xù)進了廚房。
父親讓我們去沙發(fā)上坐,給我們每人泡了一杯茶水,然后打開電視,調到一個熱播的電視劇。李萍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葉。聊了一會天,父親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說要去書房里找找舊相冊。
父親起身去了書房,李萍馬上問我,要不要去廚房里幫忙。我笑著說:“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賢惠了?”李萍白了一眼我,起身去了廚房。沒想到不到兩分鐘就訕訕地回來了,我問她怎么出來了,她吐吐舌頭,攤著手說:“阿姨說她一個人就夠了,人多了反而礙手礙腳,讓我回客廳里等著?!蔽艺胝f話,父親突然抱著幾本舊相冊出來了,他把相冊放在李萍面前的茶幾上說:“看看,這些都是小旭小時候的照片。”李萍很認真地開始一張張翻看起來,父親談興很濃,一會兒指著相冊說哪一張是幼兒園時期,一會兒又指著另一張說是小學,李萍很快就被他的熱情帶動起來,他們坐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語,似乎充滿了無窮的樂趣,直到母親開始喊吃飯,才意猶未盡地離開了沙發(fā)。
吃飯的時候,李萍好幾次用眼角的余光看墻邊,我知道她還在惦記著那件衣服,其實她是希望母親能夠當面試一試。我趁機提醒母親說,那件衣服是李萍特意花了兩天時間挑的,在學校的時候她就喜歡做美術設計,眼光一直很好,但母親好像充耳不聞,顧自講著別的事情。父親則一直在低頭吃飯,偶爾抬起頭賠上幾聲笑,搭幾句不痛不癢的腔,和剛才判若兩人。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有點埋怨起父親來了,明明是家里的話事人,卻讓母親這么由著性子,不管怎么說,李萍畢竟是客人,何況,還是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
母親突然提起上周參加的一個婚禮,新郎是她同事的兒子,是她看著長大的,母親說,真沒想到啊,這孩子看上去沉默寡言,沒想眼光這么好,找了個家庭條件那么好的,人又在體制里工作,吃酒的時候,他們說新娘家陪嫁了套江濱路的房子和旺鋪,大家都說這孩子命真好。我說:“現(xiàn)在結婚一般不都是陪一輛小轎車嗎?怎么這家人這么講排場?”母親立刻接過話說:“那都老黃歷了,現(xiàn)在暖州誰家嫁女兒還是一輛小車?一般條件好的都開始陪房子了,再不濟也會搭上幾十萬的嫁妝,讓女兒體面地嫁出去?!彼恼Z氣是那么熱烈,似乎是有意為之,我突然覺得很尷尬,我悄悄地看了一眼李萍,她的臉上也早已飛上了一片紅,看上去燙燙的。我停住筷子,有些氣呼呼地說:“那就是這家人有病啊,這么有錢還嫁什么女兒啊,應該招女婿才對?!蹦赣H沒想到我會這么說,她的臉色一下子變了,要不是父親在桌底下偷偷地踩了她幾腳,她早就爆發(fā)了。
緊接著便是長時間的沉默。李萍在邊上吃驚地看著我們,她默默地攪了幾下碗里的菜,然后對我說,我想去一下洗手間。李萍起來去廁所后,我把筷子重重地擱在桌子上,下定決心似的對母親說:“你怎么能這樣?你們能不能尊重我的選擇,我已經有女朋友了!”母親也余怒未消地看著我說:“你懂什么,讀書時同學之間的過家家,是算不得真姻緣的。”我忿忿地說:“那我也不用你管!”我的咬字很重,母親聽了臉脹得通紅,她指著父親的臉,胸口一聳一聳地說:“你看看你看看,還沒有娶媳婦,就已經忘了娘了!”我張開嘴還想爭辯,卻突然聽到洗手間門打開的聲音,硬生生把咽回了肚子里。父親剛剛一言不發(fā),這時也適時地插進來說了句:“吃菜吃菜?!?/p>
飯桌上突然變得很安靜,誰也沒說話。尷尬地坐了一會兒,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是辦公室同事打來的,說有兩個學生打起來了,讓我趕緊回去處理。才離開半天的工夫,就把班級攪得雞犬不寧,這幫小兔崽子什么時候才會讓我省心呢?我在心里狠狠地罵了聲,站起身準備去學校。李萍一直看著我,我知道她的意思,她肯定想和我一起出去,說實話,把她一個人留在這里,我也不太放心。但父親挽留了她,他說,你快去快回,我們在家里等你。李萍看了看我,欲言又止。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這么做,我想,如果讓李萍這么走了,他的心里也不是滋味吧。父親站起來從兜里掏出車鑰匙給我,特地囑咐我說:“你開我的車去,遇事慢慢來,不要著急上火?!蔽铱戳丝此?,頓了頓還是走了。
從家里出去的時候,我的心情是很郁悶的。一方面為李萍覺得委屈,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對父母太過殘忍。腦中裝著事情,開車就不順利,一路上急起急停了好幾次,上坡的時候差點熄火。等到了那里,兩個學生又和好了,說沒事了。我讓兩個學生都寫了檢討書,保證下不為例,又開著車往回跑。這時外面的夜已經有點黑了,北風呼嘯,街兩邊的燈光有一陣沒一陣地亮著,我一個人開著車,開著開著,突然想把車停在路邊,趴在方向盤上好好地痛哭一場。
停好車后,我坐電梯回家,推門進去時,他們三人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看上去一片祥和。父親還是那副笑吟吟的樣子,說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我也坐下來一邊看電視,一邊裝作若無其事地吃著茶幾上的水果。看了一會兒,李萍悄悄地扯了扯我的衣角,示意我看看手機。我打開手機,看到李萍給我發(fā)了一條微信,她說:“你帶我出去走走吧。”我點點頭,回復她:“我跟他們說一聲。”父親這次也不再挽留,母親站起來看了看我,想說什么,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是客氣地對李萍說了句:“路上小心,有空再過來玩。”李萍聽了乖順地點點頭,和他們揮手告別。父親執(zhí)意要把我們送到樓下。
到了小區(qū)門口,我讓父親先回去。我和李萍兩個人走到街上,我伸手攔了一輛車,讓司機去江心島。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李萍一直偏頭看著窗外。下了車,我們沿一座小橋來到島上,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游玩的人群已漸漸散去,島上的空氣清冷而安靜。我問李萍要不要去上面的塔看看。李萍不說話,腳步卻執(zhí)拗地往前走。我們順著山路爬上去,到了山頂,寶塔明亮而安詳,前面有一塊平坦的草坪,正對著下面的萬家燈火。我們過去坐下來,山頂?shù)娘L很涼,我問李萍冷不冷,她沒有回答我。氣氛突然變得有些沉重。
過了好一會兒,李萍才突然開口說:“我現(xiàn)在知道你為什么一直不想讓我過來了。”李萍說:“我原本以為只是距離的遙遠,因此我一直在心里對自己說,我一定要認真復習,爭取早日考到這里來,但我真的忍不住想要見你?!崩钇加终f:“那天,當我把自己的決定告訴我爸媽的時候,他們都感到很不理解。可是我卻自私地覺得,愛情里沒有那么多理由?!崩钇歼€說:“我知道戀愛很難,我也知道自己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原來我們之間還隔著那么多莫名的東西,我們就好像在夜路上走了好久,等到快天亮的時候,上帝突然平白無故地降臨了一扇門,把我關在了門外,我真的不明白,為什么……”
李萍一口氣說了很多話,仿佛要把心里憋了很久的話都掏出來。她這樣說著的時候,我一直靜靜地看著她,此時,她那張潔凈的臉上早已全是淚水。我的心突然感到巨大的撕痛。李萍還想說什么,被我一把扳過了身子,一股強大的痛意使得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去吻她。李萍先是有點抗拒,我用舌頭頂開了她的牙齒后,她才漸漸地開始回應我。吻過之后,李萍靜靜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告訴她,此刻我的心情和她一樣難過,但我一定會慢慢說服母親的,請相信我,如果不能和她在一起,那我寧愿孤獨此生。在聽的過程中,李萍一直沉默著,但我知道她其實已經聽明白了。
回到旅館,時間已快凌晨,外面的夜已經黑透了。我把李萍送到房間,她的狀態(tài)很不穩(wěn)定,她一會兒抓住我的手說“我們還有可能嗎?”一會兒又喃喃自語:“沒有了,再也沒有以后了?!蔽逸p輕地撫著她的后背,也許是太累了,她說著說著,聲音便輕下去,漸漸發(fā)出了輕微的呼吸聲,只是身子還緊著,從胸前緊緊地抱著我。
燈熄了,外面的光卻一點點地從窗外漏進來。借著屋外稀疏的光亮,我看了看正縮在懷里熟睡的李萍,心里又痛了一下,想起了我們在一起的很多往事,想著想著,眼皮便有點睜不開了,腦子開始飄移。這時,手機振動了一下,是母親的微信。她說:“中午你舅舅請吃飯,一定要過來?!蔽蚁肓讼耄貜退骸翱赡苋ゲ涣?,我今天要陪陪李萍?!蹦赣H說:“你舅舅好幾年才回來一次?!蔽抑涝谀赣H的心目中,遙遠歸來的舅舅遠比李萍更重要。
李萍醒來后,我告訴她家里的安排。李萍“哦”了一聲,沒有說話。我說:“怎么啦?”李萍說:”我怕過去掃了大家的興。”我說:“你想多了?!崩钇枷肓讼耄f:“你舅舅很早就去了國外嗎?”我說:“具體哪一年不記得,我只記得我上小學的時候?!崩钇伎戳丝次遥肓讼脒€是答應了。
我站在洗手間門口等李萍洗漱,帶她去街上吃了早飯,然后又帶她去周邊的街區(qū)逛了逛。逛完后,我們打了輛出租車去酒店。
到酒店后,我們坐電梯直接上了五樓,剛推開包廂的門,里面就傳出一陣說笑的聲音。進門后,十幾雙親戚的眼睛擁了過來。母親看到我們進來,顯得非常吃驚,她不明白我為什么要在這樣的場合帶李萍來。她先是一愣,然后便迅速站起來,趕在大家問之前介紹說:“這是小旭的同學,正好來這里出差?!?/p>
沒有介紹她是我的女朋友,李萍臉上閃過一絲詫異,接著又被尷尬的神情取代了。她的臉龐緋紅。我知道,她坐立難安時,就會有這樣的神態(tài)。而此刻的母親,臉上也是通紅的。但她的臉紅完全是因為憤怒。
我沒有就此屈服,而是笑著拉起李萍的手說:“各位叔叔嬸嬸好,這位是我的女朋友李萍?!蔽抑雷约哼@樣說的后果是什么,但我實在控制不住我自己,任憑母親的手氣得發(fā)抖。舅舅看了看母親的表情,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出來打圓場說:“既然是小旭的朋友,那就快來快來?!蹦赣H站在那里,表情哀怨地看了一眼舅舅。
喝完后,熱菜開始端上來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大家很快便進入了拉家常的環(huán)節(jié)。我偷眼看了看母親,她的表情似乎自然了一些,時而應和著眾人在笑,時而漫不經心地掃一眼周圍,但我知道,她此時的內心肯定是翻涌的。因為在場的所有人似乎都揣測到了母親的心意。他們也一致默認了我母親的選擇。他們都忽略了李萍。似乎在他們看來,她不過是一個外來的毫不相干的人。
我不知道怎么去形容這種感覺。我有點后悔帶李萍來。整個過程中,她都紅著一張臉坐在那里,她的頭始終低垂著,一只手在大腿上劃來劃去,有一下她的手還碰到了我的手,冰得像是剛從冰水里撈出。
趁著大家都在敬酒的時候,她悄悄地起身對我說:“我想先去趟洗手間?!蔽铱粗?,張張嘴想說什么,但又不知道說什么,只好默默地點了點頭,目送著她走出包廂。從包廂到洗手間要經過大廳的轉角,但路途不算遙遠。但直到十五分鐘過去了,她還沒有回來。我下意識地感到一陣不安,這巨大的不安使得我一下從座位上彈起來,向包廂外快步而去。
我連走帶跑地來到洗手間門口,一把將門推開,發(fā)現(xiàn)里面空空如也。不祥的預感開始應驗了。我徑直跑下樓,沿著酒店附近瘋跑了一路,可是全然不見李萍的蹤影。我想,她會不會回旅館了?這么一想,我便在路上攔了一輛車,往旅館而去。一路上,我一直給李萍打電話,但她的手機已經關機了。下車后,我直奔旅館而去,到達那里的時候,房間里早已冷冷清清,收拾干凈,柜臺前的老板和我說,李萍剛剛已經來結過賬走了。聽到這個,我的心里一陣刀絞,我拿出手機,一連給李萍發(fā)了好幾條微信。
這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李萍都沒有回復。
直到過了很久,我的手機里才出現(xiàn)了幾個字眼:再見了,暖州。
我呆呆地看著手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望著周遭的街道和灰撲撲的建筑,好似一股無形的力量牢牢控制著這里的人。沒有人能夠躲藏,沒有人能夠逃離。一時間,暖州這兩個字,讓我感到無限的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