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弋舟:生活能夠自理的短篇小說
來源:《長城》 | 弋舟  2022年10月09日09:48
關鍵詞:弋舟

2019年12月,參加完中國作協(xié)主辦的博鰲文學論壇,我在返程的飛機上讀到了一則新聞:

……國防部長埃斯皮納稱,找到幸存者的機會比較渺茫,但仍會全力以赴。事故原因不排除任何可能性……此次失聯(lián)飛機于1978年制造,在美國服役至2008年。2012年智利花費700萬美元購入,2015年進入智利空軍服役……德雷克海峽是智利本土通往南極基地最短航程的必經(jīng)之路,這里是太平洋和大西洋水流的匯合處,沒有任何陸地阻擋,該海域一直以惡劣天氣著稱,氣溫極低且常有嚴重暴風雨。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目前已有800艘船只沉入德雷克海峽,造成兩萬人死亡……

當時一定是受到了某種感召般的觸動,雖然如今我已經(jīng)很難回憶起具體的動機,唯一確鑿的是,我用手機拍下了《環(huán)球時報》上的這則新聞——現(xiàn)在照片依然保存在相冊里。

從??陲w回不久,疫情便在武漢爆發(fā)了。時隔兩年,2022年的年初,當我決定寫出《辛丑故事集》中的最后一個短篇小說時,《德雷克海峽的800艘沉船》這個篇名,先于小說本身出現(xiàn)了。它幾乎算是自己跳了出來,舍我其誰地自己確立了自己。就是說,我再一次先有了一個小說的篇名,其后,才有了被其統(tǒng)率著的小說。而此時,恰是西安封城的日子。我難以說這其中有著什么難測的天機,而事實則是,我又的確從中仿佛窺見了“命運”。小題大做嗎?可能會有一些,但具體到一次寫作,這藉由一則新聞連綴著的兩年時光,于我而言,卻真的堪稱“真實”。你瞧,我給自己留下了一條線索,盡管不知最終會如何按圖索驥,但當兩年前我在飛機上摸出手機對著一張報紙拍照時,一定是懷著某種確信的——我相信,“生活中所有的瞬間”都將成為“事件”,成為“文學”。

同時,被我相信著的還有:短篇小說的本質(zhì)就是如此的,它是有依據(jù)的,盡管往往顯得仿佛是信手拈來;它的依據(jù)又并非是可被簡單理解的,其中復雜的因果,有時候需要兩年、甚至二十年,才能接續(xù)上線索——更有極端的事例,某些篇章將永遠不明就里,連作者本人,都以為是莫名其妙的神來之筆;這讓它在大多數(shù)時候,看上去經(jīng)不起琢磨,神頭鬼腦,有著某種神秘而脆弱的美感;然而內(nèi)里卻自足而圓滿,宛如一枚果實堅挺的內(nèi)核,蘊藉著偉力。

舉一個也許不大準確的比喻:好的短篇小說在大多數(shù)時候都像一個弱智的天才兒童,搖搖晃晃,又散發(fā)著沒來由的魅力,和那些大塊頭的長篇小說相較,后者簡直就是一個雄渾有力的壯漢,它們揮斥方遒,一副包打天下的架勢,而短篇小說,便令人不免要擔心——它是否生活能夠自理。

是的,我又說到了“生活”,而且,還談到了“自理”。這當然與“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金科玉律有關。長久以來,我們在這條金科玉律的鞭策與鞭笞之下討著文學的生活。它當然是光榮、偉大、正確的。也正因此,長篇小說這條壯漢,因其有著天然依賴“生活”的優(yōu)勢,在我們的文體排序中,當仁不讓地占據(jù)了光榮、偉大、正確的坐席;而短篇小說,這個經(jīng)常會看起來“脫離生活”的弱智小孩,盡管不乏天才般的表現(xiàn),也仿佛先天地有點“不太正確”。

而我想要申明的是:短篇小說也是有著“生活”的,并且,它還生活能夠自理。

就像《德雷克海峽的800艘沉船》的寫作,短篇小說的“生活”,可以來自一則在飛機上閱讀到的新聞,新聞必然是有著現(xiàn)實依據(jù)的,短篇小說于是也“間接”地依據(jù)著生活。但這顯然還不夠,難以澄清自己的無辜,于是,經(jīng)由兩年之久地孕化,經(jīng)由我這個寫作者本身的“生活”催化,它才實實在在地、不折不扣地回應了“生活”。這個過程,也足以表達出短篇小說令人驚訝的“自生性”,它不用故意而專門地喂養(yǎng),只要作為寫作者的你,充分地活著,頑固地活著,你的短篇小說就會自己生長,就會“自我打理”著它的“生活”。

與之相似的寫作經(jīng)驗我還可以再舉一例。

2017年,中國的丁酉年,我到武威參加朋友的一個新書活動。活動之余,游蕩在武威街頭,一座筑成錢幣模樣的雕塑吸引了我。與其說“吸引”,倒不如說是略感驚詫。盡管物質(zhì)主義已然在我們這個時代甚囂塵上,但悍然為“方孔兄”筑碑,還是會有些令人瞠目。它的底座上鐫刻著“涼造新泉”這四個字。這四個字的音韻在一瞬間打動了我,加之春風薄涼,加之昏黃夕陽,當這一切的“生活”在一次旅行中集體作用在一個小說家的身心之時,那個寫作的“動機”得以形成就沒有什么好奇怪的了。是的,這四個字的音韻在一瞬間令我做出決定,我要為此寫下一個收在《丁酉故事集》中的短篇小說。

喏,又是“篇名先行”。聽起來這也許有些玄奧——四個字的音韻便足以策動一個短篇小說的書寫,足以成為一個寫作的“動機”。其實連我自己也是難以說得清楚,就像短篇小說從來難以為自己辯污與正名。

寫《威克菲爾德》的那些日子,霍桑被什么所驅(qū)使?是什么召喚了塞林格,讓他寫出了《逮香蕉魚的最佳日子》?之所以不去以《紅字》猜度霍桑,是因為相較于短篇小說的寫作,寫作長篇小說的動機似乎更容易被描述,我說過了,它們宏闊龐然,有著清晰的、“生活”本身一般的身軀,并且,描述起來也容易滿足人類追求“確鑿”的本能。換一種說法,就是長篇小說也許更容易被說明和更容易被理解,“自理”的能力,宛如不證自明。而短篇小說的寫作動機就是這般天然地具有更大的偶然性與隨機感,它們難以被捕捉,捉到了,也難以被輕易地表達。就好比,當我們力圖去說明“灰色”時,總是會比力圖說明“紅黃藍”時感到吃力和為難。那么,為什么不以《九故事》來整體地想象塞林格呢?那是因為,當九個短篇被他集體命名后,“意圖”擴張,于是“意義”彰顯。而《逮香蕉魚的最佳日子》,這構(gòu)成“整體”的“九分之一”,顯然更加具有不確定性,它獨立成章的時候,必定沒有那么地“理智”,那么地富有“規(guī)劃性”。打個比喻,一本小說集或許可以被稱之為一棟完整的建筑,而其中的一個篇章,或許只是局部中的殘垣斷壁。如果說,長篇小說是一個“完整的人生”,那么短篇小說不過是“一生中的某個階段”,并且,這個階段還往往表現(xiàn)得更加接近步履蹣跚的兒童時期。

在我心目中,好的短篇小說就是該有一副需要被攙扶的樣子。哪怕它有時候也會顯得孔武有力,但在骨子里,它——該是“弱”的。但我們大可不必為之操碎了心,就像你看到的那樣,無數(shù)短篇小說的杰作都再再地證明了它們“弱”的力量。它們的生活能夠自理。

干脆下個結(jié)論吧:在我看來,短篇小說天然有著“自生性”,甚至,它還有著“次生性”,它是善于與“生活”通約的,至少,這兩者之間是能夠被我們用來相互映照。在短篇小說中,真實與虛構(gòu)的共振才能最美妙地發(fā)生,因為它的確可能并非那么“實”,于是“虛構(gòu)”之美才得以最大地發(fā)揮。

寫作短篇小說的時候,世界于我的手感,更多的時候只能是猶如掬水捧沙,它只是片刻地把握,在體味把握的同時,那種勢不可擋的流逝感也一并發(fā)生著。于是,令我有了玄奧的能力,令我敏感而脆弱,令我在一種迥異于日?!吧睢钡恼w性的敘事中,以看得見的“生活”,決定出了自己內(nèi)心看不見的“生活”。

“涼造新泉”,“涼”是西晉十六國時期在河西一帶建立的國號名,“造”是“制造”,“新”是“新舊”,而“泉”,在古代漢語中通“錢”。不是嗎?這很好理解。這,都是“生活”。我讓這個“生活”進入了我的小說,在小說中,我還讓這枚“涼造新泉”掉入了水底?,F(xiàn)實中,這枚錢幣價值不菲,它的上品拍賣價格將近三萬元人民幣?,F(xiàn)實中,如果我的三萬塊人民幣掉入湖中,我想,以人性固有的貪婪計,十有八九,我會下水去打撈的。在小說中,男人們也這么做了,但他們前赴后繼,為的不是三萬塊人民幣,為的是一種莫須有的盼望和寶貴的憧憬與相信。我想,這就是唯有通過小說才能實現(xiàn)的“高于生活”。

在小說中我寫到:

他一步一步從水里蹚出來,渾身的劃痕,唯一能做的就是忍住不發(fā)抖。他的腿在抽筋,肌肉一陣陣跳動著痙攣。不管昨晚程小瑋經(jīng)歷了什么,他可不愿意被人拖上岸。他對自己說,好吧,我來過了,沉下去了,伸出手了,現(xiàn)在,我“必須”走出來了。

當我小說中的主人公對自己說:“好吧,我來過了,沉下去了,伸出手了,現(xiàn)在,我‘必須’走出來了”時,我想,他就是在訴說一種短篇小說的心情。這種心情如在水底,如在空中,在所有難辨真假的敘事中,以文學的方式,帶領我們經(jīng)歷生活本身,讓我們探究自我存在的意義。沒錯,就是“帶領”,是生活能夠自理的短篇小說,帶領了它的書寫者。

重新將目光投向湖面,蒲唯的心情又一次躍入了水中。水面擴散著億萬道細碎的波紋,像是釋放著大自然亙古以來難以窮盡的隱秘的痛苦。盡管蒲唯知道那道光不會重現(xiàn),但心里還是如同水面一般漣漪涌動。沒錯,蒲唯想,他真的可能有幸目睹過一道圣光,它如在水底,如在空中。有那么一會兒,蒲唯變成了他不自知的觀察者,他看到這些天里,兩個生活中的受挫者懷著羞于啟齒的等待之情,在“寫信的人如今就在寫信的地方”那樣一種寬泛而樸素的理解力下,試著靠近過那道光,從而和一些有希望的東西再次發(fā)生了聯(lián)系。為此,他們前仆后繼,不惜涉險——即便那莫須有的事物宛若捕風捉影,即便它如在水底,如在空中。

我愿意就這么不厭其煩地重新把這篇小說的結(jié)尾再重新敲一遍,因為我實在是認為,當我們談論短篇小說時,最好的方式只能是讓它“自理”,讓它的那道光,自己去照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