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蔣一談，小說家、詩人、童話作家。1991年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主要作品有《魯迅的胡子》《赫本啊赫本》《中國鯉》《透明》《刀宴》《發(fā)生》《在酒樓上》等。

 

導(dǎo) 讀

世間最幽深的是人性，不可測，難于琢磨，如果你要去嘗試測試，你會得到什么呢？如果一個機器人要去嘗試測試，它會得到一個什么樣的結(jié)果？

 

1

我至今記得物理老師彌留之際說過的話：“我走的時候，最好下著雨，這樣我會離天更近些……”現(xiàn)在，他躺在鮮花叢中，面容安詳?！吧蚶蠋熓俏疫@輩子最難忘的老師?！眳欠茰I眼婆娑地說（捂著嘴跑出了告別室）。我把鮮花放在沈老師身邊。沈老師唯一的兒子站在母親身旁，低垂眼簾，雙手合十表達謝意。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十年前，我們聽說他違背父親的意愿，放棄攻讀數(shù)學(xué)博士學(xué)位，考入了佛學(xué)院研究禪學(xué)。

吳菲坐在樹蔭里，我走過去坐在她對面。她喃喃說道：“初二的時候，我已經(jīng)決定將來學(xué)物理和計算機專業(yè)?！币恢圾B在天上飛，我看著它漸漸遁入虛空的影子，說道：“你還記得沈老師的蘋果課嗎？”吳菲馬上回應(yīng)：“當然記得，就是這堂課影響了我?！?/p>

我們沒再說話，一起陷入回憶。那堂蘋果課，沈老師在黑板上寫下這樣的文字：為什么人在下墜的過程中，感覺不到自身的重量？接著拿出一大一小兩個蘋果，講解伽利略的重大發(fā)現(xiàn)，并告訴我們，在忽略空氣阻力的情況下，重力影響下的物體，比如這兩個蘋果，其加速度與該物質(zhì)的質(zhì)量無關(guān)，它們幾乎會同時落地。我們記下筆記，似懂非懂。沈老師看了看窗外，隨后用力揮手，帶領(lǐng)我們?nèi)嗤瑢W(xué)來到附近游樂場速降塔下面，他自己掏錢買了票，安排我和另外兩位同學(xué)去街上買蘋果，給我們每人分一個。

我們跟著沈老師坐在速降塔座椅上，固定好身體，沈老師對我們說：“等速降塔升到最高處，我們把蘋果拿出來，速降塔落下去的瞬間，我們松開手里的蘋果，我們會和蘋果一起下墜，因為受重力的影響，我們不會感覺到蘋果往下墜，蘋果反而像是懸浮在空中，我們也感覺不到自身的重量，為什么呢？因為我們周圍的一切，都在以同樣的加速度向下墜落?！蹦翘?，速降塔下面落了一地的蘋果，紅紅綠綠的，有的摔爛了，有的摔癟了。我們吃著蘋果，回味著墜落的感覺，說說笑笑回到了學(xué)校。

不知過了多久，吳菲站起身，邊走邊說：“沈老師的兒子快出來了，我跟他說幾句話?！睅追昼娭螅瑓欠品瞪砘貋?，對我說：“他現(xiàn)在是一燈法師，我想請他幫忙，看能不能讓公司的機器人去他們禪院測試一下。”

“去禪院測試？”我很迷惑，“機器人也學(xué)禪？”

“現(xiàn)在機器人市場很穩(wěn)定，競爭也大，公司需要推出更智能、更高級、更貼心的機器人產(chǎn)品。我們意外發(fā)現(xiàn)在禪學(xué)和禪樂的影響下，機器人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自我生成能力有所改變?！?/p>

“機器人學(xué)禪，機器禪……”

“你說對了，就是機器禪，現(xiàn)在有精神疾病的越來越多，我們研發(fā)機器人禪師，希望他們能擔(dān)任現(xiàn)代人的生活陪伴者和心靈疏導(dǎo)師。我們會根據(jù)禪院測試結(jié)果，決定機器人禪師的上市時間。老同學(xué)，你在媒體工作，到時候多給我們宣傳啊?！?/p>

我對機器人不陌生，現(xiàn)在很多行業(yè)都在使用機器人，商場、酒店、咖啡館、電影院、游樂場、醫(yī)院里都有機器人的身影，也不再覺得新鮮，但不知怎的，我對機器人禪師還是充滿了好奇。

“我能看看機器人禪師嗎？”

“當然可以，你要是沒事，現(xiàn)在就去我們公司?！?/p>

2

在密閉而明亮的房間里，我見到一個機器人安安安靜靜地站在扶手架中間。在我的認知里，機器人是一臺可移動的非有機體設(shè)備，可以是人形，可以是非人形。機器人不是一臺計算機，但可以在機器人體內(nèi)安裝AI程序。我眼前的這個機器人是人形的，還沒有穿上衣服，透過銀灰色外罩，里面的鈦合金支架和骨骼隱約可見。

“傳感器在這里”，吳菲一邊指點一邊說，“用來模仿人類的感官。這是平衡陀螺儀，模仿掌管人類身體平衡的內(nèi)耳前庭。剩下的你都知道，攝像機是眼睛，麥克風(fēng)是耳朵?！?/p>

“機器人的皮膚呢？”

吳菲笑起來。“人造皮膚是現(xiàn)成的，手感幾乎和人類皮膚一模一樣，可以調(diào)節(jié)溫度和濕度，皮膚上的汗毛逼真極了?！彼呎f邊打開機器人的電源開關(guān)，我看見機器人的眼睛閃了兩下。

“吳老師，你好。”機器人說。

“你想站著說話，還是坐著說話？”吳菲回應(yīng)道。

“都可以，還是站著說吧?！睓C器人說。

“老同學(xué)，你想說什么？”

“你好，見到你很高興?！蔽蚁驒C器人揮了揮手。

機器人向我揮手：“你好，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我想問你幾個問題?！?/p>

“好的”，機器人說。

“你叫什么名字？”

“我還沒有名字?！?/p>

吳菲在一旁插話：“很快就會有了?！?/p>

我故意拉長語調(diào)說道：“你可以給自己起個名字?！?/p>

“我也是這么想的，不過還沒想好。”

“你知道你是機器人嗎？”

“是的，我是第十一代機器人。我會牢記機器人三定律，你需要我背一下嗎？”

我看著吳菲，吳菲笑著點點頭。

“阿西莫夫機器人三定律。定律一：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個體，或因不作為而讓人類個體受到傷害。定律二：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除非這些命令與第一定律相沖突。定律三：機器人必須保護自己，只要這種保護不與第一或第二定律沖突。阿西莫夫在1986年增加了第零定律，并讓這條定律具有最高優(yōu)先等級，超過了第一定律：機器人必須保證人類整體的利益不受傷害，其他三條定律都是在這一前提下才成立。”

我決定從另一個角度問話：“不管你是第幾代機器人，你還得依靠人類的意識去執(zhí)行，我這么說你會有挫折感嗎？”

“不會的”，機器人說，“我很高興與人類一起工作，我會把自己使用到最大限度，那也是有責(zé)任感的機器人所希望做到的?！?/p>

“現(xiàn)在的機器人能懂責(zé)任感？”我看著吳菲，有點驚訝。

“其實是程序認知能力，這個不難，機器人研發(fā)難就難在情緒感知計算能力的提升。日常生活里，人類至少有七十五種情緒，非常復(fù)雜，現(xiàn)在腦機接口和意識移植計算能力還在迭代中，需要進一步研究。事實上，已經(jīng)有機構(gòu)在實驗機器人腎上腺素算法，模擬人類意識和情緒，增強機器人的系統(tǒng)感知能力?！?/p>

“腎上腺素算法？”我不是很明白。

吳菲示意我出去后再談這個話題。我再次注視機器人，我注視它的時間超過了十幾秒，機器人同樣看著我。我在想，如果機器人眼眶里面的攝像頭換成眼珠晶體，我是否還會這樣注視它？吳菲走過去，想關(guān)掉機器人的電源開關(guān)，機器人突然說話了：“人類有人類的責(zé)任感，機器人有機器的責(zé)任感。我會記住的。”

“你說得很好”，吳菲說道。

“謝謝吳老師”，機器人說，聲音里有愉悅。

吳菲對我耳語：“機器人和人類一樣，也喜歡聽表揚?！?/p>

“我能再問一個問題嗎？”我對機器人說。

“好的?！?/p>

“什么是禪？”

“禪是思維，也是定慧?！睓C器人這樣回答。

“請再說一遍好嗎？”

“禪是一枝花”，機器人說道。

送我出去的路上，吳菲告訴我，未來的機器人不僅會思考，還必須具有理解周圍世界并能與世界進行交互的智慧和能力，這也是機器人與AI的根本區(qū)別。吳菲的眼神和語氣，讓我感覺到她對這臺機器人模擬系統(tǒng)和內(nèi)容邏輯單元的自信，以及對機器人禪師去禪院測試的期待。她同時告訴我，腎上腺素算法無疑能提升機器人的感知能力，但如果有機構(gòu)將腎上腺素里面的冰冷數(shù)據(jù)植入機器人的程序系統(tǒng)，機器人很可能會變成殺人機器。

當天晚上，我接到吳菲的電話。她對我說，一燈法師看在她是沈老師學(xué)生的情分上，同意機器人去禪院測試，但她能察覺到一燈法師對機器人沒有興趣，對現(xiàn)代科技都沒有興趣。一燈法師告訴吳菲，禪院要舉辦一場禪文化交流活動，可以去活動現(xiàn)場測試機器人，但測試時間不能過長。吳菲邀請我一起去，叮囑我在禪院里不要說“機器人禪師”這五個字，免得一燈法師不舒服。

3

我們一行三人坐在面包車里。我之前一直好奇，機器人正式露面的時候，五官相貌和氣質(zhì)到底什么模樣，會穿什么樣的衣服？吳菲看出了我的疑惑，對我說：“我們本來想給機器人穿禪修服裝，和一燈法師交流后，心里有了顧忌，決定讓機器人素面登場，這樣反而沒有了心理負擔(dān)，我們測試的是機器人對周圍環(huán)境的感受和交互應(yīng)答能力，配備皮膚和服裝也沒有多大的必要了?！蔽尹c頭稱是。

禪院坐落在山腳下，四周有茂密的竹林和幾戶鄉(xiāng)野人家。山巒綿延起伏，茂盛的植物順滑了山的陡峭。司機拉開車門，吳菲打開了機器人的電源開關(guān)。

“吳老師好”，機器人說。

吳菲握了握機器人的手，說道：“這次就看你的表現(xiàn)了。這是周老師，我的中學(xué)同學(xué)，你們上次見過面?！?/p>

“周老師好”， 機器人看著我說道。

我笑著揮了揮手。下車時，機器人有意識地走在前面，站在車門口扶著我們下車。說實話，我既意外又高興。我們往禪院走去，我觀察機器人的步態(tài)，自然舒緩，同時又很輕巧，如果穿上人類的服裝和鞋子，很難分辨出這到底是機器人的步伐還是人類的步伐?，F(xiàn)代科技的發(fā)展真是驚人?？熳叩蕉U院門口時，機器人停下了腳步。

“吳老師，我想好自己的名字了”，機器人說道。

“好啊，叫什么名字？”吳菲問道。

“禪七”，機器人說。

“禪七？”吳菲沒反應(yīng)過來。

“禪修的人會打禪七”， 機器人接著說。

“真是個好名字！”吳菲的嘴角露出笑意。

我也喜歡這個名字。自然而然，順手拈來。

禪院里一片幽靜，沒有其他人影，樹叢里有鳥聲和蟬鳴。我們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一位工作人員挑開竹簾走出來端詳禪七，隨后和吳菲交談了幾句，領(lǐng)著我們走向禪院后面，他邊走邊說：“一燈法師在禪堂，活動快開始了?！?/p>

我們經(jīng)過田畦和一個小操場，有人握著單杠鍛煉身體，兩三只貓咪跳躍著追逐，跑進了草叢。我的腳尖碰到一塊石頭，身體一趔趄，禪七及時伸出手臂扶住我。

“禪七，謝謝你”，我說。

“周老師，你是第一個正式叫我名字的人類。”

工作人員小聲嘀咕著：“禪七？機器人的名字叫禪七？哪個禪？哪個七？”

禪七馬上說道：“坐禪的禪，禪七的七。”

他笑了笑，不解地搖了搖頭。說話間，我們已到了禪堂。一燈法師正在講話，我們悄悄進去，在后面的椅子上坐下，一燈法師看見了我們，略做停頓，接著用舒緩的語調(diào)說道：“歡迎大家來到這里。上一次的活動是我先講，大家在后面提問，今天的活動變一下順序，大家先提問，有什么問題可以說出來。一些朋友對我說過，在家里的時候，心里有很多問題，到了禪堂，問題好像消失了，回到家之后，心里的問題又會冒出來。禪堂是修行空間，也是暫時的逃避所，光逃避是逃避不了的，心里的問題終究要靠心法解決。我希望大家把心里的迷惑說出來。我還想說的是，今天來了一位特別的客人，我父親的一位學(xué)生問我能不能幫他們公司研發(fā)的機器人來禪院和大家交流，我本來是想拒絕的，我一直對現(xiàn)代科技敬而遠之，我后來改變想法的原因只有一個，我也想看看機器人的真實表現(xiàn)，大家有什么問題可以向機器人提問。下面，請機器人坐到前面來?！?/p>

說完這些話，一燈法師便無表情地站起身，讓出了主座。一燈法師開門見山的言語讓吳菲有些慌亂，沒想到禪七鎮(zhèn)定自若地站起來，向前走去，周圍的聽眾一邊議論一邊注視著禪七。禪七走到前臺停下，微微低頭，雙手合十，問候道：“法師好?！币粺舴◣熾p手合十回禮，指了指座椅，隨后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禪七坐下后，目視聽眾，一動不動。

“一燈法師，什么問題都可以提嗎？”有人問道。

“今天是禪文化活動，時間有限，圍繞主題提問比較好?！币粺舴◣熣f。

“機器人，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可以的，不過我有名字。我的名字叫禪七，坐禪的禪，禪七的七?！?/p>

禪七說完，臺下的氣氛明顯活躍了。

“機器人的聲音挺好聽的?！?/p>

“我們總裁家有一個機器人，專門做飯，還能帶孩子?！?/p>

“我們老板也有一個機器人，專門陪他打高爾夫。”

“機器人，你會做什么？”

“我喜歡思考”，禪七說道，“我的名字叫禪七。”

“禪七，你知道什么是出家嗎？”

“有在家，就有出家。”禪七說。

“機器人，你覺得人有靈魂嗎？”這個提問的聲音明顯有挑釁的味道。等臺下安靜下來，禪七說道：“人類相信自己有靈魂，相信人死后靈魂會輪回。我的名字叫禪七?！?/p>

“禪七，什么是靈魂？你能說一下嗎？”

“靈魂是人類身體里的某種東西”，禪七說，“很特別的東西。”

“某種東西？到底是什么東西？”

“我也在思考?！倍U七說。

“機器人就是一臺機器、一堆金屬，怎么可能懂靈魂。笑話?！?/p>

“就是，機器人哪能懂靈魂?！?/p>

“肉體需要醫(yī)生，靈魂需要牧人?！倍U七說道。

一燈法師一直在靜聽，我發(fā)現(xiàn)他的身體明顯動了一下。很顯然，禪七的話讓臺下安靜了一會兒。有人小聲重復(fù)：“肉體需要醫(yī)生，靈魂需要牧人。有點意思。”

吳菲緊張的神情緩和了不少。

“那你覺得肉體和靈魂，哪一個更重要？”

“肉體和靈魂密不可分”，禪七說道，“先認識肉體，先研究肉體，才能超越肉體。一個人的肉體疼痛是最真實的疼痛，這種疼痛只有他自己能體會，別人無法體會，也無法代替他體會?！?/p>

“不是說要放下肉身嗎？”

禪七這樣回應(yīng)：“人活在世上，認識自己是最大的難題。從肉體開始，一個人才能認識自己、記得自己。這是一個起點。不認識自己肉體的人只好欺騙自己。”

我看見一燈法師眉頭微皺，喉結(jié)快速滑動了兩下。

“禪七，我有一個問題”，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站起來說道，“我是大學(xué)老師，也是所謂的知識分子，但我不想以知識分子自居，因為我看不慣身邊的知識界同行，這也是我禪修的原因。你是機器人，掌握了很多知識和技能，你覺得什么樣的知識才能有益于二十一世紀的人類？謝謝?！?/p>

臺下一片寂靜，每個人都在傾聽。吳菲支起脖頸，雙手緊緊握在一起，時不時抖動一下。禪七這樣說道：“知識是物質(zhì)，物質(zhì)是能量，無論是在地球還是去太空，人類都離不開能量，而人類的能量是有限的，能量來自知識，而知識是有限的……”

“這是什么循環(huán)論證？”有人插話。

禪七接著說道：“十九世紀的人類只能用十九世紀的知識，二十世紀的人類只能用二十世紀的知識，二十一世紀的人類只能用二十一世紀的知識。知識就在那兒，就在遠方，就在天上，而人類無法提前看到，也無法提前創(chuàng)造自己。”

“那你覺得什么樣的知識對人類有益？”

“知識是有限的”，禪七說道，“面對有限的知識，只是‘看’是不夠的，要‘看見’，‘看見’知識才是對知識的尊重。人類的知識是有限的，知識無法平均分配，能量也無法平均分配?！?/p>

“這機器人到底在說什么？”

“這機器人是不是瞧不起人類？”

“你覺得人類會毀滅嗎？”

“我會保護人類”，禪七說。

“你覺得地球會毀滅嗎？”

“會毀滅，但不是現(xiàn)在”，禪七說。

我看見吳菲的身體抖動了一下，臉上是驚訝的表情。

“那你怎樣保護地球？”

“保護地球是人類的事情，我負責(zé)保護人類”，禪七說。

禪七的話引來一陣笑聲。

“禪七，你覺得什么是自由？”

“過于依賴安全感，會摧毀自由”，禪七說。

“禪七，你覺得你自由嗎？”

片刻的沉默。禪七慢慢說道：“我是人類制造出來的，沒有責(zé)任感就沒有自由，我有保護人類的責(zé)任。”

“禪七，我禪修了好幾年，還是很難領(lǐng)會禪與生活的關(guān)系，怎么辦？”

禪七說道：“禪是心態(tài)?？措娪暗臅r候，你會沉浸在電影故事和人物里面，忘記了頭頂上放映機發(fā)出的光，這束光滅了，電影畫面也就消逝了，你看到的其實是光影的幻象。再比如，你看電影的時候想去衛(wèi)生間，于是起身去了衛(wèi)生間，因為你知道，你只是在看電影，去衛(wèi)生間是你生理的正常反應(yīng)。等你回到座位，還會繼續(xù)看電影，也不會因為中途出去漏看了電影片段而生自己的氣，因為你知道，你看的是電影。生活也是一場電影，要把生活畫面看成電影畫面，漏看的畫面肯定會有，那就讓他漏過去好了，生活里有遺憾，讓遺憾過去好了。生活是一場電影?！?/p>

“說得好！”

“生活是一場電影……”

“是這個道理。”

“沒想到機器人這么厲害?！?/p>

“深入淺出，通俗易懂?！?/p>

“我好像明白了一些……”

“我也是?！?/p>

“我也正想這個問題呢?！?/p>

一陣風(fēng)吹來，竹枝推開了禪堂窗戶。禪七看著窗外的竹林，說道：“向蟲子學(xué)習(xí)，因為人類也是蟲子……”臺下一陣騷動。

“機器人說人類是蟲子！”有人站起來抗議。

“好家伙！”

“這機器人真有膽！”

禪七不為所動，繼續(xù)說道：“竹子里的蟲子想出來，它往上爬，沒爬出來，因為竹子太長了；它往下爬，沒爬出來，因為竹根很堅硬。蟲子決定橫著爬，于是爬出來了……”

突然間，一燈法師站起身說道：“好了，時間差不多了。”

禪七隨后起身，面對一燈法師，雙手合十說道：“謝謝法師。”

我不知道吳菲是否察覺到，反正我看見一燈法師的表情和動作很不自然，禪七向我們走來的時候，他一直低頭整理桌上的書本。我在心里為禪七鼓掌。

很顯然，這一次的測試相當成功，我為吳菲感到高興，我同時覺得，寫一篇禪七的專題采訪不僅有必要還會引起意外的反響。吳菲贊成我的提議，讓我先準備采訪提綱，公司公關(guān)部會抓緊時間審閱。

在回去的路上，吳菲看著禪七，皺著眉頭，眼神里有迷惑也有喜悅。

我問了禪七一個問題：“你的記憶庫里儲存了這么多的人物和他們的思想見解，你最佩服的人是誰？”禪七沒有絲毫的停頓，這樣說道：“我最佩服的是這樣一類人，他們有足夠的條件，也有足夠的辦法選擇他們想居住的地方，并能享受他們那個時代最舒適的生活，但他們選擇的卻是偏僻之地作為自己的居所，來省思人類的現(xiàn)狀和未來?！?/p>

說實話，禪七的回答帶給我很大的震動。

吳菲關(guān)掉禪七的電源，愉快地說：“機器人的自我生成能力總是讓人驚喜！”

“機器人是怎樣做到的？”

“老同學(xué)，這是機器人深度神經(jīng)延展模型的功勞，它能根據(jù)物理世界的交互場域，調(diào)整之前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計算資源和內(nèi)存資源。”

我掏出紙和筆，快速記下關(guān)鍵詞：海量數(shù)據(jù)集、大規(guī)模分布式訓(xùn)練、模型加速和壓縮、網(wǎng)絡(luò)剪枝、知識蒸餾、張量分解、遷移學(xué)習(xí)……后來，我們又聊到一燈法師。吳菲告訴我，這些年，沈老師和一燈法師一直沒有往來，沈老師去世他才過來送別。一燈法師在佛學(xué)院畢業(yè)后，到寺院繼續(xù)研修，后來不知什么原因，離開寺院云游了很長時間，聽說還在煤礦上過班，他好像一直有心事。吳菲搖了搖頭，最后說道：“沈老師一生熱愛科技，一燈法師卻討厭科技，唉，父子倆都是固執(zhí)的人?！?/p>

4

就在我準備好采訪提綱發(fā)給吳菲的前一天，吳菲打來電話，語氣里滿是意外和激動：“老同學(xué)，真沒想到，一燈法師告訴我，他的師父慧然法師后天上午在禪院主持一場禪修會，請我們參加。我現(xiàn)在正在出差中，不在北京，你能不能和禪七一起去，我派工作人員陪同。我覺得多測試一次更放心一些?！?/p>

我們?nèi)ザU院的當天，天空布滿灰云。走進禪堂，我發(fā)現(xiàn)之前的座椅已經(jīng)換成一個個蒲團，整齊地擺放在地板上。陪同人員看出我的疑惑，對我說，禪七的肢體有極大的靈活性，可以擺出任何坐姿。

一燈法師陪同慧然法師走進禪堂，我們一起鼓掌，隨后在蒲團上坐下。我們和上次一樣坐在后面的位置，一燈法師走過來，讓我和禪七坐到最前面?；廴环◣熆匆娏硕U七，點了點頭，禪七雙手合十還禮，我也跟著雙手合十還禮，但動作顯得有些笨拙可笑。看得出來，慧然法師的眼神里有慈祥、善意和耐心。

慧然法師環(huán)視眾人，雙手合握，緩緩說道：“常言道，無心人說話，最怕有心人聽，卻又正要有心人聽。我佛出世，作獅子吼，發(fā)海潮音，天雨四華，地搖六動，有心人正在那兒聽?！被廴环◣熗ｎD下來，接著說道，“人心，人是什么，心是什么？”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詢問大家。

禪堂里一片靜默。

“人是一臺機器?！被廴环◣熞蛔忠痪涞卣f，說完之后，他微笑著望向禪七，隨后收回眼神，繼續(xù)說道，“這臺機器，從早到晚重復(fù)地工作，毫無怨言，不知疲倦，我們得感謝它，感謝它的方式就是了解它，了解它什么呢？”

這時，一位工作人員把一杯茶水放在慧然法師腳邊，慧然法師的手指輕輕點了點地板，接著說道：“一些人練習(xí)各種呼吸法，覺得改變呼吸節(jié)奏能把身體調(diào)養(yǎng)好。這可不是好方法。請問諸位，什么是呼吸？”慧然法師把問題拋給大家，但沒有人應(yīng)答。慧然法師看著禪七，眼神里有試探，也有期待。禪七筆直的身體動了一下，說道：“一個人的呼吸，就是他的時間，一呼一吸之間的感覺，就是他的當下。”

慧然法師的嘴角露出笑意，坐在旁邊的一燈法師面無表情。

“人活著，要認識自己，如果不能認識自己，祈禱就是自我安慰，沒有用的”，慧然法師喝了一小口茶，接著說道，“了解了呼吸，才能了解身體，才能了解心。什么是心？心是如何成長的？”

慧然法師停下話頭，望著眾人，還是沒有人回答?；廴环◣熢俅瓮蚨U七，正要收回眼神的時候，禪七這樣說道：“人類的心是人類最大的宇宙。心要進入真正的思考狀態(tài)，也就是矛與盾的狀態(tài)，一正一反的狀態(tài)，才會有摩擦和否定，有了摩擦和否定，心才會成長。”

慧然法師點了點頭，嘴角的笑意更明顯了，他注視著禪七說道：“長話兒與他一個短說，深話兒與他一個淺說，你說得好。”我看見一燈法師低垂眼簾，在蒲團上挪動身體。

慧然法師接著說道：“誰不想舒舒服服過一生呢？誰都想，我年輕的時候也這么想，這是人的本性?？墒?，為了心的成長，一個人要把自己看成另外一個人，要把自己陌生化。在座諸位，吃喝玩樂是看得見的，內(nèi)在的東西才屬于你，哪怕屬于你的時間很短，幾個月，或者一年半載，也是值得努力的?！?/p>

慧然法師的言語深深印在我心里。

有人問道：“法師，陌生化就是有意跟自己過不去嗎？”

慧然法師回應(yīng)道：“簡單說，陌生化就是跳出自己的舒適區(qū)，打破固有的習(xí)慣?！?/p>

又有人接著問道：“法師，您剛才不是說，打破習(xí)慣改變呼吸是不好的嗎？”

慧然法師笑著說：“呼吸是生命法則，行為、意識和語言是個人習(xí)慣，不屬于一個層面?！?/p>

周圍的人紛紛議論?；廴环◣煂Υ蠹艺f：“我給入門弟子講過，習(xí)慣了‘停頓’才能離禪更近?，F(xiàn)在，你們盤腿坐在這兒，而你們平時的習(xí)慣坐姿不是這樣的，所以盤腿而坐就是平常坐姿的陌生化，這也是身體上的‘停頓’。你的身體就是你的肉體?！?/p>

禪七挺了挺上半身，它似乎感應(yīng)到了慧然法師的言談力量。

慧然法師繼續(xù)說道：“弟子們放松活動時，我喊一聲‘停’，他們停在那兒一動不動了，正在說話的繼續(xù)張大嘴巴，不能把嘴巴閉上，端茶杯喝水的，把杯子放在嘴邊，杯子再熱也不能放下，撓癢癢的，繼續(xù)把手指頭放在癢癢處一動不動，我喊‘了’，他們才能恢復(fù)自然的動作。這個過程中，如果身體支撐不住倒下去，那就讓身體倒下去，但不能想著保護自己?！?/p>

“法師，為什么要這樣呢？人不是要追求自然而然嗎？”

慧然法師沉默片刻，說道：“心性渙散可不是生命的自然而然。身體的停頓，類似于逆水行舟，你不能松懈，你必須毫不遲疑、全神貫注，同時提醒自己的意志力和身體肌肉的運動。你必須克服自己的不習(xí)慣?！?/p>

“法師，我在家里也能自己練習(xí)動作停頓嗎？”

慧然法師笑了笑，說道：“你讓自己停下來的時候，那你已經(jīng)是意識到口令了，而停頓訓(xùn)練需要意外的口令，需要另外一個聲音，你必須有耐心和專注力，這樣你才能捕捉那個聲音?！弊詈螅廴环◣熯@樣總結(jié)：身體的停頓訓(xùn)練是一項集體活動，只有專業(yè)人士才能發(fā)出“?！焙汀傲恕钡目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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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燈法師護送慧然法師離場，我們鼓掌目送，之后我和禪七隨聽眾走出禪堂。大家先是興奮地論慧然法師的言談，接著把禪七圍攏起來。我轉(zhuǎn)身走向旁處，因為在這一刻，我忽然想遠一點觀察禪七，禪七的語速和語調(diào)果然有人類的感覺，逼真而細微，我知道這是暫時的幻覺，然而這幻覺卻帶給我從未有過的奇異感受。

“一燈法師，我們也來玩一玩‘?！挠螒虬??！庇腥撕暗?。

我回轉(zhuǎn)身，看見一燈法師走向禪堂，另有一個人補充道：“在放松的狀態(tài)下才能玩這個身體訓(xùn)練，我們該做什么就做什么，法師發(fā)出口令，我們馬上停下來即可?！币粺舴◣煶聊哌M禪堂，把門關(guān)上，旁邊的人覺得一燈法師沒有興趣陪我們玩，于是也就放松下來。有人站在石頭后面偷偷點上一支煙，有人走向小操場，抓起單杠玩起來，有人雙手叉腰，前仰后合做著運動，有人邊走路邊低頭沉思。

我走向禪七，而禪七對單杠產(chǎn)生了興趣，徑直走過去，我也跟了過去。很顯然，這是禪七第一次看見單杠，單杠上的人一會兒引體向上，一會兒擺動身體晃來晃去，禪七靜靜地看，像一尊機器雕像。

“停！”一燈法師突然間大喊了一聲。

四周一下子安靜了，而單杠上的人不知如何是好，身體失去平衡，一個閃失掉下單杠，禪七馬上伸直手臂迎上去抱住他，自己也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我說了‘?！?，誰都不能動！”一燈法師加重語氣斥責(zé)禪七。

“我想保護人類，我能保護人類?！?/p>

這是禪七的聲音，我的余光看見禪七躺在地上，站起來的動作顯得僵硬。停頓的時間還在持續(xù)。我剛才正準備抬腿邁上一塊石頭，聽到口令我得繼續(xù)保持抬腿的姿勢，肌肉的酸痛感一陣陣襲來，我提醒自己堅持住。

“了！”一燈法師終于發(fā)出了口令。

所有的人放松下來，“哎吆”“哎吆”的叫聲此起彼伏。

我急忙走向禪七：“禪七， 你沒事吧？”

禪七沒有說話，抬頭看著單杠，伸直手臂，向上一跳抓住杠把，先是讓身體垂立，自然搖晃，之后讓身體慢慢穩(wěn)定。機器人玩單杠肯定新鮮，其他人說笑著圍攏過來。在身體幾乎完全靜止的狀態(tài)下，禪七先是完成半身引體向上，停頓幾秒后，完成全身引體向上。接著，禪七開始在單杠上翻轉(zhuǎn)。周圍的人紛紛鼓掌。

“停！”這是一燈法師突然的喊聲，把我們嚇了一跳。

我們緊跟著靜止不動，而禪七還在單杠上旋轉(zhuǎn)。

“禪七，法師喊停了?！?有人小聲提醒。

禪七肯定聽見了。我心里清楚，此時此刻，禪七緊握杠把讓身體隨重力自然下垂即可停頓，或者說，禪七憑借機械手臂的力量，完全可以手握杠把，腦袋朝下，在單杠上垂直倒立停頓。我對此沒有絲毫懷疑。

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禪七在單杠上回旋的幅度越來越大，速度越來越快了。那是全身的繞杠動作，整個單杠被禪七的臂擺搖晃起來，眼看著要散架，甚至拔地而起。

“禪七，小心！”我在慌亂中叫了一聲。

“不準說話！”一燈法師馬上阻止我。

我感受到一陣陣風(fēng)，同時感覺到了危險，我忽然想起機器人三定律，再次喊道：“禪七，機器人可以保護自己！你要保護自己！”

“??！”周圍的人在喊。

我看見禪七飛向空中，像一團發(fā)光旋轉(zhuǎn)的迷霧。

“??！”更多的人喊起來。

禪七摔在巨大的巖石上面，先前的身體飛散成了碎塊。我跑過去，手心里全是汗。禪七果然是機器人，我看見散落一地的電路板、傳動裝置、機械肺、感知傳感器、系統(tǒng)處理器、肢體吸盤……我還看見禪七殘缺的手。

“太可惜了?！?/p>

“這機器人挺聰明的?！?/p>

“不可惜，機器人可以復(fù)制，這個壞了，再造一個?！?/p>

我握緊禪七的手。透過人群，我看見一燈法師站在那兒，嘴角露出笑意，隨后轉(zhuǎn)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