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竹為伴
看那淇水的彎曲處,看那翠竹茂盛婀娜,君子就像美玉,要經(jīng)歷砥礪切磋、雕琢打磨……《詩經(jīng)·淇奧》真教人難忘:“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看來至少從那時起,竹就與君子聯(lián)系在一起了。
或許是受前人的影響,后世的騷客也樂于與竹為伴,在詩文創(chuàng)作中延續(xù)了以竹來襯托心境的手法。如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神往的田園生活:“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倍笏€特地強(qiáng)調(diào)了一遍:“相命肆農(nóng)耕,日入從所憩。桑竹垂余蔭,菽稷隨時藝?!痹偃鐤|晉裴啟在《裴子語林》中講述的一位愛竹人的雅事——“書圣”王羲之的五兒子王徽之借住別人的空房,還吩咐家人種上竹子。有人問他,只是暫住一下,何必花大氣力搞“環(huán)境建設(shè)”?王子猷“嘯詠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劉義慶在《世說新語》里的記錄就更有趣了,說的是王徽之途經(jīng)吳中時,聽說當(dāng)?shù)匾粦羧思业闹駡@很好,想去看看。園主得知有大名士要來,精心灑掃布置了一番,沒想到王徽之徑直來到竹林,詠嘯許久,隨后就要離去。園主覺得“老王”太過簡傲,欣賞完竹子抬屁股就走,這怎么行?干脆吩咐屬下關(guān)閉大門,強(qiáng)行留客。看來園主是同道中人,王徽之欣然留步,“盡歡而去”。詩人白居易認(rèn)為:“竹本固,固以樹德,君子見其本,則思善建不拔者。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見其性,則思中立不倚者。竹心空,空以體道,君子見其心,則思應(yīng)用虛受者。竹節(jié)貞,貞以立志,君子見其節(jié),則思砥礪名行,夷險一致者。”愛竹愛到忘情,種竹種到忘我,竹如君子,心性秉直,鮮明如許。
陶淵明、王徽之固然超絕等倫,但提起與竹文化最有因緣的一群人,還要數(shù)阮籍、嵇康、山濤、劉伶、阮咸、向秀、王戎這“竹林七賢”。在這七人中,若論年齡,山濤最長;若論名氣,阮籍第一。正史《晉書》中有記載,阮籍不僅“容貌瑰杰”,還“志氣宏放”“博覽群籍,尤好《莊》《老》”,與此同時又多才多藝,“嗜酒能嘯,善彈琴。當(dāng)其得意,忽忘形骸”。他曾登上廣武山,看項羽與劉邦作戰(zhàn)的地方,慨嘆“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如此個性鮮明的才子,能不臧否人物,這般行止,的確討喜。正因如此,縱使風(fēng)云變幻,阮籍仍能獨善其身。他寫過《詠懷八十二首》,留下了這樣的詩句:“幽蘭不可佩,朱草為誰榮?修竹隱山陰,射干臨增城?!奔?zhèn)涞牡虏挪荒苁┱?,只能將一腔愁緒借筆墨傾訴。不愿委屈自己又不得不委屈自己的阮籍只活了五十三歲,好在君子的聲名比生命更久長,阮籍、嵇康等人去世后,江湖上仍留有他們的傳說。
四百多年過去,公元731年,李白在《登廣武古戰(zhàn)場懷古》中寫道:“沉湎呼豎子,狂言非至公。撫掌黃河曲,嗤嗤阮嗣宗?!崩畎渍J(rèn)為阮籍的酒喝得太多了,對劉邦的認(rèn)識并不公允。后世學(xué)者因之誤會李白鄙視阮籍,實際情況恰恰相反。兩部正史《舊唐書》和《新唐書》都一本正經(jīng)地記錄了李白“少與魯中諸生孔巢父、韓沔、裴政、張叔明、陶沔等隱于徂徠山,酣歌縱酒,時號‘竹溪六逸’”。這個雅稱是否與“竹林七賢”有淵源?我沒有找到直接的憑據(jù),不敢斷言,可是從李白的作品中,卻能發(fā)現(xiàn)與“竹林七賢”特別是與阮籍有關(guān)的典故——李白去世前三年,即公元759年,他陪同族叔、侍郎李曄暢游洞庭湖,醉酒后,他寫了三首詩,其一曰:“今日竹林宴,我家賢侍郎。三杯容小阮,醉后發(fā)清狂。”他妙用阮籍、阮咸叔侄在竹林同游共飲的故事,將李曄比作阮籍,將自己比作阮咸,一語雙關(guān),貼切之至。俗話說“酒后吐真言”,看來“李白一斗詩百篇”洵非虛譽(yù),從“何時竹林下,更與步兵(阮籍)鄰”“恭陪竹林宴,留醉與陶公”“復(fù)如竹林下,叨陪芳宴初”等詩句,可以想見李白對阮籍等前賢的尊崇、對竹的喜愛。竹溪生活,是李白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筆,他在《送韓準(zhǔn)、裴政、孔巢父還山》里還深情回憶:“昨宵夢里還,云弄竹溪月。”
“竹林七賢”與“竹溪六逸”的出現(xiàn),為一眾文人提供了不少“偷懶”的素材,有大量詩詞為證。例如金庸祖上查慎行的《題沈房仲竹林小照》:“七賢六逸何處,讓爾獨往獨來?!睅缀踔灰峒爸褡樱@些“懶人”就下意識地想起“竹林七賢”或“竹溪六逸”來。要說本領(lǐng)更高強(qiáng)的,當(dāng)屬王安石,他曾作《題正覺相上人籜龍軒》:“此地七賢誰笑傲,何時六逸自賡酬。侵尋衰境心無著,尚有家風(fēng)似子猷?!敝凰木湓?,居然囊括了十三個人,還把王徽之(字子猷)寫了進(jìn)去。
強(qiáng)中自有強(qiáng)中手,蘇軾的手段也不含糊,他不僅將王徽之的趣事寫入詩作,其藝術(shù)感染力還別具一格:“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yī)。旁人笑此言,似高還似癡。若對此君仍大嚼,世間那有揚(yáng)州鶴?”此詩題為《於潛僧綠筠軒》。綠筠軒位于於潛縣(今浙江臨安境內(nèi))的寂照寺,據(jù)史料記載,僧人名孜,字惠覺,應(yīng)該和蘇軾相熟,此作以議論為主,僅用兩個字便概括了竹子的精粹所在——“不俗”。僧家有佛陀在竹林講法傳道之說,講究真俗不二,大學(xué)者陳寅恪甚至揣測過“先有‘七賢’而后有‘竹林’……乃取天竺‘竹林’之名,加于‘七賢’之上,成為‘竹林七賢’”。蘇軾的佛學(xué)修養(yǎng)深厚,長年與高僧大德往來,故有“不悟俗緣在,失身蹈危機(jī)”“淵明作詩意,妙想非俗慮”“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漫山總粗俗”等認(rèn)知。僧人慈悲,自是不俗;陶淵明、阮籍、李白等人對竹盡是真情流露,也不俗;竹本來就有“從風(fēng)既裊裊,映日頗離離”(謝脁句)的瀟灑之美與“聊將儀鳳質(zhì),暫與俗人諧”(盧照鄰句)的虛懷之德,同樣不俗;宋代純粹說理的詩詞大多枯燥,蘇軾在五言句式中融入散文句法,于平地起波瀾,詼諧灑脫地借題發(fā)揮,從而不落窠臼,也稱得上不俗了。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對《於潛僧綠筠軒》的解讀是否正確,說來機(jī)緣湊巧,不久前我與幾位師友到山西的玄中寺小住,間接得到了些許印證。據(jù)方丈悟定大和尚介紹,玄中寺是凈土宗名剎之一,又名永寧寺,始建于北魏延興二年(472年),落成于承明元年(476年),歷史上住錫過曇鸞大師、道綽大師、善導(dǎo)大師等高僧。貞觀年間,唐太宗曾親臨拜謁,并賜名為“石壁永寧禪寺”,使之成為全國佛教三大戒壇之一。宋元以降,寺院雖屢經(jīng)劫火,所幸尚存北魏延昌四年(515年)的造像和北齊河清三年(564年)的四面千佛造像以及宋代的秋容塔。新中國成立后,玄中寺在周總理的親切關(guān)懷下得以中興。
由繁華都市步入深山寺院,好像走進(jìn)世外桃源或天然氧吧,給我印象最深的并非環(huán)繞四周的“崇山峻嶺”,而是一片片“茂林修竹”。有游人說那是鳳尾竹,我感覺不像,一來鳳尾竹在北方頗罕見,二來鳳尾竹多輕柔嫵媚、煙翠靄靄,但玄中寺的竹不僅清涼自在,而且質(zhì)樸沉穩(wěn),清風(fēng)徐來,斷無妖嬈之姿。悟定大和尚仿佛察覺出我心中的疑惑,說:“我稱它‘玄中竹’,玄中寺的竹、牡丹、花椒、棗樹有‘玄中四絕’之稱。過去‘玄中竹’只種在方丈寮房周圍,后來才逐漸繁茂起來,有人將‘玄中竹’移植至家中,就目前所知,移植后都無法成活?!蔽覇枺沁@“玄中竹”也和屈原筆下的橘樹一樣“秉德無私”“受命不遷”?悟定大和尚笑了笑,說:“你可以寫首詩了?!痹姴浑y寫,難的是不提“竹林七賢”與“竹溪六逸”。
許多人也像蘇軾一樣,推崇陶淵明、阮籍、李白,對“竹林七賢”中“與時俯仰,以取富貴”的山濤、“譎詐多端、天性鄙吝”的王戎多有異議,蘇軾的《和陶擬古九首》中有一句“由來竹林人,不數(shù)濤與戎”,性情中人不喜精于鉆營者,這在情理之中。由于王戎的父親是阮籍的朋友,十五歲的他便有機(jī)會和“前輩大哥哥”閑談。若干年后的某一天,王戎乘車途經(jīng)舊地,頓時觸景生情,回頭對后邊的人說,從前我和嵇叔夜(嵇康)、阮嗣宗(阮籍)在這里酣飲、在竹林中交游時,也跟在后面。自從二公故去,我就被俗事煩擾,而今物是人非,像隔著山河一樣遙遠(yuǎn)了。
某些人愛竹如同葉公好龍,附庸風(fēng)雅而已,畢竟像山濤、王戎這樣渴望“食肉”的人多,像王徽之、阮籍這樣追求“不俗”的種竹人少。不過若無食肉者之俗,何以彰顯種竹者之雅?詩曰:“結(jié)繩已俗奈何天,如是我聞林下緣。劫火熊熊凌石壁,明玕裊裊種云煙。未能一日無君在,正覺三千共我傳。休恨嗣宗成往事,此身念定即長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