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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2022年第6期|劉大先:山?海?風——海南日記之六
來源:《黃河》2022年第6期 | 劉大先  2022年10月19日09:01

劉大先,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教授,《民族文學研究》副主編,著有《八旗心象》《從后文學到新人文》等十余種,曾獲魯迅文學獎、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胡繩青年學術獎提名獎等。

 

綠野之心

2021年5月7日

星期五

晴熱

定安縣高林村→???/strong>

滴水觀音橙紅果實的草叢中,鄉(xiāng)間小徑寂寥的碎石間,也常有讓人為之驚奇的去處。高林村就是這樣。菖蒲高立,黃皮與檳榔郁郁蔥蔥,藏身瓊山天太嶺間的高林村,仿佛綠野之心。

高林村屬于龍湖鎮(zhèn),位于定安縣的東北部,距離文筆峰大約17公里,緊接??谑协偵絽^(qū),快到文昌了。從地理上看,不惟早年,置諸今日,高林村依然有荒野之感。它之所以知名,不外地因人顯——它是張岳崧的故里,而張是海南史上唯一的探花。

前段日子,在羅驛村李氏宗祠門口我曾經(jīng)看到過張岳崧手書的石碑,頗得歐陽詢、柳公權遺韻。他不僅是探花,曾與好友林則徐一道力倡禁煙,而且以書法聞名,是海南四大才子中的“書絕”,其他三位是著絕丘濬、忠絕海瑞和詩絕王佐。《翰山公崇祀鄉(xiāng)賢實錄》稱,張岳崧“書法得晉唐諸家奧秘,臨仿各造精妙,片楮只字,人爭寶之。”這話說的到位。我在高林村新建的一處民宿門口看到鐫刻的張岳崧手書對聯(lián)“陶鑄性靈組織風雅,核覈仁義原本山川”,就有此風格。故居里還有他的手札,臨王羲之的,惟妙惟肖。

正午陽光耀眼,村中寂靜無聲。走了半響,也沒有遇到一個人。村中七縱三橫的巷道依稀保存了19世紀中期以來的模樣,玄武巖壘制的石墻用石灰勾勒,黑白分明,粗糲的石頭安然如昨,有種見慣了世事變遷與時代更迭后的不動聲色。找到一位叫做張黨權的張岳崧七世孫,他領著我們去看張岳崧故居。故居有兩處,一處為出生之祖居,只剩下一間了。另一處是西南不遠的四合院式結構,均為懸山式建筑,后者是張岳崧居官時所建,兩側橫房據(jù)說是張自建的,正屋是他的兒子張鐘彥所建。屋內四面房柱上各貼有開基時的紅紙黑字:“東魯孔夫子,西岐周文王,南山鐘進士,北海姜太公”,這是雷州半島延襲而來的習俗,應該來自中原。故居西側是張氏宗祠,相當宏闊,有完整的山門、前殿、正殿、廊廡,正對著一株亭亭如蓋的高大黃葛。

南方越是偏遠的地方,此類宗祠保留得越多。這中間有很多可以探析的原因,比如遠離政治經(jīng)濟中心,兵燹戰(zhàn)亂很難波及,摧枯拉朽的革命很難觸及到鄉(xiāng)村共同體的最深處,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尚未全面進入,等等,但我覺得最素樸的心理原因還是物以稀為貴,探花盡管很稀罕,但放在江蘇、江西或者浙江的話,也比較多,而張岳崧這樣的,地處海外,殊為難得。任何地方其實都有鐘靈毓秀的英才俊彥,但未必都有機會嶄露頭角,張岳崧無疑是幸運兒,因而也就愈加彌足珍貴,自己也倍加珍惜,所以特別在意教育。

“大貴莫過學道,至樂無如讀書”,在擔任陜甘學政的時候,張岳崧曾捐出自己的俸祿,牽頭修復了鞏昌南安書院、綏德雕山書院等,后來還曾在海南的瓊臺書院、雁峰書院以及廣州的越秀書院、肇慶的端溪書院講課。他還十分注意扶攜家鄉(xiāng)的讀書人,帶頭捐資設立崇賢興館,資助貧寒士子赴鄉(xiāng)試的旅費。這種表率無疑深刻地影響到他的家族,他有一子中進士,一子中舉人,孫子也中了舉人?,F(xiàn)在村里還繼承了一項很好的遺風,就是從2003年開始設立“張岳崧教育基金會”,募集村民和社會捐贈,為各類升學和優(yōu)秀在校獲獎學生頒發(fā)證書與獎金。

2019年7月,高林村入選首批全國鄉(xiāng)村旅游重點村名單。村巷與祠堂都做了相應的修繕,黃葛樹下還立了一尊張岳崧座像。不過游人寥寥,張黨權說,村里有五十戶約三百人,留在村里的不過三十多人,年輕人都外出讀書或謀生。耕讀傳家的方式在時下變得不合時宜,這個人丁興旺的村莊重回荒野綠原的狀態(tài)。出村,沿著石徑走,發(fā)現(xiàn)村前是一塊狹長的繞村的水稻田。稻穗低垂,微微泛黃,即將進入成熟季節(jié),雖然沒有遇到村民,但留守的少數(shù)人還在按時勞作。

看到這些水稻,我忽然想起了祖父劉心元,一名農技師。1968年到1969年,祖父在海南崖縣(也就是今天的三亞)進行稻種試驗。海南因為得天獨厚的氣候與環(huán)境,一年可以培育三季稻,是天然的育種試驗田。20世紀60年代中后期,全國的育種試驗基地基本上都轉移到海南島上,分布在三亞、陵水、樂東等地,祖父就是在那是被選派到海南的。我很后悔祖父在世的時候沒有細聊過這個事情,不知道祖父具體在哪個農場——也許就是2014年我曾經(jīng)去過的南濱農場。夜里說到這件事,宮池問,那你爺爺認識袁隆平不?我查了一下,袁老是1970年秋去的崖縣,那時候祖父已經(jīng)返回安徽,他們在海南應該并無交集。

崖州的那段生活一定讓祖父對海南產(chǎn)生了深厚的感情,以至于九十年代已經(jīng)快七十歲了,還自己一個人到海南故地重游了兩次。我曾經(jīng)在孔見先生的《海南島傳》中讀到,現(xiàn)在中國人“吃的每一粒米里,都有著來自海南島陽光與水的祝?!?。我想,那里面一定也有我爺爺?shù)囊环莺顾?。他那個時候正是我如今的年紀,也有一顆綠野之心。(補記:我記下這些的時候,沒有想到半個月后袁隆平先生病逝于長沙。祖父生于1924年,比袁老大六歲,2016年已經(jīng)去世,終其一生只是一個小小的農藝師,但是無論貢獻大小,他們都為水稻事業(yè)獻出了人生寶貴的光陰,愿他們在天堂里都喜樂安詳。)

下午趕到??冢碇艽笮路驄D、樹才夫婦到了,但我晚上與李音約好,去新埠島與梅國云、黃德海、弋舟、田耳一起吃了個飯。這次海南之行就如同一個盲盒,沒有想到在海南會遇到天南地北的朋友們。

 

如蝶之蜻

2021年5月8日

星期六

多云轉晴

??跇s堂村、騎樓老街

早上出門去秀英區(qū)的榮堂村,路上車輛忽然多起來,有點堵,我這才注意到路邊的燈柱上都掛著“相約消博會 出彩新??凇钡牟势?。從昨天開始,為期四天的首屆中國國際消費品博覽會在海南國際會展中心舉行,難怪我們所在的賓館里入住了許多穿著商務套裝的人。

榮堂村與半個月前去的三卿村同屬于石山鎮(zhèn),也是一個有著八百年歷史的老村莊。村莊的房屋由火山石壘就,也同三卿村類似,不同的是,榮堂村要大得多。這個村的人口主要有鐘王兩大姓,鐘姓南宋時代自福建莆田遷來。一位年輕的鐘姓村長帶我們去看他們臨瓊始祖鐘明顯的墓,墓是1999年重修的,碑上刻著“宋賜進士統(tǒng)領官”字樣。不遠處正在修建一座高大的仿古祠堂,墻上貼著向鐘姓子孫募捐的通知,附有說明,大意是舊祠堂1958年被拆毀,現(xiàn)在重修云云。祠堂四周遍布美人蕉、龍血樹和天南星,一座簇新的榮堂公廟已經(jīng)建好,供奉著大小不一、紅面或金臉的八個“神公”。村長也說不清神公的名號,只知道其中一個騎著小白馬的叫馬部公,可能是一些類似西北家神的那種地方神明。

公堂右側就是榮堂古村,村口有三座土地廟,入村處居然有形似鳥居的石頭山門,可見此村早年間確實頗具規(guī)模,一問之下,原來榮堂村早先也是一處驛站。沿著蜿蜒的石路前行,好似貴州青巖古鎮(zhèn)的巷道,兩側石壁上爬滿了薛荔細碎的葉片,叢生的芭茅有一人多高,麒麟葉如同巨大的手臂伸展向天空。石屋依舊,但杳無人跡,從80年代開始,古村中的居民逐漸搬出,如今偌大的老村只有三個老人還在,其他人全部搬到新村。

密林修竹中的溶巖隧道在榮堂村比比皆是

村落深處一片茂密的竹林中,有許多熔巖隧道,空間闊大,陰涼蔽日。據(jù)說這樣的溶道有七十二處,基本上保持天然的樣貌,古樸而寂靜,仿佛遠古的時空。自然的力量溫和而偉大,尤其這樣的熱帶地區(qū),很短的時間里,植物就遮蓋了人類生活過的痕跡。

從溶道出來到新村,是截然不同的天地。村民們大多住上三層小樓,村水泥道的中央在開挖下水道,六七臺內地已經(jīng)很少見的柴油機做動力的鉆機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響。地面下都是玄武巖,施工比較艱難,石屑粉塵飛舞,幾個工人站在已經(jīng)一人多深的坑道中,戴著防毒面具一樣的口罩,滿面塵灰。村莊正在蛻變中,這種景象既雜亂無章,又欣欣向榮。

中午到雷瓊世界地質公園附近的一處農家樂吃飯,聽到鑼鼓聲響,跑出去看熱鬧。原來園里空地搭了處舞臺,是首屆中國國際消費品博覽會的??诜沁z展演,有瓊劇、公仔戲(也就是木偶戲)、齋戲表演,等我到的時候,表演已經(jīng)快結束了,我只聽了一點點。幾個藝人已經(jīng)開始收拾傘蓋和行頭,往車上搬,過去問了一下,原來是麒麟舞的道具。這些地方性文化在經(jīng)濟發(fā)展的總體背景下得到保護與表演的機會,總讓我想起巴厘島的傳統(tǒng)文化伴隨旅游業(yè)的興旺而獲得的復興,那種復興已經(jīng)是為了適應消費與市場而做的轉換與創(chuàng)新,是一種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

在地質公園的一個水車邊,我看到一只斑麗翅蜻。這是一種長得很特別的蜻蜓,乍看去跟蝴蝶差不多,翅膀比一般蜻蜓寬而比蝴蝶窄,有琥珀色及深褐色夾雜的花紋。十幾年前我在《中國民族報》開了兩年專欄,做文化時評,討論電影、歌舞、體育、旅游、非遺、博物館和美術館、風情酒吧、特色餐廳、山水與真人表演結合的實景晚會等文化產(chǎn)業(yè),它們中有許多并非新創(chuàng)的產(chǎn)業(yè),而是在傳統(tǒng)產(chǎn)業(yè)中注入知識產(chǎn)權、技術創(chuàng)新、文化理念的元素,是以創(chuàng)意為賣點的產(chǎn)業(yè),其核心在于創(chuàng)意,促進文化市場化。傳統(tǒng)文化、地方文化與族群文化在其中,就相當于斑麗翅蜻,似乎是蝴蝶,但其實是蜻蜓——它們看上去是傳統(tǒng)的,根底卻是當代的;它當然是文化,但更是經(jīng)濟與生活本身。我一直以來的觀點是文化要以人為本,人的需要、人的全面發(fā)展既是出發(fā)點,也是目的,因此面對“傳統(tǒng)文化”的變革,不需要抱殘守缺,作為文化主體的民眾自己會做出選擇。

下午到??隍T樓老街參觀,這個保存了民國時期歸僑興修的南洋建筑群,同樣也是我們這個時代以中等階層生活方式為旨歸的文化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的一個組成部分。配合消博會的氛圍,街上有自發(fā)的以及政府組織的雜技與歌手表演,街道兩旁的老建筑都被改造成帶有景觀社會消費文化色彩的酒吧、咖啡廳、鷓鴣茶館、工藝品與特產(chǎn)店等商鋪。

我們找到一個喝老爸茶的茶檔。老爸茶是很有海口特色的地方民俗,但它的歷史并不久遠,是現(xiàn)代以來形成的民俗。1933年上海國光社印行、由陳銘樞總纂的《海南島志》中記載“海南不乏產(chǎn)茶之地,然居人多不嗜之,獨多嗜酒”,老爸茶是由東南亞的歸僑帶回來的西風東漸的舶來品,不僅喝茶,也喝咖啡、牛奶、咖啡奶、紅茶奶、阿華田和可可,還能吃糕點,后來才演變成??谄胀ò傩丈缃?、休閑與消費的生活方式。

我們進的茶館好像沒有具體名稱,趙西西說本地人一般就叫它老街文化茶館。這倒頗有老爸茶的閑散風范,茶館面積巨大,目測擺放了估計有一百張桌子,中間茶檔霓虹上寫著“萬丈紅塵三杯酒,千秋大業(yè)一壺茶”。茶檔四周兼賣大薯湯、糖水地瓜湯、清補涼、豬血和簸箕飯。正是下午茶時間,三三兩兩的爺叔悠然自得。我吃了一碗清補涼和芒果腸粉。清補涼分為冷熱兩類,周大新老師夫婦和樹才老師夫婦要的是熱的,我要的是涼的,里面放了綠豆、紅豆、西瓜、薏米和銀耳。這些配料有些八寶粥的意思,但它是糖水,讓我在見識了如蝶之蜻后,又見識了如粥之水。

晚上與則臣去興丹路農科院附近的餐館,與梅國云、王雁翎、劉復生、張偉棟、王學振等本地文化人,以及弋舟、傅菲、田耳、黃德海等四位海南駐島作家吃飯,然后一起去海南出版社的三環(huán)書店“而已空間”參加弋舟新書發(fā)布會。結束后則臣急著要趕回賓館寫日記,說自己沒時間了,我說還是先去夜宵吧,這個夜宵時間才是自己的時間啊,后來就同去了,這大約是體驗老爸茶文化帶來的直接影響。萬事不如杯在手,這個杯可以是茶杯,也可以是酒杯。

 

過客與故鄉(xiāng)

2021年5月9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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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桌前開始敲上日期的時候,我意識到這將是此次海南之行的最后一篇日記。此行始于???,走訪路線包括:

海南省博物館——海口市秀英區(qū)的三卿村、典讀村——澄邁縣的羅驛村——瓊中黎族苗族自治縣黎母鎮(zhèn)大保村的明代水會所考古遺址——儋州洋浦與峨蔓鎮(zhèn)靈返村、鹽丁村的千年古鹽田、南豐鎮(zhèn)陶江村與海雅村的客家圍屋、中和鎮(zhèn)老街、桄榔庵、東坡井與東坡書院、寧濟廟、關帝廟——白沙黎族自治縣的文化館、黎錦傳習所、五里路有機茶園——昌江黎族自治縣昌化鎮(zhèn)的棋子灣、昌城村峻靈明王廟與新城村治平寺碑——東方市江邊鄉(xiāng)的黎族白查村——陵水黎族自治縣三才鎮(zhèn)、黎安鎮(zhèn)、新村鎮(zhèn)的史前考古遺址——瓊海市博鰲鎮(zhèn)的中國(海南)南海博物館、僑鄉(xiāng)留客村蔡家宅——定安縣文筆峰道教文化旅游區(qū)、龍門鎮(zhèn)石塘溪火山冷泉、龍湖鎮(zhèn)高林村張岳崧故居——??谑序T樓老街、榮堂古村、雷瓊世界地質公園。

今天以五公祠作為最后一站,倒是呼應了海南日記第一季的主題“燈下遇故人——且將海南認故鄉(xiāng)”。五公祠又稱“海南第一樓”,建于清光緒十五年(公元1889年),祠內祭祀的“五公”,指唐宋兩代被朝廷貶謫來海南的五位名臣:唐朝宰相李德裕、宋朝宰相李綱、趙鼎及宋代大學士李光、胡詮。他們的雕塑則是1986年用火山石重塑的,寫實中透出浪漫飄逸,在蘋婆、荔枝、黃花夾竹桃和琴葉榕的樹影中,尤顯得滄桑古樸。五公祠旁附有蘇公祠、伏波祠,分別紀念的是蘇軾與漢代兩位伏波將軍路博德與馬援。

這些人都是對開辟海南、溝通陸島、傳播文化、昌明人文做出了貢獻的外鄉(xiāng)過客,海南人沒有忘記他們,立祠祭祀,隆重紀念。盡管他們宦海沉浮、萬里投荒,被動南下渡海至此,可能并非本愿,但也正是這一點成就了他們在海南人心中的分量,可以說他們與海南彼此成全。正如流沙河的對聯(lián):“唐宋幾完人,倘非遷謫南來,海外安知賢宰輔;滄溟無斷脈,何必翱翔北學,樓中自有大儒師”。時過境遷,當年的歷史細節(jié),除非專業(yè)學者或有著歷史癖好的人,一般人早已遺忘,也不會感興趣朋黨爭訐、政見差異的具體情形,但是他們記住了這些過客的足跡和遺響。海南作為他們人生的一個段落,某種意義上也成為他們故鄉(xiāng)的一部分。

說到更渺遠的,人生逆旅,光陰百代,每個人其實都是過客。這中間有著生而為人難以克服的局限與遺憾:所有人、所有功業(yè)都敵不過時間。人們又總是渴望能夠留名于世、寄籍于史,留下哪怕微薄的印記,所以才會有追求立德、立功與立言這樣的“不朽”之事的沖動,那是抵抗無情時間的隱秘激情。但是立德之事,因為社會演化,圣賢變成了縹緲無稽的幻想;立功也并非平凡民眾可以企及,它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的各種外界因素;唯有立言,是凡夫俗子有可能通過一己努力達到的。通俗點說,立言也就是在文化上做出一點點創(chuàng)造、貢獻或分享。即便如此,也還是未必能保證被人記住,它還需要種種因緣湊泊,遇到有膽有識有情有義之人的傳承,個人所能做的只能是盡力而為,無論窮達否泰如何,做好自己。

蘇軾曾經(jīng)對此種人生窘?jīng)r有著豁達的理解:“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也就是說,無需過于牽懷掛肚、斤斤計較,往日崎嶇、前路困蹇都是常態(tài),重要的是經(jīng)歷這一系列的過程。飛鴻自然留下爪跡,或許事過無痕;或許能夠涓滴注浥,回饋于他人,有益于世道人心,造福于人生驛站中的某處;或許僅僅是一種人生的態(tài)度與示范。幸運的話,也就會成為后人稱頌與崇慕的典范,甚至可以留下某處勝跡供人憑吊瞻仰。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兩伏波、五公與蘇軾都是幸運的,他們在正史中留名,更被海南牢牢記住。他們人生的片段凝固在這木石之中,化作了海南文化內在的骨血。漢武帝時,伏波將軍路博德十萬樓船下嶺南,平定南越叛亂,首設珠崖、儋耳兩郡,將海南納入中央王朝版圖。漢光武帝年間,伏波將軍馬援南征交趾,進擊九真,平定征側、征貳之叛,推行漢律至越族,再開瓊崖。這都是立功的偉業(yè)。

“五公英烈氣,千古海南潮”,五位被貶的官員大儒更多的形象是教化與立德。如同五公祠二樓楹聯(lián)所寫:“五賢系兩代興衰,報國投荒,唐宋迄今留正氣;一身睹萬民憔悴,籌邊弭亂,冰淵夙夜凜遺規(guī)”。他們安國危身之舉,標榜了一種中華士人的人格風范。

蘇軾的故事最多,可以說將立德立功立言結合在一起,不僅傳播文化、破開天荒,以其華翰辭章濡染風雅,更身體力行,造福士民,不僅在儋州留下許多遺跡,還在五公祠里留下了今天依然涌動的浮粟泉。

我來過海南多次,除了五指山調研,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在公務會議之余浮光掠影,蜻蜓點水般走過。同樣是過客,這一次近二十天的旅程,深度、綜合、近距離地體驗海南的名勝與人文、景色與民俗、歷史與風物,也時時有黃庭堅所謂“故人萬里,歸來對影??诓荒苎裕南驴旎钭允 钡母惺?,覺得自己也融入海南,成為它的一份子。

離別在即,不免有些感想,再一次確認了故鄉(xiāng)的含義。這個故鄉(xiāng)不僅僅是個人的故鄉(xiāng),也是中國人的故鄉(xiāng)。因為有了海南及南海諸島與海域文明,中國人的故鄉(xiāng)就擴大了,長城內外、大河上下、海峽兩岸、大洋之濱,都成為中國人的鄉(xiāng)愁所寄。她雄闊而包容,融合了多樣性的文明因子;同時又蘊含久遠而豐富的歷史遺產(chǎn),多民族共生共處,涵養(yǎng)著本地少數(shù)民族、陸客移民、東西方交流互動的融合生態(tài);更主要的是,她在當下還煥發(fā)出靈動而活潑的能量,將最古老的傳統(tǒng)與最前沿的科技、最時尚的娛樂與最深沉的守望、最活躍的經(jīng)濟與最豐富的生活形態(tài)結合在一起,成為一個每天都在生長著的所在。

當我每日寫下這些日記,從未想過它們是否能長存或者是否迅速朽化,只是記下當下所見所得。我的寫法應該與詩人、作家不太一樣,我側重的是信息、知識與思考,除了極少數(shù)場合,基本不帶多少個人情感色彩——即景抒情非我所長,我更在意的是立此存照的史料價值。因此,我不會考慮“文學性”的問題,而盡量呈現(xiàn)當時當?shù)氐乃娝小:艽蟛糠值乃伎际俏耶斚碌挠^點,它們見證的是一個人對于他的時代的認識及其局限。再過十年二十年對照彼時此地的變化,這些素樸的信息可能會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絕大多數(shù)我這樣長在內陸的人,對海洋和島嶼都了解得太少。記得小時候讀儒勒·凡爾納的小說《海底兩萬里》,心中生出一個向往,那就是未來有一天能乘船踏浪、破冰犁雪,到格陵蘭島的寂靜寒夜仰觀天幕上的璀璨群星。期待以后有機會跟隨考古船出海,相信那將會是全新的感受。

山川依舊,大海永不止息,文字也許比人更長久,記憶將因銘刻而延展其生命。他日我再歸來,且將海南認故鄉(xiāng)。愿我們都眼里有星辰,心中有大海,所有的夢想最終都能氣定神閑地實現(xiàn)。